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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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定二年(562),周国宇文氏兴兵构衅长江,欲挑事端未果。
次年九月,周以柱国公杨忠为帅,率骑一万,与突厥共伐齐,又遣太保、郑国公达奚武率骑三万出平阳以应杨忠。杨忠破齐长城,至普阳,返。
周·保定四年(564),八月,周国再度兴兵,三军皓素,扬旌南渡长江,攻武昌,下巴陵,所到处血流成河。陈兵疲敝,不堪战事,亦不明周帅为何人,只知铁马银铠,军容肃整,旌旗上绣“飞驰”二字,陈人称其为“飞驰军”。九月,飞驰军攻至武陵,一战后,武陵守城将士突偃旗闭城,叫战不应,飞驰军则于城外二百里大莫坡扎营驻寨。
是夜,周营——
秋夜微寒,除值勤卫兵巡视左右,营内一片寂静。
帅营之内——
三人环桌而坐,桌上三盏烛台,烛台前放着一张地图。
两人端坐桌前,左侧之人黑衣戎服,神容威肃,正是飞驰军将军——独孤用命,右侧那人却一袭襦月长衫,颇似文官。另有一人向后倒坐,两腿微张,长袍覆膝,支额倚在软椅上,另一只手抚着椅上胡毯,久久不语。
蜡烛短去一寸后,独孤用命轻轻开口:“已经十八天了,王爷。”
人未动。
“王爷,江南地广,河道纵横交错,一不可用毒。九月时节,大雨频频,二不利火攻。雨后土稀泥淤,三不可挖战道。”襦月大袖扫过地图,一根书生似的修长手指随着说话,在武陵地图上逐一点明。
闻言,倚于座上的身影动了动,“见机以为,应该如何?”
迎烛一笑,俊美的文官吐出两字:“撤军。”
独孤用命看了贺楼见机一眼,竟未出声讥讽。
“用命以为呢?”
独孤用命想了想,垂眸,“我军已攻下江南三城十二镇,再下,战线太远,此处正是撤军之机。”
“嗯。”
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贺楼见机不知是盯着地图,还是盯着烛台,他看了半天,突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他话中的时辰,非一日之时辰,仍是时机。
伐齐攻陈,一统天下,一直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心思所在,两年来,三国之间遣使交好,献方物,通市贾,表面上一团和气,然而,皮里阳秋,各怀异心。此次挥师南下,虽是计划之中,却不在时机之内。初闻大冢宰调宇文含南下,他便心存讶意,细细揣摩,方解大冢宰之意。
南下之后,便是……
蓦地,倚坐的男人开口:“武陵郡中,兵将不过六千,算上身强体壮的男丁,也不过八千。我精兵南下,一万兵马,一个小小的武陵郡竟然久攻不下。”
他语有烦意,贺楼见机无奈,只得小声提醒:“王爷莫忘了南下的目的。”
“本王知道。”突然坐正身子,一张俊雅的脸坦照于烛火之下,双眸灿情,赫赫然,正是宇文含。
“那么,王爷何时下令撤军?”
灿眸扫看贺楼见机一眼,宇文含拊掌一笑,“见机,你可记得前朝大统十二年的玉璧之战?”
“玉璧之战……”贺楼见机想了想,点头,“自当知晓,王爷。大统十二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我周国未建,东、西双魏势成掎角,高欢当时仍为东魏大将,他亲率十万大军围攻西魏据守的玉壁城,当时镇守玉壁的是并州刺史韦孝宽。那一战,高欢倾兵而出,截水源、火攻、挖战道,满以为能拔下汾水下游的这颗眼中钉,却不想韦孝宽顽强死守,以至于高欢久攻不下。无奈,他只能撤军。”停了停,俊美的文官望着烛火,语有叹息,“玉壁败退后,高难愤恚成疾,第二年正月,怀病抱憾而死。”
宇文含轻笑出声,道:“本王并不抱憾,只是不甘。”
“可王爷……”
贺楼见机正欲开口,宇文含伸指在空中一划,威仪自生。
成功止了俊美文官的声音,他道:“现在才九月,比预定班师的日子早了一个月,见机,既然攻城,便要攻下才可。”
“但攻陈不过是……”
“是,”宇文含知道他要说什么,竟露出一丝安慰的表情,“本王知道攻陈不过是个幌子,但见机你也知,本王五万大军屯兵随州,三万将士隐于洛州,另有开府、仪同领兵万余留守长安,即便不动南下的一万兵马,要调兵……也不是难事。”
贺楼见机点头,“确然。”
“见机在想,本王为何不远千里让你随军?”
