第二章 大隐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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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红似火。幽静的竹林深处,一条小溪自北往南纵贯流出。潺潺的流水深处隐藏着一间带有小院性质的清雅竹屋。溪流与竹屋间横跨一座青石板桥,顿时把竹屋与溪流分开,仿佛竹屋主人与俗世的隔离。
竹屋内一人正倚窗眺望。窗户朝向竹林之西,透过竹林是一湾江水。这里属于江陵境内,地处湘江与长江交界处。湘江素来渔产富饶,号称鱼米之乡。广阔无际的江面,碧波荡漾的江水,夕阳大度地将最后几丝余晖倾洒江面。几声哨响,一排渔舟收帆徐徐靠岸。渔民们脸上写满丰收的喜悦,三三两两忙着收拾竹篓和渔网。一叶红白相间的帆船随波荡漾,船上的渔翁独自垂钓,长丝轻提,一尾鲜鱼落入竹篓。眼见夜幕来临,渔翁浑然不以为意,孤帆独影。江边的小村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又该到享受晚餐的时候。
“人贵于知足常乐。”倚窗观望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鹤发童颜的外表又给人历经沧桑之后突发的年青感觉。每日黄昏老人都会凭窗欣赏这幅浑然天成的“渔舟唱晚图”。对于身处乱世三国的人来说,眼前的美景是如此的和谐与宁静,远离俗世的纷争,更不会有兵荒马乱的惨况。老人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对“渔舟唱晚图”的喜爱,而数十年来那位渔翁总是夜幕不降临就舍不得收船。老人常常叹息渔翁的不知足。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划破竹林的寂静。拌着清脆的铃声,一位年过半白的老人骑着毛驴穿入林中。
“一定是黄老夫子光临寒舍。”竹屋的主人疾步出屋,打开院门,“老夫子,你调教的驴真是笨得出奇啊!是驴笨还是你笨?”驴、你音近,主人开玩笑暗指老夫子笨得出奇。
毛驴放着眼前平敞的青石板桥不走,偏偏要趟水过溪,深一脚浅一脚,左右摇晃。驴背上的老人提起鞭子却舍不得抽下去,笑着说道:“水镜先生别来无恙!我们都多年的老朋友,你还不知道我这脾气?我生性自由自在,不爱强迫自己,当然也不会强迫别人,包括这位多年老朋友。管它上桥还是趟水,它爱怎么走就由它的性子。反正路由它走,我是半分也懒得管。”说着抚摸**的毛驴,故意把“多年”二字提高音量,其意暗喻水镜先生是这头毛驴。言语间寸步必争,斗智斗巧。
水镜先生就是这位竹屋的主人,本名司马徽,许昌颖川人,以学识渊博名闻荆襄。水镜淡淡一笑,言语间的调亵丝毫不记心上。别说是这位隐居世外的高人,就是那些世俗井侩亦或达官贵人也时常在谈笑间对好友或褒或贬,斗智于宴会弄舌,取巧于酒席谈笑。
骑驴的老人名叫黄承彦。黄家是荆襄一带的名门望族,曹操南下荆州前黄家依附荆州牧刘表。自刘表灭亡,黄家选择仁义之名远扬的刘备。黄承彦不擅于结交权贵,倒喜欢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因此在家族中声望低微。不过其女婿乃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于是黄承彦在荆襄还是赫赫有名。
等毛驴趟过小溪,黄承彦才不紧不慢从驴背上跳下来,由水镜先生引入竹屋。“怎么不见你那傻呼呼的书童?”黄承彦一边观赏院内奇花异草,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道。
水镜呵呵一笑,反问道:“夫子有多久没来游访我的水镜竹屋了?”
