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三爸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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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三爸不坏
九十七岁高龄的二伯母去世了,带着惆怅、悲痛、和几多心中的疑怀,晚辈的我,携妻参加了老人的悼念活动。丁永龄老人的灵堂设在重庆市渝中区菜园坝珊瑚公园对面的安乐堂慈恩厅,二伯母的遗像,挂在灵堂正中,前面停放着老人的冰棺,四周是女儿、女媳和孙辈、曾孙寄托哀思的花圈。
守灵的这三天,谈得多的是老人的一生,和围绕她,有关这个家庭的变迁。
丁家不说了,洋洋洒洒一个人丁众多,在重庆有一定声誉的大家庭。而郑家呢?照祥礼姐的话来说,丁家是见过世面的洋财主的话,那么郑家就只算得上,小县城的土老财。话题自然就转换到这个土老财的当家人,三爸的身上。
对三爸的称谓,之前是忌讳莫深的,即使是这个与之有着亲缘关系的家庭。
在我的心中,却留有三爸未曾消失的身影,但也仅仅停留在意识中,记忆里。所以当两个已届而立之年的侄儿,晓有兴趣,且颇有感触地说:“三爸不坏”的时候,我眼眶里转动的是并不轻弹的泪花。
我告诉小侄儿,三爸的长相和他差不多,园园的脸,身材魁武,留一个电视里常看到的小平头,和孙中山先生那样的八字胡,也许那个时候,这就是时髦。不怒自威,颇有大家风范。
说“三爸不坏”,我想此话主要说他的人品。因为我家和二伯母一家都深受着他的恩泽。
三爸那一辈,早先也十分寒碜。我爸姓段,是老大,早早自立门户,是一个自产自销,生产织布用木梭的车车匠(车木工)。
娶了我妈后,前一个女,在躲日机轰炸的警报中逝去,而刚怀上我,父亲就因病离开了我们。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长达十余年间,都是三爸,用他仁慈的长者之爱,庇护着我们娘儿俩。给我们提供食宿,一直供我上学读书。
从我姓段的父亲,到姓郑的三爸,缘于拖着几个子女,身感安生立命艰难的婆婆改嫁到郑家。我不知,在他们几弟妹中,谁家是郑家所生。揣猜中,至少我的父亲姓段,应该不是郑家的嫡系子孙,维系亲情的是婆婆的血缘。
守灵的日子里,祥礼姐在听了我的陈述后,也说她的身为老二的父亲此前也姓段。姐姐的讲话,进一步拉近了我们亲情间的距离,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因为此前二伯母一家,数十口人丁(晚辈)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包括二伯母讲),他们的伯伯或爷爷、祖祖,姓段而不是姓郑。
由三爸痴心不改、始终如一、尽心尽力,照顾两个哥哥的遗孀和遗孤。进一步推测三爸也应该是前一个父亲所生,不如此,他何以对自己的两个哥哥的后代如此无微不至。推测可以这样一直下去,但三爸的人格魅力,却在所有人中高大和清晰起来。
守灵的这几天,也让我走进了二伯母的家庭。祥礼姐讲:丁家是个名声显赫的大家庭,母亲是子女中的老大,为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一直未婚。
而随婆婆改嫁而姓郑的父亲,与丁家的兄长熟识。在前妻留下两个最大才两岁的女儿后,撒手人寰。
二伯母是带着丰厚嫁妆,填房过来的。为了不委屈二嫂,祥孝和祥弟两位姐姐,较早地告别家庭,来到合川,由三爸抚养。
直到这时,才解开了我隐藏心中数十年的另一个谜:孩提时的我,始终弄不明白,大姐和二姐,都是二伯伯家的孩子,何以一直在合川读书,很少看到或听到,二伯伯和二伯母的消息。
祥礼姐姐讲:他父亲原来住重庆黄家码头,是专门贩盐的盐商,家道殷实。一次突发肠梗阻,救治不及时,不幸病故。二伯伯的去世,让二伯母一家,又重复了我家的命运。
失去丈夫的二伯母,一个出门不多的大家闺秀,我不知她拖着祥信、祥礼、祥义三个姐姐,在重庆能够苦苦挣扎多久?
