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扇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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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洛王王府——
第一天,隐卫来报:“王爷,陛下已发放官文,陈国使臣三日后启程回国。满大人的那名侍女今日只在街上走了一圈,买了……”
“买什么?”玩着小巧的钟形玉坠,俊美的王爷眼皮也不抬。
“买了……买了……”隐卫汗然垂下脑袋,声音变小,“买了近百斤的饼果和干货,有肉脯、枸杞、银耳、槐米、熏笋、鹿茸、人参。”
“再探。”
隐卫领命消失。
第二天,隐卫来报:“王爷……那位姑娘今日又买了一天……”
“又买了什么?”
冷汗滑下隐卫的额角,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二十一匹布料,十八只鹿腿干。”
“……再探。”
隐卫擦着冷汗消失。
第三天,隐卫来报:“今日梨花姑娘与陈国随行的两名商人一同上街。”擦汗,终于有了新发现,再这么买下去,不用王爷发火,他们自己先从城墙上跳下去谢罪,“那两名商人是兄弟,姓段,哥哥叫段羡之,弟弟叫段慕之……”
“段氏兄弟的名字,用得着你去探吗?”
隐卫一呆,突然拔高嗓音:“王爷英明。”
俊美的王爷捏了捏拳,似在隐忍,“她今日又买了干果肉脯?”
“……王爷英明啊!”
“……”
唇角抽搐,宇文含不知是笑是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谄媚,他是第一次听到,而且,竟然出自他的部下之口。他养这些隐卫到底是干什么的,嗯?
脸皮不动,他轻悠悠地开口:“本王要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她来长安的目的,你给本王就只探回她三天买了什么东西?”
隐卫额冒冷汗,凉凉的危机感爬上后脑,心一颤,飞快道:“那姑娘姓吴,名梨花,年十八,陈国遣亲使满纯的随行侍女,也是他的家婢。吴梨花乖巧伶俐,自幼侍奉满纯读书,极得满纯宠爱,据段氏兄弟透露,满纯有纳吴梨花为小夫人的意思。”
说完,隐卫又抹了把汗。不是他和手下不下功夫,查来查去他们也只查出吴梨花是满纯的侍女。吴梨花容貌秀气,就是皮肤黑了些,若说王爷吴梨花……这……不太可能啊,王爷虽有“一顾千金”的风流,至少上次的是国色天香的美姬,吴梨花怎么看……怎么看……呀,糟,王爷双目不便,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那吴梨花……
偷偷抬头,见宇文含垂眸盯看袖纹,隐卫呼口气,静等他的指示。
一滴汗……
两滴汗……
三滴汗……
隐卫跪得膝头发麻,背襟全湿,也不见宇文含再出一声。正在这时,一名家仆匆匆跑来,在门边禀告:“王爷,冢宰大人到了。”
“了”字音落,远远雕廊已走来一人,燕黑缎袍,大袖甩腰,绣着蛇纹的绿蔽膝随着那人的走动蜿蜒动荡,宛似活物。
“侄儿恭迎叔父。”退了隐卫,宇文含起身欲拜,却被宇文护快步扶起。
“当心,你双眼不便。”
“谢叔父。”
落座,盯着宇文含看了阵,宇文护开门见山道:“仲翰,我昨日听见机提起,害你双眼的刺客将地牢的探子救走了?”
文含敛首,“王叔不必担心,侄儿自当擒拿刺客。”
宇文护眉心皱起,盯着笼雾般茫然的眸,盯了许久,才缓缓一叹,“你长得……很像你娘。”
宇文含笑了笑,没说什么。印象中,他自幼被叔父养大,母亲的脸早已淡去。
“仲翰,你的眼……”
“谢叔父关心,侄儿的眼已无大碍。”
“甚好,甚好!”宇文护神色欣慰,端起婢女上的茶,抿过一口,轻问,“仲翰,你看现在的小皇帝,如何?”
