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黄粱一梦短 青台遗恨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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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黯淡如墨,冷风劲刮如刀。
蓦然间,天穹闪过一片亮光,仿如天神手中的屠刀狠狠地劈向人间。闪电中,大雨就像千万条长鞭,无情地鞭鞑着大地。片刻之后,从远方的天际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沉闷的鸣响,像是沉睡了千万年的恶魔,在咆哮中苏醒过来。
虽然身穿蓑衣斗笠,但是奔行在凄风冷雨之中,头脸依然被淋得湿漉漉的。
不过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飞鱼塘的二当家平三尺手中的“飞珠溅玉剑”名列天下十把名剑之一,本人更是已经有十余年未遇敌手,不过今天却也败在他的剑下。
苏剑笑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不但是要让她安心,更要和她分享这一份喜悦。
一想到她,虽然此刻身心疲惫,苏剑笑还是恨不得下一步就能跨进那座废庙。
他并不知道,在他踏入那座废庙的那一刻,就将同时踏入一个恶梦。
一个延续着痛苦、充满着悲哀的恶梦。
前面渐渐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庙里点起的灯火。一灯如豆,却代表着光明。
大殿前的石阶有五十三级,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早已经残破不堪,就像一条通往无常的路。
又是一道闪电亮起,照得周围的世界一片惨白。大殿飞檐之下,瞬间可见一块牌匾,四个大字。
“青台兰若”。
踏上台阶那一刻,苏剑笑的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不安。这丝不安竟使得他踏出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苏剑笑抬头,看到殿门开了拳头大的一道缝,一丝光亮透出,却在不住地摇晃,映衬着黑魆魆的背景,就像择人而嗜的妖魔。苏剑笑瞬间知道了这丝不安的来由。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夜晚,殿门无论如何不该是开着的。
苏剑笑一惊之下,脚下用力,腾身而起,两三个起落之间已经掠过五十三级台阶,落在殿门之外。伸手一推,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冷风灌入,殿中灯火摇晃更烈,险险欲灭。
火光中身影一闪,一个人闪到了墙边,手中折扇平举胸前,神色戒备地看着苏剑笑,喝问道:“来者何人?”
但是这句问话对苏剑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大殿正中,一个娇躯横倒在地。
她胸中插着一把匕首,直没及柄,鲜血染红了胸衣,狰狞得像恶魔的面孔。
“素云!”
李素云死了,死在他送她的匕首之下。
匕首却紧紧握在她自己的手中。昔日娇嫩的玉手,如今已经冰冷僵硬。
这恶梦般的一霎,恍如永远一般的长久。
苏剑笑悲痛欲绝,撕心裂肺般地呼唤怀中玉人的名字,像是要唤回她的灵魂。墙边那人静静地看着,心中也不禁一惨。过了许久,他长叹一声说:“这位兄台,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苏剑笑蓦然回首,死死盯着他,眼睛赤红如血。
“你是什么人?”
“在下镜花庄祝少同。”
苏剑笑深吸一口气,一字字地问:“惜花公子?”
“唉,红颜薄命,自古如是。如此玉人,枉死黄泉,在下实在枉称惜花了。”
“是你害死了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也算是因我而死。”祝少同深深叹息着说:“倘若不是天黑雨骤,致使在下走叉了路,想来也不至于……”
不等他说完,苏剑笑已经厉喝一声:“受死吧。”
长剑如电般出鞘,身上的蓑衣被带得平飞起来,粘在蓑衣上的无数水珠如利箭一般四处飞射。苏剑笑如豹子般从地上弹起,杀气顿时弥漫整个大殿。
唯一的灯火在这剑气的呼啸中终于熄灭,殿内一片漆黑。
祝少同并不惊慌,身形一闪,避过当胸一剑,闪身到苏剑笑身后,却并未还手,只是急声说:“兄台且听我一言……”
苏剑笑完全不给他机会,反手又是一剑刺去。祝少同顾不得说话,闪身避开。这时殿中已没有灯火,只能借助殿门透进的一点点微弱的天光,才能勉强看到两个快速闪动的身影。两人均是高手中的高手,借助这点点微光和听觉的帮助,手下丝毫不受影响。
苏剑笑状若疯狂,手下全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丝毫不顾防守,剑气纵横起伏,整个大殿被削劈得七零八落。祝少同轻身功夫出奇的好,不断左闪右避,极少还手,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进攻一两招,但也只是往苏剑笑的剑上招呼,并不打算伤了苏剑笑。这样一来,祝少同的形势委实是万分凶险,有几次险些就被刺到。
如此交手三四十招后,苏剑笑这一股气渐渐衰竭,疲态渐现,出剑也渐渐慢了下来。祝少同缓过一口气,抓住一个机会,折扇准确地击打在苏剑笑刺出的长剑剑身,长剑向旁荡了开来。祝少同向后一跃,口中喊道:“兄台暂且住手。”
苏剑笑怒喝:“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毫不停顿,再次持剑扑上。
这时门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祝少同正面向殿门,闪电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忽然瞪得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奇事一般,手中竟然一缓,中门大开。
闪电一闪即灭,四周再次被黑暗笼罩之时,苏剑笑的长剑已经穿过祝少同的心脏!
“你给我死!”
