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一山对碧空，峙立双峰接长虹。但只氤氲从此过，又见星河落九重。”1
这首诗所吟的山峰叫做云门峰，乃是天下奇绝的黄山三十六峰之一。云门峰岩壁分开如门，相对而工，两壁对峙，高入天际，唯有云气可从中穿梭而过，因此得名。黄山之奇秀天下闻名，但因多险峰，常人难得游历其中，是以理当罕有人迹。然而这云门峰山腰之中，却分明有偌大一排院宅。最居中的主院白墙青瓦，屋顶的层层挑檐、墙侧蜿蜒的长廊正是民间最普通的早期徽派风格，深红色的大门前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看上去似无特别之处。只大门上缘悬着一个大匾，笔力雄健地刻着三个黑底金质的颜体大字“云门堂”，才隐隐透出一股雄浑深沉之气。
时值三九，那正是天阴如铅，风割如刀的季节，穿山风更是威力无比，半山之中，人若不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上棉袄之类御寒衣物，那也多半抵受不住。但这云门堂大院之中，却凝立着一大一小两人，均是粗布短衣打扮，竟对这冷风浑如不觉。
“‘雷霆万钧’一式，为师教你也有些时日了，却不知进境如何。小西，你便来演一招给为师看看。”那身形高大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紫黑面皮，形容冷峻，眼睛只精光闪闪地盯着对面，语气甚是严厉。
站在他对面的却是个约摸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脸的稚气未脱，只是两道剑眉却生得威武。他还是贪玩爱耍的年纪，此时却甚是严肃，神色间又有些惴惴，生怕惹师父不高兴，嘴里急急地应到：“是，徒儿遵命。”说罢便掣出一把亮闪闪的钢剑。他也不急着亮招，先稳稳地摆了个起手式，用手一弹剑身，那剑便“嗡嗡”作响，正这当儿突然脆声喝道“嘿！”，那剑鸣声大作，剑光暴涨。只见这少年好一个纵跃，一剑斜斜击出，正打在院中摆放的一块七八十斤重的大石上。这一剑击下，那大石竟轰然碎成七八片，四下里弹出。少年又纵跃回原地，还剑入鞘，欣喜之意不自觉地写满脸上。
“这便得意了？”那中年汉子冷哼一声，“二十日前已能击出四个碎片，二十日后才多出这些许，你这进境可不怎的。‘雷霆万钧’是‘风雷雨电二十八式’中威力最巨的一招，却给你使成这般，可不知其他招数，还有破石之力没有？”
少年被那汉子一顿抢白，满心欢喜都化作气馁；可是心中却又不服气，嘟着嘴道：“三师叔说，寻常弟子因着臂力不够，学‘雷七式’都在十七八岁之后；三师叔还说，我的‘风七式’使得好，可还需再雕琢，若能领悟到‘风七式’的轻灵剑意，那便能更上一层楼，奔着天都堂去啦。”言下之意，是想续练“风七式”而不想学“雷七式”。
中年汉子面有愠色：“哼，风雷雨电各有千秋，岂能偏废。你这几天不好好练习这招‘雷霆万钧’，怎地又找你三师叔玩去？倒还惦着天都堂，出了春可又是才俊比剑，需好好让你看看师兄们的功力，杀杀你这轻狂锐气。”他一念及此，眉头一挑，道：“小西，出春你便是十六岁了罢？”
少年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道：“师父记得清楚。”
中年人便道：“才俊比剑三年一次，再往后一回，你便是十九岁，也够资格上场了。倘若这几年剑法有所小成，在仙人室比剑之会上抢得前四，进了天都堂，由师父他老人家亲传轩辕剑法，那便真是前途无量了。你须得好自为之，切勿自毁珠玉。”
