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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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了?
薛寒卿负手独自立在闲玉湖边,自叶衣不告而别算起这已是第四天。也许像玉隐所说,他的反应有些过激,可是,想到叶衣从此不见,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薛寒卿只觉得心里一下闷起来。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他此刻在何方,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如此,只觉得万顷闲玉湖都压到了心上。
抛不开,也无法喘过气。只有公务缠身时才能终于脱离了蚀骨的烦闷,但是丢开手中的综卷,思绪马上又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连日来只见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东宫左相都步步紧逼,薛寒卿一刻也脱不开身,只得日日让薛篆遣小厮往垂光处跑,可是带回来的总是一脸沮丧。
叶衣,你究竟去了何处?
湖中荷花已繁盛到极点,怕是再红不过几日。一池菡萏,最后依然枯荷点点。薛寒卿望着那只翠鸟倏然飞来,突然一惊,原来自己竟已是如此在乎他。那么,他又是什么,算是谁?难得枢密使亦有情丝袅袅,待回过神来,连鸟儿都不知飞开多久了。
“公子!”身后薛篆跌跌撞撞奔进来,神色是少有的仓皇。
“如何?”薛寒卿不由得皱起眉,能让薛篆失神的定是犹大变故。
“何公子史大人他们都来了,怕是不好。”薛篆低头努力平息。话还未完,只见何仲言已经迈进来:“寒卿,麟州失守。”
“什么!”薛寒卿大惊,麟州乃是西北重镇,自古以来匈奴大鍪争夺不休,近年薛家多少男儿埋骨于此才堪堪夺回。柳子耕之事选在麟州而发他已觉不妥,只是没想到对手的动作如此之快。想到这里他不再多说,直接向楚行简问道:“你觉得是谁?”
楚行简毫不迟疑:“东宫,左相不会如此愚蠢,在自己内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还去招惹匈奴。”
“东宫……”薛寒卿轻笑,“和我所想一样。只是没想到东宫蠢到如此地步,这么早就想把我们统统踢下船。”
“可是……为何要从匈奴着手?”史夔思索。
薛寒卿冷笑一声:“他也只能从这里出手。现在为了柳大人里面可是乱成一团!”
“寒卿,我只怕他会让你出征。”何仲言忧虑道。
“无妨,谅他还不会这么早对我下手。”薛寒卿想到这里,也眯起了眼睛。
月过中天,叶衣默默站在将军府外。到底是初秋,风也带有丝丝凉意,他却还不想走,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悲怆,却还是想在那人所在之处站站。
只是站一会儿,只是尽可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还是很想,很想走上前去好好问个清楚。不是么?毕竟,他曾经给过那样多的温暖。那双手,曾那样温柔地捧起一方藕粉桂糖糕,说,你喜欢就好。
叶衣踌躇不定,一咬牙,终于向紧闭的朱门迈出一步。这时,却见薛篆快步走了出来。叶衣隐回墙角的阴影里,只见何仲言、楚行简等三人跟在薛篆身后出来,向薛篆一揖后各自散去。
叶衣皱眉,原来寒卿毕竟是官场中人,每日的生活又怎会像他以前想的那么单纯。可笑自己看见的,始终是温柔的那一面。又或许,那才是幸运?