贺楼见机未答,久未出声的独孤用命却笑起来。
俊美文官的注意立即被笑声引去,“笑什么?”
宇文含摇头哂笑,“用命是笑你‘深深深地以为耻’之事。”
三个“深”字,全然是照搬独孤用命惯用的语调。虽是调笑,宇文含却深知,带贺楼机见南下,一是见机精于医术,二来,见机年少时游历中原各地,熟悉地势,是行军必不可少的军师。也正因为见机自认读书万余、见多识广,才有了当年“见一日无神扇便深以为耻”的笑谈。
提起当年之事,三人轻笑一阵,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须臾,话题又转回攻城之上。
拿起一杯温酒,宇文含轻抿一口,轻言:“连日攻城,将士也乏了,这几日,先休整。”
无法让他撤兵,贺楼见机也不再多劝,只笑道:“若不拿下武陵郡,只怕王爷夜里的梦也会少份香甜。”
“梦……”灿眸一阵恍惚,烛火轻摇,似有一缕青烟飘入宇文含眼中。
提起梦,倒让他忆起近年来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梨花树下,他一人站着,和风吹起他的大袖,春过离离芳草,他就那么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等什么人。其他的……记不清了……
流魅清姿笑,千金买相逐。风月之事他并不陌生,甚至常常一掷千金以求一笑而得同辈非言。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他在等谁?
奇怪的是,自从旌旗南下,铁蹄相伴,这梦竟再未出现过。偏偏,武陵久攻不下的这些日子,这梦却又出现了。
又一杯温酒入腹,他倒扣瓷杯,习惯地用小指指腹摩挲唇角。独孤用命与贺楼见机熟知他的小动作,皆静下不语。
——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表示宇文含在思考。或者说,他在权衡。
一刻之后——
“用命。”目视地图,宇文含突地开口,“武陵郡守城可会开城门迎难民?”
“会。”
“王爷莫非想……”贺楼见机瞪起细长俊美的眸子,“想让将士们乔装成难民?”
计是不错,可他总觉得差点什么……
斜瞥一眼,宇文含将手探进温酒的水盆,沾了一手的水,再缩回弹了弹,正好弹熄三根烛火。
营内霎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含笑的声音缓缓响起:“明日,本王乔装入城,一探究竟。”
立即,独孤用命的阻拦也响起:“王爷不可……”
“十八天,他们的援军也该到了。当日用命与城中守将耿谢晦一战,觉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吗?”沉默片刻,独孤用命道:“此将好谋无断,外刚内怯。”
“既然如此,第二天他却偃鼓闭城,若非城中有良谋相劝,便是有能人献计。你们不好奇是谁?”停了一下,笑声再起,却意味着此次夜谈的结束,“本王入城,不会少了用命和见机。夜深了,歇去吧。”
战,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他执着武陵小郡,并非因为它地势险要,也非它物产丰富,更非它是陈国重郡,不过因为——心战未胜而已。
暗香飘起,门边帐帘一掀,营帐内只剩两人。
翌日,一行五人,商人打扮,编了个行商遭抢的借口,竟然真让他们混进武陵。
五人皆是汉人打扮,粗布长袍,腰间束着不知什么料子的黑腰带,缓缓走在街边。其中一位瘦弱公子走走停停,时不时拉拉腰带,又扯扯衣袖。
若细听,还能听见他嚅喏在嘴边的抱怨——
“这衣服真难穿,真难穿。”
一路走,一路低声抱怨。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遍了。
同行四人看了瘦公子一眼,调开视线——宇文含观察城内民风和兵卫动向,独孤用命面无表情,另外相随的两名隐卫表情怪异,似有隐忍。
可以理解,气骨风流、喜穿广袖襦衫的贺楼见机,让他穿紧袖窄衫,虽然衬出漂亮的腰身,也让他走起路来浑身不自在。
“王爷……”不行了,这衣服穿得他像木桩子,他可不可以回营去换件衣服再来?以往游历在外,就算最狼狈最没气度的时候,他也是一身宽衫啊。最惨的一次,他银子被偷又迷路山中,忍饥挨饿两天三夜,最后被一名樵夫发现时,他还临溪而坐呢,那飘然物外的风流……
宇文含回头看他一眼,脚下未停。
城内,兵卫跑来跑去,百姓却冷眼旁观。
