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侠一去无影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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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一晃即过,这天早晨,岳小西收拾行装,与陈长空等人依依惜别,便跟着师兄尹从虎直奔天都堂而去。尹从虎性子偏狭,素来与岳小西不睦,一路上对他也没什么好声气,一味的冷嘲热讽,大意无非是说岳小西进天都堂全是凭着几个堂主喜欢。岳小西吃亏惯了,也不分辩,只是由得他去。
二人行至天都峰下,忽听自南面有谈笑声传来。一个男声高声道:“……却说那老财主搬了把小凳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见那小孩在田里辛苦干活,便存心要戏弄他,对他说:‘喂,小东西!我来考考你。’那孩子知道他多半不怀好意,便问道:‘考什么?’那老财主便得意洋洋地道:‘你现在这样子可以打一个字,知道是什么字么?’孩子摇头道:‘不知道。’那财主哈哈大笑道:‘自然是‘畎亩’的‘畎’字,田边立条狗嘛!’那孩子也不生气,懒洋洋地道:‘你现在这样子也可以打一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字么?’那财主不料他竟然反问一句,一时摇摇头不知道是何意思。那孩子‘嗤’的一笑,道:‘自然是‘抓阄’的‘阄’字了,门里坐个龟嘛!’”岳小西觉得这声音煞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这时一个女声笑道:“这孩子好是聪明!俞大哥,你怎的记得住这麽多笑话?”
岳小西脸色顿变煞白,旁人的声音他或许辨不清楚,可慕容馨的声音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在这当儿遇上慕容馨,委实让他不知所措。更有那个姓俞的,还会是谁?只听那俞姓男子笑道:“这有甚么,你要听,我给你讲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另一人哼了一声道:“俞逝川,你哄女娃娃的本领,倒是不小。”却是慕容轩的声音。慕容馨不等俞逝川分辩,便娇嗔道:“哥!俞大哥都向你赔过不是了,怎的你还揪着他不放?”
那几人说话间便从三岔口上转了过来,正好迎面碰上尹岳二人。岳小西眼角早觑见那正是紫石堂二人与慕容氏兄妹结伴而行,一时也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避开,立在道中尴尬不已。慕容轩见是岳小西,展眉笑道:“二弟!你来得倒早。”岳小西强笑道:“大哥。”他口中应着,眼却向慕容馨看去,却见慕容馨扫了他一眼,目中微含愠意,又转过头去与俞逝川谈笑,心中不禁一颤。慕容轩见他脸色发白,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上去执起他手拉他先走,边走边低声道:“二弟,你脸色甚不好看。”岳小西深吸了口气,心中道:岳小西啊岳小西,你前几日想得好好的,馨妹倾心俞师兄份属应当,又关你什么事?怎么到头来还是小肚鸡肠,郁郁不乐?是了,你心里一定想,馨妹虽然心有所属,俞师兄却未必知道,他二人也未必有机会在一起,待见到他们果真在一起言笑晏晏,你心中便大大失望。哼,你这般自私小气,算什么男子汉伟丈夫,馨妹又怎么能喜欢上你?慕容轩见他不语,以为他仍是伤心,便道:“你别看小妹现在不大肯搭理你,过两天也就好了。她从小让爹惯的坏脾气,任谁都没法子。”岳小西一时不语,忽道:“怎么馨妹也跟了你上来天都峰,为什么又和俞师兄,季师兄在一块?”慕容轩道:“紫石峰与青鸾峰临近,俞逝川便过来邀我一同上路,我想有人同行自然最好,便答应了。不想小妹听说人多热闹,也缠着非要送我过来。你知道我一向拗不过她。”岳小西心中酸涩,苦笑道:“不错,她自然是要跟过来的了。”
