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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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后饭点,小小一个裕丰楼里正是人头撺动,生意兴隆,柜台后的老板娘的胖指头在算盘上忙个不停。“柳哥儿,柳哥儿!”某饥肠漉漉的食客大喊。
“来嘞,来嘞——”一个俊秀少年掀帘托案而入,只见他骨碌碌黑乌乌眼珠一扫人满为患的店堂,嘴角上扬,看样子对今天的生意十分满意,“腰花杞枸松茹汤,滋阴壮阳最无双——”
他放下汤碗,拍拍那食客的肩膀,“从此你婆姨恋上床嘞——”那食客在他胳臂上一扭,大笑:“就你娃嘴巴最鬼!”然后把两个铜钱抛进这小二腰间竹筒里。
“小二!小二!”上座上一个锦衣公子不耐烦的敲着桌子,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县城首富沈百万之子沈醉,他今天带着几个家中武师出来喝酒,“糖醋排骨好了没有?”
“柳逸之,上次那赌帐可是清你了啊!”坐沈醉下首的一个武师喊。
“好嘞——”那叫柳逸之的小二头也不回,提着案盘径直往厨房去。
厨房里正是烟雾弥漫,胖胖的店老板兼厨师汗流浃背地在抛锅,旁边他同样有点胖的女儿秀秀在旁边拣菜,柳逸之一进来在案板上捡起根煮熟的带肉猪骨头,甩了甩放怀里,接着火辣辣地一疼,边上秀秀冲他吐舌头,柳逸之瞪了她一眼:“李叔,糖醋排骨弄好了吗?”
“就好了,”李叔扯着肩上油腻腻的毛巾擦了擦汗,抻着腰,“人一老腰腿就不行了,阿逸啊,过几年你来掌勺我就轻松咯。”
“李叔今年才四十岁,”柳逸之摇头晃脑出门而去,“正所谓风华正茂花信风华……”
不多时店里渐得空闲,柳逸之走出酒店大门,左右一望,只见那楼角果然坐着个邋遢老头:灰不溜秋的头发乱成一堆草窝,就算是最不讲究的乌鸦也不会拿它当巢,至于头发颜色,当然不会是天生的,从里面夹杂的草梗菜叶来看,估计是花了不少年岁染出来的,至于衣服——如果他身上那堆布条也叫衣服的话,用现代词汇来说也同样染得特意识流的,人长得也挺寒碜,落窠眼酒糟鼻,此时嘴里正含着一个油光发亮的葫芦,靠在柱子上喝枯酒。
柳逸之看了一笑,走过去蹲他面前甩给他一肉骨头:“老酒虫!又没钱啦?”原来这邋遢酒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出现在这个小镇里,不知道他住哪睡哪姓谁名甚,也不知道他老家哪里,反正他只要有两个钱就会来裕丰楼里点两菜喝两口,没钱了就只好蹲裕丰楼外,喝两口枯酒,按他的说法是,闻着菜香下酒。一来二去的柳逸之就熟了。
那邋遢老头一看见这肉骨头敏捷如同狸猫,接过骨头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笑着说:“就知道你小子懂孝敬,等我得空教你两手,包你一世衣食无忧!”