“心有志略,谋有长才,但言行怀有不平之色。”
“比你,又如何?”
烟眸抬起,似看了宇文护一眼,又似湖上烟波般眨了眨,他笑,“王叔,侄儿是臣,臣怎可与天子比。”
宇文护没说什么,端着茶盏思量一阵,伸手在宇文含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仲翰,为叔有一言,你可愿听?”
“谨请叔父教训。”
“仲翰……含儿……”宇文护轻叹,那叹中似含了无限惘然,他屏退下仆,沉声道,“男儿当志在天下,宇文氏北起六镇,三十余年有此基业,我朝初兴,与突厥和亲,谋为掎角,共图高氏,如今寇贼未平,齐国与我周素有构隙,穷图经年却不可得,是为叔心头一石。你自幼无母,为叔戎马半生,未能亲教膝前,实为遗憾。可含儿,你人少风流,千金一顾,自应有尺度,但……”
“但?”烟眸略略抬起。
“为叔既然能让元帝禅位于宇文觉,今日这小皇帝,不足才,亦可禅位。”
话中真意已浮出水面——他,要宇文含做皇帝。
宇文含笑容不变,将唇贴在宇文护耳边,轻言:“谢叔父,侄儿谨记。”
“东晋权臣桓温有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应骂名千载’,仲翰,这骂名,为叔愿担,为叔只要你君临天下。宁可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心系天下,你便不可为一女子而放弃。若不舍,为叔帮你舍。”宇文护甩袖站起。
“不,叔父,人是在落华园丢的,侄儿怎会不舍。”弹弹钟玉坠,宇文含抬眸,微笑。
他知道叔父今夜来此,不单纯只关心他的眼睛,他对那侍女的好奇,叔父也察觉了?
初时,他的确只命隐卫打探消息,探得如何,他真未放在心上。那侍女……暂且唤她梨花吧……无论梨花是有意还是无意,牢中丢人定与当日那辆马车脱不了关系。怎么说,她在元宵宴上也算救过他,他留些怜惜也是应该。
他风流,却不多情。对梨花……是……太怜惜了吗?他连她是何容貌都不知,只知道她肤色极黑,这,又何来的怜惜?
恍惚间,一幽暗香自袖中飘出……这香清雅喜闻,有点冷,有点雾,不是衣上的熏香,倒像……像……
凝思之间,宇文护已离开。
三月快到了,院中已盈满花香,盘多、娑罗、梧桐一片一片,绵延交叠,掩去月的光辉,在庭中投下疏散离离的阴影。
退了侍者,他揽衣出阁,信步闲庭。
探了三天,他要的不是“吴梨花”这三字,也不想知道满纯有意纳吴梨花为小夫人,更不想知道她买了多少布匹多少干货,他要知道……
他要知道——
烟眸焕然一凝,迎向月光。
那月华仿佛一波射破青烟的光羽,羽毛轻轻拂上那双烟眸,将烟色吹散,让那烟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茫茫夜空,一弯弦月,皎洁。
幽静院落,两泓眼波,灿烂!
他要知道什么并不重要,既然一件事情无法打探清楚,那就永远不要被人打探清楚。
“来人!”
月下广袖飞扬,一抹黑影悄然来到宇文含身后……
井镜黎在念经。
黑漆漆的角落,真不是念经的好地方,可她没办法,临时抱佛脚。
“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若那娑伽罗……记不住了,重来——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阿利耶,南无若那娑伽罗……”她念的是《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似乎,她记得最清楚的不过前四句。
想了想,井镜黎决定换一句,只不过她保持着念经的腔调,仍然是那种有气无力又要死不活的声音:“南无观世音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南无达摩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南无僧伽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念得是很虔诚,只可惜时间不对。
“观音菩萨,如果让我逃出这一劫,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不惹师父生气,以后也不再三心二意,要帮人只帮一个,要害人也只害一个……”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入耳,如今已无多余的时间让她抱佛脚。噤了声,提起褶裙,她蹑手蹑脚向拐角的黑暗隐去。
她很命苦,真的很命苦,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睡在驿馆里,等天一亮即可启程。谁想夜半,丑时了啊,居然有几只夜猫子睡不着在她屋顶上跑来跑去,然后一缕迷香从窗子里飘进来,片刻后,窗口跳进五名黑衣人。
又是黑衣,又是黑衣,这些人能不能换点其他颜色的衣衫?
