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思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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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凤儿将炭火盆上温的药倒出来,道:“总要好了身子才能去荷花湖
连小虎脸白如纸,声音嘶哑道:“谢谢……凤儿姐。”
他本已经心死,若不是冷凤儿开导:“樱花妹子或许不会死,宫伯母或许能救她。”他僵冷的心才回些暖,燃起希望,才配合着吃下药,身子慢慢好起来。但他收手的那一掌,实是遭了很大的内伤。所以这一躺就是十数天,心急万分。
冷凤儿见他喝了药,又叮嘱了几句,才出去。
连小虎等了一时,掩上门出来。
“与君思兮,与君知,君行妾伶仃;剪碎烛花霜寒衣,何时重见君。滴滴泪,脉脉情,衷情最苦难消受,落泪对妆镜。窗前月,慢抚琴,最怜相思无人听,独坐到天明。”
歌声似月色,冷浸浸地弥漫开。
连小虎看了一眼窗影,纵身投入黑暗。
黎明时分,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连小虎掩在树后,他此刻的心情不愿意见任何人。
马队狂飙一般卷过,踏起的雪末和泥浆四处飞溅,官道泥泞一片。
“竟是他们!”
连小虎等马队过去老大一会才上路。路旁一个卖膏药的,他买了一张贴在脸上。将衣衫撕开,塞了一团在后背,佝偻着身子,这才进荷花镇。在镇里前后问了一圈,竟雇不到一条船进湖。
“借光借光,让个道。”一个清脆声音响起。
连小虎回头一看,一宝蓝衣衫的少年公子跨坐高头大白马上,双目点漆,顾盼生姿,他手里轻摇马鞭,状甚闲雅。连小虎从未见过如此俊俏丰姿地少年公子,不禁多看了两眼,踩了别人脚也不知道。
“妈的,小驼子,踩了大爷了。”
连小虎不知是冲他的,他让过白马,再要走。那后生不愿意了,一把揪住他前襟,骂道:“混帐驼子,你大爷说话敢不理。”
老拳挥向连小虎面门。连小虎这才想起自己地装扮,他心中正烦闷,见这后生一脸凶蛮,怒火中烧,正要大发其火,耳边风响,后生突然松开他前襟,抱着拳头呼痛。
宝蓝衣衫的少年公子站在他身旁,折扇轻摇,笑道:“欺负人可不该。”
后生大怒,张嘴就骂:“妈的……”
少年公子俊面变色,折扇一点,后生捂嘴“呜啊”地乱叫,指缝里渗出血来。
连小虎看少年公子出手,将后生大牙敲落,手法简练大方,很有风度。后生跟班见自己主子吃了亏,都窜了过来。少年公子身子一转,几个跟班未站稳,俱被点了**。
少年公子微笑道:“兄台,你还是快去吧。”
连小虎知道他好意,点点头。少年公子上马,一磕马刺,得得得地沿街奔下。
连小虎有意无意地跟去。但马快步轻,他又扮的是驼子,只转了一条街就跟丢了。无奈在镇里左转右转,思想如何找到船进湖,转出一巷,眼光先看到那大白马,接着听到清脆声音道:“老丈,看你是打鱼人家,这如何进的湖去?”
“公子哥你来的不巧,今日一大早,一帮少年将船都雇下了,恐怕你的等上两日。”
“就没有闲船吗?”
“小哥急着进湖?”
少年公子见老丈反问,忙笑道:“是呀,老丈,小生有些急事要进湖。老丈若能找到船,小生酬金双倍奉上。”
老者笑道:“说什么酬金,老夫是见小哥生的好,面善。只是这荷花湖水道曲折,小哥识得不?”
少年公子脸孔微微泛红,道:“好叫老丈笑话,小生不识。”
“好吧,老夫好人做到底,小哥何时进湖,老夫送你。”
少年公子长揖道:“多谢老丈。这有一锭银子老丈收着,去时小生自来。”
老者嘴里道:“小哥太客气,太客气了。”还是欢天喜地接过银子。
这一带连小虎也问过,低头看看自己装扮,心道:“我这副尊容,怪道找不到船。”见少年公子走去,忙跟上。少年公子甚有雅兴,街上一步三看,将近晌午,进了家酒楼。连小虎跟进去,要上楼,伙计一把拽住他道:“驼子,走开,这不是你去的地方。”他拽不动连小虎,翻眼道:“好驼子,劲不小。”使足劲想将连小虎掼下楼。
连小虎见伙计一脸尖酸刻薄像,如此势利,心生反感,一抖手,那伙计滚球一般跌下去,撞的楼梯山响。这一闹,其他伙计围上来,要一齐动手教训他。偏生那少年公子望见,又出面挥手道:“慢着,这位兄台是小生朋友,上来坐。”他冲连小虎笑笑。掌柜也嫌伙计们多事,撵去干活。
少年公子见连小虎坐下,笑道:“天下伙计都是一样的狗眼看人,兄台勿介意。”
连小虎摇摇头。少年公子道:“看兄台双目清亮有神,不知如何称呼?”