入城半个时辰,他实在不觉得武陵难攻。
不难攻,大概要从城将耿谢晦说起。而说起耿谢晦,不由得让他想起士庶之分。长久以来,各国皆有士族和庶族之分。即是说——各国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权贵地位,公聊官职均是从高门士族弟子中选任,特别用来记录高门士族的族谱则成为一门新学——谱学。这谱学,又是朝廷选择官员的重要依据,经此任命的官卿,个个娇生惯养,既不懂带兵打仗,又不懂练达政体,根本就是废物。
当日,耿谢晦与用命仅对一战,他便知此人犹豫不决,绝非擅战之人。他预想只要三天便可攻下武陵,却不想如今十八日了,还在城外扎营。
“王爷……”抹了把脸,贺楼见机继续哀叫。
突然,宇文含止了步,眼睛盯着街口一处。众人齐齐望去,原是一个简陋的算卦摊子。说难听点,那摊子不过是一张破竹桌,桌腿烂了一条,歪歪斜斜支靠在墙上,桌后坐了一名先生,墨绿净袍,腰间随意束了一条白色腰带。
慢慢靠近……
见桌前停了一双布鞋,算卦先生抬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张口就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支。”
他声音低沉,念的是《曲礼》中的一句,众人一时无言。
“这位公子要算卦?”
一双眼对上宇文含,引他一震。
这位先生年约三十,头发一丝不苟包在幞头里,眉目整齐,脸上有数道疤痕,疤痕颜色很浅,应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而脸上无伤的地方却白皙光洁。他双目清澈,两粒黑瞳犹如潜于深山清潭中黑玉——水清,玉现。
“公子?”算卦先生又唤了声。
敛下心神,宇文含坐上桌前同样烂了一条腿的方凳,盯着算卦先生的一举一动,低声道:“先生什么都能算?”
那先生大笑,昂首之间透出些许临世独酌的味道。笑过,先生道:“公子既来我这卦摊,必定心有所系。本卦生,一、不看掌纹,二、不懂面相,三、不识八字,四、不理凶吉。”
一二三四,先生伸出四根手指头。
什么都不会,他这算的是哪门子卦?贺楼见机捂嘴忍笑,忍不住问道:“那你算什么卦?”
“要看公子你想算什么卦。”那先生竟学了贺楼见机的动作,捂嘴一笑。
宇文含眯眼,垂眸,慑人之色自瞳中一闪而过,再抬起时,一派温和。他笑问:“我想测字,先生可会?”
“那得看公子想测什么字?”
一支笔送上来。
那先生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纤细柔韧,宇文含飞快扫了眼,同时接过笔,细看,那笔不过是一支细筷。随后,那先生从身后端出一盘细沙。
以筷为笔,以沙为纸,还真是……节约又方便。
再度瞥了眼算卦先生,他提笔……不,举筷在沙盘上写下一字——梨。
那先生转过沙盘端详片刻,问:“请问公子,这字,在公子心中是人,还是物?”
“花。”
“那即是物了。”须臾,算卦先生又问,“公子为何想到写这个字,而不是其他字?”
“梦。”
那先生不再问话,将沙盘转来转去又瞧了半天,突然举袖掩目,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一干人莫名其妙,你瞪我,我看你,最后一齐向表情微怔的“公子”看去。
宇文含未料到算卦先生说哭就哭,毕竟,一个大男人当街大哭不是件好看的事。偏偏那先生似悲从中来了般,边哭边以袖拭泪,一时间袖子湿了大片,倒也不像做戏。
很糟的卦相吗?宇文含暗暗忖思,表情保持沉稳不变,只问:“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直说无妨。”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
突然,那先生收了眼泪,揉着一双因哭过而微红的眼睛,哽咽道:“公子见笑,本卦生只有一言,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罢。”
“请说。”
“梨,利木也。公子这一世身当权贵,傲视群雄,然而,天妒英杰,公子将死于木刀之下。”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宇文含身后四人的怒瞪。
宇文含心中亦有不快,愠意藏在眼底,他平视算卦先生,冷冷轻哼:“先生如何算出我将死于木刀之下?”他明天就让武陵焚于火海,行不行?