风过,叶衣终于还是掉头走掉。
大鍪元佑十五年,秋,匈奴进犯,夺麟州。上怒,东宫自请出征以振大鍪,上不允,东宫苦求,始未果。时半月有余,朝中惶惶,百姓多私言或亡国而未可知。破虏将军奏请出征,上允,赐金甲以勉。东宫以大礼礼之,将军骇,东宫泣曰,实为百姓礼将军尔。
“寒卿,这次出征不妨事么?”下朝后,何仲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薛寒卿长叹一口气:“东宫早已布好局,皇上也开始猜疑忌讳薛家。这一次是如何也逃不掉。”望着宫墙外的悠悠浮云,“为了大鍪,我也非出征不可。只是怕京中出乱子,行简,”他转向另一位好友,“不管如何,你必须要留在京中。”
“行简省得。”楚行简难得严肃,“只怕左相也会有动作。”
“是。”何仲言满脸忧色,“我只觉得这件事并不寻常,就是皇上这几日的动作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东宫并无战功,何不允了东宫再让寒卿做副将?据斥侯的回报,麟州之险只是因为军情泻露兵力不足,就算是御驾亲征也不妨事。何苦要白白给寒卿如此一个功劳。而且,这几年,薛家已有功高盖主之势啊。”
“……”薛寒卿也在思索。半晌他摇摇头,“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好在离出征还有十日,回去后看看史大人卢大人他们有何消息也好。”
多年以后,当薛寒卿醉倒在漠北苦寒之地时,不止一次想起,那天,终于是注定了他们所有人的悲剧。若是时光倒转,他一定带着所有人走。抛开大鍪,抛开民族大义,经过那么多以后,他要的,只是简简单单几个人的幸福而已。他不是神,若可以保全所爱之人,他会选择放弃大鍪。
那一纸无上旨意。
“薛将军大喜。”前来宣旨的公公眉开眼笑,等了半天却只见薛寒卿一脸错愕震撼。
“薛将军?”公公开始不满。薛篆响亮地咳了下,薛寒卿方回过神来,麻木地谢了恩后站在一旁动也不动。薛篆笑着将公公让到耳房喝茶,又命人奉上红包。那公公偷偷一捏已知丰厚,谄笑道:“咱家还要回宫复命,不敢多留。薛将军,咱家先给您道喜了。”
薛寒卿不说话,只是坐到厅中太师椅上,没有表情。
“小姐?”弄碧放下帘子,转头看绮陌依然痴痴地坐在窗前。她叹口气,跪在绮陌膝边含泪道:“小姐,自从老爷处来了信……你已是坐了一天了呀。今儿风又大,小姐你这才好些……”见绮陌依然是不听不闻的样子,弄碧只有直起身,收走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
绮陌只是看着窗外,窗外就是那株海棠。她真的是爱极了那株海棠,如此浓烈,死也要抱住枝头的不屈。他们说她像它,所以她日日舞于海棠树下。谁也不知道她有多开心,终于离开相府这个华丽的牢笼,她几乎要以为真的可以撕破欧阳这个尊贵的姓氏,绮陌绮陌,她差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甚至是更自由的,更勇敢地争取她想要的,她就是那一株海棠,妖冶,浓烈,快乐。
可是海棠又能开得了几时?哈哈,开得到春去春又来?
如此可笑。
待看到海棠树下出现的一抹淡淡身影,绮陌猛地一震。
“师兄……?”
她看见玉隐静静走到树下,极怜惜地伸手扶住海棠树干。头发垂了下来,在夜里更是浓得化不开。
“师兄……”
绮陌房里的灯在弄碧出去后已然熄灭,玉隐似乎以为她已经安寝,于是遥遥看来。夜色中辨不清玉隐的面容,绮陌只是迎着他目光的方向,化了,痴了。
“小姐?”弄碧点亮灯,扳过绮陌身子,她登时吓了好大一跳,才出去一会儿,绮陌已是泪流满面。
“弄碧?弄碧你让开,不要点灯不要点灯,不要点灯……”听到绮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弄碧心里一痛,眼圈也跟着红了,自小一起长大,小姐的心事她怎会不知。看着那抹身影在灯亮后极快地消失在廊后,弄碧合身抱住绮陌:“哭吧小姐,哭出来就好了……使劲哭。弄碧陪着你,你哭出来就好,就好……”绮陌愣愣地看着空旷的窗外,终于恸哭失声。
一夜无眠,无花的海棠,终于是连叶子也褪去了颜色。
大鍪元佑十五年,上感将军为国之心,指婚左丞相欧阳鸿女欧阳氏,特旨将军征前完婚。欧阳氏素有妇德,温良谦恭,朝中一时莫不称颂。
“恭喜了。”玉隐正低头弄花,待看清来人不由一愣。
薛寒卿勉强**嘴角:“谢谢。叶衣……还未有消息?”
玉隐淡然一笑:“师弟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么。”
“……”薛寒卿一时无法接话,沉默的尴尬弥漫开来。良久,玉隐依然淡淡地说道:“寒卿……来此只是为了师弟么?”
