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俊三十孰为雄(五)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回到云门堂,岳小西三两下便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想到自己便要告别这个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忽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亲切温和,不堪割舍。他摩挲着刻在床沿上的“勤思”二字怔怔地出了会神,便听同室的郝大虎进来道:“小西,师父叫你去。”
“啊,师父叫我。”岳小西恍然回神,慌忙站起。他平素对自己这个严厉的师父颇为敬畏,此时却觉得十分亲近。天都堂规矩比云门堂还严,谈什么随意走动,进去之后,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见得到陈长空一次,一念及此,心中竟微微有些怅然。盖因陈长空虽然严厉,对他其实也颇为关心照顾,岳小西性子乖巧,岂有不知之理。
走到陈长空的屋门口,岳小西叫道:“师父!”喉头突然一紧,两行泪便流了下来。陈长空转过身来,道:“小西么?进来罢。”他今日一改严霜面孔,颜色温和,上前拉小西坐下,道:“你今日做的事不免太过大胆,为师也为你捏着一把汗。不料师父竟因此而看中了你,倒也算因祸得福。”岳小西道:“是,原本弟子也十分后悔,可不知为什么掌门太师父不但不罚我,还收了我,可实在令弟子想不明白。”陈长空道:“师父这么做定然有他的用意,你也不用妄加猜测。嗯,如今你入了天都堂,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陈长空不负所托,你父母在天之灵,必然也是欢喜得很的。”
岳小西如闻惊雷,脸色大变,道:“师父,您,您说甚么……在天之灵?”陈长空望着他,叹了口气,道:“是。为师从前没有把你身世的真相告诉你,是怕你自怜自艾,枉自消沉。如今你年纪渐长,于武学上也有所小成,应该把实情告诉你了。”当下把云际峰外一场激战,后来一位女子来找他托孤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岳小西心中一直盼着有那么一天,父母突然来到自己面前,一家人终得团聚,和和美美。他素性坚韧,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决不放过,但此刻听陈长空亲口说出这个噩耗,方知平日里的幻想尽皆化成了泡影,呆了半晌,方才咬牙道:“这么说,我爹我娘都是幽冥教那帮狗贼害死的?”陈长空道:“多半便是。”岳小西道:“好,好,好。”三个字中寒意洌然。陈长空见他双目发赤,拳头攥得骨节发白,知道他在强忍悲愤,心中担忧,道:“小西?”岳小西道:“师父,我没事。”
陈长空暗叹了声,便从一个上锁的箱子中取出一个物事,递给岳小西,道:“这个东西,你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妥善保存,到你武功有所成就时,再交给你,说是干系巨大。你如今进了天都堂,前途不可限量,早晚给你,都是一样。”岳小西接过一看,却是块普通的金锁片,上面刻有“富贵平安”四个字,也看不出有甚么奇异之处。岳小西问道:“师父,这锁片有甚么奇特,为何我娘说它干系巨大?”陈长空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你母亲没有告诉我,似乎她知道你自己迟早都会明白。”岳小西“嗯”了一声,也不细究,就将锁片贴身藏起。他乍闻悲讯,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深究?
陈长空道:“小西,生老病死皆是常,你须得看得开些。有些事情毕竟人力难及,譬如你父母已然身故,任你怎么悲恸也活不转来。他二老只盼得你健康喜乐,你也不要太过自我折磨。”岳小西点头道:“师父,我省得。天色不早了,若师父没事,我就回去了。”陈长空见他转身走出,在院子里疯魔般的舞了一路剑法,内中居然还有二十八式中尚未学到的剑招(多半是岳小西日里见别人使出,心中暗暗琢磨,现在乍逢大变,心神狂乱,竟下意识地使将出来),随后又跪在地上默默祝祷了一阵。陈长空心中忧虑,却也无法可想,只得由得他去。
岳小西这一夜睡得极不稳妥,一忽儿梦见一男一女看不清面目的二人抱着他笑,一忽儿又见他们满身是血地消失了,周围俱是吃吃、呵呵、嘿嘿的冷笑。他猛的惊醒过来,周身是汗,心中想道:爹娘已经叫人害死了,那是无法可想的事,我总要练好武功,将来说甚么也要报了此仇。忽的又想起那个锁片,娘说它干系重大,到底是为什么?