那先生摇头晃脑,闭眼道:“利木者,木之所利,木若削利了,可以为刃,刃可伤人。公子命不长啊,是故本卦生方才悲不自胜,叹公子之权贵,悲公子之命劫,忍不住替公子长歌一哭。”
长歌一哭?他还长歌当哭咧!不理算卦先生,宇文含丢下一块银子,起身离开。
“啊哟,公子大方,本卦只要一两银子,公子,你给多了……公子……公子啊……”引颈叫了数声,见五人不理,算卦先生摇头轻叹,收起银子。
待到五人拐弯消失,这先生也收起了摊子。
如果五人之中,有一人慢了一步,都会目睹算卦先生过于可疑的逃跑行径。
但,他们没有。
暂时停止抱怨衣袖太紧的贺楼见机加快一步,走到宇文含身后,悄道:“那汉人胡言乱语,王爷别放在心上。”
开玩笑,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虽然不擅射驭,卜术却也不差,王爷若想测字,找他不就好了。
“无妨。”宇文含摆了摆手,只当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渐行渐远,明明不当一回事,那先生的话却阴魂不散地绕在脑子里。那话让他想到当年梨花树下,她似随意又似有意的一句——“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王嫱绿珠,飞燕合德,天下美人层出不穷,他见过许多,却独独忘不了那双懒眼,忘不了当日城墙上她一句“望之心醉,闻之色动也”的戏语。
注意那算卦先生,也不过因为乍入眼的那片墨绿净袍……
墨绿色呵……
当年她自城墙倒跃而来,穿的不正是一身墨绿……
思及此,一时惘然。
忖想之间,双目漫视,眼角突瞥见街角闪过一人。
那人……宇文含双眸一灿,快步追上。独孤用命与隐卫二人紧跟其后。
“王……公子……”喃喃抱怨腰带太紧的贺楼见机张口叫了声,赶紧追上。
有人跟踪?
行走的女子脚下一顿,微微侧头,抿唇一笑。
行行走走,偶尔在小摊边停一停。因为战事,众多商铺关门的关门,惨淡的惨淡,就连街边的菜农也稀少可数。
来到一处偏僻小巷,女子贴墙而立,闻得一道脚步声接近……只有一人……
运气于掌,她猝然发难。一掌推出,竟然未遇到抵挡,要收回掌气,已是不及。
一声闷哼,那人被推出丈外。
收掌定眼,女子双目一瞪——
他……
黄昏时分,城外郊道上——
终于将难受的腰带解下来当麻绳甩的俊公子暴跳如雷,“用命那个笨蛋,为什么让吾出城,他自己却留在城里找王爷。”
随行的两名隐卫嘴角抽搐,一人道:“将军是为保护世子安全。”
“吾用得着他保护吗?要他保护,吾这些年凭什么一人游历中原,啊?”他不就是读书万余卷嘛,不就是不会射箭嘛,不就是不会功夫嘛,不就是……
甩甩腰带,贺楼见机已经气愤到顾不得“深以为耻”了。
“将军让属下送世子回营,也是为了更快找到王爷。”
抽搐……俊公子一眼瞪过去——更快?
——送他回营,独孤见机就能更快找到王爷?
——这隐卫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嗯?暗示他碍手碍脚,还是说他是个包袱?
盯着两名隐卫,狠狠地盯、盯、盯……半晌,贺楼见机满肚子气愤化为一叹,甩袖,回营。
他就说,乔什么装,入什么武陵,撤军多好,现在,王爷也丢了。
宇文含没想过自己会受伤,在武陵。
胸口上的一掌的确很痛,让他昏迷的,却是后脑在墙砖上的重重一撞。
幽幽睁开眼,不是营帐……
动动脖子,脑后传来刺痛。轻轻蹙眉,他扫视所处之地:残缺一条腿的长凳,破烂的桌子,桌上一盏半晦半明的油灯,火焰比黄豆大不了多少……
应是一间……视线最后定在有点霉味却盖在自己身上的杂花蓝被上。
破草屋——他肯定。
掀被欲起,一道轻柔的声音自门外飘进来:“公子醒了?”