苏剑笑大声地呼喝着,并不肯就此罢手,长剑前后穿梭,彷佛要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这血腥的屠戮之中。只不过片刻的时间,祝少同的身体已经被洞穿十余次。
苏剑笑陡地一顿,祝少同的尸身这才被抛飞出去,噗的一声摔落在丈外。
当的一声,苏剑笑手中长剑落地,疲惫顿时袭上心头,他双膝跪倒在地。
“素云,素云——”
苏剑笑爬在地上,泪流满面,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李素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仿佛决不甘心这样的失去。“啊——”他最终狂喊一声,抱着她站立起来,飞奔到门外的暴雨之中,似乎只有这天地之鞭的鞭挞,才能稍稍减轻他内心的悲恸。

又一道闪电亮起了。
门外,苏剑笑紧紧抱着李素云跪在大雨之中,全身尽皆湿透,却不知那是血水、泪水还是雨水?
门内,祝少同仰面朝天,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而在大殿的最里边,供桌之后,泥身彩绘的菩萨双眼大睁,面无表情,正冷冷地注视着人间发生的这一切。
“素云——”
苏剑笑大喊一声,挣身而起。
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雷,也没有电,有的只有满身的大汗和急促的呼吸。
苏剑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但是这分明又不是一个梦,因为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这一切只不过是从他意识的深处爬出来,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显现。
所有的一切细节居然都是那么真实,包括那种痛彻心扉的愤怒和痛苦。
呼吸慢慢平稳了之后,苏剑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床上,而这张床是在一个小居室之中。居室布置十分简洁,除了这一张床,就几乎没有其他东西。
苏剑笑已经分不清,现在身处的所在,是真实的世界呢,还是那个画中的世界?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室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既然醒了,何不出来坐坐?”
苏剑笑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拉开居室的门。一眼看去,门外也是一个房间,想来这个居室正是房间的内间。此刻外间正有一个身着宽袍大袖儒服的鹤发老人向内席地而坐,老人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摆放着两个茶杯,一把紫砂茶壶。矮几边上是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烧着一壶水,壶中汩汩轻响,茶水将开未开。
老人微笑着说:“请坐。”
苏剑笑说:“打扰了。”来到老人对面席地坐下。
老人说:“饮茶一道,世人皆知茶叶、器具、火候的重要,却不知沏茶首要其实在水。老朽院后有一道飞瀑,飞瀑之下,有一汪深潭,用正午前后的潭水来沏茶,会别有风味呢。”
苏剑笑听到这话,已知此刻已经回到现实之中。虽然内心已有准备,但还是禁不住一阵失望,脸色接连数变。
老人看在眼中,却只是微微一笑。这时茶水已开,老人拿起水壶,将开水灌入几上茶壶之中。壶满之后,又将水壶放回火炉之上。
“无论你刚才所经历的是幸福也罢,痛苦也罢,不过是黄粱一梦,不必放在心上。”
“黄粱一梦?”苏剑笑微微一惊:“难道在下方才在客厅所饮的,竟是黄粱汤?”
老人说:“正是。”
苏剑笑说:“据说这黄粱汤乃是道门至宝之一,具有发人深省、点拨顽愚、启蒙道心、荡涤尘欲之奇效。学生何德何能,竟得前辈赐此仙品。”
老人说:“世上万物,无不讲究机缘。无上珍品也罢,草根泥土也罢,最重要的是物有所用,又何必在乎他是仙品还是凡物?”
苏剑笑说:“吕先生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老人笑着说:“你知道我?”
苏剑笑说:“‘魔界八部众,人世七圣君’。名列七圣君之一,千年以来道门的正统传承,茅山慧觉书院院主,纯阳真人吕洞宾先生,正是当世之中最被学生师父所敬重的两个人之一。”
老人苦笑了一下说:“这么长的名字,实在是世间最重的拖累。上次见到令师之时,他还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二十年不见,不想他已经接过独孤老鬼的衣钵,接掌了蜀山剑派。却不知他是否已经堪破情关呢?”
苏剑笑叹息一声说:“学生也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吕洞宾拿起茶壶,将壶中水倒去,再端起炉上水壶,将茶壶灌满,又将水壶重新放回炉上。那水壶的大小不过茶壶的两倍,已经倒了两次水,又烧了这许久,也不见吕洞宾往里加水,按说壶中早就应该没有水了,但奇怪的是水壶放回炉上之后,居然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又开始汩汩作响,竟像是又重新灌满了一般。
苏剑笑不禁微觉诧异。吕洞宾笑着说:“些微薄技,倒让你见笑了。我这人最懒,来回加水太过麻烦,总喜欢用搬移之术直接从潭中取水。这搬移之术也就做这个最有用了。”
苏剑笑知道他道术高深,这在他确实是小事一件,不由暗暗心折。
苏剑笑说:“还请吕先生告知学生的机缘从何而来?”
吕洞宾轻抚长髯,似是回忆着什么,吟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你可记得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你曾经在太湖之上与人对饮?”
“记得。”苏剑笑想起了三年前太湖泛舟的往事,想起那时李素云的深情笑容,心中禁不住又隐隐作痛。
莫非吕洞宾说的是那位在湖上独自吟诗的怪人么?
吕洞宾说:“当年欠你一壶酒,今日赠君一杯茶。”
苏剑笑强自抛开烦恼心事,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这杯茶也未免太过特别了些。”
吕洞宾呵呵笑起来。这时茶已泡好,吕洞宾为自己和苏剑笑各倒了一杯,举起茶杯说:“这杯保证是普普通通的茶,请。”
苏剑笑道了声谢,端起杯轻轻饮了一口,觉得入口清香,更多的是水的甘甜,茶的味道反倒若有若无,果然别有风味。苏剑笑放下杯子,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吕洞宾双目微闭,似在品味茶的清香,又像是在回忆着前尘往事。曼声吟道:“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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