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铁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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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风初定,黑影悄然而回。
扶着门,黑影静静站了一阵子,似海上春云般轻轻一叹,那叹息若落霞天际边的一点孤帆,让人想去追逐,却遥遥不可及。
进屋,黑影走到墙边,细微声响后,一盏孤灯亮起,淡淡油黄,晕晕蔓延,映得一室简陋朦胧若太虚之境。烛火前,一双含笑懒眼轻波荡漾,波光徐徐送向侧手边那道紧闭的木门,似讽似诮。
蓦然一声轻语:“王爷,你又何必再装。”
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步出衣衫整齐的宇文含,“井姑娘好耳力。”
井镜黎看他一眼,“王爷根本就没睡。”见他笑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她又转头看看屋外,动动唇,想说什么,却噘了噘嘴,懒懒委顿。
既然她先挑明,宇文含无惊却喜,笑若纯玉,“本王是否应该唤一声……梨花姑娘。”
抽筋……嘴角抽筋……
她脸皮要跳不跳,假假一笑,“王爷,我不叫梨花。”
“那本王唤你镜、黎,可好?”特别加重“黎”字音,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个细微情绪。当年洛河边,他听船内之人是这么叫的。
她送来一眼,依旧的懒,就像是除了“梨花”这个名字外,他爱怎么叫她都行。而他,也就不客气了。
“镜黎不喜欢梨花吗?梨色洁白,本王甚喜甚爱。”
他不再揶揄,一开口的轻浮却震她一跳,不由奇怪看他:怎么,真相揭露时,他的风流性子也跟着一块揭露出来?
盯着烛火,她抚了抚袖,凝视细听,听到她房内有一道均匀的呼吸声,脸上不觉浮起笑意:她新收的徒儿三心睡得正熟。
“镜黎是何时发现本王的?”他走到她身边,一脸的笑,似乎刚才的跟踪和被她识破没让他不快,倒令他高兴起来。
戒备地看他一眼,她不隐瞒,“出郡守府的时候。”虽是自己先挑明,她仍然不明白他心里到底盘着什么诡计。瞧他那模样,似不想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纱,倒像是她沉不住气,先叫了出来。
“镜黎不是想将本王交给耿将军,用来退兵吗?”一双黑玉瞳眨也不眨盯着她,语气竟是玩世不恭。
转着瞳子,懒得否认,横竖他也听到了。
刚才,她去了武陵郡守的府邸,要她以为,那是迫不得已的“拜访”。
让武陵闭城不战是她的主意,没什么穷机妙算,白痴都知道打不赢就要搬救兵,救兵没到之前,当然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武陵郡守宗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与她既不是忘年交,也不是莫逆之交,而城将耿谢晦对她而言是陌生、很陌生、完全陌生。她出现在武陵,想来想去,不外是自己倒霉,让满纯那家伙又给摆了一道。师父与她隐居在汶州玩月山,三年前受伤而返,满纯回建康复皇命,禀周兵动向,她则带着一车长安特产回家孝敬“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师父细听她入周遭遇后,虽说疼她,却也恼她粗心大意,言辞冷厉,教训一通,让她闭门思过。
思过就思过,她养伤在家,习武读书荡秋千,倒也惬意。饿了捕些野兔山鸡,既能打牙祭,又能腌成腊肉储藏,还能下山去城里换银子、买笔墨。师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未敢自言学到七成,四五成倒是有所得。山中无甲子,寒暑易过,转眼便是三年。偶尔闷了,她搬出纸墨,将师父临渊垂钓的俊俏画下来,顺便,她将兰陵王高长恭画了出来,将齐国废帝高殷画了出来,将独孤用命、苏冲、贺楼见机画了出来,连大冢宰宇文护她也画了,偏偏,当她想再现梨花树下那道俊紫身影时,涂纸十余张,却总差一分神韵。再久了,她便将这些画束之高阁,慢慢淡了兴念。这次下山,源于她被师父狠狠刺激了一顿……想到这儿,井镜黎叹口气。“刺激”倒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她不该“顺便”去探望满纯。那家伙的老爹是武陵王,满纯现在也官位刺史。她探望满刺史的时候,正巧武陵的加急求援快报送到,满纯一面向朝廷进奏,一边请她能助便助。身为女子,她当然不被宗济那老头子信任,害她不得不神神秘秘装高人,只出声不露脸……
思绪倏倏然一转,她听他在耳边道:“那为何后来改变主意?”
