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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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看守所长长的昏暗走廊时,陈子璇的内心并没有涌现出太多通往禁锢自由的幽禁之所应该产生的悲伤和凄凉,相似的视觉感受使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第一次走进挪威森林时的情景,想起了杨飞温热有力的手掌。
陈子璇混乱地问自己:都过去了吗?那些淡淡的美好?怎么指尖还有余温似的?
短短的距离在她的朦胧中尽了。
领路的狱警吱呀推开了接见室的门,回头示意身后的陈子璇进去。
怔忡中的陈子璇心脏立刻空前急促地跳动起来,她一时没有勇气走进那扇铁门,只好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
杨飞已先到了,已坐在钢筋隔断的对面。此刻,凝望着门口的脸庞上布满紧张和期待。
陈子璇的身影终于慢慢出现在杨飞的视野里,慢得如同影视剧里常见的慢镜头,每个动作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观察者的眼睛里。
她只是慢,但慢得没有一丝犹豫迟疑,就象严寒中盛开的花朵,只是努力尽力,并没有退缩。
高高的窄窗上投进来一束浅浅的日光,正巧将走进来的陈子璇拢在中间,聚光灯一般烘托着她因新瘦而更加飘逸的身姿。
杨飞突然不真实起来,他怀疑自己并没有真的见到陈子璇,而是出现了幻觉,所以好几秒,可能好几十秒甚至好几分钟,他没有任何动作。
经过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寻找,陈子璇将自己的目光轻轻地静静地落在近在咫尺却隔着冰冷的钢铁的杨飞身上,她痴了一痴,怔了一怔,然后,春风润物一般笑了。
杨飞不确信地看着她,不确信地问,仿佛自言自语:“你来了?”
陈子璇的回答软得暖得也象春风,她说:“来啦!”
杨飞的泪迅速蹿到眼底去——她总是这样,苦别之后,总是这般宁静温柔。分明那般柔弱孱细,为什么总把眼泪藏在无人之处?
陈子璇梦游一般在椅子里坐下来,她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杨飞,用由内心深处伸出来的那只无所不能的手抚摸着杨飞头上胡髭一般的短发,愣愣地问:“不习惯这样的发型吧?”
陪在旁边的狱警被她的问题弄糊涂了,偷偷地想:“如此漂亮的姑娘,不会缺心眼吧?这样短暂难得的见面,不抓紧时间说点儿有用的,问什么头发?一个要死的人,还有心情去在乎发型?”杨飞当然回答不出,他看着心爱的女人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绝世脱俗的傻气来,每个毛孔和关节都刺痛着,他强压下心底的呜咽,无言地请求:陈子璇,求你不要这样,求你平常一点儿,普通一点儿,求你哭,求你喊!
陈子璇的笑却持久:“我知道你一定不习惯的。你会觉得呆,觉得愣,觉得土得没有半点儿伍佰的风采,是不是?其实挺好看,真的。特别干净,特别年轻,显小,象个小孩似的,真的。”
杨飞痛极反笑:“是吗?你喜欢?”陈子璇认真地点点头:“我喜欢。”杨飞也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面无表情的狱警忍受不住惊奇,掩饰地换换腿,扫视两人一眼:都有病吧?
两个无法用“正常”这个词汇来形容的人相视着,笑着,彼此的眼神中都没有凄惶和惊恐,满满的反常的平和跟喜悦。
接下来的对话仍旧不在谱上。
陈子璇问:“想吃什么了吗?”杨飞答:“还真想了,想吃卷饼了。你说的对,那真是好东西。在一起时间长了,口味儿都受你的影响。”
陈子璇的笑竟有几分得意:“下次我给你带来。”
狱警难受得嗓子刺挠起来,不自主地咳嗽了一声。
陈子璇回头看看他,再转回头来,淡淡地问杨飞:“喜欢哪套衣服啊?”
杨飞似乎轻松下来,他认真地想了想:“那件粉色的金利来衬衫,我还没穿过呢!”
陈子璇继续笑:“衬衫啊?那得穿西裤啊!哪条啊?你的裤子太多了!”
