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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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有时就是负担,即使甜蜜,即使心甘情愿。
十三岁离开五常那间没有真情的大屋的杨飞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的生命还需要对什么人负责,幼小的只求温饱的他没有预想到爱情和陈子璇的出现。
何止陈子璇,所有付出了的情感都将衍化为责任,譬如感激,譬如信任,譬如高老五,譬如二强。渐渐成熟起来的杨飞越来越替亲近的人考虑,而考虑的方式永远离不开金钱。他觉得自己起码要为高老五准备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要无条件地供养他在毒品和吃穿老病方面的需求;而二强,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一技之长,自己至少要为他和那个叫欣欣的女孩张罗一个像样的婚礼,然后,买个安身立命的房子,并且寻觅一个能长久维持生计的饭碗。
这些怎么离得开钱?
所以,生意越红火,杨飞竟越忙起来,常常一身分做数用——照顾了浴池歌厅,再为几个新入轨的小店办点儿事,同时,还要密切关心新上手的工程生意。
每个人的时间都一样多,为自己加了码的杨飞常常觉得一天眨眼就过去了,还没怎么样,已经是深夜,已经人困马乏,想赶到哈尔滨和陈子璇团聚却是有心无力了。
同样忙碌在学业事业中的陈子璇起初并没有感觉出杨飞越发变本加厉的忙,但她的忙总会告一段落的,比如假期,比如课题研究的结束,来之不易的闲暇会使她分外渴盼杨飞的陪伴,却惊讶地发现常常并不能够。
不是不怅然的。
陈子璇甚至在QQ上直截了当地对网名叫小甜甜的田雨说:“我发现我越来越没出息了。以前总觉得爱情是纯属于灵的,属于心理感受和精神方面的东西,现在却总是想念他的身体,无比留恋他的怀抱。”
小甜甜田雨发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傻妞妞,所谓‘灵欲结合’,欲的体现方式永远比灵来的干脆直接!不要假道学!以为精神层面的就崇高,生理上的感受就低等。想他,直接对他说嘛!喂,今晚必须回来,小姐受不了啦!”任凭田雨怎样教唆,那么露骨的表白,陈子璇还是说不出口的。她是真,但永不能狂放,她在骨子里崇尚那种欲说还休、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境。
田雨也分配在了哈尔滨市工作,距离陈子璇的单位只有一个区远,离学校甚至更近,可是现代社会繁忙的生活节奏没能让两个同窗五年的好友象从前读书时那样焦不离孟,常常累月不见。
科技化时代最明显的好处就是通讯的迅猛发达。
田雨和陈子璇虽然不能常常象在学校时那样面对面地交心了,却仍能通过电话和网络做到无话不谈。所以,这个痛骂过杨飞的女孩子仍然亲证了杨飞和陈子璇的复合,以及随后而来的幸福和甜蜜。田雨离开校园之后也先后谈了几次恋爱,最终都无果而终,她把自己在感情上的失败归结于陈子璇的惊心动魄,说:“看着你那样可歌可泣,我怎么平淡是真?你害了我了?”
陈子璇对这样的不讲理只能抱以苦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月老安排杨飞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出现,却也安排了他们浮沉分离,田雨的真命天子也许上来就娶了她呢?
事情真照陈子璇的想象来的,二零零五年的春节还没到,田雨已经在短信里告诉陈子璇:“我五一结婚,你早点来!抓紧,别成了手握爱情的老姑娘。”
杨飞来接陈子璇的时候看到她一脸兴奋,不禁问:“什么事啊?杨夫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了!”
陈子璇笑着对他说:“田雨要结婚了,五一,定了!”杨飞故意惊讶:“真的?那么厉害的嘴!我还以为嫁不出去了呢!”陈子璇笑他:“没看出来你这么记仇?”杨飞也笑,看着陈子璇:“看着人家挽起长发,自己着急了吧?什么时候孝敬孝敬民政局吧?”陈子璇挽住他,贴上他的臂:“我还真的急了呢!怕你始乱终弃!”杨飞更笑了:“那就好好溜须我吧啊!”“行!”陈子璇给他面子,“老爷,有事尽管吩咐,妾身自当遵命!”杨飞酸得不行:“你杀了我吧姑奶奶,一会儿连寿酒都喝不下去了!”“寿酒?”陈子璇略微奇怪,“谁的寿酒啊?”