不知来人为何,她屏息静观其变。要么劫财,要么劫色,要么……她实在想不到在长安有什么深仇大恨之人。
黑衣人大概以为她被迷昏,连被带人扛起就跑。行,她姑且认为是劫色。突袭两名黑衣人后,趁另三人怔神,她匆匆回房套上衣裙,黑衣人似不想惊动驿馆守卫,欲制住她而未有杀意。且战且退,黑衣人将她诱出驿馆,不想又扑来六名黑衣人,这六人,有杀意。她猝不及防,肩上被划过一刀,不由暗暗心恼。
在城中兜转躲逃,天色渐明。
肩上的伤越来越痛,她已经肯定有人要杀她……若她不回驿馆,不知子安会不会寻她……
拐弯,前方突然横了一堵墙。前无路,后追兵,她无奈,提气跃上,跃上之后才发现竟是内重城墙。落地不久,黑衣人紧随着跳上来。
夜之游神依然徘徊在天空,晦暗不明中,守城士兵听闻声响靠过来,她回头,这一回,她心中犹如被冰雪浸过。
黑衣人手腕上皆有一双护腕,其中一人将护腕冲守城士兵一举,那些士兵见了,竟纷纷无言。护腕是黑底银边,缎面上已银钱绣出图腾式纹路,像令牌。
逃到外重城墙,再退已是城壁。井镜黎背倚墙砖,转身看黑衣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实在无奈,只能面对。她探头向城外看了眼,转身。就算要死,死之前能不能满足她一个小小心愿——至少一睹幕后主谋的真面目。
忍着伤口的痒痛,她微笑,“各位英雄侠士,小女子与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问各位大侠为何对小女子苦苦相逼?”
等了半天,无人应她。
不理她是吧,好,换一句:“各位官爷,你们难道眼看小女子被人追杀,这长安城到底有没有王法?”还是无人理她。
“各位大英雄……”
“奉王爷令,擒逃犯。”
终于有人理了……等等,她什么时候变成逃犯?
“各位官爷,请问奉哪位王爷的命令拿人?”正问到此句,远远城梯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后,轻浅的步子缓缓拉近,那人走得很慢,很慢很慢……似完全不怕她跑掉。然而,步声虽慢,中间却无停顿,仿佛那人仅是走得慢而已。
缓慢的脚步在城楼拐角阶梯停下,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黑衣人,皆退开一条道,只为迎接那人的来到。
那人是——东洛王宇文含。
冉步踱出,依然是梨花树下的打扮,紫缎因夜的笼罩染上一味暗沉,黑发松散编在腰后,一帘墨发因低垂的头掩去半边容颜,朦胧得似将迎风远去。
他慢慢走……慢慢走……最后在她前面停下。徐徐抬头,月华投在他脸上,在黑眸中扬起一波玉泽,若湖光一泓,怡情含笑。
他的眼……
看见了啊……那眼中闪烁的光芒是什么?那么灿烂,那么夺目,如太阳那般不掩其华,如豁然入眼的那弯白玉桥,怡然、在一泓绿波上荡漾。
那是——
那是——灿烂的杀意!
