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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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那夜在将军府已是几日,薛寒卿更觉烦躁不安,只恨自己为何不能下定决心放手做。看着书房外的闲玉湖,也比平时的波澜不安。这日下朝后,薛寒卿闷在书房里写字,却怎么写怎么不像样。掷开又一张写坏的纸,他丢开笔长叹,要是祖父还在,一定不会如此没有决断。
“公子,史大人来了。”薛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快请!”薛寒卿精神一振,“呃……你再去把何楚二位大人请来。”
“是。”薛篆转身去了。
不多时,何仲言楚行简也到了,何仲言急忙问道:“可是户工二部的消息?”
“是。”史夔说着小心的从怀里抽出薄薄一张莎草纸,“这些就是调动的名单。”
何仲言接过来一看,脱口惊呼道:“果然是东宫!”
楚行简说道:“果然都是这些年从礼部和吏部下去的人,若不是史大人一直注意纪录,只怕我们也不会发现。东宫这一手,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说着忽然“咦”了一声,“卢同叔、崔信道可是我们的人,东宫这次的人情可是卖大了。”
“是,东宫把我们已经牵涉进去了。”史夔严肃地说,“本来薛大人一派一直是隐在暗处,外人只认为三位大人交情好、年轻气盛而已,没想到东宫连卢大人和崔大人都已知道了。这一下子既是卖人情,也是把我们都暴露出来了。往后只怕更难走啊。”
楚行简搓着手:“好在我们手中有兵权,不过东宫也握有禁军。只有欧阳鸿的兵权这几年一被悉数削去,他被逼到这个份上迟早也是要动的,而且忍不了多久了。”
薛寒卿沉吟不语,心里愈加茫然。但是渐渐也有一个小小火苗在眼前变得醒目起来,也许,这次只有做了。另一方,何仲言默然坐着,他很清楚,到这个地步,东宫已经逼得他们不得不选择与之联手。
“仲言?”薛寒卿第一次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的艰难。
“寒卿,我懂。”何仲言猛地闭上眼,待睁开,已是那个精明睿利的侍御史知杂事。“为了大鍪。”
室中一时都安静下来,那是为了一个一生为民的傲然忠臣。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荫转午。这日午后很是闷热,叶衣在廊下断断续续地奏着,一曲《出水莲》只勉强有些清越亭亭之意。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转上宫弦,却听得琴声更加慵懒。
“啊……叶师兄也耐不住了啊……”绮陌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泻露亭中的坐椅上,半边宽袖都浸入了水中,她也混不在意,只是一下一下撩着池水。
玉隐闻言放下手中书卷,皱眉看向池面:“鱼儿都浮上来了,看样子它们也闷得不行。”绮陌翻了个身,拿扇子盖住脸:“这是什么天气呐。”叶衣一阵烦躁,干脆掷下琴也坐到泻露亭中:“看样子是要下雨了。”绮陌叹道:“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这时一阵风过,池中碧荷随风晃动,露出一道道碧痕,三人都是精神一爽。突然又一人迈入亭中,笑道:“绮陌你这是什么样子!”
“表哥!”绮陌一下子跳起来,“你终于来了,怎么好久没来过了!”
“寒卿可是最近案牍劳烦?”玉隐似乎精神也来了,笑着接过薛寒卿手中包袱。绮陌双手支着脸端详着桌子:“表哥啊,最近你拿来的东西还真是越来越多了。”薛寒卿笑笑:“这是松穰珍珠卷和贵妃荷叶酥,都是地道的江南点心。想今日这样闷热,你肯定没正经吃饭,这小点心倒还清爽。”“谢谢表哥。”绮陌娇憨地一笑,拣过一个珍珠卷递给玉隐,自己则选了一个荷叶酥慢慢咬着。
“叶衣也尝尝。”薛寒卿笑着招手。叶衣走上前拿过一个珍珠卷。
“好吃么?”薛寒卿问道,语气竟然是有些迫切。
叶衣想起上次两人的对话,看见眼前气宇轩昂的男子不禁有些愣住。自从负气离家,自己从堂堂豪门贵公子沦为戏班乐师,是真正的走南闯北。戏班多为人所看不起,自己又为人清傲,一直孤身一人,哪里有过人关心。这才知道世上的人情淡漠。想到这里,只猛然觉得温暖起来,不由一笑:“很好吃。是江南味道。”
薛寒卿闻言也笑了:“叶衣喜欢就好。”
绮陌摇摇头:“我怎么觉得表哥都不是来看我的了。”
薛寒卿顿时觉得脸上有些热了起来:“绮陌你说什么呢。”他拿起另一个包裹,问道:“垂光先生呢?今日可在?”
绮陌扬起眉:“表哥可是找师父有事?”