“那条天青色的吧!”杨飞说,“多干净?穿上象新郎官似的!”
陈子璇的笑多了几分灿烂:“那就红腰带红袜子吧?”
杨飞点点头:“好!还有鞋,就那双黑色的老人头。”
缺乏经验的狱警终于听出情意绵绵的爱侣在心平气和地讨论着杨飞的身后事,彻底惊呆了——这样年轻的两个人,怎么可以如此镇静理智?尽管,两个人都刻意避开了那个“死”字。
“你放心。”陈子璇还在说,“没做过的,我们不会去承担责任!”杨飞点点头:“我知道。听说,律师还挺有名?”“是啊!”陈子璇轻描淡写地道:“田雨说,虽然是中途出家,但是常胜将军!”杨飞笑了:“那就好!”
狱警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不温不火,他觉得自己宁可听见哭泣和嘶吼,宁可看见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也不要忍受这样的钝刀子割肉。但他无法改变眼前这两个异类,只能通过一句善意地提醒舒缓一下自己的不舒服:“请注意会见时间。”陈子璇看看腕表,深呼一口气,看住杨飞:“我再来会跟律师一起。”
杨飞却垂了眼睛,点头不语。
陈子璇向前探了探身体,终于问:“没什么要嘱咐我吗?”
杨飞抬起眼,深情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说:“别再瘦!瘦了不好看!”
陈子璇终于掩饰不住凄然,别了眼:“谁还看?”
杨飞再次低下头,也再不掩饰:“我不后悔杀了孙大宇。假如毒品的事摘不清……你多少安慰些!”
陈子璇的神情变了,她猛地回过头来:“你多傻?”
“是啊!多傻?”杨飞不抬头,他想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五常回来,我就放弃一切,只与你厮守。可他知道,说了,多添一分陈子璇的痛苦,硬硬地吞了回去。
陈子璇的表情又变回简单天真去,她默默地看了垂首的杨飞一会儿,轻轻地乞求:“没多少时间了,你多跟我说几句话儿!”杨飞咬牙耐住四肢百骸里流窜的疼痛,抬起头看陈子璇,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我爱你!”
陈子璇的泪吐噜滚落,仿佛是水珠儿的自作主张,根本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一般。陈子璇的表情还是前一刻的从容,她仍旧轻轻地静静地:“我也是。我也爱你。现在爱,以后也爱!”杨飞听着她呓语般的表白,心痛得整个躯壳失去了知觉,他艰难地嘱咐:“你要好好的。”陈子璇的泪在脸上慢慢流淌,她却笑了:“会的。一定会。你放心。”

这次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事后的杨飞和陈子璇都不记得。他们只记住了彼此的脸,记住了彼此的心。因此,都真正地宁和下来。杨飞想,不管能不能洗刷冤屈,也没什么放不下了。陈子璇则想,只要能替杨飞摘掉贩毒的恶名,她会安心地送他走。
律师很负责任,将案子分析得透彻细致,毫厘不爽。他对陈子璇和田雨说:“歌厅翻出毒品的环节我们暂且不理它,因为你们提出的有关栽赃陷害的说法不太容易证实。而时间太有限,若想达到重审此案的目的,必须要尽快找到置疑的理由,否则,上诉逃脱不了垂死挣扎的结论。对于贩运毒品的指控,杨飞的反应基本上是零口供,也就是说司法机关作出判决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孙父的供词。他先后提供了几次与杨飞合谋运作的事例,时间地点都很明确。要想证明杨飞没有参与贩毒,起码要先推翻他的供词,找出杨飞不在场的证据。这样,我们才算抓住了一件反攻的武器。”
田雨看看陈子璇:“你坚信他不会贩毒,应该能找得到他不在场的证据吧?”