慕容轩奇道:“你怎么知晓?”岳小西觉得心中疲惫不堪,不愿再说,转头望向别处。心中又想到楚天行对他说的那几句话:“该求时求,得放时放,潇潇洒洒,天地自宽。”不禁自语道:“可惜师叔却未曾告诉我何时当求,何时需放;他又说且待十年自然释怀,但是当下牵挂又该怎么办?哎,我真是没用得很。”他却不知道有些道理虽然明白,一时想要践行,却又不太容易。慕容轩见他又嘟哝些自己不甚明白的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歉疚,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让爹爹去提这事,小妹性子倔强,愈是受逼愈不愿做,或是因此而迁怒于你。”岳小西摇摇头,淡然道:“馨妹心有所属,不论你们提不提,终是不愿意嫁我。我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嫁不嫁我,又有什么干系?俞师兄相貌武功都是绝顶,馨妹倘能和他在一起,自然比和我一起要好得多。”他说到后来,已然不再顾念自己苦处,反而觉得胸中豪气涌动,倒仿佛真是天地间潇洒人,无挂无碍,郁郁之情一时消解。
慕容轩讶道:“俞师兄?你说俞逝川?”岳小西“嗯”了一声。慕容轩回头望了望正在谈笑的俞逝川、慕容馨二人,方才悟道:“不错,不错。我道小妹怎么一路上只是给他说好话。女生外向,我居然看不出来。”言语之中,又是惊讶,又是恍然,又带些许不悦,面上一时表情复杂。按说亲妹子有了心上人,做哥哥的原该高兴才是,但他这义弟苦恋不成,反叫一个与自己有过龃龉的外人占了先,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
岳小西道:“只盼俞师兄能明了馨妹的心意,好好待她,我便心满意足了。”慕容轩却道:“好糊涂的慕容馨,目不见美玉,却以沙石作黄金!”他故意说得十分响亮,似在撒气一般。慕容馨听到这话,脸色顿变煞白,只是咬唇不语。俞逝川却笑了一声,踏上一步道:“慕容兄,不知你所指谁是美玉,谁是沙石?”慕容轩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她心里明白,又关你什么事?”俞逝川道:“不然,俞逝川虽然不聪明,慕容兄的意思,却也能揣测一二。人之相交,譬如石中取玉,沙里淘金,你不能识,未必他人不能识;你今日不识,未必他日不能识。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今日你我虽‘不同’,却也未必不能‘和’。倘因为慕容姑娘与我投缘,而平白生出厌憎之气,那可未必太过小气,不是君子所为了。”他一番话说得曲里拐弯,大意无非是劝慕容轩不可抱有偏见罢了。岂料慕容轩最讨厌堂而皇之的说话,当下冷冷的道:“不错,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自然跟你不和不同,你又待怎的?”俞逝川摇头道:“大伙儿都说青鸾堂的慕容轩少年英侠,豪气干云,不料今日只见心胸狭窄一莽汉,可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慕容轩大怒道:“不错,你俞逝川火眼金睛,看穿了我慕容轩的为人,何不再来打上一架,索性出透这口恶气?”

尹从虎和季一燃见两人一言不合,几乎要动起手来,慌忙上去一人拉定一个,苦苦劝解。慕容馨见两人因自己而相斗,心中委屈愤懑,一时又不知该帮谁,珠泪簌簌落下,转头就跑。岳小西急道:“馨妹!”慕容轩怒道:“不要管她!让她走!她还当她是慕容家的人么?”俞逝川只是摇头冷笑。岳小西慌忙拱手道:“各位师兄,时辰已经不早了,请你们先行一步赶去峰上,我去去就来。”急忙向慕容馨跑的方向追去。身后俞慕二人兀自争吵不休,尹从虎和季一燃一人拉着一个边劝边往峰上去了。
岳小西边追边唤道:“馨妹!馨妹!”慕容馨听他追来,跑得愈快,但毕竟不比岳小西身负轻功,一会就被追得近了。她心里一慌,脚下拌蒜,“啊”的一声就要摔倒,岳小西眼疾手快,一步窜上将她扶住:“馨妹,你没事吧?”
慕容馨满面通红,挣了挣,道:“你,你放开我……”岳小西这才意识到她的一支皓臂就握在自己手中,慌忙放手,讪讪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慕容馨哭道:“谁要你装好人来管我?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只道是岳小西通过父兄来压她,并因此害得慕容轩与俞逝川反目,更使慕容轩这个自己最尊敬的哥哥对自己口出恶言,不由对岳小西大为恼怒。岳小西白白被她冤枉,偏偏又无从辩起,站在原地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慕容馨越想越气,越哭越痛,见他仍是不走,竟用手去推他,边推边恨声道:“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再也不想见你!”