那双黯淡的眸,竟是染了杀意才得如此璀璨。
遥远的天空渐渐撕开一抹灰,清醇的空气幽微而绵长,空气中染了些许郁香,香味中带着令人心跳的邪气,浸淫久了,就连嘴里也能感受到淡淡血腥味。
她垂眸,唇边,是晨风勾绘的一笔笑色。讽刺,给自己。
袖尾一动,灿烂的眸自下而上扫她一眼,宇文含抿唇而哂。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她,用命与见机说得没错,是有点黑,也有点狼狈。今夜的她,足蹬布靴,墨绿色汉式大口裤,同色对襟大袖衫,乌发束成一把,发丝凌乱,肩上染了一片血迹。
这张脸小而圆,唇如野菱,因为失血微显苍白,鼻尖和额上铺有一层薄汗,可见他这些隐卫的确是下了功夫——杀她。
她的眼睛算不得特别漂亮,似一双杏核儿,若说顾盼生情绝对勉强。自幼随叔父征战,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眸,有血丝暴瞪的仇恨之眼,有恐惧聚集的惊慌之眼,有毫不畏惧的凛然之眼,亦有狂放不羁的随性之眼。而在管弦丝竹、艳歌舞姬之中,他亦目睹巧笑之眼、幽情之眼、轻愁之眼、凝泪之眼,而这所有的眼睛,在这一刻竟全然不及她那双——懒眼。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本王该唤你一声‘梨花姑娘’吗?”宇文含倾头一笑,不待她对答,将掌心展开,让她看清掌心上的东西,“这钟玉坠是姑娘遗失。”
他的话,是肯定。
看清他掌中玉坠,她干笑,“是,小女子昨天还在寻它。”
她的话,也是肯定。然而,她仅是与他对望,却未伸手去接玉坠。
思绪的一刹,不是没想过否认,但玉坠是师父所雕,她自幼佩戴,以保平安,丢不得。师父雕得细致,她也着实喜爱。玉坠原本挂在颈上,自入周后,她便取下放在腰间小袋里,近日来忙着买特产回去孝敬师父,连这玉坠何时丢了也不知。
“梨花姑娘想知道本王在何处捡到这玉坠吗?”他状似无意,语中却暗藏引诱。
“不知。”
他突然昂首一笑,戏道:“梨花姑娘当日推羊兔犬鸡之价,思敏才捷,本王佩服,怎么会不记得玉坠是何时丢的。”
她继续干笑。这位王爷在此时此地与她谈笑风生,不是好事。
“梨花姑娘……”宇文含轻轻叫了声,合掌收回玉坠,双手负背,傲然道,“本王府内地牢丢了一名刺客,那刺客本有五名同伙在城内,本王意欲一网打尽,却不想刺客狡猾,竟然乔装潜入落华园将人救走。所以,本王今夜下令搜捕全城,务必要捉拿刺客和余党。很巧,本王在地牢里发现这个玉坠,它又是梨花姑娘所有……”
言下之意是——你是刺客同谋。
颠倒黑白啊……她张口结舌,终于明白黑衣人所说“奉王爷令,擒逃犯”的真正意思。而他一开始便引她承认玉坠是自己所有,分明设好了圈套让她跳。
她笨她笨,如此幼稚的圈套,竟然真跳了下去。
“呵,呵呵……”径自干笑了阵,她又开始念经,念的仍然是《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师父耶……”
师父说过,越是危急时候越能成大悟,是故,她在反省。这反省有二:一是太轻敌,二是太三心二意。早知如此,当初元宵宴便不救宇文含,或者,她不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不助他救人多好,就是因为她三心二意,才落得而今被人追杀的下场。
他的心思……诡狡一词的确不假。如此一来,今夜的追杀才有了合理解释。
他要杀她啊……
愤愤之际,听他道:“梨花……年年败,年年开,若姑娘喜欢,落华园的梨坡,姑娘年年可赏。”
这话……在诱降?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见一波笑飞扬在他的唇角,却——不入眼。
难道他真是貌美心恶之人?反正是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也懒得再装,戏笑道:“王爷,你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小女子望之心醉,闻之色动也。”

“如此……”颔首一笑,他静静看着她。
“王爷必定听过——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姑娘何必坚持,巢覆了,可以再建。”他眉间是一笔云淡风轻。
“唉……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否定得够清楚了吧。她是陈国人,绝不受他诱降。果然,她瞧他脸色微变,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也够她看清。
他不再引诱,冷冷问:“姑娘要做无名冤死鬼?”