这中年人便是江湖第一剑派轩辕剑派的云门堂堂主陈长空，在赫赫有名的“轩辕四侠，曲陈楚叶”中排行第二。轩辕剑派中除掌门谷听潮之外，便只这四侠有开堂收徒之权。这少年是陈长空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姓岳名小西。他年岁虽小，可是天资甚高，兼之练功勤奋，一身武艺竟远超大过自己数年的师兄们。寻常弟子在他这个年纪上，连最基本的太一剑法也学不到五成，“风雷雨电二十八式”这样高一级的剑法，更是十七八岁上才开始学的。陈长空心知岳小西所说甚么“寻常弟子十七八岁后才学‘雷七式’”，不仅所言非虚，还尚留余地，但嘴上仍然是要压他一下，以免这孩子生了骄傲轻佻之心，反误了大好前程。
两师徒正对话间，忽听山下遥遥地传来笑声，那人内力似乎极为充沛，只听得笑声朗朗，在群峰之间回响不绝。那笑声起初甚为悠远，但不多时即已迫近到数十丈外，再顷刻间竟似已到云门堂门外。岳小西欢声道：“三师叔来啦。”陈长空不禁笑骂道：“笑笑笑，姓楚的有什么好笑的，亏得这云门峰上不积雪，不然非让他笑出雪崩来不可。大伙儿一块儿埋了，去阎罗殿笑罢！”
他话音未落，只见大门豁然洞开，一个约摸三十**年纪、儒生模样的白面汉子笑吟吟地立在大门当中，口中道：“阎罗殿又如何，去了阎罗殿，我楚天行也是一般的笑。”
陈长空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够潇洒，成天东游西荡也就罢了，怎么还来带坏我这小徒弟，说甚么他的‘风七式’使得可以奔天都堂？现下可好，这小兔崽子也不好好练‘雷霆万钧’，就在那儿瞎琢磨‘风七式’如何如何。他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原是难免，你这做师叔的不好好提点他，那可真是大大的不该了。”
楚天行笑道：“我如何不好好提点他了？你这小徒弟聪明得紧，在剑招之中多花心思琢磨，必能在境界上有所突破，我又哪里说错了？”他瞧了瞧地上那几块碎石，又道：“以他小小年纪，做到这般已属不易，师兄可不必太过苛责。”
陈长空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他心中其实甚以为然，只是他向来信奉宝剑锋从磨砺出，因而平时教授功夫的时候，多半不夸奖，只是一味地严厉逼迫，要徒弟不致因自满而有所懈怠。岳小西是他最看重的徒弟，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也是情理之中。
楚天行知他所想，当下微微一笑，心中便有计较，于是转身对岳小西说道：“你师父不高兴你的功夫，你便把你拿手的剑招来演练演练如何？师叔来给你喂招，你只管把看家本领使出来便是了。”说罢又转头笑盈盈地对陈长空道：“小弟出来得仓促，未带佩剑，二师哥的‘湛云剑’可否借小弟一用？”
陈长空不知他的用意，但心知他这三弟主意甚多，因道：“那自然使得。”他手中握着剑鞘，也不抽剑，只是在掌中以内力暗催，便见一柄蓝幽幽的长剑脱鞘而出。楚天行夹手取过，微笑道：“小师侄，出招吧。”
岳小西凝神屹立，持剑当胸，先微微一躬身，这是后辈向前辈讨教剑招的起手式，口中道：“如此弟子得罪了。”旋即舞开剑花，剑气或吞或吐地攻向楚天行的中路，那正是“风七式”中最繁复也最难抵御的“风起云涌”，这一式使出来，剑气直指人体多处要害，教对手顾头难顾尾。但此式过于繁复，使剑者若修为不够，威力便会大打折扣，反易被对手瞧出破绽反击，攻守之势立时逆转。陈长空见岳小西使出此式来，不禁又惊又喜，原来因“风起云涌”过于繁复，他始终不曾将此式中的要点说与岳小西知道，只等他长大一些再行传授，却不料他此时使出来，攻势既猛且稳，胸前还隐隐伏着一道剑力以防对手反击，运用间俨然有名家风范。他心知岳小西天赋虽高，要自己领略剑招中深意却仍不能，显见是楚天行以往点拨的结果，对这三师弟的好感便又增了一成。