岳小西一颗心被这几句话重重地敲打着,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要倒下去。数日之前,他哪里能想到彼此间其乐融融的场面竟会变得如此剑拔弩张,甚至逼得慕容馨说出“永不再见”的话来(他却不知道女孩子的气话往往是做不得数的)?他心神狂乱,一时忘情,竟攥住慕容馨双手,颤声问道:“馨妹,你就这般恨我?你真的这般恨我?”
慕容馨突然被他攥住双手,吃了一惊,去望岳小西面庞,却见他双眼中泪如断线,痴痴地望着自己,神情痛苦万分,不由怔住了。她印象里的岳小西永远沉静平和,喜怒不现,从来不是耀眼的那一个,似乎有他不多,没他也不少,哪里料到他真情流露之时,一般的令人心疼。她忽的又想到岳小西平日里温和的关怀,自己从未认真体察过,这会回想起来,全是脉脉情意,如网般将自己包围。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拂拭岳小西脸上的泪水。
岳小西见她忽然转变,又惊又喜,破涕为笑道:“馨妹,你不怪我了?”慕容馨道:“又哭又笑的,真羞真羞。”这话是慕容馨中毒醒转后那日岳小西对她说的,慕容馨此时想起,顺口说了出来,心里却忽然一空,声音中殊无喜意。
岳小西见她神情又复落寞,不明白女孩子家心思变化为何如此迅速,也不敢多言,唯恐又把慕容馨惹急。慕容馨却拉住他的手,低低地说了句:“岳二哥,我真对不住你。”
岳小西脑中一片空白,支吾道:“你如何对不住我了?没有的事。”
慕容馨摇摇头,柔声道:“慕容馨是个笨蛋,有人一直对她好,关心她照顾她,她竟然到此刻方才明白。”岳小西几乎要长啸出来,强压心头狂喜,道:“你在说我?你在说我!”
慕容馨道:“岳二哥,你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以后也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岳小西道:“那是当然。你是我的好妹子,我为什么要怪你?”
慕容馨默默地念了两声“好妹子”,又道:“是啊,我心里也一直把你当作一个好哥哥,从来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喜欢我,没想到要做你的……”她说到这里,脸色泛红,“妻子”两个字却是说不出来了。
岳小西心道:你此刻知道了啊!口中却不能说出,只是看着她,盼着她继续说话。
慕容馨却又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岳小西的双眼,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岳二哥,可是你的馨妹心里却有了别人,这辈子只想嫁给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岳小西虽然早已猜得到她的心思,但心中总存有一丝指望,盼自己猜得不对,又或远没有那么严重——这也是人之常情——及待慕容馨亲口说出,方知这自我安慰总是徒劳。他只觉一口气堵着喉管,直令呼吸困难,半晌方涩声道:“俞逝川。”
慕容馨晕生双颊,垂下头去。岳小西苦笑道:“你们相识不过几个时辰,你便定了你的终生。馨妹……”
慕容馨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道:“但是我心里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与他一起走来的这条道,每句话,每步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从前在梦里见到过他,一般的神色,一般的举动……这,这是上天定的姻缘啊!”
岳小西双眼茫然,心中倍感苍凉,耳边又响起楚天行说的话:“该求时求,得放时放。”心中有个声音不停说道:该放手了!该放手了!
慕容馨柔声道:“岳二哥,我们一直像亲兄妹一样,一直好好的,不行么?”
岳小西已无悲喜之感——或者他的悲喜在几日的煎熬中已被磨平,心缓慢地跳动着,如跌入悠远寂寥的山谷,无人来听,无人来识。他轻笑一声道:“那有什么不行?那自然很好。岳小西什么样的坎坷迈不过去,纵使悲苦一生,又便如何?哈哈!哈哈!”说罢转身便走。慕容馨想去追他,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默默看他萧瑟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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