他点了枝蜡烛,将那金锁片掏出来细细端详,这回却看到锁片底部有一条细小的裂缝。他心中砰砰乱跳,用手去掰,但那缝狭窄得很,说什么也容不下两片指甲,哪里掰得开来。他又寻了一把匕首去撬,却说甚么也撬不动。他心中暗忖,这秘密也未必就藏在锁片内部,若将锁片撬坏,反而糟糕。又坐起来想了一阵,反正报仇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倒也未必要急着解开这谜底,便把锁片重新贴身藏好。看了看天色,却已经蒙蒙发亮,心中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失声道:“啊哟,不知馨妹怎样了?”
他短短一日之内,就遍尝了大功告成的狂喜和痛失双亲的大悲,心情大受激荡,早将慕容轩当日说法抛诸脑后。现在忽地想起,恍若已隔十年,再无初时忐忑之心,只是想到,慕容轩此时八成已把自己倾心慕容馨的事情告诉了义父,却不知道结果如何了。心念一动,也顾不及天色尚早,便向青鸾堂奔去。
慕容轩起了个大早,正在专心练剑,见岳小西过来,便收剑笑道:“小苦菜,来得这么早?以后咱们都在天都堂练武,你要找我便不必跑这么远的路了。”岳小西上前便问道:“馨妹的事儿,你说了么?”慕容轩脸上顿时显出尴尬的神色,道:“那事……倒也,不必着急……”岳小西道:“你说了是不是?义父不同意?”慕容轩道:“这个,我爹倒是同意的……”岳小西心一沉,道:“那,就是馨妹不同意了。”慕容轩挠了挠头,半晌方道:“小妹一味地说自己还小,不想嫁人。我爹说,先把这事定下来,过个三两年再办,也不错。我也是这么劝她。谁料她只是摇头不肯,说了大半宿都没有用。我瞧着她不像是因为年纪的缘故,倒像是……”岳小西心头一紧,道:“倒像是甚么?”

慕容轩道:“我说了,你可别着急。”岳小西急道:“你不说我才着急呢,快说!”慕容轩道:“我瞧她一个人时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的,忽的会红了脸,怕是心里有了中意的人了。”
岳小西一呆,眼前恍然出现了比剑时慕容馨奇怪的低语、奇怪的脸色、奇怪的眼神,一切当时不甚在意的疑惑忽然得到了印证,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相信,只是喃喃低语道:“是他?”慕容轩奇道:“是谁?”岳小西却听而不闻,自语道:“怎会如此?她不过第一次见他……不错,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馨妹便……那又有甚么稀奇?”慕容轩连连摇他的肩膀,道:“小苦菜,你没事吧?”
