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一攀丹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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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攀丹桂
现在,听了知县的回报,并不生气,“我要去禄江书院。”
听到刘知县的汇报,令刘知县没想到的是陶总督非但没有生气,立即脱去官服,换上便装,对知县说道:“书院离这里远吗?不远我现在就去会会这位山长,也欣赏一下醴陵的风光。”
刘知县说:“书院倒是不远,但哪有制台大人亲自去的道理,卑职再去请他就是。”
陶总督连连摇头:“去去又何妨,是我要见他嘛。”
刘知县就不再劝阻,以左宗棠的脾气,他再去还真未必能请得来。只是有些担心,但愿这位山长不要不识抬举,在总督大人面前摆他的傲气。
陶澍接着说:“替我派一个人带路吧。”
知县听了,急忙劝道:“这哪行,还是让卑职派一队人马护送去吧!”
陶澍却随便地说道:“不必兴师动众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嘛。”
刘知县说:“还是卑职陪大人去吧,手下人怎能让我放心!”
太阳已经落山了,陶总督带了两个便装的戈什哈,刘知县和他的随从作陪,一起向书院而来。
到了书院门前,陶总督又对门联大感兴趣。上联是: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下联是:
读书万卷,神交古人。
陶总督说:“这也是出自左山长的手笔了。”
刘知县回说:“正是,这位左山长,原本家里有几十亩田,他大哥死的早,他就把自已名下的地全给了寡嫂孤侄,是真正的身无半亩。结婚时家里无可为生,只好入赘周家。”
陶总督听了连连赞叹。
进了书院,刘知县抢前几步进了左宗棠的住室。
左宗棠正在掌灯伏案看着什么,连头也没抬,说:“知县大人,对联我也写了,还有什么事啊?”
刘知县说:“陶大人要见你呢。”
左宗棠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做他的总督,我当我的山长,他要见我,自个来就是了。”
知县说:“季高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哪有下属让上司来见的道理。”
左宗棠说:“知县大人又错了不是?陶制台不是我的上司,我也不是他的下属。再说了,即便是,他来见我又如何?刘备还三顾茅庐呢。”
左宗棠正在全神贯注的描绘一张地图,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知县打嘴仗。
随行的两个戈什哈沉不住气了,陶澍摇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走近桌案,接过左宗棠手里的烛火,帮他掌灯。
左宗棠以为刘知县,并不为意,一会儿说往这边照,一会儿说往那边照。
陶总督指着左宗棠刚描过的地方说:“这条山脉地跨三县,你画短了,至少还要再加三分。”
左宗棠听声音不对头,这才抬起头来,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正举着烛台,慈祥的向他微笑。
刘知县说:“季高老弟,这就是陶制台,亲自看你来了。”
左宗棠吃了一惊,但并不十分惶恐,连忙打躬说:“让老大人给晚辈掌灯,真是罪过,罪过!”
左宗棠连忙接过灯来,埋怨刘知县说:“刘大人,你也不说一声,你是故意要看我的笑话。”
刘知县说:“我哪敢呢,再说,你哪容我把话说完呀。我才说半句,你有十句等着。”
左宗棠无理夺三分,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有话无话,你先把自己的话说完呢。要是外面着了火,您也要非等我说完不成?”
陶澍望着桌上描了一半的地图说:“你这是……”
左宗棠说:“我正在画舆图。我朝舆图太少,错误太多。我搜集了些资料,先是画出了大清全境的舆图,然后再画出各省、各府的地图。将来还打算画出前明、元、宋直到《禹贡》的舆图。”
陶澍惊叹说:“这可是一项大工程,非十几年不能完成啊。”
左宗棠说:“天下无不能之事,贵在坚持。我这人的特点就是认准的事绝不回头。”
左宗棠摆出已经完成的湖南、江西、湖北、安徽、四川等省的地图让陶澍看。陶澍赞叹不绝。
陶澍让左宗棠掌灯,要看看他的藏书。
这间屋子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其余便全是书了。有地学类、农学类、兵法类,还有水利、荒政、田赋、盐政类,比如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齐道南的《水道提纲》等。更引人注目的书架上的是那部《皇朝经世文编》,密密麻麻写满了扎记,可见不是读了一两遍。这部书是十几年前江苏布政使贺长龄聘请魏源帮助编纂,收录清初至道光三年间的经世文章二千二百多篇,共一百二十卷。
陶总督也是最为注重经世致用学问的人,这部书也仔细读过,他说:“醉心于功名的人,都埋头制艺文章了,像你这样用心经世学问实在难得!”