连小虎指指自己喉咙,在桌上写道:“连英。”
少年公子脸上掠过丝同情,道:“对不住,不知连兄口舌不便,在下陶玉。”
连小虎写道:“幸会。”
“连兄是本镇人,还是……”
“外地人,想进湖。”
陶玉星目飞快地看他一眼,道:“兄台进湖何事?”
“寻人。”
“何人?”连小虎犹豫了一下,慢慢写道:“亲人。”他写这个字的时候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陶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寻到船了?”
连小虎摇摇头。陶玉见他神色愁苦,不禁道:“用过餐后我带你进湖。”
连小虎站起来,深深一揖。
陶玉忙道:“无须客气。”
两人重又落座,伙计将饭菜摆上。陶玉饮酒箸菜,浅尝及止。连小虎也是无心酒食,两人一时既用好,但陶玉又叫了茶,慢慢饮着,倒不急于进湖。连小虎如坐针毡,又不好催人家。
楼梯口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上来一群人。连小虎一看,忙背过脸去。其中两个少女一个雪白衣衫,一个杏黄衫,恰落座两人邻桌。
杏黄衫少女面色憔悴,喝口茶就吐了,白衫少女忙抚着她背道:“小玉姐姐,你这一阵身体可不大好。”
“没事,受凉了。”杏黄衫少女面色微红地低声道。
连小虎心里一阵难过。杏黄衫少女是苏小玉,白衣少女是雪儿。上来的人是风云堂众少年和听月山庄的武师。此际虽近在咫尺,却已形同陌路。
众人陆续落座,喝茶闲聊,中间一桌的年轻武师忽然大声道:“连小虎这小淫贼吃里爬外,受咱们侯爷这么大的恩惠,居然勾结倭女残害咱们,当真猪狗不如。”
“不错,这小子看上去老实,却是人面兽心。”
“这小子决不老实,老实能女子?能和倭女勾搭?咱们侯爷也是太宽宏大量了,依咱家的性子,当时就宰了他。”

众武师在海龙帮和倭寇联手偷袭山庄中伤亡惨重,心里本就有火,加上素日和风云堂少年有摩擦,所以一提起话头,借着连小虎的名字大骂,一方面出气,一方面压风云堂众少年风头。
众武师见风云堂少年都不做声,骂的更是高兴。
连小虎听在耳中,周身一片冰凉。过去处在锦绣名誉中,并不在意,可此刻听到自己的声名为人如此糟蹋,不禁寒到心里。而陶玉也是眉头紧锁,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连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若不是他打败了倭寇,咱们今天还能在这里吗?你们不能这般骂他。”一个娇脆的声音大声道。
堂中短暂地沉默。
“雪姑娘,你嘴里的连大哥是谁,难道是淫贼连小虎吗?”年轻武师嘻笑着问道。
“连大哥他是好人,他做错事只是受倭女蛊惑,但他是好人。”
陶玉见她一个小姑娘竟敢在大庭广众下,大声为臭名昭著的连小虎说话,不禁侧目。
连小虎转脸窗外,怕人看见,眼角流下了泪。他感激雪儿的仗义,心中更是难过万分。他不是怕众人辱骂,而是心痛。他心里明白,既然樱花是倭人,那么突袭卧虎岗遭敌人伏击和这次敌人大举犯庄,应该都和樱花有关系。他还清楚记得,当他向樱花说起要突袭卧虎岗倭寇的事情,樱花劝他不要去,那时他就非常奇怪,但现在想来,一切围绕在樱花身上的迷团,都是因为她的身份造成。他只是不愿,或者更恰当地说,他是害怕面对这样地现实。他来寻找樱花,毋宁说是要寻找逝去的真爱。如果说樱花未死,他虽然不知两人会怎样,但至少心灵不会如此这般地孤独和无奈,可樱花选择了死!她为什么那么决绝地自尽在自己怀里呢?这些天来,他梦中醒来无数次,望着昊天孤悬的月轮,樱花那含笑的眼神,终于使他渐渐明白了逝去少年恋人的心境:她是为了自己的心,她是为了他的心!过去相处的日子,自己就象一个傻子,终日沉浸在爱恋的懵懂**中,可体会到恋人每一次流泪背后的伤痛吗?可体会到恋人内心的苦楚吗?可体会到恋人心中的恐惧吗?只在诀别时,她才一句话道尽了心中无限的凄楚:“终是不行!”是的,民族隔阂,血的仇恨,终是不行!她为此犹豫过,为此努力过,也为此放下心中一切羁缚和情郎快乐过,但一切终是梦,终是不行!