他抬眸看去,有点昏暗不清。那人走近,将手中的碗放在烂桌上,挑动灯芯,让火光亮了些。

朦胧的油灯为此人罩在一层柳雾般的色彩,却已够宇文含看清:长及足踝的束口深蓝布裤,同色对襟广袖衫,衫上染有宝相花纹,襟边滚了一圈白边,腰间系着一条白腰带。那腰带侧系,很长,垂至膝盖。
那人的头发……仅挑了一缕系在脑后,发带也是深蓝色,随着挑灯芯的动作,大袖翩翩,过腰的黑发与白腰带混在一起,竟荡出别样风情。
这人身形纤细,不知是女子还是少年?暗敛黑眸,宇文含等那人走近。
油灯挑亮,那人端起碗走到床边,轻轻送上,“公子喝药。”
扫了眼黑如墨汁的药汁,他抬眸——
脸……肤如莲荷,自然成韵,唇未施脂,形如野菱,鼻上有几颗小斑点,却不失俏丽,两颊边垂着丝丝缕缕的散发,盖过耳根。
这身形,他熟悉,却又不熟悉。
这张脸,不黑,所以他不熟悉。但这双眼睛……这双常令他忆起,却从未曾入梦的眼睛,他熟悉。
一双懒眼呵……
“公子?”女子歪头唤了声,语有歉意,“公子的伤是小女子所为,因为战乱,城里的大夫都躲起来了,这药是村里的一位夫子开的方子,希望对公子的伤有好处。”
这次又扮什么?敛去心思,他浅浅勾唇,接过药碗,眸上映着两点烛火,灿烂异常,“姑娘是因为在下跟在后面,误以为是歹人?”
女子垂眸盯着床沿,点点头,长长的睫羽扇了扇,又摇头。
“姑娘如何称呼?”厌恶地看了药汁一眼,他按捺下欲捂鼻的冲动。什么破药,这么臭。
“井镜黎。”
她报上闺名,让他小小一怔,双眸不禁又锁在她脸上。她也不躲,两颗黑瞳与他直视,闪着好奇又……欣喜的光芒?
欣喜?
闪神的一刹,他听她道:“公子怎样称呼?”
“宇文含。”
听到他名字的瞬间,眼睫轻轻一眨,恰好敛去她的情绪。
“小女子自幼生长在乡下,习过一点功夫防身,打伤公子,实在是……”
他含笑接下她的话:“在下实在不该跟在姑娘后面。”顺着她“乡下女子”的话题,他又补充,“因为,姑娘很像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脸皮抽了抽,井镜黎瞪看床板,有点得意,亦有些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失望。
扳指细数,自洛河一别,他们三年未见,今日伤他,实属意料之外。他容貌未变,只在眉眼间多了些慑人之气,纵使一身汉式袍衫,依然俊中带煞,温中带厉。
真是荣幸啊,她能从刺客同伙升级为他的故人。
他是当真不记得她,还是装作不认识她?或者……因为三年后的她与三年前特别晒得黑黑的她区别极大,以至于他根本认不出——她得意是此,失望也是此。
沮丧了一阵,她抚脸假笑,“是吗?公子还是快将药喝了。”
一丝为难闪过琥珀般的眸子,轻抿一口,他飞快移开,“在下的伤并不碍事,这药……”他宁愿闻苏冲上阵后的血腥味,也不愿喝这药一口。
“这是良药。”她飞快道,“良药苦口嘛。”
“……井姑娘是本地人?”
转话题?她歪头,笑笑配合,“不是。小女子路经武陵。”这是真话哦,她的的确确是路过,事前完全不知道这儿被周兵围攻。只不过在路上又被一位“故人”逮到而已。
迎着她的笑,他眸色一荡,如青烟随风而发,“在下阻了姑娘的行程吗?”
她摇头,见他久不喝药,只得接过满满未动的碗,转身搁上烂桌子,随口问道:“宇文公子是本地人?”
