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客初遇此山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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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出言相询,但听楚天行笑罢言道:“小师侄,你明白了没有?”岳小西站在原地,眼神渐由迷惘转向清明,当下微笑道:“是,师叔教训的是。一套剑术再精妙,招数总归有限,弟子一心只想把几个招式练好,却不曾想到临敌之际,多一招便是多一分胜算,只会区区几招,就难免捉襟见肘了。”楚天行哈哈大笑,转头对陈长空道:“得良材而教之实乃人生快事,二哥,这可当真羡煞我也。”
原来楚天行见地上石块乃是被“雷霆万钧”之力所破,陈长空几句怨言,他便明白岳小西对他的夸赞之言大有误解,因而借练剑以招数相劝。他一招“风流云散”怎么能凭空留出一个破绽?那正是要岳小西以“雷霆万钧”之式来破。径取中路原本可用“长风破浪”一式,但“风七式”重在轻灵飘逸,速度非其所长,楚天行出手在先,岳小西要以“风七式”的剑招来破其软肋,自是万万不能。二十八式论速度以“电七式”为首,“雷七式”次之,岳小西尚未习得“电七式”,非用“雷霆万钧”来破不可。岳小西所想不如楚天行深刻,他仓促间的反击只是情急所为,但过后细想之下,却是舍此再无他法,因此猛然领悟到内中深意。这师叔侄二人兴味相投,彼此间隐然已有默契,这一条道理的传授竟不需言语,颇有些“佛陀拈花,迦叶微笑”的意味,连陈长空也只得点头暗赞,当下道:“我这个师父竟不如你这个师叔,小西将来若有所大成,一大半功劳倒应当着落在你身上。”
武林中于师徒之份向来极为看重,后生小辈不能随意向师父以外的前辈学习武艺,便是同属一个门派也不能例外,但陈长空此言却真正发自肺腑,毫不假饰。一方面固然因与楚天行私交甚好,另一方面他性格虽严厉,心地却很是中正平和。楚天行心里敬服他的为人,便摇头接口道:“二哥这话错了,你三弟我做人向来糊糊涂涂、随随便便,高兴了便给徒弟教上几招,不高兴了三天也懒得见他们一次。你看我青鸾堂之中,哪里有小西这般年少了得的弟子?学剑练武天赋固然要紧,但若不严加督促,让他们苦学勤练,终究不成。”
陈长空微笑道:“三师弟你这就自谦得过了,你青鸾堂下慕容少侠年纪轻轻就精通二十八式剑技,这是连我都听说得久的。现在又闭关苦练一年,剑法之精恐怕比之三弟当年也是不遑多让,想必只等开春便可扬威仙人室了吧!”
楚天行道:“你说慕容轩这小子?我这回上你云门堂就是为他而来。”
陈长空奇道:“这话怎么说?”
楚天行笑着摇头道:“二哥适才说这小子剑技精妙,我瞧他博则博矣,精却未必。偏偏慕容小鬼天生气傲得很,这回破关出来,更自以为平辈当中罕逢敌手了。我想他这般目中无人,将来非大吃一亏不可。既然这个亏迟早要吃,晚吃不如早吃,因此厚着脸皮上二哥这里来,讨个人回去教训教训他。”
陈长空听他说得有趣,不禁莞尔:“慕容轩在你堂下固然称雄,若是放在我这里也是顶尖的人物,你要问我讨个能赢他的人,恐怕也不容易。”
楚天行道:“二哥你这话又错了。我要的人,这儿就有一个。”
这话指的显然便是岳小西了。岳小西刚才一直负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这会儿忍不住一脸不解地望向楚天行。陈长空也惊异道:“你说小西么?三弟这个玩笑未免太大。小西勤奋聪明是有的,可是毕竟还小着你的慕容徒弟好几岁,二十八式一半都没学完,怎么和他相提并论?恐怕不成吧?”他起初讶异,后来心里却微微一动:云门堂下比岳小西强的虽然不少,悟性和潜力却都不够,因此他才常常亲自给岳小西喂招;如果有青鸾堂第一青年高手陪练,纵然不敌,于武功的提高也是大有进益的。因而说着说着,口风渐转,到最后已是征询的口气。
楚天行见陈长空已有允意,喜道:“怎么不成?我说讨个人去教训教训他,可也没说非要赢他。虽说小西未必赢得了慕容小鬼,但是让他看看别堂的小师弟剑法精妙至斯,总能让他收一收轻佻之心。二哥,你说对不对?”