她没有选择哀求,没有选择退缩,也没有选择背叛,无论是背叛她的族人还是背叛她的情郎,她含笑地选择了死!一切在她心灵中包含的:对情郎父母死的愧疚,对无奈现实的抱憾,对自己爱的纯洁和执著,都在她逝去的,含笑的眼神中求得了她最为满意的答案。她是含笑而去的!却留下了连小虎孤独的心灵来承受这般海一样深的的情意。连小虎心中的伤痛也愈发沉重到自己无法忍受了,他懊悔自己的粗心,懊悔自己没能体谅恋人细腻复杂的感情,懊悔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终于,恋人的血,在那漫天的大雪中,在那缤纷地落花里,染红了他的衣袍。可是这一切又能向谁表白!善良的人们仍然有理由辱骂樱花,辱骂她这个倭女,辱骂她带给人们灾难。她的死,对于连小虎来说是无法抚平的伤痕!是至痛!可对于善良的人们呢,不仅没有人会去同情,没有人会去思考一个自戕人心灵的痛苦,还会觉得她罪有应得!正如雪儿,她能在众人皆视他连小虎为万恶不赦之徒时,仍相信他,敢于替他辩白,她是他真正的朋友,但即便是这般心灵相知的朋友都说:“连大哥是好人,都是那倭女害的……”连小虎怎能不流泪,为朋友的真诚和信赖流泪,也为心底最无奈的伤痛而流泪。
“你怎么了?”陶玉小声问道。
连小虎摇摇头,揩去眼泪。
陶玉诧异地盯了他一时。
“哈哈哈,雪姑娘竟为沾花惹草的淫贼辩护,是不是雪姑娘你……”年轻武师似乎发现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发出极端暧昧放肆地大笑。
“你……”雪儿脸涨的通红。苏小玉拉着她手坐下,低声道:“妹妹,和这般粗鲁人计较什么。连大哥是好人咱们心里知道就行。”
“嘿嘿,说大爷粗鲁,只怕风云堂有些人光着身子和那小淫贼厮混,种下孽种,还假装没事人一般,倒不知是谁下流。”
众人一听这般言语太恶毒了,对一个黄花闺女怎能用如此言语羞辱,何况同为盟中的兄弟姐妹。峨眉派弟子张丽指着那年轻武师怒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年轻武师冷笑连声,却不答言。
苏小玉面色惨白,身子晃晃地要倒下。
雪儿忙搂着她道:“姐姐!姐姐……”
苏小玉凄楚的目光中透着绝望,眼泪从惨白的面颊上滚落。
风云堂众少年对年轻武师怒目相视。小浪子“啪”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碟子砰砰乱跳,怒道:“姓吕的,你说谁的?”
年轻武师撇撇嘴,道:“我说谁谁最清楚,用不着……”他话音未落,忽觉后颈一紧,一个身子竟被人提起,不由痛的惨呼。
众武师惊的拔刀跃起,指着那人喝道:“驼子,放手。”
连小虎忍了又忍,他虽然不愿意和听月山庄的人冲突,但心中的愤怒无可遏止。飘身过去,一把抓起那年轻武师,恨不得将他从窗口惯下楼去,但终于还是强压下怒火。冷眼扫了一圈众武师,左手一拍,那八仙桌桌案一角像是被利斧劈去,断处整整齐齐地露着新鲜木色,桌案一角竟然被他生生拍下。众武师心惊肉跳,这般手劲捏断一个人脖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连小虎将年轻武师放下,手在他头顶比画一下,像是寻找下手位置。年轻武师一惊,众人只听滴答的水滴楼板响,年轻武师竟是骇的尿了一裆。
连小虎冷笑一声,蔑视了年轻武师一眼,转身下楼。他怕时间一久,为众人认出面目。陶玉见他下楼忙立起道:“喂……喂……”跟着追了出来。
连小虎出得楼来,心底郁闷不堪,忽听身后人道:“兄台,不进湖了?”
连小虎转身,陶玉一双星目正盯着他,笑道:“若想进湖,跟我来。”
两人到的那老者处,老者果然将一只小船备好。陶玉道:“连兄在此略等片刻,小弟去去就来。”谁知他这一去,竟是将近一个时辰,连小虎等的正心焦,陶玉匆匆而来,道:“老丈,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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