黄承彦轻拍后脑,会意一笑:“三、四年了吧。哈哈,三、四年前的小童如今长大了,也该离开啦。”
三、四年了,想起跟随女儿、女婿入川已经三、四年了。这几年来,刘备挟赤壁之战大胜的余威,不仅巩固了江夏的防御,夺取了荆州重地江陵,还新设了军事重镇公安,然后横渡湘江,一举攻陷荆南四郡—零陵、武陵、桂阳、长沙。荆襄九郡大半成为囊中之物。建安十八年十月,刘璋投降刘备,益州全境平定。踌躇满志的刘备重现当年汉高祖一统天下的第一步。这一切只花了短短四年。遥想刘备兵败汝南,仓皇投奔刘表,兵不满千,大将不过关张赵三人。其起点之低,势头之猛从黄巾战乱群雄割据以来,天下诸侯未曾有过。
水镜早就洞穿黄承彦的心思,自言自语道:“刘皇叔仅用不到五年时间就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真可谓奇迹!”称呼刘备为“刘皇叔”足见水镜先生对刘备的尊敬;同时也反映对汉室正统的尊重。当今天下仕人从理念上分为两种:第一类仕人受《左氏春秋》影响深远,力求改革重现汉室光武时期的兴盛;第二类仕人受《韩非子》的熏陶,坚信天下理应能者居之,汉室衰亡一去不复返。水镜因为身处远离战火的荆州,又受四书五经的影响,显然站在第一类仕人这边。
水镜竹屋共分七室一亭:正厅、寝室、客房、书房、厨房,另外两间是水镜先生引以为豪的乾坤屋和机关室,一亭名曰观星亭。一进门对着正厅,厅中央悬挂一幅孔子图。水镜是荆襄名儒,供奉儒家开山鼻祖无可厚非。孔子图下安置一张方桌,桌左一竹椅供主人居坐,桌右竹椅供宾客就坐。正厅左中一间厨房,供食膳用。厨房炉灶与食膳处仅以两扇竹制屏风相隔,看得出水镜饮食讲求清淡随意。厨房之左又分两室,左边乾坤屋,右面机关室。水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工匠技术非常精湛。乾坤屋和机关室就是其得意之处。正厅的面右也分两室,上首寝室,下首客房。再往右便是书房,各册经书数不胜数。在汉末书籍价格不菲,一时间有洛阳纸贵之说。纸制书籍更是物以稀为贵。虽然东汉年间宦官蔡伦改良造纸技术降低成本,但由于工艺上的讲究卖价非普通百姓承受得了。水镜祖辈曾在朝为官,家存金银享之不尽。大凡隐遁山林的贤士祖传颇丰,不愁衣食。而那些日出而耕、日落而栖的百姓终日劳碌奔波为生计发愁,并非没有雅闲的时间,而是没有雅闲的资本罢了。书房背后一凉亭美其名曰观星亭。夜间仰望星空,观天下局势于浩淼之长空,足不出户而知天下大事,非寻常凡人之所能。
分主客就坐,水镜亲自上茶。饮茶在汉代还是罕见的事情,茶叶的种植也只局限于云南、永昌一带,秦汉时期所饮都是未经加工的粗茶。随着贵族饮茶的需求,茶叶加工不断改良,传至三国时期饮用之茶味美得多。
黄承彦端起手心大小的银杯,闻着清淡沁脾的茶香,好奇地问道:“此乃何物?”
水镜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徐徐放下银杯:“此曰香茗。夫子学识渊博竟然不识香茗。一年前孟公威来访赠送一筒香茗。相传此物产自益州西南,种植者谓之茶,引用者称其香茗。”
黄承彦不懂饮茶宜慢的道理,只觉得茶越饮越爽,咕噜两口喝了大半,感到喉间无比畅快。水镜微笑道:“香茗不比美酒,需慢饮品位。香茗苦中回甜,佳酿甜中带苦,两者大相径庭!”
黄承彦也学水镜慢品香茗,问道:“看来先生开始对医术有研究?”
水镜抱以苦笑:“夫子难道不知道水镜对医学药理从无研究么?”