掀被下床,找到鞋穿上,忍着脑后的一点刺痛走到窗边。今夜有云,不可视物,只有远远几点烛火表示附近尚有人家。转身,倚墙,他轻笑,“在下是北方人,南下……只为寻人。”
“寻……故人?”她悄然扬眉,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
东洛王无情而诡狡,他的无情,她领教过,他的诡狡,她也得幸尝其味。她知道,话要说得七分真三分假,取信于人便不是难事。他的话……
缓步走到他身边,她抬手关窗,未料他猝然倾身过来,一双灿亮的眸牢牢注视着她。
温热的气味打上额角的发,她心头一跳:不怕不怕,要打晕他应该不是难事……心头嘀嘀咕咕,却未料他一声叹息,带着一丝药味直冲她的呼吸。
“真的很像……”洁指微抬,拂过额角的发,他顿了顿,指腹停在她眼角边,隔了些许距离,并未抚上。
“哪里像?”僵立原地,她自忖:比起三年前,她应该白了又胖了吧。
灿眸中闪烁着点点迷惑,他似注视她,却又似透过她望向不知名的过去,“本……”习惯地吐了一字,他蓦然警悟,转道,“本来……我其实并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三年未见,真的是……记不得了……”
“宇文公子指那位故人吗?”
腹终是在她眼角点了点,收回。
此举,已是轻薄。
他一点即离,她立即侧退三步,冷道:“小女子祝愿宇文公子早日寻得故人。公子的伤应无大碍,两三日便可痊愈。那时,公子继续南下寻故人,小女子亦继续北上……寻亲。”她这一路,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寻亲……吧?
目映烛火,他徐徐扬唇。她的话有言外意——南下北上,两两背道而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形同陌路。
“井……”唇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隔壁还有一间屋子,夜深了,公子早点歇息。”袖随发动,暗香盈盈,她绕过他离去。
布帘落下,挡去她的背影,也挡去他的浅笑低呓:“再会了,井镜黎。”
这一夜,暂且就留在破草屋吧。
天色微明,宇文含在一片清幽的琴音中醒来。
琴音很冷,初听,似初冬小雪,散散扬扬漫天飞舞,渐渐地,雪止云收,仿若蚕丝般细密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打照在微微闭合的眼睑上,有些酸酸的麻痒。
闭了闭眼,他掀被坐起,闻到……
垂眸,他注视相伴一夜的“薄”被……注视……
南征北讨,野地营帐,他对床铺的要求并不高,就算一身酸霉味……可以忍受,他完全可以。
穿好衣衫,松松散散将头发编在身后,他步出。环顾四下,屋外有一小堂,墙角边的矮凳上放了一只铜盆,盆内盛着净水,边上搭了条白毛巾。
取水拭脸后,他寻音而去。
一棵树后,她还是昨日的深蓝衫裤,琴声如常,似未察他的走近。
停了步子,他静静聆听,黑瞳却不离她怡然自得的俏丽。
他们现在的情形不得不说有些诡异。他认识她,却不知此时的“井镜黎”是否就是当年的“井镜黎”,她呢,是不是也在心里揣度:他是真认不出她,还是假装?
两人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纸,这纸经由三年的时间沉淀,现在,还没到捅破的时机。
三年前,他不是没寻过她,暗遣八百隐探南下寻人,依据入周陈使的名录和随行的商人逐一查访,三个月,隐探传回的书信全是空白。半年后,寻查满纯的隐探传来消息:满纯原是武陵王的么子,自幼体弱,年长时,武陵王自言送幺子于乡下亲戚家养病,家仆无人知其去向,数年后回家,满纯身强体壮,自言交了一个朋友。隐探再想进一步调探时,却断了消息。
查了一年,这一年里,朝中争斗日炽,小皇帝对叔父心怀嫉恨,认为叔父权势过大,有盖主之嫌。他也知道,小皇帝看他未必就顺眼,只不过百官不知向哪边倒比较好。何况,八柱国手握全国兵权,多是当年南征东伐、与叔父交好的武将,小皇帝表面上安分到现在,这也是一大原因。加之近年边境兴兵,他不得不召回八百隐探,寻人之事也就此搁下。
他很好奇,她到底有何神秘,竟让他引以为傲的八百隐探无功而返。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地位?依见机所知,汉地名门望族中并无“井”姓,用命未与她交手,却曾表示,初见此女时,无论是身形、呼吸、小动作,绝看不出她身怀武功。她在满纯身边……
想到满纯,宇文含无奈摇头,不觉忆起见机“深以为耻”的模样,若是见机手中有满纯的画像、而前面恰好又有一棵树,他相信不用一个时辰,那树上绝对布满了见机一刀一刀扎出来的洞洞。
难得见机如此讨厌一个人,他对那世外高人的字还真是执着……
“公子醒了。”
她的声音唤回他有些飘远的神思,脚步未移,原地轻问:“这是什么曲子?”