左宗棠说:“八股文章百无一用,八股越作的入格,才能越见低下。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一门心思读那么几部旧书,心神全耗在起承转合上,对于农事水利等实用学问一窍不通,这样的人除了空谈还能干什么?我教学生也与人不同,八股不得不教外,更要教他们经世致用的学问,天气晴好,我就带他们登山,讨论何处可排兵布阵。”
知县的随从悄声对两位戈什哈说:“他又吹上了。他考了几次都没中进士,至今还是个举人,他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呢。”
两位戈什哈也看不惯左宗棠的狂傲,但见总督大人与他谈得兴致勃勃,也就不敢小看了这位山长。
谈了有半个多时辰,两人还是意兴未尽。
刘知县提醒说:“制台大人还没用晚餐呢,时候不早了。”
陶澍说:“本来打算明天就走的,明天就不走了,季高明天陪我登山畅谈,不知肯不肯赏脸?”
左宗棠也领教了陶总督的学问,心里已经十分佩服,说:“是大人赏晚辈的面子,哪有不陪的道理?”
次日一早,左宗棠前往陶总督行馆拜访,陪总督游览醴陵。
醴陵虽非通都大邑,但值得一游的地方也不少,渌江书院便是一处。书院是在宋元明三代学宫的基础上,于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创建起来的,道光九年(1829)迁建于风景秀丽的靖兴山腰,院前就是渌江流水。宋朝理学大家朱熹曾两次在书院讲书,院前有棵千年古樟,古樟下刻有明王守仁的诗:“老树千年惟鹤住,深潭百尺有龙蟠。僧居却在云深处,别作人间境界看。”此外还有靖节寺、红拂墓等,都可一游。再说陶总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与左宗棠畅谈经国济世的学问,因此游得兴致勃勃。
那天陪同游览的还有陶澍女婿胡林翼。胡林翼是湖南益阳人,与左宗棠同年生,比左略大几个月,在城南书院与左宗棠同学。他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做官至詹事府詹事。他又是独子,从小养成衙内作风,饮酒豪赌、冶游狎妓,是个风流浪荡子。

当初陶澍将女儿许给他,家人都极力反对,陶澍却说:“此子是瑚琏之器,今后必成大事,年少纵情,不足深责。”
这位衙内即便结了婚,也并未收敛,闹了不少笑话。二十五岁,林翼便考中进士,旋又点了翰林,少年科第,风光无限。翰林院事情少,老婆不在身边,北京城郊结合部亦不乏大量**场所,依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胡林翼往那边“潇洒走一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大清律》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且免不了要接受降级甚至革职的处分。套用一句话说,官员*,那叫玩的就是心跳。
那一日,胡林翼和同事周寿昌“流连夜店”时,便被风化纠察队(坊卒)逮个正着。寿昌耳尖,一听门外大声呵斥,立即跑到厨房换了套佣工装扮,蒙混过关。林翼酣迷,待到醒觉后慌忙爬入床下,纠察队员已破门而入将他纠将出来。随后便是身份辨认。格于严厉的官员处罚条例,林翼矢口否认自己是翰林。纠察队则见其服饰华贵,怎么也不信,乃侵犯人权,刑讯逼供。那一夜,林翼坚守翰林的尊严,苦苦支撑,受尽羞辱,总算保持了颜面,事态不致扩大到通知翰林院的地步。次日,胡便与周绝交。
“同嫖共赌”是一种修辞手法,用来形容朋友间真挚深厚的友谊。胡、周同嫖,陡遇危难,周却弃之不顾,独善其身。逼讯之苦让胡林翼认清了所谓朋友的真面目,因此绝交。不但绝交当时他愤懑不平,事隔多年,他也不原谅周寿昌,甚且恨及屋乌,在招募士兵时严令“善化籍城市油滑之人”不得入伍。善化,即长沙;周寿昌,善化人也。
四年前他任江南乡试副主考,因为违规调人入闱阅卷,主考被谪庶新疆,他则降一级迁内阁中书。他的父亲为这个儿子伤透了脑筋,这次事件对他打击很大,当年就病逝了。这成了胡林翼一生的转折点,他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成就一番功名。守制三年服满,他捐了知府,并要求去贵州安顺履任。贵州安顺是贫困之地,又多盗匪,不少人宁愿丢掉前程也不愿去这种地方。胡林翼偏偏看重,认为正是历练本领的地方。这次就是去贵州赴任,顺便陪岳父扫墓,而后就沿长江逆流而上。后来的历史证明胡林翼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在贵州任上与盗匪作战不下百余次,积累了丰富的军事经验,编著了《胡氏兵法》,后来与太平军作战屡立战功,成为湘军领袖,倍受朝廷依重。