杨飞这才正经:“五哥啊!今天正好四十八了!我来接你,就是想给他乐乐去!”陈子璇微微落寞:“二人世界又泡汤了?”杨飞搂着她的肩膀哄她:“我们有一辈子呢!五哥到会宁来的第一个生日,给点面子啊!”
陈子璇勉为其难地同意了:“那买点儿什么礼物啊?”
陈子璇买了一件挺高档的羊毛衫,还歉意:“五哥,临时知道你生日,也没时间细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高老五满脸是笑地接过去:“喜欢!喜欢!弟妹什么人?买的东西还能不好?”他是发自真心的夸赞,在他的心里,陈子璇这样清白的人儿,简直就是神话里的仙女。
二强的女朋友欣欣见高老五这么在乎陈子璇的情谊,故意挑理:“你看五哥多偏心?我给他买的东西他都没怎么看!”心实的高老五连忙解释:“谁说的?看了,看了!好!”
欣欣憋不住笑了。
陈子璇和杨飞、二强,以及越发瘦弱的高老五女人也笑了。
觥筹交错。
不识酒性的陈子璇只能笑看,吃菜。她抓空和高老五的女人寒暄:“嫂子,最近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手术恢复得不好?哪天我领你去医院复查复查?”
正在笑闹的杨飞、二强和高老五都听到了陈子璇的话,神色间都有几分尴尬。
高老五女人很勉强地笑:“我觉得很好啊?是不是瘦显的?有钱难买老来瘦!我故意不好好吃饭,减肥!”陈子璇不疑有它,恳切地说:“你可别减肥!本来也不胖啊?卵巢和子宫失养的人很容易内分泌失调,再减肥,激素就更紊乱了!对身体不好!”
高老五艰难地打哈哈:“什么好不好的?我们这种人都是烂命,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陈子璇天真地对杨飞笑:“你看五哥说的?哪种人啊?”杨飞也只好笑。

没什么外客的酒宴,高老五却很快喝醉了,三番两次地离座到卫生间呕吐。起初是女人扶着他,后来,烦躁的高老五不让,坐得较近的杨飞只好扶着他。
陈子璇见两人泡在卫生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剩下的人热闹不起来,有心散了席回家,碍于自己不是主角,想偷偷跟杨飞说说,就借口如厕出来,找到卫生间门口,先听见高老五的哭泣,心里正在奇怪,已经听到杨飞的劝说:“五哥,你别在意。璇儿就是那么个傻人儿,看不出事儿来。你何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陈子璇听提起自己,放轻了动作,心想:我怎么了?高老五接着哭:“别说弟妹。弟妹怎么傻?她不过是关心我们!是我们不争气,吸上那个东西……嘿嘿,我都没脸跟弟妹坐在一起吃饭啊!”陈子璇有些疑狐:那东西?什么东西?只听杨飞说:“五哥,别想太多了啊!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高老五嘿嘿苦笑起来:“不算什么大事儿?你别安慰我啦!五哥难道是傻子?谁不知道一旦吸上了毒,这个人就算废了?飞子,五哥连累你了啊!”陈子璇只觉自己被一记闷雷轰在原地,呆了。
杨飞兀自说:“什么废不废的?你自己都说这么大岁数了,怕什么?飞子难道供不起你?”高老五不再说话。
杨飞扶着他慢慢转身出来,震惊地看到傻傻的陈子璇。
坐电梯上的楼,陈子璇却觉得双腿蹬了几百层台阶那样沉重,她有有千句万句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
杨飞体贴地将她扶进房间,了解又略带歉意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接受不了,所以才没告诉你!”陈子璇缓缓地在床沿儿上坐下,摇摇头:“你不是没告诉我,而是,刻意瞒着我!”杨飞在她身前蹲下来,哄她:“这是什么大问题?吸毒的是五哥五嫂,不是我!”陈子璇苦恼地点点头:“不是你!是五哥五嫂!所以,你就纵容他?供养着他?”