“快雪时晴——”她侧头,体贴一笑,“小女子闲时自娱而已。”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他轻吟一句,叹道,“姑娘佳心妙思,此曲初时心冷,极后微暖,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之意淋漓显现。”
《快雪时晴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致友人的问候,寥寥二十来字,情景相辉,字润体清,是喜墨宝者争相收藏的珍品。难怪初听此曲时,心感冷意,随后才渐觉晴暖舒畅。
“公子见笑。”她抿唇一笑,脸上一片温婉,“我只取其皮毛之意。煮粥时在院里发现这琴台,便忍不住手痒……啊——”捂嘴轻呼,她摇头,“屋内有羹,公子吃些吧。”
宇文含轻一点头,以示谢意,并不推辞。回到小堂室,他盛了两碗,放在桌上,招手示意她同用。
井镜黎噘噘嘴,大方坐在他对面。腊肉咸菜羹,自己煮的,怎么吃也不会觉得不好吃。
啜了两勺,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吃相只需四字形容——尊贵、优雅,雅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没法比。
先用瓷勺舀起浅浅半勺羹,放在嘴边吹了吹,以唇试试温烫,再慢慢送进口里……他还真敢喝,也不怕她在羹里下毒……
“姑娘在哪里找来这些腊肉和咸菜?”
“呃?”太注意他吃东西的动作,听他这一问,她小小发怔。眨眼回神,她搔搔鼻头,腆笑道,“这些都是在后院厨房里找到的,大概屋子的主人因战事逃难离开,将几块腊肉藏在灶灰里,咸菜晒得干枯,挂在墙上也未生霉,我便取来用了。”
他似有惊奇,含笑称赞:“姑娘好手艺。”
点头,她毫不谦虚地接受。熟能生巧嘛,她也煮过黑糊糊的粥,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糗事了。
待他喝了两碗腊肉羹,她也吃完大半碗后,转转眼,她咳了咳,试探道:“公子知道吗,村里来了许多难民。”
他只听不语。
“听说周兵围攻武陵,已经对阵半个多月。”
——错,是十八……不,昨日加今日,是二十天。他忖着,点头表示在听。
“不知援兵能否及时赶到。”
——赶到也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默默忖着,他再送一羹入口。
“王爷一路寻人,可曾见周兵攻城?”
她问得随意,他答得也随意:“见过。”
放下瓷勺,他转目盯她看了一阵,那双懒眼中,没有怜悯天下苍生的惜痛,问这一句,犹如说“公子再多吃一碗羹”差不多。她吃得很专心,专心到他忍不住想打扰一下,所以——
“姑娘很关心战事?”
扇睫闻言一抬,她没说什么。
“姑娘可有想过,这些年为何会有战事?”
歪头想了想,她神似求证:“为了……争天下。”
“为何争天下?”她当南征北讨很好玩吗,如果是苏冲……他默默叹气,自己这员爱将极可能就是这么以为的。
她摇头,“大概……帝王总是希望自己的领地越多越好吧……”似觉得此话不妥,她弯弯唇角,让他发现两个浅浅的笑涡,“我不知这话是对是错,就像树上结橘,每年结果时,我都希望橘果结得越多越好。”
结橘……
真是个绝好的比喻。他也不避忌,看着她一勺一勺将碗里剩下的一层羹刮干净,自然而然开了口:“征伐,的确是为了疆域,疆域分界,因为天下不统一。若一统天下,没了疆域之分,百姓安居,姑娘认为还会有战事吗?”她仍然专心于碗底的肉羹,不知是否听进了耳。他无可无不可,继续道:“曹魏之时,便有三分天下,不合,则有战。现在,齐国高氏居黄河而治,陈国守长江以南,而周……兵强马壮,有一统天下之心。天下一统,便是大和。”
“大和……”喃喃念此二字,她若有所思。
“姑娘厌恶战事吗?”
“我只想居无所忧,食无所患。”她笑了笑,转问,“大夫开了两包药,公子今日再吃一次,应无大碍。耽误了公子行程……”
“不耽误。”
“……实在……呃?”