时,天阶微明。她凝望黑漆漆的树林,闻声徐徐侧头,极轻、极淡、极懒地看了他一眼。
一双懒眼,时时含笑。他,耐心等着。
红唇嚅动,她轻吐:“井……”
蓦地,她昂首长啸,气吐若馨。啸音之尾绵长而悠远,城外,一声嘶鸣,似有什么远远奔来。众人抬头,只见远远林中百鸟群飞而起,吱吱啾啾从空中传来,宛如和了一曲《采薇》。
近了,近了,是——马。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声如奔雷。守城士兵远远眺望,只见城外林中跃出一道黑色闪电,电下一抹白光。
近看,毛色油亮,那是一匹黑马,却不是通体全黑,马的四条腿膝盖以下为白色。
众人惊异间,井镜黎跳上城墙,大笑道:“王爷,小女子还是那一句: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他负袖踏前一步,冷凛道:“本王也是那一句:梨花年年败,年年开。”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古有刘备‘的颅跃河’,今日,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告辞——”辞字融入风中,她不提气护身,竟当着他的面、望着他的眼,直直向城墙下倒去,毫不犹豫。
宇文含一惊,急奔城墙,探头向下,只见那墨绿大袖鼓风翩然,凌空旋身一翻,落在一匹马背上。黑马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洞入云霄,来如黑电,去如黑电,转眼已不见。
“的颅……跃河……”他轻念四字,袖内五指遽然一收。当年刘备投奔刘表于樊城,刘表欲除刘备,刘备察其意,借如厕之机乘马走逃,逃到襄阳城时,城外溪水深急,真是前有深溪后有追军,多亏那马备起一跃,过深溪而逃。那匹马,即名“的颅”。她的马全身漆黑,夜行如无物,偏偏四腿膝下为白色,仿如踏雪而行……
“踏雪……”他记得她说“我这踏雪”。那马,不输他的“绿蛇”。
绿蛇踏雪,不知谁胜谁负?
踏雪如飞,林间景物向后飞驰,不知不觉,东方的最后一抹暗沉悄然隐去。
忍着肩上伤痛,井镜黎任黑马恣意狂奔,不辨方向。
能跑多远是多远,此时的她懒得去理会。踏雪是她用三只兔子与山下农户换来的,当时瘦骨嶙峋,师父本想养胖了当驮柴的脚力,只没想到会是一匹千里驹。入长安时,她将踏雪放养林外,如山间那般,任它吃夜草、长夜骠。她可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狼狈模样与踏雪再见。
使队日出时启程,她不出现,满纯必然察觉。他若不想将事情闹大,只能准时出发,而她这小小婢女,自然是无足轻重。
不知跑了多久,当耳边响起吱吱啾啾的鸟鸣声,井镜黎回神,方发觉踏雪已缓下速度,慢悠悠在林间走着,时不时咬几口路边的青草。
“饿了吗?”拍拍马头,在矫健的颈后蹭了蹭,井镜黎松手,任自己从马背上滑落。
无药包扎伤口,她又不愿撕衣,侧头看了看,好在血已凝固,她索性由着它去。
在入周前,她与满纯便已约好,满纯永远以遣亲使的身份行事,绝不因私事耽搁,而她,以侍女梨花的身份伴其左右,实则查探周国兵力动向,无论出什么事,若两人分开,满纯都会沿着他们早已确定好的路线回陈。所以,这个时辰她可以肯定使队已经出发,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赶上他们。
昨夜被人吵醒,又在城里绕了一夜,好累……打个哈欠,神容微倦的女子正待找棵树补眠,突然听到远远传来马蹄声。她强打精神,细听了一阵,皱起眉头。
马匹奔跑的声音。是追兵?还是不相干的人?