“很久没有来看过了。”薛寒卿转开头,有一丝狼狈。已是九月末,入眼,泻露亭周围唯剩苦荷。自叶衣离开以来,一个半月了。
“寒卿何时动身?”玉隐慢慢问道。
“七日后……第八日早晨便走。”薛寒卿想到绮陌,神色一黯。
“六日后我请你喝酒可好?”玉隐突然一笑。薛寒卿有点呆,没有看过玉隐如此的笑容。
“好。”
“那么六日后的此时,松涛馆。”玉隐摇摇手,笑得开心,“你大婚那日,我就不去了。”

“玉……”薛寒卿缓过神来,才开口却又被打断,“待那日,不醉不归。寒卿近日可是很忙?回去准备也好。”
“是,很忙。”薛寒卿闷闷地答应,默默转身回府。
过后几日,薛寒卿忙于婚事和出征之间。看到卢同叔送来的密信也不由得冷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梁爕帝如此放心把自己派出去。皇上看似昏庸,竟然也能洞悉各方动静。算准了东宫会借机和自己联手,也算准了左相会在粮草上动手脚。
所以才会有这一纸婚书么?薛寒卿眼中冷意更深。如此,不管是不是各自心怀鬼胎,至少外面的人就以为他是和左相绑到了一条船上,东宫也不得不忌讳。结果闹了一大圈,三方势力重又平衡,还更加纠错。得益的,只是他梁爕帝。
出征,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只是可怜了绮陌,自己一直视为妹妹的绮陌,要如何娶她,疼她?
薛寒卿自嘲,最近真是越来越喜欢叹气。望着闲玉湖,湖边已经是张灯结彩,布置得好不喜庆。薛家人都欢喜有如此一个知书达理如花似玉出生名门的媳妇,薛篆更以为自家公子一直恋着表小姐。他们如何知道,薛寒卿日日去垂光处到底是为了谁。看着那一箱箱的彩礼,无不显示出薛家和枢密使、破虏将军的奢华显贵,但是这些东西,真的能给绮陌幸福?
“绮陌,对不起。”
九月二十六日,松涛馆。
松涛馆不是馆,是一栋小楼,外边看上去毫不起眼,处在城中西市,平日达官贵人断不会在这种小地方喝酒。但是这里的女儿红又是极好,绵延不断,悠长的酒,和着绵绵恨意怨意,绕梁不绝。
薛寒卿一身布袍,慢慢走进酒楼。老板娘青灰微微点头:“客官?”
这时薛寒卿已经看见了那一抹青衫,玉隐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盯着暖酒的红泥火炉,一脸落寞。薛寒卿滞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玉隐抬起头,一笑:“来了?”
“你醉了?”薛寒卿有些惊讶,看见对面的人脸微红,眯着眼笑。
“无妨,只是在你来之前喝了几杯。”玉隐又笑。抬手为薛寒卿倒上酒,“松涛馆的女儿红,可惜没几个人知道。”
薛寒卿拦住他,问道:“可有吃东西?空腹很伤身。”转头一看,竹制小桌上除了酒,哪里有小菜。薛寒卿随口叫了几个小菜,玉隐却发现面前的酒壶已没酒,于是伸手向炉里拿去。
“啊!”玉隐薄醉之下手伸到了滚水里,薛寒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许多,忙用自己的袖子拭去,“玉隐?可伤到了?”
玉隐不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温柔的男子。好一阵方说道:“好好对绮陌。”
薛寒卿一愣,抬起头。
玉隐抽回手,直直看进薛寒卿的眼睛:“寒卿,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好好对绮陌。不要苦了她,更不要苦自己。”
薛寒卿缓缓斟了杯酒,心中苦涩,原来,看透自己的竟然是玉隐。他一直安静地在一旁,不言不语,却看透了自己。
“答应我。”玉隐还在喃喃说,薛寒卿一饮而尽,的确是好酒。
“绮陌很苦的。从小就被送到垂光这里。她说过,欧阳鸿想把她变成绝代佳人,没有惊世容貌,那么就要有惊世舞艺,这样才能做太子妃。”玉隐慢慢地说着,薛寒卿心中一痛,太子妃?欧阳鸿明明知道,他们的目标都是推翻太子。
斟酒,饮尽。
“她有病的,哮症。欧阳鸿还是让她跳。师父都不知道,每次都是你给她送药。她也不说。瞒着。欧阳家千金,哪里还有一点千金大小姐样子。”
再斟,再饮。
“连父亲都不爱啊……”玉隐摇头,“寒卿,你可爱她?”
薛寒卿倒酒的手顿住,爱?他爱谁?