“医者,悬壶济世!水镜先生胸怀济世之才,偏偏对这医术…”,黄承彦稍微停顿,“适才我进院见先生种植园艺,误以为先生开始专研医术。”
水镜站起身,走到厅门望着院中花草,脸上写满轻松愉悦:“我观农夫耕种觉得劳动很有趣味,故自己也种植花草仿效农夫耕作劳动,其乐融融!”
黄承彦微点下颚:“我那女婿孔明也喜爱耕种,常常夜晚独唱《梁甫吟》。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提起女婿诸葛亮,黄承彦就暗自得意。对于闲云野鹤的黄承彦而言功名利禄如同过眼云烟。诸葛亮是权倾一朝的丞相也好,是位尊九鼎的帝王也罢,亦或是名震天下的大将都不会让黄承彦有任何兴趣。黄承彦喜欢诸葛亮的大智大仁,从古自今大智大仁者屈指可数。得到这样的女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哦,是吗?孔明也有这种兴趣?在隆中可没听说过。”水镜既觉惊奇又感到高兴。
水镜最得意的三个弟子:徐庶、庞统、诸葛亮。徐庶因为误中曹操奸计身陷曹营,大好才能以至埋没,每提及此,水镜都会深深惋惜;庞统论智谋不在诸葛亮之下,可惜身死落凤坡,英年早逝,才华来不及展露;惟有诸葛亮活跃在三国舞台上,并逐渐展露其超人一等的才能。水镜知道他的这位得意门生胸怀大志,对于理想有着不懈追求。诸葛亮向往田园生活的性格反倒和自己的爱好相同!“难道我的这种隐遁性格不知不觉影响了孔明?”水镜清楚自己有着双重性格:隐居田园只是一种表象;向往出仕以实现平生所学,为天下苍生谋求福利的愿望久久压抑在心中。身处山林,心忧天下!表象的隐遁难掩心中的矛盾。这就是水镜!荆州第一奇才!
用过晚餐,江边的渔村早已灯火通明。今夜没有明月,满天繁星密布。水镜与黄承彦携手来到观星亭。一亭、一桌、四椅、二人、一酒。“繁星林间照,清溪石上流”。两位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边把酒痛饮,一边谈天论地。
谈及刘备即将北上汉中。黄承彦笑道:“曹操当年平定张鲁,不趁势攻打西川,而移师徐州,只委托夏侯渊镇守汉中。等到刘备反攻汉中,那时曹操必定后悔莫及!”
水镜摇摇头:“不是曹操失算,而是你的好女婿技高一筹。刘皇叔当真让出荆南二郡给予孙权?”
“若不让出二郡,孙权岂会轻易出兵以倾国之力入侵徐州。”黄承彦对于让出二郡心有不甘。
水镜笑道:“孙权之所以起倾国之兵入侵徐州正是看准曹操主力滞留汉中相距徐州万里之遥。曹操若坚持南下益州,面对狭窄的蜀道,险峻的剑阁,精通谋略的诸葛亮,勇冠三军的张、赵、马、黄,能有十足的把握吗?”