“你板板的!得了吧!”柳逸之不屑的一扬眉毛,“我可不想学成你那样!连饭都吃不饱!对了,老头,跟你说实在话,瞧你孤苦伶仃的,要不要我和李叔招呼一声,留下来打点杂?”这句“你板板的”原本是店里一四川食客的口头禅:“日你先人板板的”,柳逸之学以致用,经常脱口而出。
“你这小子懂什么!想当年老子也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邋遢老头满脸通红愤愤然,然后长篇大论地开始回顾其光荣革命历史,柳逸之也是面带微笑听得入神。
忽然午后平静街面上喧闹了起来,人人都像给人提了脖子的鸭,全往一个方向望去。柳逸之天生好奇,凝神一看,只见一个白衣青年径直走了过来,面型修长双眉如刀,眼里神彩熠熠,双唇紧抿,腰插双刀一长一短,身上穿的正是日本所谓的和服。他身边像是有道无形墙壁,所到之处街面路人哪怕相隔很远也纷纷避让,而让柳逸之感到不寻常的是,这个人每走一步的距离完全相等,即便在喧闹中柳逸之也清晰地听到木屐敲打青石街面有力而均匀的“嗒嗒”声。而柳逸之没有注意的是,他身边的邋遢老头听到这“嗒嗒”声目光一变,然后又摇了摇头,满眼又是一片潦倒与戏谑。
“倭奴!倭奴!”街边跑出几个小孩跟在白衣青年后连跑带跳,一个胆大的拣了半块砖头偷偷跟在后面,柳逸之极力忍住笑意,果然,那小子猛然加快脚步然后朝那日本人后脑使劲砸出,其力量和手法非常娴熟,眼看那砖头就要打中后脑,柳逸之一声好还没出口,那砖头奇迹般的到了那日本青年的手掌里,半截砖头仿佛是天生就长在他手掌里一样,他随手扔下砖头,脸色平静,脚步也丝毫没有变化。
那些小孩呆了,柳逸之也呆了,街上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那白衣人却停下了脚步,目光如刀望向这边,柳逸之只觉得背上汗水如同无数蚂蚁在往下爬,他咬了咬牙,正准备开口询问,那白衣却如同要把腰折断那样鞠了个深躬:
“洋鹤二刀流•緒方神之介,奉先师遗命,前来拜见楚大师!”字正腔圆,还带着京音。
柳逸之正满脑糨糊四处寻找那个“楚大师”之际,让他更昏迷的事情发生了,他身边那个邋遢老头抿口酒咳嗽了一声,拿破衣袖擦了擦嘴,笑道:“那今川义佑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先师三个月前因病去世,”緒方神之介神色平静从容,“所以今年八月十五的约战只能取消了。”
“哎,岁月无情咯!”楚老头像是想起什么,摇头低叹,“今川义佑也算是个好人,刀法也不错。”他提起葫芦面向东方洒了点酒,“一路慢走……”
“老头,你,你?”柳逸之这时才反应过来,楚老头摇了摇手,不让他说下去。
“在下想代师一战,”緒方神之介又是一鞠躬,“还望大师指点。”
“小子,和你师父脾气差不多啊!”楚老头笑着站了起来,扭了扭腰,望了眼柳逸之,柳逸之正在心里暗骂,板板的,死老头,居然骗了我这么久。楚老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扭了他耳朵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吧。”
听到这两个人要当街动武,满街的人哗啦啦一下子散开,诺大街道上马上就空空荡荡。柳逸之本不想离得太远,可有人在他身后扯衣服,柳逸之头也没回:“秀秀!别闹。”
“你怎么知道是我?”秀秀白皙的脸上有点红晕,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板板的,人家姑娘满身香味,我一闻到葱花味就知道是你。”柳逸之没好气的说,可一说完另一只耳朵马上生痛,只好跟着她退到店堂里。
此时那楚老头和緒方神之介已经站到了街中央,两人相隔两三丈,柳逸之不仅纳闷,难道这两人已经到了气劲伤人的地步?他正昏昏糟糟的想,那緒方神之介又给楚老头鞠了个躬,然后指着那腰间长刀说:“此剑长二尺九寸五分,剑刃有纹如鹤飞翔,是名:鹤洋,此乃先师至爱,也是鄙门信物。”然后又抚摩那把短刀,“此刀长一尺六寸,为服部大师今年新铸,刀刃纹理有如雷电,所以名之为雷文。这两把都是非凡利器,楚大师请多多留意。”
“板板的,这小倭奴人还不错,”柳逸之心里有点好感,“挺光明正大的。”
“倭寇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秀秀在旁边轻声说,“你不是每天早上都练剑吗?这倭奴你打得赢吧!那老头年纪大了恐怕要吃亏啊!”
“板板的,这小倭奴算什么!”柳逸之脸上一红,“就是不用祖传剑法,三个打一个我还能让他半只手!”
“大师!”这边緒方神之介又说话了,“请亮剑!”
“来吧!我那破铁早当了换酒钱!”楚老头啃了口骨头,笑着说。
“是!”緒方神之介又鞠了一躬,不过没直起身,“请多多指教!”话说完人如闪电射出。
緒方神之介俯着身,右手紧握刀柄,两丈距离转瞬即逝,离对手越来越近,他心中却越来越宁静,自幼严酷的训练犹在眼前:心跳,呼吸,步法,腰!肩!臂!腕!指!精!气!神!所有一切已到颠峰!所有一切只为那一刀!
“居合•雷光!”緒方神之介抬头大喝!雪亮刀光喷薄而出,所有人只觉眼前一亮,如同暗夜撕破长空的电光!带着不可抗拒的自然伟力闪现人间!在日本剑道流派中,有居合这一招的很多,刀法有正中劈下,有偏左劈下,唯有洋鹤二刀流的这招居合是自下而上自左而右,刀法快,角度刁,緒方神之介凭借那段短跑积累的气势和速度劈出的这一刀即便是洋鹤二刀流历代高手也无有出其右者!凭借这一刀緒方神之介可以说是登堂入室了!