玉隐在旁一直没做声,这时方说道:“师父在疏星居中,我们都过去吧。”四人起身,叶衣收束起纷乱的心,好奇地问道:“怎么寒卿今日突然要找师父?”绮陌也不解地看着薛寒卿,他却只是笑。
疏星居中,佳楠仍在袅袅。垂光看着他们四人一起来似乎也很惊讶,只见薛寒卿小心地把手中包裹捧到桌上,说道:“垂光先生,这是在下今近日无意中得到的,请先生一观。”垂光笑道:“薛先生带来的定不是凡品。”说着一边揭开盒盖,动作却一下僵住了。
“师父?”绮陌见垂光满面震惊又带有悲痛的神色,不禁吓了一跳。
“是玉笛?”叶衣探头一看,不解师父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喂”他撞撞薛寒卿,“你搞了什么不得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了?”
“难道……师父,这难道是慕音馆的东西?”玉隐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大跳,抢上前去。
“呃……先生,这笛可有不对?在下也是偶然见到,只觉得是不凡之物于是求了来……”薛寒卿不解。
垂光长叹一声,说道:“薛先生,你今日带来的玉笛的确是不凡之物。此笛通身青碧,为罕见的整块玉雕成。玉既温润,而这块玉更是青柔,更罕见的是,这块玉原本有两个颜色。”
“两个颜色?”绮陌惊呼。
“是,这块玉原本相当大,左边一半青碧如叶,右边一块寒绿如墨。而质地亦有些不同,左边更为温润而右边更为坚硬。玉本难以用来作为乐器,有前人高士无意觅得之后,认为这玉鸣声铿锵,定可制出惊世乐器。遂费以毕生心血制成双笛,一曰虚华,一曰凝梦。只为这位前辈在笛成之日突然觉得自己行为无比荒诞,乐律不过抒人之志,何苦非要这神器不可?是以玉质再洁,技艺再高,一曲不过飘虚寰宇之中,妄凝人所不能之梦而已。”垂光转身捧出暗格中一方古朴的木盒,继续说道:“薛先生,你带来的玉笛,就是凝梦。而这一支,便是虚华。那位前辈则是慕音馆第二代馆主姬先生。”
“原来……竟然是这样么……”众人都震惊无比。谁都知道慕音馆本是天下音律集大成者,三十年前却神秘地消失,一点痕迹都未留下。谁想到薛寒卿在无意中得到了慕音馆当年镇馆之宝,更没想到垂光竟然还有这宝笛的另一支。
“那么……师父竟然是慕音馆的传人?”绮陌不可置信地叫道。
垂光摇摇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慕音馆。慕音馆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是一场空了。”
薛寒卿小心地拿起凝梦,说道:“幸好我无意中看到又拿来给垂光先生。不然不知道这样的玉笛还要受多少的苦。”
垂光再摇头,说道:“薛先生是有缘人,这玉笛已不属于慕音馆。前些日子在泻露吹了一曲姑苏行的可是薛先生?”薛寒卿一愣:“是。”垂光颔首:“嗯,薛先生的笛不饰雕琢,看来只是平日修身养性之娱。不过其中胸襟之广也实属难得。凝梦在你手上,也不算是悲哀了。”

薛寒卿说道:“既然是慕音馆馆主之物,自该归慕音馆传人垂光先生所有。在下也只是偶然得到而已。双笛本是一对,何苦让他们分开。”
垂光叹道:“难得薛先生说得出双笛本一对这样的话来。其实以薛先生的心境,本更适合虚华才是。”他略一思索,抬起头对叶衣道:“你过来。”
“啊?”叶衣有些茫然,垂光看着他说道:“你本就跟随为师学习慕音馆之音律,不同于玉隐绮陌学的是为师自己的各项杂学。你算是慕音馆最后的传人,为师就把凝梦传给你。”说着又转向薛寒卿:“薛先生,我们绝不敢平白受先生如此大的礼。若先生不以为怪,虚华就算是我换得先生的凝梦,先生收下吧。”
薛寒卿和叶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如此宝笛就给了自己。
垂光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吧。”
四人躬身退出,绮陌叹道:“没想到师父把慕音馆的镇馆之宝就传给了表哥和叶师兄。更没想到师父居然是慕音馆的传人。师兄,”她拉住玉隐:“你以前知道么?”
玉隐点头道:“我以前是知道的。”
叶衣坐下来,看着一池碧荷,说道:“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过啊。慕音馆,我一直都认为是完全消失了呢。哎,寒卿你知道慕音馆的事么?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完全消失了呢?”见薛寒卿困惑地摇摇头,他又转向玉隐:“师兄呢?”