陈长空含笑点头道:“楚老三说话怎么会不对?向来是有理十分对,没理对十分。”他转头对岳小西道:“小西,青鸾堂下慕容少侠武艺高强,你要好好学着。”言下之意,已经同意岳小西跟楚天行去了。
不料岳小西面露难色,挠了挠头,嗫嚅道:“这个,慕容师兄厉害得很,我怕是打不过他……”他起初以为楚天行又是带他下山去玩,教他捉雀抓鱼,练练二十八式剑法,比在云门堂翻来覆去练一招“雷霆万钧”要有趣得多,因而心中欢呼不已。不料楚天行竟然叫他去跟别人斗剑,偏偏对手还强得要命,不由大为踌躇。

陈长空沉声喝道:“什么打得过打不过?我轩辕剑派创派七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人对敌畏缩。现在让你去斗剑,又不是去送死,你怕什么?”他最看不得胆怯示弱的行径,此时在楚天行面前更是不愿意折了面子,神色十分严厉。要不是楚天行在场,恐怕罚跪半天的惩戒多半免不了了。
岳小西不敢拂逆陈长空,只得苦着脸垂首道:“是,徒弟这就跟师叔去。”
楚天行笑了笑,爱怜地抚着岳小西的头,道:“小师侄别担心,师叔可不白让你帮这个忙。”说着朝他挤挤眼睛,便转头对陈长空一拱手:“二哥,小弟告辞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云门堂,楚天行见岳小西仍是闷闷不乐,便笑道:“怎么还拉着个脸?是怕打不过你慕容师兄呢,还是因为你师父又恼你了?”
岳小西苦笑道:“师父最不喜欢别人怕这怕那了,他老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有时候站在山顶看星星,想一个人总归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天下这么大,哪能什么都做得来?做不成的事情服个输,那也没什么。可是每次一说出来,一定被师父臭骂一顿,说我孺子不可教也,一点骨气都没有。”
楚天行看了看他,浅浅一笑:“那你觉得你师父说得对,还是你自己觉得对?”
岳小西便有些迟疑,半晌才道:“我从小没了爹娘,师父就跟我的爹爹一样,他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一定有他的道理的。不过我有时候看些古书,好像从前有个名字很奇怪的人,叫做老子的,说一个人年纪大了,坚硬的牙齿总是先掉,柔软的舌头却还能用,所以一味刚强并不一定好。那个老子也是年纪很大的人,懂的比我多得多,恐怕也不会比师父少,他说的话,自然也不会全无道理。我小时候觉得师父说的话做的事一定都是对的,后来想想,那也是不一定的事。”
楚天行又是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和岳小西相熟不过几个月,最初只是觉得岳小西年纪轻轻,对剑法的领悟却超出同辈许多,爱才心切才指点他几招而已;慢慢却发现这孩子的心思不同寻常的深沉,说话常常出人意表。有些事,他楚天行也只是自己想想而已,却找不到人来说,等到遇见岳小西,却如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里说不出的温和畅快。
岳小西见他沉吟不语,便问道:“师叔你说是谁对了谁错了?”
楚天行眯着眼望了望天边,道:“你师父讲的也正是江湖的信仰,大家都敬服英雄好汉,那当然是不错的。可是在实力不够时暂避强敌以图他日再起,再正常不过。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十年灭掉强大的吴国,后世都夸他是英雄;若是他一味逞强,早就尸横就地,哪里等得到报仇的日子?可是何时该出手,何时该忍让,那都是难说得很的,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岳小西不知道这个典故,于是楚天行便絮絮叨叨,把春秋时吴越争霸的一干事等,慢慢地讲给了他听。岳小西听得入了迷,等到楚天行讲完,仍意犹未尽,痴痴地想了阵,又问道:“文种对勾践这么好,勾践为什么又把他给杀了?”
楚天行道:“勾践这个人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同享乐。他嫉妒文种的才能,怕他对自己不利,就把他杀了。”
岳小西哪里懂得这些人情世故,想到从前亲如兄弟的人竟然可以在转眼之间翻脸,毫不犹豫地将对方置于死地,不由一个激灵:“勾践这么坏,怎么还配得上做大英雄?”
楚天行冷冷一笑,说道:“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向来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杀一个文种,勾践不在乎,后世想要效仿他勾践的人也不在乎。那些个‘英雄好汉’,都是好人么?我瞧也未必。这世间阴谋横行,众口铄金,对与错,是与非,原也极难分辨。”
岳小西默然无语。这些话他从前是听不到的:陈长空只是一味地督促他练功而已;而他自己偶尔看书,那些书总是把残酷的纵横捭阖说得如同演戏般简单。这会儿听楚天行淡淡说来,却如闻惊雷。但他其实并不能真正明白楚天行话里悲凉的意思——这会儿他还体会不到。有些事,只是听说,是不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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