“好可怕的速度!”柳逸之眼角在抽搐,仿佛看见楚老头已经变成两段。
“速度还勉强,”可楚老头居然挡住了这一刀,居然用柳逸之给的那猪骨头挡住了这足可斩断雷光的一刀!“你们流派就是死脑筋,这招哄哄一般人还可以,唉,一看你的架势,就知道你这一刀只有一个方向和角度,何况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是!”緒方神之介点头,原来楚老头在緒方神之介未拔刀之前就看出了刀势,所以在他挥刀之前就已经闪到他右边,然后等他刀势将尽,再用骨头格住了他的刀,如果楚老头手中的是剑,估计緒方神之介已经不能幸免。
“好厉害!”柳逸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狠狠盯着楚老头,像是想从他满脸皱纹中看出一朵花来。
緒方神之介退了一步,缓缓回刀,斗志再次聚起,他静静望着对手,楚老头好象又从骨头上发现了一小块肉,于是把骨头靠近嘴边……这一切如同慢动作展现在緒方神之介眼前,他没有动。楚老头张开嘴,露出一口碜人白牙……緒方神之介仍然没有动。楚老头把骨头塞入嘴里……緒方神之介还是没有动。当楚老头腮上肌肉开始浮现时,緒方神之介动了!刀光一闪,长刀以最短的距离和弧度切向楚老头咽喉!楚老头后退了一步,緒方神之介跟着前进一步,刀光以更快速度折回,再取楚老头咽喉!楚老头只有再退一步,可緒方神之介的刀光却以更快速度切向他的咽喉,如是再三,楚老头已经连退四五步,可緒方神之介那刀光如同追命的毒蛇死死咬向他的咽喉……更可怕的是刀光越来越快,柳逸之只能勉强看清緒方神之介的刀势,那刀声如雷,呼啸不绝,他再次为楚老头的命运担起心来。
“鹤千翔!”緒方神之介嗔目大喝,手中长刀已经化为光雾,刹那间,緒方神之介已经连续斩出四十一刀!刀光中仿佛飞出无数白鹤扇动着双翼击拍击楚老头!只见楚老头没有再退,他上身左右闪动,咽喉处那致命的刀尖始终差之毫厘!看得柳逸之汗流浃背。
“鹤凌光!!”緒方神之介已经到了及至,挥动这一刀他浑身肌肉,内脏乃至五官都开始巨痛!甚至能感觉高速气流冲击下刀刃的微微颤抖!这自左至右横切的一刀已经超越了第一刀居合•雷光!楚老头依旧奇迹般的闪开了这一刀,他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
柳逸之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只见瞬时緒方神之介左手闪现一道暗光!“鹤羽!”沉喝中緒方神之介终于刺出了左手的那把雷文,刀刃入骨的感觉传来,他立刻收劲,緒方神之介还没来得及内疚,左手一轻,自己咽喉上银光闪动……
那把名刀“雷文”刺在猪骨头上,刀刃则横在緒方神之介颈项前,此时柳逸之的一声“小心”才刚刚出口!楚老头猥亵地向柳逸之笑了笑,把短刀拔下丢给緒方神之介。
“大师!”緒方神之介双膝跪地,“请收我为徒!”
“这个,这个有没?”楚老头笑得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手指头搓了搓,稀疏的眉毛一扬。
“是,师父!是!师父”緒方神之介大喜之下连磕几个头然后,然后把一叠银票塞进楚老头的手里……
“板板的,真是没一点人品!”柳逸之呸了一口。
“我看是你嫉妒吧!”旁边秀秀刮着他的脸。
“没人品!没人品!”不知道什么时候楚老头已经拎着柳逸之的耳朵,“还你猪骨头,记得明早熬汤煮面吃!”接着把那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塞进他怀里。
“你板板的死老头!”柳逸之眼看他带着那日本徒弟扬长而去,不由大喊,“你去哪?”
“苏州弄花楼咯!”
等柳逸之追出去,两人已经不见踪影,他摸了摸被发疼的耳朵,眼眶里发酸,接着他愤愤的掏出怀里的猪骨头,本来想扔掉,触手处却多了本油纸小书,上面端端正正用蝇头小楷写着:《青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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