她虔诚地希望是不相干的人,可惜一道银芒刺痛她的眼,虽然短暂,却足够让她分辨——那是利刃折射太阳的光芒。
还不放弃?看天色,已是正午。感到腹中饥饿,她叹气,认命地爬上马背。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乌丝暗淡凌乱,全身狼狈,而且,被人追杀。
环顾地势,听到潺潺水声,她调转马头,跃出密林后才发现是条河道。追兵越来越近,葱绿林间,数抹护腕的银白格外显眼。
渡河宽广,波光粼粼,一碧万顷。
无暇欣赏景色,踏雪奔如亟电,四蹄上一片白光,远远看去宛似奔马入云。踏雪之后,数十匹棕色骏马自林间跃出,马头护以白铁护额,辔鞍是一色的黑。他们以十丈距离紧咬不放。
拜托,这些人不饿吗?有气无力地乱想,井镜黎回头瞥了眼,这一眼,她愕然一怔。
一道灿目的火红急奔而来,须臾间竟然赶上追兵,甚至迎头超越。如今的棕马之首已然是那匹通体赤红的骏马,马头上有一道鲜艳的绿线,绿线自额际开始,蜿蜒至马鼻,最后在鼻中盘成一圈,乍看去,像……像蛇。
通体赤红,额盘绿影,宛如一匹浴火神驹,这是……
宇文含的坐骑——绿蛇。
奔若流光的赤驹之上,一抹暗紫若仙君驾车,乌发飘飘,广袖摇摇。
如果没有后面煞风景的黑衣人,她其实也蛮享受这种……驭风而驰的感觉。不容她细想,一黑一红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咕噜!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井镜黎抚抚肚子,暗忖:她现在又累又饿又渴,看在黑衣人追得如此锲而不舍的分上,不如就这么让他们捉回去?宇文含设笨圈套,无非是想知道地牢的刺客跑哪儿去,她招了不就好,横竖她也不知道高长恭带着高殷去了何方,东南西北随便点,让这些人去白忙……
“镜黎——”河面上有人叫她。懒眼一瞥,河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乌篷船,船夫黑衣笠帽,不辩容貌,那声叫唤却是从乌篷里传出。
前有渡河,后有追兵……难道她在城墙上戏言“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竟在此刻成真?
早知……早知……南无佛陀耶,早知一语中的,她现在能不能非常虔诚地收回那句话?
河流湍急,船夫将船向岸边摇近了些,井镜黎又听到一声叫唤,这次非常清楚,是从篷内传出来。
人生地不熟,知道她真正名字的,只有——
不管了。井镜黎素牙暗咬,伏身紧紧抱住踏雪的脖子,低吟:“踏雪乖,就这么跑,冲到那条船上去。”
的颅跃河,至少跃过去后的落脚点是河岸,踏雪跃河,落蹄的地方却是一只乌篷船,也不知这船能不能经得起踏雪凌空一跃的重量——
“咴——咴——”
眼前景物一变,一片河波闯入眼。但见黑骏昂首长嘶,凌空飞跃,四蹄惊险万分地落在船板上。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顶着一张血色尽退的脸,井镜黎放任自己滑落马背。
缩进篷内喘气,她这才发觉除船夫和她以外,船上还有两人——其一是刚才叫她的满纯,其二是高殷。
“你……你怎会在此?”轻喘压惊,她知道自己问得很白痴,却也满怀希望地向船夫看去。高殷在这儿,那船夫不就是……
啪——扇柄拍上她的头,满纯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不掩焦急和关切:“镜黎,我是该夸踏雪聪明,还是该怪它没方向感?”