“西川虽然人心未定,但有险关可守。选用入川的荆州军作为骨干凭险固守问题不大。”黄承彦细细想来也认为“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剑阁将牢牢扼制曹军主力。
水镜给黄承彦斟满酒,接着说道:“徐州张辽的第三军团尽管能取得逍遥津的辉煌胜利,但要长期抵抗东吴三十多万大军绝不可能。徐州之东乃当年曹操起家的兖州,曹军精兵多出于此。若失徐州,则兖州、豫州难保,淮南的守军势必被分割包围。远隔万里的曹兵主力能不思乡,战斗力能不衰减?那时刘皇叔再命令第二军团的关羽北进襄阳,威胁宛、洛,牵制曹仁的第四军团。前线失利,朝中汉臣也会奋起于许昌、洛阳。外忧内患下,恐怕到时候曹操各军团首尾难顾全线崩溃。曹操回师徐州是求稳之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水镜先生不愧是奇才!刚才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看来曹操这只老狐狸还真是狡猾的很啊!”黄承彦呵呵大笑。
“天帝部署政局,房心合该治理参伐,参伐的分野是益州。”水镜指着西边上空的房星,表情严肃,“房宿三异常明亮,按《天官书》主益州兴盛。看来这次汉中战役将以刘皇叔的大胜而收场。”我国在周代以前古人把天空划分为星宿,后来演变为三垣二十八宿。西汉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一篇《天官书》记载星相变通。
“香茗出自益州西南一带,夫子不是最爱窥奇探险,难道进了西川就不去云南游玩?”水镜不解地问。
黄承彦一杯酒下肚才答道:“这次进川,我只能说到了川门。至于西川是什么样子,我都一无所知。”
“夫子原来没进川?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能让云游四方的夫子流连往返?”水镜提起名胜奇景精神大振。
黄承彦很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是很想入川去看看巴蜀风光。还不是我那宝贝女儿,硬是要我和她留在一个叫‘鱼腹浦’的地方居住。鱼腹浦在夔关不远,那里地形异常玄妙,十分符合八卦排列。附近还有几个小村庄,地灵人和。我们父女也就在那里住下。”
“哈哈哈,一定是你那好女婿出的主意吧!你倒说说这鱼腹浦怎么个奇特?”水镜哈哈大笑。
黄承彦苦笑着说:“什么事也瞒不过水镜先生?鱼腹浦临山傍江,天然有一股杀气回旋。孔明进川发现这里,就驱兵取石排成阵势于沙滩之上。”
“诸葛亮一定是把我教他的八卦阵安置在鱼腹浦。亮对阵法能够活学活用,小小怪石胜过数万精兵。好!好!不枉我教他三年阵法韬略!”水镜为得意弟子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倍感兴慰。停顿一下,又问道:“夫子此次回荆州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只为探望老朋友而来!”黄承彦打个哈哈。
“探望老朋友?呵呵,”水镜摆摆手,遥望东南星空,“夫子此行定是为了江东和荆州的缘故。”
黄承彦淡淡一笑:“我这次前来还不是为了打探江东那边的动静。刘备即将北伐汉中,东吴一定不会风平浪静。本来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我一个闲云野鹤才懒得管呢。我那女儿向外,一定要我来荆州。没办法呀…那叫我生的女儿这么偏向孔明呢?”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又道:“人言益州水土不服,南中瘟疫病害繁多。我知道神医华佗隐居江东,因此顺路拜访,寻些治病偏方,以后进了西川就不用担心生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夫子想得周到!”水镜大笑。
突然间,笑声嘎然而止。水镜吃惊地凝视着西北天空,只见两道流星并排划过夜空,从星宿七直接穿入紫微垣,所过之处留下长长的尾巴。黄承彦也注意到这一天文奇观,哑口无言,本来轻松的表情瞬间消失,脸上呈现出的全是惊异和忧愁。
“流星,两颗流星自西北同时出现,同时消陨在西南,”水镜仍然仰望着刚才流星划过的轨迹,努力压制内心的不安,“不,那是将…星…将…星…”他的语音因为躁动变得断断续续。
黄承彦这才回过神来:“将星数百年才出现一次。古书云将星即灾星!”
水镜回头望着黄承彦,仿佛刚才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过了几十年一样漫长:“将星一出,天下又将陷入刀兵四起的战火之中。而且还是两颗将星,看来战争将延续数十年。唉,天意如此,人力难为!”长叹一口气,还在自言自语:“天下苍生还要持续数十年战乱!生灵涂炭,谁之过也?天下百姓有何过错?”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化解吗?”黄承彦很快提及这个实质性问题。
“化解天意的办法?”水镜脑海里不断闪现着这个看上去非常滑稽的问题,始终找不出任何答案。想到自己心忧天下、满腹经纶,可是对改变天意束手无策,水镜心中如同火烤一样:唉,水镜呀!水镜!枉你有惊天动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面对将星你也一样无可奈何。“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化解将星带来的灾难,一定要竭尽全力……”水镜默默的涌起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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