“你不爱他。”玉隐突然声冷如铁。他看着薛寒卿,又微微笑了:“你爱的是叶衣。”
薛寒卿呆了呆,半闭上眼,“是,我爱的是叶衣。”睁开眼,似乎眼前的酒楼都开始模糊。
“是,你爱他。”玉隐笑得无邪的很,斟酒。
薛寒卿接过酒一饮而尽:“第一次看见他,真是很大胆的人儿啊。”他拿起筷子轻轻敲着酒壶:“放歌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玉隐不说话,只是仔细地温着酒,手,有些抖。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狼悲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断断续续,一曲唱完,酒壶已空。
“青灰!”玉隐扬声唤道。青灰走来,暗暗叹息。见过不少买醉之人,既买醉,总是悲愤忧伤难平,如此,惹人怜悯。
“客官今日已饮不少……”看着沉默的黑衣男子,青灰踌躇。
“无妨。”玉隐微笑,“他真的是需要好好醉一场。”
“叶衣……叶衣……为何你会走?为何在这时候我找不到你?你可知道……他们要我娶别人啊……叶衣……”玉隐回头,看见平度气宇轩昂的将军就如同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抱着酒壶蜷在桌前,他心中大恸,薛寒卿兀自呢喃:“为何要走……”
“还有我。”玉隐终于说出这三个字,一直温和的笑容终于碎掉,“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醉了。”
待玉隐扶着薛寒卿踉踉跄跄地走出松涛居已是深夜。两人一个烂醉如泥,另一个也只是稍微清醒一点而已。好容易走到将军府,玉隐有些迟疑,毕竟大婚前薛寒卿如此烂醉而归给人看见总是不好。恰巧,小厮小柳没精打采的走出门来,玉隐轻声唤住他,小柳吓了一跳,忙赶上来。二人合力把薛寒卿送回卧房,玉隐扫了小柳一眼,小柳低头道:“先生放心。”玉隐颔首:“好生照顾你家公子。”
他看了床上人一眼,发丝凌乱,眼睛紧闭,宛如伤心后沉沉睡去的小孩子。小柳打来热水,乖觉地问道:“先生也喝了酒,天色已晚,不如随小柳去客房安歇。”玉隐摆手:“无妨,被人看见终免不了口舌。”他叹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叶衣,不要走。”
薛寒卿半支起身,拉住玉隐袖角。
小柳大骇,手中水盆哐当落地。玉隐看他一眼,小柳几乎是狂奔着逃出房间。玉隐无奈:“你把小柳都吓走了。”
“不要走。”薛寒卿拽住玉隐的手,口气已似在请求。
玉隐只是看着薛寒卿拉着自己的手,静静的站在床前,“你今日终于回来了。你可知你走了我有多担心。你又是那般的性子,若得罪了人,像乔睿那次,可有谁帮你?就是别人帮你,我也不愿的。”
乔睿的寿筵么,原来你们那时便已相识。
“叶衣……我陪你回去可好?”
原来你已经可以为他舍下一切?
“我不走。”玉隐叹气,安抚薛寒卿躺下,“我就在这里。”
“那就好。”薛寒卿转头躺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柳大人的事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不要走。”
柳大人?玉隐敏锐地回头,却见薛寒卿眼角,一行清泪。
“你……”玉隐惨然而笑,“你这算什么?再过两天你要娶亲,今日口口叫着叶衣。”他在床边坐下:“那我呢?我算什么?你从没有看过我。”
玉隐呆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去。
薛寒卿也是一呆,迷蒙中只觉得淡淡檀香突然变浓,唇上是温润的触感,良久。
玉隐两手支在薛寒卿头边,笑得很淡:“以为我是为了绮陌?”话还未完,一阵眼花,两人已换了姿势。薛寒卿的头发密密垂下来,慢慢抚上玉隐的脸,如此欢愉:“你也喜欢?叶衣,叶衣!”
可是心中一痛,急切的动作已经停滞,喜欢又如何?自己马上要娶绮陌,叶衣,我这样,叫你情何以堪!
颈中被轻柔地抱紧,身下人半坐起,在他耳边湿热一吻,妖媚呢喃,似乎看清他心中所想:
“无妨,只要你喜欢。”
浑身的痛,玉隐慢慢咬牙站起。看着地上纠缠一起的衣衫,心中空荡。
挑出自己穿好,他的理好放在床边,拣起打翻的铜盆,地上水早已干。努力抹去床上蘼艳的痕迹,薛寒卿犹自沉沉睡去。窗外开始泛白,玉隐站了会儿,径直走去。
寒卿,你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叶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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