楚天行朗声赞道：“很好，很好！”话音未落已经被笼罩在剑气之下。他毫不慌张，疾跨一步即躲开剑招。这一步看似轻巧，却乃是楚天行自创“逍遥游”轻功中的步法。楚天行被掌门谷听潮许以“创派七十年来轻功第一”，自然非同小可。
岳小西见自己剑招尽皆落空，当下不等招式使老，中途换招“回风拂柳”，斜斜刺向楚天行肩头“缺盆**”一侧。这招使得又大有讲究，寻常说来招数应当攻敌胸、腹等要害部位，但以楚天行的身手多半微一拧身便能避过；岳小西将剑顺着楚天行闪避的方向刺出，乃是要对手自己往剑尖上撞，楚天行那一步若是跨定，剑尖便从肩头一直划到前胸。饶是楚天行轻功高绝，也断没有在电光石火之间换了步法的道理。但听“铮”的一声，楚天行以太一剑法的“擎天一剑”，将岳小西的剑招堪堪格开。
“妙哉！妙哉！”这回却是陈长空忍不住夸赞起来。以楚天行的轻身功夫，若非在刀剑上浸淫二十年以上的功夫，如何能逼得他在第二招上就挺剑格挡？虽然岳小西招招抢快，楚天行又有心让他，但已属难能可贵，是以连陈长空这等深沉不露的人也忍不住喝起彩来。
岳小西仍是抢攻，第二招未成，不及收剑即以“成风尽垩”直攻楚天行上三路，“成风尽垩”一式以准确著称，要刺眼球，就绝不能刺到睫毛。但这时楚天行双脚已经立定，一扭身便轻轻巧巧避了过去。一得余裕，湛云剑便蓝光大作，显是楚天行已以上乘内力灌注剑身，紧接着突然连出三剑，剑气直指岳小西头、胸、腹三处。他这一招已不是岳小西所能识得的太一剑法或“风雷雨电二十八式”中的剑招，而是轩辕剑法中的“散刺式”。轩辕剑法乃是轩辕剑派的镇派之技，想当年轩辕剑派创始者黄钟子以一套尚未成熟的轩辕剑法独挑少林十八罗汉阵竟三进三出如入无人之境，一夜之间威震天下；二十多年前正派高手在襄阳聚歼邪派“幽冥教”时，也是掌门谷听潮以“破天式”击杀魁首，才得以奠定轩辕剑派武林盟主的地位，轩辕剑法的威力可见一斑。只是帮规之中，不允许掌门之外的人习得全套轩辕剑法，楚天行虽然深得谷听潮喜欢，在这一节上也是未能例外。但即便残缺的轩辕剑法，威力也非比一般。以这招“散刺式”为例，出招者连发数剑，却如同数剑齐出一般，寻常剑客根本难以抵敌。楚天行这招三剑连出，虽已手下留情，威力可也不容小觑。陈长空看得冷汗直冒，心下不由暗怪楚天行出手过于霸道。
岳小西心下大骇，这剑招连见都未曾见过，可又哪里有时间细想拆解之法？仓促之间，下意识地用“风七式”中的“风流云散”舞成一团剑花，护住身前，一边向后疾退。“风流云散”本是一等一的防御剑招，他应变奇速，楚天行也是意在点到为止，只听得铮铮铮三响，竟尔尽数挡开。岳小西还不及高兴，楚天行已经和身欺上，一团剑光向他全身罩去，那用的正是岳小西的第一招“风起云涌”，只是他功力远比岳小西为强，岳小西的轻功更不能与他同日而语，转瞬之间竟被罩入剑网之中。
前已说道，“风起云涌”虽然攻势极为宏大，但最忌过于追求剑招的繁杂而不顾自身的破绽。以楚天行在剑术上的造诣，这样的大忌自然心知肚明，寻常对敌时，无论如何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然而岳小西百忙之间一瞥过去，竟发现楚天行中路似实实虚，他当即一招“雷霆万钧”径取中路。这一招后发先至，剑芒竟抢先逼近楚天行。楚天行飘然后退三丈，收剑拊掌大笑，把个岳小西愣怔在当地，浑不知其所以然。
注释1：明代龙膺有诗赞云门峰曰：“千帐莲开映碧空，两峰壁立断长虹。只容白鹤**入，直接星河一道通。”由于朝代关系不能将此诗直接置于文中，作者因此将诗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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