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裂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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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凝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埽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
镂金凤冠,十里红妆。秋发牡丹,命人连夜捂出,青山贯雪、银红巧对、金玉交章、璎珞宝珠,各种名品簇拥着左相府到将军府的路途,更有小婢撒出满天花雨,让人疑是天女踏凡尘。一身喜服的乐手吹吹打打,执着子孙灯的侍女一对对迤逦而行,喜娘捧着各色吉物跟在轿。那花轿亦不是普通大红花轿,缀着猫眼宝石,平日里做衣服都舍不得用的卓锦纺被用来扎成各色各式绢花,繁杂的璎珞垂在轿帘两旁,更显得轿中人儿娇贵神秘。
绮陌坐在里面,漠然随着故意缓行的轿子颠簸。偷偷掀开盖头向外望去,路的两旁是看热闹的百姓,而那殷急艳羡的目光只让她更觉得黯淡。是,丞相女儿出阁大礼,如许的豪奢铺张,普通百姓一世也无法触及的矜贵。不过这为她带来的,将是一世的寂寞与心灰。
被喜娘和弄碧搀扶着下轿,绮陌木然遵从着喜娘的指示,好容易所有礼节完毕,只剩她一人坐在空旷的喜床上。弄碧垂首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悄悄瞄瞄绮陌,复又叹气。桌上描金龙凤喜烛烧得热闹,却依然有烛泪滴下,一滴,两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薛寒卿在外间喝得踉踉跄跄,只道是高兴,拉着楚行简来者不拒,敬完了几乎所有宾客。乔睿谄笑的脸,史夔卢叔同崔信道真挚的脸,何仲言半是喜悦半是疑惑的脸,左相笑得和蔼的脸,门边薛篆欣慰感慨的脸,在他看来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咧嘴笑着晃动。
“行了行了寒卿,我说你喝多少了。”楚行简挡开又一位不知是谁的敬酒,“我说你今天乐疯了?就知道以前你天天往那钻有问题。”
“是,我是疯了,乐疯了。”薛寒卿哈哈一笑,抓过酒杯。
那晚梦到你回来了,自然乐疯了。
叶衣。
蜡烛还在噼啪烧着,弄碧挑挑烛芯,都说爆出花是吉兆,可是自己心里却益发没底。外面的喧闹渐渐淡了,只偶尔还有几声丝竹之音。看着绮陌犹坐在床上未动一下,弄碧犹豫了一回,过去挨她坐下,拉过绮陌的手:“饿不饿?”绮陌缓缓摇头,弄碧说道:“今儿指不定要闹到多晚呢,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吧,嗯?”
绮陌自己撩开大红盖头,眼睛红着却不肯掉下泪,低声道:“我吃不下。”
弄碧接过盖头:“只剩我们两倒无所谓,喜娘也都被轰走了。不过待会儿公子来了可要盖好。”
“弄碧,”绮陌握了握她的手,说道:“以后我一定不要再委屈了你。”
“小姐。”弄碧的泪打到了两人相握的手上,“我知道小姐难过。可是……今天小姐不要管弄碧,学舞的日子小姐和公子也是开心的啊,公子会疼小姐的。小姐,就和公子一起,好不好?”
“……”绮陌摇头,然后抬眼看着弄碧,笑了笑:“我会好好的,只要还能听见他的消息,我就很满足了。”
弄碧,你不懂,这种依赖和心痛,人一辈子就只有一次。而我的那次,已经给出去了。
”来了来了,小姐,快!”听见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弄碧慌忙把盖头胡乱盖好,转身只见薛寒卿走到房门边停住了。
“……”绮陌的手在宽大的嫁衣里悄悄握住,指甲掐到肉里,也不觉疼。
“弄碧,今日礼节繁杂,想必都累了。你们……好好安歇。”薛寒卿看了一眼端坐在床上的表妹,退出门外,带点狼狈与慌张。
绮陌慢慢勾起一个笑容,原来都是一样么?
弄碧悄悄退出门外,寻思着好歹绮陌也要吃一些东西。诺大的将军府,又已夜深,该往何处去,弄碧不由得踟蹰。
“弄碧姑娘?”
弄碧转眼一看,顿时舒了一口气:“楚将军?”