“不知。”玉隐也摇头,“总之,虚华凝梦和二位也是有缘,请一定好好对它们。”三人见他一脸诚恳,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玉师兄真温柔。”绮陌喃喃地说。“啊,下雨了。”
果然天上已满是乌云,一时间大珠小珠纷纷而落,天地间倏尔混然一片。叶衣抚摸着手中的凝梦,心中却是不真实的感觉。看向一边也在端详虚华的薛寒卿,不安却更盛。
待薛寒卿雨停回府已是夜晚,薛篆远远看见他,急忙迎上来低声道:“东宫与何公子已开始动手。”
“各处都已经知道了么?”薛寒卿没有表情。
“是。”
薛寒卿握紧虚华,也许音律是人生大梦,可是政事不是。他要解救这腐朽不堪的大鍪,解救天下万千百姓。就算要违背自己的原则。
大鍪元佑十五年,梁爕帝在位。八月初,大鍪大败匈奴于麟州。飞羽营于匈奴主将身上搜得信件数封,皆为御史中丞柳子耕通匈奴出卖大鍪各处官员军队情况。柳子耕满门下狱待审,一时朝中民间皆哗然。柳子耕一生,人称刚直不阿,倾生为民,一朝事发,朝中官员莫有不上书求重判者,至于黄口小儿,亦切齿痛骂其道貌岸然,通敌叛国。梁爕帝大怒。东宫垂泪于帝前,求为大鍪百姓斩柳,帝允。八月十五,柳子耕一门凡百二十三人尽斩于菜市口,过往无不拍手称快。时值中秋,风清月明。
“你是说柳大人?”绮陌一下站起来,打碎了茶杯亦不自觉。
“怎么可能!”玉隐也是一脸惊愕。
“是。”何仲言疲惫地闭上眼。楚行简慢慢坐下,叹道:“已经是中秋的事了,你们都不出门所以不知道。从柳大人被发现通敌到现在整个京城都要被炒得翻过来了。我们也是忙到现在。特别是仲言和寒卿。”
“别说了行简。”薛寒卿走进来,打断楚行简的话。“现在大家都不好受。”
“可是怎么可能!他是柳子耕!御史中丞柳大人啊!“绮陌仍是一脸不可置信,抓着薛寒卿叫道。
“绮陌别闹。”薛寒卿也是一脸疲惫,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见门口一声巨响,抬头发现是叶衣站在那。
“你们说御史中丞柳大人?柳门出什么事了?”叶衣一脚踢开被他摔在地下的琴,冲到薛寒卿面前问道。
“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叶衣只是看着薛寒卿,看得薛寒卿心里发毛。
“你怎么了?”
“是不是真的?”
“叶衣,你怎么了?冷静点!”
“我问你们是不是真的!”叶衣突然一声大吼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薛寒卿看着他,说:“是。”
“你们没有帮过他?”叶衣似乎是挤出了这句话。
“怎么帮?通敌叛国,罪证俱在。”
叶衣定定地看了薛寒卿半晌,转身就走。
“叶衣!”薛寒卿不解又着急,何仲言说道:“寒卿你让他静一静吧,他似乎很崇拜柳大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问过柳大人的事。”
“可是,仲言你看他那样子……”薛寒卿只觉得叶衣的样子极其古怪,意欲追上去看看,但是何仲言再次拉住他:“算了寒卿,我能理解叶衣的心情。”薛寒卿长叹一声,只有坐下。这时屋里的气氛也沉闷到极点,做了半日,薛寒卿等三人也就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薛寒卿下朝回府,薛篆告诉他弄碧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弄碧?”薛寒卿意外之极。一进花厅就看见弄碧急急忙忙从上来,草草一福便问道:“公子可有见过叶衣叶公子?”
“叶衣?”薛寒卿心一沉,“自昨日离开就没见过。莫非叶衣不见了?”
“是!”弄碧几乎要哭出来,“今早上叶公子没去听课也没练琴,玉公子觉得不对,等我们去看的时候房里就没人了。”
“那东西呢?”薛寒卿立刻又穿上外衣,一边向外走一边问。
“叶公子把凝梦都带走了,还有一些钱和衣物。”弄碧抹抹眼睛,继续说道:“玉公子和垂光先生都出来找了,何公子和楚公子也说没有见到。”
薛寒卿心中愈发没底,牵过霜蹄:“弄碧你回去找绮陌,我骑马去更快!”
日暮,众人坐在疏星居中都是精疲力竭,绮陌更是瘫在椅子里话都不想说。楚行简呻吟着说道:“唉,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何仲言也说道:“没想到叶衣竟然会不告而别。”玉隐勉强打起精神:“师弟说过家中无人,应该不会是回江南去了。没有马也走不远,至少还会在京城附近。”
薛寒卿一直望着池水没有说话,这时猛然转过身往外走:“我去调健锐营,人多怎么都会找到。”
“你疯了!”何仲言一把拉住薛寒卿吼道:“你这时候调兵东宫左相会怎么想?为了个叶衣你去调兵?你还是不是枢密使?”
“我知道。”薛寒卿冷然开口。
“寒卿,我知道你担心师弟。但在遇到师父之前师弟也一直就是一个人,他不会出事。寒卿,不觉得你的担心有些过头了?师弟他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绮陌孤身一人又是女子。”玉隐站在薛寒卿面前,一贯的温润在此刻却是不可违的威严。“今天都累了,就先回去吧。”
叶衣望着菜市口说不出话。他不相信柳子耕会通敌叛国,但是柳门却全都已经被斩于这个萧瑟的地方。他慢慢走上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深红色的土,是被溅上的血液。叶衣蹲下身,摩挲着那抹血。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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