记得是解放前几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三爸将二伯母一家接到了合川,用自己的铁肩,扛起了维系亲情的人间道义。
如果说三爸将我们安排在他的私有房产,青竹湾居住,还因为我妈是苦出生,吃得苦的话。对来自大城市的二伯母一家,却是视若上宾,和他一起住在梓桥街绸缎铺。联想到此前的大姐和二姐在此居住、在此读书,也可看出三爸善待亲人的良苦用心。
临解放,身为县参议员,合川和平银行董事长,拥有不少房产,积极投资公用事业学校,且在农村购有土地的资本家兼地主的三爸,没有听人劝去香港(据说原籍武汉的原重庆市和平银行董事长高先生就去了香港,为此祥忠哥哥一直埋怨他老爸)。而是留在了合川,直接面对新的人生。
他购置了纺织机,请来师付教一家人自食其力,当工人。绸缎铺后面的住房改为工场后,他迁到了青竹湾原来我们的住处,我们和二伯母一家,迁到了这幢房子的另一头。
也许是三爸在暝暝中有预见,在此时将二伯母一家和他完全隔离,免得她们今后受到他的牵连。
这时尚未土改,三爸的生活照旧,沿袭着他的老习惯。我记得他晚上宵夜,喜欢吃的是一碗小面,端小面是我的日常工作。从青竹湾出来,走过钟鼓楼,穿过电影院门前的小巷,进入久长街。

三爸家爱吃的小菜,还有由糯米和红海椒自已制作的ZAI海椒,以及市面上出售的霉豆渣(豆渣发霉,制作成一块一块的出售)。
这期间,三爸的变化是买了一本厚厚的书,列宁选集,必恭必敬地俯首认真学习。
命运的突变,是继之而来的土改。农民进城斗地主,原来好端端的佃客,立即变了模样。
记得这些佃客家我都去过,租田种地,到时交租,没有任何异议。我们去佃客家,犹如走亲戚,既没有生份的感觉,也没有上下贵践之区分。和农家娃一起上树摘橘柑,采桑椹(合川盛产柑橘。农民都有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进得果园,准吃不准拿)。
土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分田地事小,从**上斗倒你才是真。可怜一生从事幼教的三婶(后来落实政策,曾当选合川县政协委员),陪着挨斗,双膝赤踝就跪在炭渣渣上。
三爸这个郑家的主心骨一去。一个大家庭为生计所迫,最终选择了各奔东西。
当我考进大学的时候,曾去信寻问三婶,家里人的下落。三婶答:三爸在关押中去世。二伯母一家回到了亲戚尚在的重庆。她叮嘱我,你妈辛苦一辈子,一定要孝顺和善待你妈。
沿着这条线索,我知道了一家人的下落。但三爸就因一顶地主的帽子,变成了在阶级斗争时期,一家人避之不及、羞于启齿的禁忌。
九0年,祥信姐去世,她特别叮嘱让我为她送行。也就是说,到了这一年,我们才能敞开心扉,亲情相认。
记得一位到场的老先生,当介绍到我的时候,曾自言自语地讲,啷概回事,从来没有听说过郑祥信还有这么一个兄弟?
就在这次告别仪式上,我认识了坐在一旁的夏二哥。夏二哥是二伯母妹妹的儿子。年龄比我稍长。他象是自问,也象是抒发感叹,突然冒出一句话说:为何,没有听到过郑三爸的消息!这句话给了我答话的企机,特让我感动的是,居然到现在还有人记得,郑家屋那个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郑三爸!
一个人躯体消失了,但仍然有人记得他,记得他的所作所为,记得他人格的魅力,我想这样的一个人不会象想象那么坏吧?
又过了十余年,当一位世纪老人离我们而去的时候,当连我都不清楚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两个侄儿,发自内心的感叹:三爸不坏!让我好感动,好感动。
阳关03-06-19P07:28
在阶级斗争时期,大陆有五种人被打入另册,涉及其家庭、子女、亲戚等上千万的人口。其所处的生活境遇,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永世不得翻身。
这五类人就是地、富、反、坏、右。在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抢。而且**、邓小平、贺龙等一大批革命家也可以蛮不讲理打入另册之后,高层开始了反审,才有了邓小平先生的惊人之举,为右派平反,招雪。
至于五种人中的反、坏,因其涵义广泛,一时也说不清,只要明白,其时**等诸多革命家和所有的右派,都有一顶“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也不难搞清楚。除了真正的刑事犯罪的反革命和犯人外,这两个头衔谁都可以给你戴上一顶。
而打入另册的地、富,一旦打入另册,就没有人再去研究这段历史了。哪怕其中,也含着大量的冤假错案。当大陆进入市场经济后,地主、富农、资本家,这种从前作为革命对象的现象,又重新出现(只不过称谓不同而矣)。同一现象,这时我们认为它是正常,而昔日则是不共戴天。
何谓富农。按字面上讲,应该是富裕一些的农民。我问过一位参加过土改的老人。他讲:富农,分自耕富农,和购买土地,自己不耕作,靠土地出租,收取租金过日子的出资者。前者自己本身就是务农的农民,因为富裕,成了打入另册的对象,子子孙孙,都不能翻身。
即使是后者,他更接近也不耕作的地主(只是规模上的差异)。从现代人的观点看,他购买土地出租,靠租金过日,和现代金融的投资何其相似。你靠买股票、靠利息发财,他靠土地出租,收租金过日,投资对象不同,但实质却完全一样。
要知道解放前的中国,已是混沌的市场经济,地主和富农,以及资本家这些靠经营和投资过日子的人的出现就不足为奇了。
我想,革命它粉碎的只应该是旧政府的专政机器,比如政府、军队,没收那些靠专政机器和军队,谋取的不义之财。本不应该伤害那些靠自己正当的经营,合理的投资,取得正当的收益的没有刑事犯罪活动的地主,富农,更不应该将他们打入另册,祸及子孙后代。
事实上,当我们连富裕农民都作为革命对象的时候,可以想见,为什么拆腾了几十年,我们的经济只能捧着大锅饭,都过穷日子了。
正文,只是想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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