若是换了两三天前,让岳小西知道慕容馨心有所属,非大受刺激不可。但大悲在一夜之间仿佛使他成熟了十岁,心中便只有为父母报仇一事最为紧要,其他事情,都是其次的了。一想到父母惨死,心中忽的一悲,又想到: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身上又负着这多秘密与仇恨,没来由的让馨妹跟了我作甚?俞师兄样貌武功,哪一样不是强过我许多?馨妹喜欢他,有甚么不妥?简直是妥当至极。神色便复平常,道:“我没事。”也不想再去见慕容馨等人,转身便走,丝毫不理慕容轩在身后大呼。
他一人往峰下走去,但觉苍天亦沉沉压下,鸟鸣风声无不透着悲凉意味,胸中淤塞不通。又走了一阵子,终于抵受不住,靠着棵古松大哭起来。他幼时失怙,虽得陈长空照顾,也因此被云门堂下众弟子妒忌,时不时在暗地里给他下绊使坏,算得上朋友的几无数人。亏他自小懂事,性子又淡,不愿和他们一般见识,常人难忍的苦处,平平地也就过去了。但如今日这般,无人欺他、害他,却偏偏每桩事都砸在他心中最软弱的地方,苦得无处可说,无法可想,唯有大哭一场。忽听背后有人缓缓说道:“霜露迭濡润,草木互荣落。日夜改运周,今悲复如昨。”却是楚天行的声音。原来岳小西与慕容轩对话之时,楚天行就在左近,待看到他郁郁离开,却怕他出什么事情,因而追了下来。
岳小西止了悲声,抽噎着道:“三师叔。”
楚天行道:“昨日你师父突然很晚来找我,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却说,他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你,知道你迟早会到这里来,叫我见了你时,好好劝解你一番。我二师哥面冷心热,做事竟这般仔细。”
岳小西只是抽噎却不答话。楚天行又道:“小西,你想和父母团聚,却永远见不到那一天;你喜欢馨儿,她却另有中意的人。你心中觉得很苦,有说不出的苦,是不是?”岳小西几乎又要哭出来,却紧咬牙关忍住。半晌方点了点头。楚天行道:“小西,师叔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岳小西又点了点头。
楚天行道:“那是师叔很小的时候,你太师父还没有收了我做徒弟。我和我爹娘住在庐州的乡下,家里十分清贫,但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你师叔小时候顽劣不堪,就喜欢拿弹弓捉雀打鸟。我爹爹疼我,自己用桃枝做了个弹弓送给我玩,我便拿着那弹弓整日价在外边厮混。”他说着说着,眯起眼来,似在回忆当日情景。岳小西被他神情吸引,忘记了哭泣,也安静了下来。
楚天行续道:“我爹手艺精巧,做的弹弓挺直好看,一块玩耍的伙伴都十分羡慕,常常来问我借要,因此我在孩子中间,十分威风。可是同村的另一个孩子却不服我,他家中有一个叔叔是跑商的,便让他从外地捎了一个弹弓回来。那弹弓却是江宁城中最好的木匠做的,黄杨木材质,刻着龙纹,气派得很,立时将我的弹弓比了下去。这下那些伙伴都跑到他那边去了。我又气又羡,回家也央爹爹给我做个好的。我爹却说咱们庐州不长黄杨木,要做只能用桃木枣木之类,可是那些材质哪里比得上黄杨木的好?我又求爹爹去给我买一个,可是慢说我家没有那个闲钱,或便有了,又上哪里买去?我心中想要那弹弓想得发疯,却又不肯拉下面子去问那孩子借玩。咳,这段日子,真教人憋屈得紧。”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了。岳小西听得入迷,忙问到:“后来呢?”
“后来?”楚天行笑了,“后来我就遇见了你太师父,拜了他老人家为师,进了轩辕剑派。”岳小西问道:“师叔一直没有得到那黄杨木的弹弓吗?”
楚天行笑着摇头道:“没有。不过说来也巧,有一回我随师父去江宁办一件事,却在一个木匠铺里看到一模一样的一个弹弓,也是黄杨木的材质,一般的刻着龙纹。我那时将它拿起仔细把玩,却怎么也找不出当日心境,甚至暗暗纳罕,为何当时迷恋这弹弓到那般境地。”
岳小西道:“师叔后来年纪长大,自然不会如小时候般贪玩,也就不会看重它了。”楚天行道:“不错,每个人的年岁都渐渐长着,看过越来越多的人,见过越来越多的事,到后来,心境慢慢的就变了。从前当作了不得的事情,后来一看,也便如此。人生何其广阔,若停留于一时一事,跳不出来,那便如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岳小西点了点头,似有所悟。
楚天行摸摸他的脑袋,郑重地道:“小西,要报你父母的深仇大恨,不在一时,何况已成事实,你也不要徒然悲切。至于另一件事,”他顿了顿又道,“小西,你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不能懂得,但你要记住,有些事不论求得求不得,只是不要强求。强求不得,固是痛恨;强求纵得,亦为不美。且由它去,待得十年再看,另有一番天地。你师叔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深知求不得之苦,该求时求,得放时放,潇潇洒洒,天地自宽。”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