“见到姑娘,在下已有所值。”
她明显怔了怔,随即别开眼,嫣然一笑。
这一日,两人都未提离开,谈到战事话题,也多是点到即止。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些许的陌生,些许的暧昧,像一层朦胧的云白纱纸,但谁都不愿捅破。
不谈身份,不谈目的,一日闲散,倒也愉快。
这村名为鹿儿村,就在武陵南门边,白天时有难民行经,难民对周兵和陈兵皆有骂词,她看便看了,听便听了,却无愤懑。晌午之后,吃了些凉羹,抚了一曲“快雪时晴”,她竟然午睡去……
怎样的心思,才能让她在任何时候皆以懒眼相对?
问她寻什么亲人,她却道:“我的徒儿。”
一时怔怔,实在看不出她也有徒儿。他正想佩服佩服,她却猛然飞扑,揪住一名逃难落单的男童。细问之下,知道那男童父母已亡,孤身一人流落鹿儿村,她立即笑眯眯,“既然你爹娘都死了,不如我做你师父,好不好?”
男童懵着脸,不知有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却追加一句:“拜我为师,有衣穿,有饭吃,不怕被人欺负。”
然后,他强捺嘴角抽搐的冲动,面无表情看着那男童迟疑、点头、含泪、当场拜师。
男童流浪甚久,早已不知姓不知名,她当即便为男童取了“三心”这个名字……那表情,那脱口而出的速度,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名字她是不是早已打好腹案?
若说在长安她伪装身份,那么,今日的她,性子可是真?
聪明,擅辩,知书,达理,再混些无伤大雅的稚气,这就是井镜黎?
是夜,门扉轻启,一道黑影悄然离开,乌发翩飘。
房内,一声叹息,振振如玉。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推开虚掩的烂木窗,轻唤:“用命。”
立即,窗外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晦暗的月色中,传来独孤用命的低应:“末将在。”
“跟上。”
孤用命颔首,转身前迟疑了一刹。
这一刹,已被宇文含察觉,他淡淡笑问:“怎么?”
“王爷,见机让末将为您带两个字。”
“两个字?”宇文含挑眸,“他除了让本王撤军,还能说什么?”
“见机说……鸡肋。”
“鸡肋?”微微一怔,宇文含双肩轻抖,捂嘴闷笑。
他虽不及见机读书万余卷,“鸡肋”一说却不陌生。三国争雄时,曹操与刘备战,退守阳平关,曹操不敌,有退兵之心,却恐刘备嘲笑,时庖人送汤,汤中有鸡肋。当夜,兵卫禀求夜间口号,曹操随口道:“鸡肋鸡肋。”杨修听闻,知他有退兵之心。
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有味。杨修深知曹操心意,曹操却久恶杨修,借机怒他扰乱军心,将其斩首。因感叹杨修之才,见机曾在一次酒后作五言为叹:“缨才杨德祖,锦绣胸中成。龙蛇笔下走,捷对群英冠。才性定生死,非关鸡肋故。”
见机以为他视武陵为鸡肋吗?呵……
摇头再摇头,宇文含怡然抿唇,表情莫测。独孤用命不知他是喜是怒,见他在窗后踱了两步,突然跳出来。
“王爷?”独孤用命惊疑不定。
“用命,若一人,胸中锦绣乾坤,却懒看世人,本王该如何?”
独孤用命垂头,恭敬道:“王爷会求之、得之。”他犹记得,齐国降将向垂,性情刚烈,初降时对王爷言辞不敬,王爷心恼,先命人将他抛入河中,淹得半死不活再捞起来,谁知向垂不改骂辞,王爷又将他抛进河里……再捞起来……反复四次,向垂仍不改骂辞,在场军将皆以为王爷会一怒杀了向垂,王爷却哈哈大笑,说“龙逢、比干,我今日有幸得见”,不但不杀,反而收其做了幕僚,如今官至仪同。
他的王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求之……得之……”轻喃数遍,宇文含又问,“用命,若那人是女子,本王想留其才,留其人,留其心,要其永不言去呢?”
独孤用命沉默……
“用命答不出?”
独孤用命注视前方那道俊然身形,低声道:“若是女子,嫁作人妇者,视才能高下,可养其高堂,将夫妇二人皆招为己用。未嫁者……”他的声音突然顿止。
“未嫁又如何?”
“自古天子娶九女,诸侯纳三妇,未嫁者,若王爷想永伴身侧,不妨……纳妃。”
脚下一滞,宇文含回头看了爱将一眼。
纳妃么……心头微微一动,似鹅羽拂过春日那一片梨白,欲融,未融,欲化,未化……
捺下怪异的心情,他提步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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