三人谈得最多的是贺长龄、魏源、龚自珍、林则徐,从“经世致用”之学谈到漕运、水利、盐政等经济改革;从禁烟谈到师夷之学。
谈到林则徐时陶澍说:“少穆嘉庆十六年(1811年)中进士,十九年(1814)授编修。历任国史馆协修、撰文官、翻书房行走、清秘堂办事、江西、云南的正副考官、江南道监察御史。在京师为官七年中,他广泛搜集元、明以来几十位专家关于兴修畿辅水利的奏疏、著述,写了《北直水利书》。”
提到林则徐的《北直水利书》,左宗棠插话说:“季高十分认同书中‘直隶水性宜稻,有水皆可成田’,‘农为天下本务,稻又为农家之本务’等观点。只有发展水利,提倡种稻,就地解决漕粮,才能合理解决南粮北运及由此产生的漕运积弊问题。”
陶澍赞许地点头称是。
左宗棠说:“听说嘉庆二十五年(1820)七月,林则徐外任浙江杭嘉湖道。他积极甄拔人才,建议兴修海塘水利,颇有作为。但他也感到仕途上各种阻力难以应付,曾发泄‘支左还绌右’、‘三叹作吏难’这样的苦闷。终于在次年七月借口父病辞职回籍。”
陶澍叹了口气说:“官场上哪有那么多顺利的事情,你想为百姓做点事情,便总有许多人出来掣肘,老夫深有同感呢!”
“不过林少穆虽然有时不满时政,但为了克服性情急躁,请人写‘制怒’大字悬挂堂中以自警。”胡林翼道。
“这便是林少穆难能可贵之处!”左宗棠赞颂道。
陶澍接着说:“道光十年(1830年)少穆服丧完毕。从六月到次年七月,林则徐先后任湖北、河南、江宁布政使。—岁之中,周历三省、所至贪官墨吏望风解缓。疆臣重其才,皆折节倾心下之,一时贤名满天下。”
“更为钦佩得是少穆公治理黄河,亲自顶着寒风,步行几百里,对备用的几千个治水梁秸进行检查,还将沿河地势,水流情况,绘画张挂,便于了解和治理。”胡林翼道。
陶澍说:“林少穆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的精神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
谈到鸦片危害时,左宗棠指出:“鸦片耗中国之精华,岁千亿计,此漏不塞,虽万物为金,阴阳为炭,不能供尾闾之壑,鸦烟流毒为中国三千年未有之祸。”
“鸦片祸乱中华,已为许多有识之士之共识,林少穆现在便在湖北全省厉行禁烟,收缴烟土、烟膏与烟具,并配制‘断瘾药丸’,供人戒烟,成效卓著。季高对禁烟有何见教?”陶澍问左宗棠道。
左宗棠说:“季高以为朝廷以重治吸食为先,要严厉打击鸦片走私贩和坚持不改的鸦片吸食者,以收‘惩一儆百’之效。”
“我朝禁绝鸦片,四夷自然不会甘休,战火必起,外夷船坚炮利,我们的木制战船根本不是对手,那时且如之奈何?”胡林翼道。
左宗棠说:“默深公早已说过:‘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我当学习西方长技,制轮船,造火器。洋人那些洋玩艺能有多少机巧,我们学会了也造出坚船利炮来,不信打不过他们。”
陶澍说:“季高说的不错,林少穆和魏默深早就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可是有谁往心里去?中枢大员们一听打仗就吓软了腿,可是一提学习洋人,他们就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奇技淫巧,不必学,也不能学。”
左宗棠对洋人军舰大感兴趣,就此又请教许多问题。恰巧陶总督随带书籍中有一册西洋军舰图说,当时就答应送给左宗棠。
陶澍年已六十,体力不支,天气又热,近中午时忽然头晕,众人连忙搀他到树荫下休息,找了一顶软轿把他抬回行馆。
在谈话中间,陶澍得知左宗棠次年将赴京会试,临别时再三嘱咐道:“足下会试完毕,无论中与不中,务必绕道南京,来督署衙门盘桓几天……”
在陶澍看来,左宗棠是一位不寻常的人才,能不能考中进士并不损伤他的形象。即使左宗棠不中进士,仍然是一位值得爱惜的人才,因为陶澍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注重实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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