“这么晚了,姑娘一个人做什么?”楚行简难得有些脸红。
弄碧闻言也涨红了脸:“我……我想给小姐找些吃的,可是……将军府太大,我……”
楚行简明白她是迷了路,轻轻一笑:“我来带路可好?”

“……”弄碧的脸更红了。
高大和娇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凄迷的月色终于染上些许轻柔。
大鍪元佑十五年,十月三日,破虏将军、枢密使薛寒卿征麟州。上率百官亲送于玄武门。上以酒祝曰,愿大胜而归。将军三拜而受,誓,败,当祭剑。东宫击鼓祝,相欧阳鸿、御史中丞何仲言莫不裂杯以示。其时,都虞侯楚行简跪将军前,奋然曰,吾使将军无后顾神京。京中百姓,莫无不皆出酒食以飨尔。
玄武门,薛寒卿高高坐在霜蹄之上。座下骏马似乎也被出征之前的兴奋所感染,不停地喷着鼻息。薛寒卿远眺,只觉得漫漫前路尽被遮挡在了巍峨城门之后。
城门之后,又是什么?
回首,避开城楼上或殷切或忧虑或居心叵测的目光,他看见的是森冷的盔甲和冷骏的马匹。他们都静静站着,握紧手中长枪,只待他的号令。挤在街角的百姓被禁军拦住不得靠近,但是还是有激奋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很多人都手捧酒肉,是为了给保卫飘摇大鍪的壮士饯行。
酒后曾想起,松涛馆里玉隐慨然击筑: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
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
军师西门伫献捷。
这时候,理当抛开京中一切。
我,便是大鍪将军。
薛寒卿猛地调转马头,傲然长笑:“大鍪儿郎,待我踏破,贺兰山缺!”
望着那人一声长啸跃马冲出玄武门,两个人同时转头。
一袭白衣,一袭青衣。
东宫并不正眼看跪在脚下的人,柔媚的侍妾从水晶瓯中挑出一颗葡萄,东宫转头咬住,还不忘顺手拉过白腻的手。
“呀!”侍妾一声轻呼,已被俊朗的男子压在榻上。
“嘘——”东宫邪邪一笑,“筝儿可是不喜欢?”
“呜”筝儿还未来得及回答,檀口已被封住,一时间只听见女子微微的喘气声,使得本就被百合香薰得闷热的室内更显蘼艳。榻上男子的手和唇越发肆虐,女子在身下曲意迎合,愈发表现得娇柔而不堪承受般。
“啊……殿下,有……有人……”趁东宫终于离开她的唇,筝儿娇喘着指向依然跪着的叶衣。自从进来,叶衣一直恭顺地跪在榻前,根本无视眼前的无限春意。
“他不会在乎,还是,筝儿不愿意?”东宫声音低哑魅惑。
“……”筝儿脸红得妍若春花,伸手向东宫攀去。这时东宫却一把推开她站了起来。筝儿从榻上摔倒在地上,默默爬起来退了出去。
“看到了?看够了?”
“叶衣愿为殿下效力。”平稳的回答,依然恭顺地伏倒在地。
东宫闻言拉起叶衣,捏住他的下颌,“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价值还不够。或者……”他打量着眼前白衣白发宛若冰山的人,“你要向对薛寒卿那样对我?”
“……”那双微微向上挑起的桃花眼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东宫放开手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他又躺回榻上,慢条斯理剥着葡萄:“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记住,你只是我的一条狗。”
“是。”叶衣又是无边的平静。
“下去吧。”东宫随意挥了挥手。“记住。还有,等下会有人给你。”
叶衣闻言顿了顿,“是。”
东宫看着那似不染一尘的白衣消失在门外,满意一笑,丢开被掐得溅出水葡萄,他抱过被招来的女子:“筝儿,人真是很有意思的动物。”甜腻的手向下滑去,感到怀中人一下软倒,刀削般的薄唇向上勾起:“你也一样。”
疏星居,佳楠的味道已经淡了很多。
“你已经决定了。”
玉隐磕下头去,触地不起:“弟子违背师尊。”
“你走吧。”垂光闭上眼。玉隐强忍着眼角的泪,重重三个头后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二十载师图恩终于仅于此日。垂光不再看玉隐一眼,玉隐也不曾回头。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疏星居、泻露亭、海棠树,所有的一切便已经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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