完全不懂法律内容和程序的陈子璇迷惑地问律师:“都审过一次了,能找到,不早找到了?”律师摇摇头:“那不一定。根据你的说法,你男朋友是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放弃了争辩自护。从现有的材料来看,他也从来未曾试图为自己提供过不在场的证据。孙家方面,孙大宇已死,孙父咬定贩毒是避人耳目的事,与上线的一切联系都是他单独出面的,无法找到在场的证人。公安部门查获的毒品就成了判定罪名的最大依据。只有我们找出杨飞不在场的证据,驳斥孙父的证词,调查才可能进一步展开。这等于是我们撕破既定事实的口子。”
陈子璇的眼睛稍微亮起来:“是吗?”律师肯定地递给她一张写满了东西的信笺纸:“是的。我们需要家属方面帮助我们一起寻找线索。这是孙父所说的三次交货的时间和地点,只要能证明其中两次属于虚构,那么杨飞贩毒的罪名就不能正式确立。”陈子璇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认真仔细地看,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几乎是激动着对田雨说:“我就知道他不会贩毒的!你看!你看!这儿,‘二零零四年八月三十日晚上’,姓孙的连谎都撒不好。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杨飞请我们导师吃饭来着,说是我身体不好,怕我们导师累着我……”田雨也激动起来,抓住陈子璇的胳膊问:“真的吗?你没记错?啊?”陈子璇拼命摇头:“不会!不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本来不同意的,说杨飞竟拿世俗那套对待我满脑子学问的导师,还说马上就开学了,导师在本科部也有课,挺忙的;杨飞当时就说还剩一天呢,还有三十一号呢!”田雨的眼里渗出泪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看错人的!”律师听到两人的对话,也振奋起来,大声说:“如果你的导师肯为此事作证,我们这个头就开得太好了!”
浑身颤抖的陈子璇语不连贯地对她的导师说明了来意之后,一生严谨的老学者颇为沉吟:“是那天吗?我还真记不清楚了!”陈子璇心里一急,扑通跪倒在导师面前:“老师,求求您,仔细想想,求求您!您一生致力救人,难道就忍心看着我男朋友含冤而死?那天他向您敬酒,您还笑着对我说我有福气呢,您不记得了吗?您想想啊!想想啊!”
导师连忙拉她:“别急,孩子。我不是不愿意帮你,可这是大事儿,事关法律,马虎不得,你得容我好好想想。”陪伴而来的田雨也去扶地上的陈子璇:“这是干什么?让老师想想啊!”
陈子璇抽泣着站起,带泪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不该逼您。您……慢慢想!”导师皱着眉头在家中的沙发里坐下来,呢喃着思索:“八月三十号?八月……”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的导师妻子默默走上前来,看看悲伤伺立的陈子璇和田雨,悄悄对丈夫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有个会宁的女学生和她的男朋友请你吃饭。那天晚上你喝得不少,回来后心脏不太舒服,我急着到楼下的诊所给你买药,钱没带够,挂的账。要是这个女孩儿,你去看看诊所的账吧!”
陈子璇听见了师母的话,止不住滂沱的眼泪,对一脸欣喜的田雨说:“你看,老天还是有眼的啊!”田雨默默地抱住了她。
“这样是不是就能说明杨飞是被陷害的?”从导师那里回来,田雨迫不及待地问律师。
“至少能说明定罪存在问题。”律师的话很谨慎。
“什么意思?”陈子璇问,“怎么只能说明问题?他真的没有参与贩毒啊!”律师沉稳地道:“你别激动,现在我也相信杨先生没有贩毒。可是法律是严肃的,是注重证据的。我们要掌握十足的证据才能开展进攻,否则会丧失法律赋予我们的可贵的主动权。”
“我不懂。”田雨说,“这不就是证据吗?”
“是证据。”律师说,“但还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孙父六十岁了吧?他完全可以狡辩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搞错了!说因该是二十九号或者三十一号。这两天,你们都能拿出证据来吗?”
田雨不能置信地问:“什么?这是法律啊!是儿戏吗?”律师也无奈:“就是因为是法律,我们的驳斥才必须有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至少还要掌握一次杨飞不在场的证据。”
田雨泄气地回头看陈子璇。
陈子璇已把律师先前交给她的那张信笺纸从口袋里掏出来,细细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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