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再次抬起头来，尊重地看住田雨：“你说。”
田雨轻轻地松懈下端直的身体，缓缓地拉家常般地对杨飞道：“陈子璇九七年和我成为同学，九八年认识你，而后，我也认识了你！再后一点儿，她挨了打你逃掉之后，我就知道了你们的故事。这些年，我和陈子璇的交往几乎与你们的分合、甜蜜痛苦同时进行，我事无巨细地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一切，包括初夜，包括分歧和不同。”
杨飞将目光投向别处，不太习惯地表达他的感激：“谢谢你始终以一种关怀的姿态出现在陈子璇缺少亲人的生命里。”
田雨微微地笑了：“谢谢？友情根本是相互关怀，是付出与收获同时存在的美好享受。谁该感谢谁？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陈子璇的。这一点，女人和男人不同。我起初觉得这女孩怎么傻得那么过分啊？一派跟时代完全不合拍的天真。人也娇气，连串钥匙掉地上也要捂耳朵。不是故意作出小女孩的可爱来吸引眼球争取注意吧？时间长了，我才品出她是真的真，真的纯。这真这纯不能说和生活环境没有关系，但也是与生俱来的。现在她多大了？经历了多少事儿？那份真与纯不还在她的生命里延续着？大概要一直延续下去了吧？”
杨飞没有说话，他不是田雨，他无法评论。
田雨似乎并不期待他接话，她继续说：“这就是她吸引你的原因吧？以我对你的了解和猜测，那么早就开始的灯红酒绿的生活里，一定没少见识过漂亮的妖冶的妩媚的性感的女人吧？甚至可能没少得到占有过。可是陈子璇开始就不一样，与你所见的所能见的全部都不一样，她真的象冰象雪一样洁白纯净。所以你虽然一早有了孙媛媛，还是立刻迷失了。而后几经波折，有了那么长时间的拥有，你也从没厌倦过麻木过。你觉得自己无比爱她，为她可以牺牲一切付出所有。因此，有你开始的追求和后来的放弃，有你的爱如珍宝以及万般温柔，更有你现在的避而不见自裁以谢！作为旁观者，我不是不感动的，不是不羡慕你为陈子璇制造出来的这些轰轰烈烈的。我也觉得，如果能这样爱一场，作为女人，即使没有捞到任何实际上的好处，也值了！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杨飞，你的爱，比起陈子璇的来，要逊色多了！”杨飞没料到田雨会说出这样的话，神情微微变了。
“你大概不认同这样的说法，”田雨淡淡的，洞悉一切的，“你会想，陈子璇确实美好，确实爱你，但凭什么就能判定你的爱比她的逊色呢？这个比较，是以什么为标准的呢？那么，我就以一个旁观的，女人的视角将答案告诉你。表面看起来，陈子璇没有你那么有能力有魄力，要的堂皇给的气派，惊天地泣鬼神；她始终默默的，静悄悄的，被动地被你爱，被动地爱你，好像什么都没做。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做到这点啊？你一直没看清楚，陈子璇已经把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所能付出的全部都奉献了出来，而且，奉献得干净彻底心甘情愿，没有丝毫的吝啬不舍。”
杨飞的眼神迷惘了，他不懂田雨的话，什么是女人的全部奉献呢？他从没认真想过。
田雨一点点儿将谜团掰开：“陈子璇为什么爱上你的呢？一见钟情，姻缘天定？还是因为你有钱？因为你够帅，够吸引？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吧？我保证，陈子璇也说不清楚。或许真爱就是这样，不问缘由地来，只要求当事人去真诚，去不矫饰，而从来不给分析解释，不给理由和答案。但我，一个因缘际会的局外人却有幸看得清楚——就因为你爱她，你要她。陈子璇没怎么被人爱过，除了她父亲那种对她来说司空见惯的琐碎无奇到几乎感受不到的；没有多少人给过她重视和珍惜，更别说那种带了乞求的索要。你是第一个，先不由分说地给了，然后不由分说地提出要求，她拒绝不得，不由自主就还了就爱了！”
杨飞听着田雨的话，思绪却飞回到挪威森林的包房里去，好像陈子璇仍旧散乱着马尾辫，一脸不识情味儿的眼泪，慌乱地对他哭诉：“你这样，我真的害怕了！”
田雨的声音在他的恍惚里继续：“这个社会还有哪个女孩能象她开始得那样糊涂？时代赋予新女人的睿智使她们在开始的同时就明白爱的本质是付出，所以立刻表明要求和期待，提出条件和约束。要财要貌要包容要忍耐，甚至具体到房子车子折子以及做人处事的原则和态度上。只有陈子璇，什么也没想，只想着爱。她无欲无求，出奇得象个怪物。开始，连我都不理解，以为她的神经系统一定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缺陷，后来才渐渐明白，不要求并不是因为她无知，她的智商和情商之健全有太多的事实明例可证，不用细举。她和大多数妙龄少女一样渴望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崇尚纯洁憧憬神圣，梦想自己是心中白马王子的唯一。可是她明知你有不堪的过去明知你有难缠的孙媛媛，还是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给了你，为什么？她想换取什么？换取那顿突如其来的棍棒吗？”
杨飞从幻境里醒过来，渴盼田雨给他答案。
田雨却又提出了问题：“给了你，爱了你，你却跑了，跑得坚决，跑得无影无踪，义无反顾！年轻如陈子璇，怎能不痛苦？怎能没不甘？阅人无数的孙媛媛尚知向你索问责任，她不会？”
杨飞的眼神渐渐焦急，他不习惯类似的交流。