“呃?”井镜黎不怎么用心地听着,眼角却不住瞟向船夫。
满纯气不过,狠下心,将扇柄在她伤口边轻轻一戳——
“啊——痛痛痛!”一声哀叫,井镜黎终于收回见猎心喜的视线,怒目而视,“子安,你想下河喝水是不是?”
满纯冷哼,不顾高殷看好戏的偷笑,弹开一日无神扇猛摇,“我倒要问你,你怎会被宇文含追杀?”
戒备地瞪他,为防又被扇柄“暗伤”,她连权衡都省了,直接挪到高殷身边,口中犹自道:“慢点慢点,子安,我们一个个问题慢慢来……高殷?”后面是对少年的询问。不是她三心二意,实在是少年笑得太过灿烂。
“是我,梨花姐姐。”一身布衣,高殷已无当日的狼狈。
嘴角抽搐,她现在极度不愿听到“梨花”这两个字。想了想,她问:“你们怎会在这儿?”
瞥了船夫一眼,高殷笑道:“当日得姐姐相助脱险,四哥本欲带我回齐国,无奈我当晚风寒高热,这才耽搁下来。我们在城郊一户农家借住,今日四哥进城买药,正巧看到姐姐从城墙上跳下来,四哥寻思出了事,便急奔驿馆找满大人,果然满大人也在找姐姐,所以——”
“所以,我让使队装作若无其事,正常离开,自己跟着高兄跑到这儿来。”满纯没好气地接下高殷的话,“还好宇文含只顾追你,没空下令全城搜捕。你这踏雪……你这踏雪……”一日无神扇点向篷外的黑骏驹,抖了又抖,不知说什么好。
井镜黎皱眉,突问:“这是什么河?”
“洛河。”
“……”南无观音耶,她终于明白满纯为何如此了。
当初,陈国使队入周的路线是:从建康出发,顺长江而上,船行至武昌郡,上岸,向北行,一路车旅,经沔州、随州、襄州、浙州、洛州、华州,最后抵达长安。
基本上,怎么来,还是怎么回去。而洛河,是长安城东南方二百里外的一条渡河,东流入黄河。看来,踏雪带着她在城外东绕西绕,最后绕到洛河边来。
“梨花,你的伤口……”满纯担忧的话被活生生瞪回去。心中不满,他气道:“难道你不痛?”痛字没说完,扇柄又戳了过去。意料中的,他听到一声倒抽的凉气。
“满、纯。”
“你认为,宇文含会就此放过?”
“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无仇?无仇他会杀你?此人视人命如敝屣,眼瞎真是老天有眼。”满纯此话一出,船夫撑杆的手蓦然一僵。
黑眸向眼角轻轻一滚,她收回,直视满纯,“他的眼睛没瞎。”
“那他就是有眼无珠。”
“……子安,你到底是骂宇文含,还是骂贺楼见机?”
“贺楼……”咬牙再咬牙,满纯手一挥,“别在我面前提那只‘饿楼贱鸡’。”想到那素衣公子,他就觉得全身轻飘飘。
“哦——”长长的尾音,分明是揶揄。
高殷瞥一眼船夫,伸手在两人眼前一晃,打断互瞪的两双视线,“梨花姐姐不必担心,四哥已经安排妥当,对岸,我们的人已备好马车,姐姐和满大人不如随我等一同回齐,再南下建康,如何?”
满纯看了看她的伤,未说什么。
无人争吵,她哑了哑口,突抬手掩去双眸,半晌才缓缓放开,从篷中探出半边身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让她忍不住向河岸看去……
岸边,飞絮朦胧,那抹暗紫身影立在赤红骏马边,双手负背,似乎正望着乌篷船。
他要杀她……这念头堵在心口,令她呼吸一滞。
懒眼垂合,只一眨便飞快抬起,萦萦绕绕,终是不离那抹暗紫,苍白的唇,亦溢出不自知的轻叹:明知他要杀她,这临河玉立的身影,她还是恨不起来。不知为何呵,偏生一丁点恨意也无,她的三心二意,只怕是改不掉了……
船如蛟龙擘水,转眼,那道暗紫身影已隐入飞絮中,再也看不见。
今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懒眼轻敛,再抬时,已是一片川草,岸……离离……
后会、无期。
后会……有期!