杨飞无奈地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也不想他这样,可是他已经这样了!”陈子璇仔细注视着杨飞,不知道他为何那样没有是非:“你怎么办?你应该送他们去戒毒啊!你以为,给他钱,让他买毒品是对他好?连他自己都知道,一旦吸上了毒,整个人就废了!”“可是五哥不愿意!他说戒毒所跟监狱没什么分别!”杨飞闷闷地说。
“他不愿意?”陈子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惊异:“他愿意吸毒吗?你怎会让一个吸毒者的话左右自己的意志?”
“璇儿,”杨飞的脸色稍稍暗了下来:“五哥是吸毒者,可他毕竟是我五哥,难道我强迫他?”陈子璇不知怎么说他:“你不强迫他,就姑息他?”杨飞的脸色更暗:“不要用这么严重的词儿!什么姑息?他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我没说他十恶不赦。”陈子璇纠正他:“我甚至没说他不可救药,如果你想救他的话!”杨飞的眉头纠结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让我送他去戒毒。我都说了,他不愿意。我绑着他去吗?逼得狠了,他会走的,离开会宁,不麻烦我了,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陈子璇没精力计较他的质问:“他肯不肯是他的事,你劝不劝是你的事。腿长在他身上,你控制不了他,可是,你的态度应该是明确的。我们都这么大了,总该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不该做吧?”杨飞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陈子璇,锁眉更深:“五哥这么大年纪了,我怎么忍心让他走?他连个家连个亲人都没有,我不容他谁容他?他自己也说了,一身的伤病,不知还能活上几年。那些癌症病人不也在吸毒吗?谁还考虑成不成瘾的问题?我们也不是没钱,全当是孝敬五哥了!”陈子璇无奈于杨飞的愚孝:“我不让你容他了吗?戒毒的费用也不小啊!我不是心疼钱,你懂吗?癌症病人为什么要依赖药物?为了让剩下的生命可以尊严些!不在哀叫和呻吟中度过!五哥能活多少年不是你我能定论的,我只知道,即使只存在一天,生命也应该由我们自己支配,而不是毒品。”
杨飞放弃说服陈子璇,却也拒绝为陈子璇说服,他烦恼地挥手道:“不管怎么说,我尊重五哥自己的选择。你怎么样?预备去告发他吗?”陈子璇叹息,缓缓地摇头:“我不预备去告发他。并不是妥协,而是我尊重他,更尊重你。从小,父亲总强迫我去做一些他认为对的事情,我深受其苦,发誓将来一定不用自己的意志去勉强别人,尤其是我爱我在乎的人。你是我爱的人,因为爱你,我也就在乎五哥,我不愿意用极端的方式来勉强你们。但我的态度是明确的,而且一定坚持。只要我有机会,就会劝你,劝五哥!”
杨飞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为了不能改变陈子璇,也仿佛是为了不能改变高老五。
高老五却连气都叹不出来。
他深深地后悔自己无意泄露了秘密,因为陈子璇以超乎寻常的耐心盯上了他。她不断地向他介绍一些戒毒的知识,历数一些成功的范例,灌输一些前景的美好,并不厌其烦地把有知名度的戒毒场所的详细资料送给他看,每次都说:“只要你愿意,费用由我和杨飞来出。我们也一定会无条件地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金钱之外的帮助。”高老五深深地苦恼起来。陈子璇总说“只要你愿意”,并不十分强求,可那种恰到好处的劝解却更令粗豪的高老五无法接受——他不能当面拒绝双手送上前来的好心,也不能不讲道理地说“不愿意”,他也向往着能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却十分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受戒断毒品必须承受的那种生理痛苦,也害怕选择自新之后必须面对的调查与问讯,更害怕万一半途而废辜负了杨飞和陈子璇的期望和付出。
高老五毕竟是老了,老到不敢挑战自己;不敢面对问题,正视问题;老到只能无济于事地自我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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