“为何……”大袖忽起,她不由分说,举手攻向他。
他侧身闪避,身手灵活。
她一攻未得,肘臂一拐,左手若灵蛇吐信擒住他腕脉,右手闪电般射向他的咽喉。不知是刻意不躲闪,还是宇文含当真不敌,咽脉被人扣住,他笑得更见灿烂,黑眸中两焰烛火摇曳。
眯起眼,她轻轻开口:“王爷果然是故意。”
“故意什么?”
“故意中我那一掌。”他身形俊逸,寻常举止轻沉缓慢,极易让人以为他不会武功,也许,他的武功的确不如她,却不会迎面受敌却完全不抵挡。想到这儿,不由再瞪他一眼,见俊脸含笑,她没由心生隐怒,“王爷落单,只怕也是有意。”
他摇头,“不,这个本王可没骗你。”
那天见到她的身影,他未多细想便追了上去,见机似乎比他还在意算卦先生的话,一路走一路小声抱怨,抱怨了一阵,声音突然消失,他回头,原来见机被远远小摊上的一幅字画吸引。见机不懂武功,带了隐卫两名,本就是为了保护他。他亲口下令,隐卫倒也尽职,守在见机身后一步不离。用命一直在他身边,却不想当时一群乞丐迎面跑来,将他二人冲散,他急追那道翩然而行的身影,再回头,用命已不在身侧。
当时她一掌袭来,他确实未有抵挡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见到如此模样的她……
想到这儿,那双灿眸晶晶凝着她,再不转移。
最大差别……肤色浅了许多,不黑……
“王爷笑什么?”她皱眉轻问。
“本王见了镜黎,心中甚是喜欢,所以就笑了。”
适才见她躲在横梁上,一边正正经经说她手中有退兵的筹码,一边冲武陵老郡守吐舌头做鬼脸,他隐在梁柱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用命扶他一把,差点就栽下横梁,直接送到人家嘴边上。
“……”她瞪他一眼,却在不觉中被他那双灿烂眸色吸引。他的眼,璀璨光华,蕴着万顷波涛,太过灿烂,却也令人……背脊生寒……
乍然一惊,她忆起天曦未明时的那双灿烂眼眸。
人心四窍九重,回想起来,他当年不过二十二,便有如此城府,两年未见,天知道他的心思跳到了哪一重。
他以玉坠为诱,竟是为了杀她……
“王爷还想着要我的命吗?”
“镜黎何出……”话未完,他脸色一变,皱眉揽上她的腰,微一使劲,带入怀中。
她未防此举,整个人全然扑进他怀里,一股暗香扑鼻而来,引她一怔:明明一身简陋,哪来的香味……
宇文含拉起她的左臂,在桌上拍了拍,低头看怀中刹那僵硬的女子,迟疑道:“你到底是粗心,还是聪明?”
她的右手还扣在他咽脉处,悄悄吸口气,暗香之中夹着一股淡淡焦味。回神细看,竟是方才发难时大袖扫过油灯,袖尾沾了油,引来一簇暗火。如今,袖尾焦黄一片,难看之及。
“谢……”她吞吞吐吐,“谢王爷……”
“你如此卫护本王,本王又怎忍心。”借着难得的贴近,他勾起她鬓边一缕小指粗的乌发,放在鼻下嗅了嗅。
卫护他?她什么时候……短暂一愣,她转又一想,知道他听到她在郡守府横梁上的那番话,扣住咽脉的手指慢慢松开。
一掌伤他,初时,她本想挟人以退兵。只不过今夜耿谢晦太狂妄,仗着援军到了,言语嚣张,她听了刺耳,索性甩袖而返。老实说,他倜傥风流,只要他肯笑,就算心有所属的姑娘,心中那根弦也会不自知地颤一颤。
“镜黎……”
他幽幽一声,过近的气息令她意识到两人暧昧的姿势,急忙推开,脸边掠上一抹红晕。咳了咳,待要开口,他却先说道——
“今夜,这间小屋内,我们不分尊卑,不分周陈,只当宇文含与三年前的故人相逢,可好?”
既然挑明身份,再装便是矫情,知他狡猾,她心中戒备未褪,只轻轻点头,“好。”
“在下宇文含,小字仲翰。”他倾颜一笑。
“井镜黎,无字。”
“若镜黎不嫌,可称我一声仲翰。”为了不分尊卑,他连自称也改了。
她冷笑。
“这么说吧,我知道武陵援军已到。这次的主帅是陈国老将程灵洗,素有云麾将军之称,程老将军的长子程文季亦是年少英雄,出征必居前锋,破军如势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自幼是叔父抚养长大,十三岁随叔父征战南北。”
他在坦诚?吸收着他的话,她缓缓坐回,拿起桌上的剪刀挑灯蕊,闲闲道:“我住汶州玩月山,无父无母,只有师父一名。”
“镜黎有师父啊?那……师父可曾为你许配人家?”