无船追击,隐卫下马,举强弩欲射,折射着金冷光刺的箭尖已瞄准……突然,一片紫袖落入眼中,隐卫愕然,缓缓收了弩,带着敬怯看向自家王爷。他从未见王爷露出如此表情,有些迷惑,有些不舍,甚至带点狰狞的恨意。
“王爷?”
手,轻轻搭在冰凉的箭尖上。
“井……井……”细嚼这一字,宇文含目送轻舟,似笑非笑。片刻后,他又吐出两字:“镜……黎……”
也许是梨花的“梨”,也许是离别的“离”,谁知道呢,人已逃了,此处无渡口,调船来追已不及。
“井……镜……黎……井镜黎……”勾唇冷笑,他广袖轻甩,紫缎覆背。
追击这种事,一向不必他出面,是什么原因让起了逐兴?
他素来警敏,元宵之夜,虽双目不便,却已能分辨朦胧的人影,就算闭了眼,自幼养成的警觉亦能让他感受到百官的惊疑不定,左侧方那道时不时瞥来的视线,他又怎会忽视。及后被刺客挟持,他本想瞧瞧刺客能玩出什么花样,用命和苏冲却一马当先……他知自己部下勇骁,也知用命挡镖是为护他,苏冲挡镖则是……年关以来,那家伙是闲了闷了。
被刺客挟至殿门,他正考虑是自己挣脱,还是传令隐卫——隐卫在暗,非他令下,一律不得现身。
他要生擒这名刺客。此人害他眼瞎,他又怎可不好生“款待”。未及动作,猝然飞来一物,刺客警觉移位的一刹,他被用命救下。至此,他才注意陈国公主身边的那名侍女。朦胧中,他只能分辨一道纤细的身影和她头侧两条摇晃的髻发。
宴散,知他是遣亲使满纯的侍女后,他在宫城外不过想探探满纯的底,待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没由来地一动。
且妖且闲……舍去双眼,她的声音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邀她游春,是一时兴起,只没想到她与刺客竟有勾结。
长年征战南北,杀戮,于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她么……即便当日梨坡上她吐言如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探子。
敢愚弄他的人,杀!
城墙上,她猝然下跃,他心中确有惊讶。探头所视,见那黑驹奔跑如电,他不由起了些许兴味。久居长安,眼盲数月,他的确闷了。
唤人牵来绿蛇,他驭马出城,一逐高下。
如今,她跃水上船,留给他一弦墨绿背影。
——还要追吗?
风动乌发三千,玉立的身形纹丝不动。
岸边,落絮掩眸,遥遥江水上,一叶扁舟缓缓行远。在他眼中,仿佛飞絮逐着轻舟,而他,在飞絮外,亦在轻舟外。
——还要……杀吗?
身后,传来隐卫的轻唤:“王爷!”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哼!”轻念此句,他语含讽意。大袖一甩,转身上马,“回去。”
立于他身后的一名黑衣隐卫献计道:“王爷可下令拦住陈国使队……”
“下什么令。”眉心蓦然皱起,玉眸扬起一波灿烂,“你想让满朝文武讥讽本王追丢了一名小探子?”“属下不敢。”隐卫大气不敢喘。
睨了隐卫一眼,赤红马扬尘远去。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
笑言过耳,马上之人勾起唇角,表情难测。
江南汉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若不收于掌中,何以君临天下。
此女精数术、长辨识,心思缜密,武功高强,若招揽不得,留下便是祸患。
他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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