“可她没有。”田雨终于接着说：“四年，青春里最绚烂的四年，她默默地尊严地苦，从没想过去逼问去质询。而后你又来，伸手又要，她还是毫不计较地给，甚至不问你要个承诺要个解释要个安排要个改变。当然就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你那个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甚至连想像都没有想像过的世界里去了！你以为，陌生的世界是充满新奇的刺激？开始可能是，但新奇从来短暂，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持久不变的刺激肯定要催生痛苦。陈子璇再跟你一起时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世界观和是非观都确立得坚实清晰了，她注定要为你与她的不同而烦恼。她一方面爱你这个人，一方面抗拒那些和你息息相关的与她的思想观念背道而驰的事物。这些，你即便察觉了也不屑一顾，你强人所难地求同存异，以为一切外物与爱情无涉。你只顾着意气风发了，只顾着眷恋一个女人美好的身体沉迷于她空前绝后的宠爱了，你忽略了你最不该忽略的东西——差异怎会与爱情无涉？什么是爱情？就是将两个从无联系的个体揉捏在一处的过程啊！你特立独行依然故我，却不知自己那些为俗不容的处世方法、原则和态度，那些让人担心的交往，岌岌可危的事业，让陈子璇怎样挣扎和矛盾。还记得她发现挪威森林有人吸毒时的眼泪吗？还记得她发现你纵容高老五之后所做的那些努力吗？还记得她的躲避她的无奈她的恳求她的希冀吗？你简单地以为，只要她的父亲不再反对，陈子璇就不必为了跟你的这段爱情苦恼，却根本不知道一个有思想有见解的女人最过不了的其实就是自己那关！”
杨飞困扰地看著田雨：“我以为她是快乐的，难道，她从没快乐过？”
田雨摇摇头：“不能说没快乐过。但她的快乐，时时与痛苦相伴，从没纯粹。”
杨飞难过地闭上眼。
田雨没再停顿：“我要告诉你的是，她完全有能力将自己拽离这种苦乐杂半的境地，完全可以象许许多多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去追求纯粹的快乐，一次爱错，果断放手，重新来过。这个极度推崇自我的时代，谁有权利要求她去坚守？她尽可以不做任何解释地离开，只要她想。可是她从来没想过，不但没想过离开，甚至也没想过通过哭通过闹通过出走通过分手这样的威胁来逼迫你就范，从而减轻自己的痛苦。一次也没有。为什么？因为她爱你。她甘愿承受这些痛苦，甘愿承受着痛苦等待你慢慢去改变，而不愿意施行一点点儿的逼迫。这是什么？这就是最难能可贵的付出啊！你以为所有女人都会这样吗？绝大多数女人是一面爱着一面逼迫着，成功，爱就继续，不成功，爱就死亡。跟她这种难能可贵却无声的付出相比，你的爱太过于形式，太注重因果，怎么相提并论？你之爱她，可以甚于生命，却重不过你的执著和向往，重不过你的兄弟情谊江湖规矩以及你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她爱你，重于一切，即使明明白白看清你的错误和缺点，即使为这些错误和缺点时时担忧害怕，也只是忍耐着温柔指点，从不责备强求。不分男人女人，这世界，有几人能如此宽容和恒久？”
杨飞慢慢睁开眼，迷惘渐渐褪却，清醒渐渐浮现。
田雨审视着杨飞的变化，慢慢收了尾：“我今天说这些，不是为了提醒你欠了她多少，也不是想说明你怎么欠的，在陈子璇的爱情里，没有欠与不欠，硬要这样说，亵渎了她的真诚。我只是想告诉你，杨飞，剩下的时光虽然短暂，可是你还有机会清楚明白地爱她一回！陈子璇现在要的是什么呢？是你真正的宁和平静，是你真正的解脱释然。”
杨飞真诚地看著田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田雨摇摇头：“不用，我只是把我看见的告诉你而已。杨飞，你和陈子璇之间的情感起于最初马路相救的恩情，发展到后来结伴同游的友情，终于酿成欲罢不能的爱情，这几年，历经岁月，又绑在一处真切感受了许多或大或小或明显或潜藏的对抗和冲突，相互打磨，早已经深化至牢不可破的亲情了。亲情是最了不得的东西，有时甚至不能单纯依靠血缘而坚固，象你和你的母亲，陈子璇和陈子璇的母亲，都是明证。所以，亲情也就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在它面前，一切愧疚和计较都失色。所以杨飞，即使生命无多，即使你人在高墙，也别放过亲吻它的机会吧！这可能是你此生对陈子璇最后的也是最大的馈赠了！”
田雨说完，利落干脆地站起，转身出门，一眼都不再看沉思里的杨飞。
杨飞整整沉默了一个白天，他反复思考着田雨那些鞭辟入里的有些难懂的话，认真琢磨她那些一针见血的剖析，郑重掂量她那些隐藏了谴责和教育的建议，努力辩证着她关于陈子璇在自己的爱情中的苦乐的结论。然后，他平静地吃掉了狱警试探着送进来的晚餐，整理好仪容，正正式式规规矩矩地向代表制裁和专政的司法机关提出了他入狱之后第一个要求——我想见见我的女朋友。
陈子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喜从天降的滋味儿。她的生命中，喜事不是很多，考取大学算一件，但那是长久努力之后的意料之中；而爱情，开始也没有以喜悦的形式出现。难得的振奋和激动选择在这个时机光顾，对陈子璇来说，多少有几分讽刺和戏弄的意味儿。但她已无暇顾及这些，第一时间颤抖地抱住田雨：“他真的……真的肯见我了？你……你对他说了什么啊？”同龄的田雨姐姐一般抚摸着她的脊背，劝慰而又鼓励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你多么爱他。他其实一直知道的，只是，遭逢巨变，有些混乱，需要有个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看，这不是醒悟了吗？要见你了吗？去吧！陈子璇。去看他！去感受你们的爱情！现在，没有任何事情比你们的爱情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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