咔!灯芯被她一剪为二。
许配人家?提起这个,她不由想到师父给的“刺激”。
某天清晨,师父不知哪根筋错位,竟然对她说——“乖徒儿,下山的小伙子你不喜欢,城里的先生夫子你不喜欢,富家少爷你也不喜欢,再这么下去,乖徒儿真要变成老姑婆了,不如……为师娶你如何?”
她当时正捧着一堆山果,此话一出,果子落得满地皆是,她拔腿就向山下跑,待她抱着一堆定惊药返回,“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已早早睡下,晚饭也没给她留一碗。
师父戏弄她,她也就罢了,最可恶是满纯。因为师父的刺激,她鬼使神差地问满纯:“子安你才高八斗,又风度翩翩,而且尚未娶妻,不如娶我吧。”
满纯给她的回答是:弹开一日无神扇,摇啊摇啊摇……
“我有个夙愿,若无法招揽你,那么,就不要让任何人招揽你。”
他的声音引回她飞离的神思,讥讽一笑,她摇头,“我何德何能,能得王爷青睐赏识,念念不忘。”
他眼神闪了闪,目色迷蒙,轻喃:“何德……何能……本王念着你……”
她不倾城,不绝色,沾不上三贞九烈,也称不了帼国红颜,只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只不过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透着一股子慵懒……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又——凭、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那一句“本王念着你”依然清楚传入她耳中,眸珠一转,她细细打量,晕色烛火下,他肤扬玉泽,人比瑚琏。
这个王爷,身份尊贵,手握兵权,心思难测,听日间言辞,似有一统天下之心,而且,他的皮相亦是极品之上的极品……突地,她脑中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若将他困在山中,天天对着笨猴子肥山猪,不知是否仍然这般……
这念头一闪,立即被她抛开。
屋内,一时静静无语。
“镜黎……”他蓦然开口,“当日你若不跃河而遁,绿蛇定能与踏雪并驾齐驱。”
千般婉转,万般心思,不过为了今日这一句。
他与她,并驾齐驱。
绿蛇?她想起当日额盘绿丝的骏马,不由懒懒一笑,“请问王爷,那绿蛇,是公马还是母马?”
他表情一怔,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字:“公。”
“王爷,我那踏雪……也是公的。”
“……”他表情怪异。
“呵呵……”愉悦于他的表情,她悠悠道,“王爷心怀天下,我一介小民,如何能与王爷并驾齐驱。”
“镜黎亦可心怀天下。正像我白天所言,一统天下不好么?”他的眼中夹上丝丝疲惫。
“一统天下,的确好,只是——”她看他一眼,缓慢而清晰道,“天下一统,我不会长命百岁,天下一统,我不会换个模样,天下一统,百姓还是要交田税,朝廷还是要征兵,做乞丐的还是做乞丐,做王爷的还是做王爷,做奴才的还是做奴才……王、爷,这天下一统,关、我、何、事?”说到最后,已是字字如冰。他睁大眼,眸中不掩讶色,久久后,才轻道:“镜黎仍然不信我?”
“信?”她勾起唇角,“王爷今夜与我推心置腹,我……”
一念倏闪,她讶然抬眸。这个王爷……他不急着离开……他说今夜不分尊卑……他今夜很多话,莫名其妙……
他是王爷,却志在一统天下。
这些话,因为身份的阻碍,他不可能这般自然地对其他人说吧。闷在心里,久了,他也会……寂寞……
心尖蓦地一软,仿佛被青云之顶的重重云海包裹,随着云气荡漾。
天下虽大,他也不过想找个说话的人啊。
这个优雅的王爷,这个诡狡的王爷,这个心狠手辣的王爷,这个……沉迷在权势漩涡里的……王爷……
突然,他曲指一弹,熄灭一点豆灯。屋外,传来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围起来。”
一声刺耳吆喝,引得屋内两人同时皱眉。
是谁?
适应了黑暗,两人来到门后,拉开一道缝,瞧见屋外围了一圈手持火把的官兵,再定眼分辨,竟然是陈兵。
火把中间立着一名神容威严的老者,老者身边是一名年轻武将,容貌与老者有些相似。
老者振臂一挥,“擒贼先擒王,别让他跑了。”
兵卫齐应一声,准备破屋拿人。
屋内,井镜黎眉头紧蹙,“咦,宗老头倒也聪明,知我不肯助他,竟然偷偷跟着我后面。耿谢晦我见过,这老头子是谁……”
“云麾将军程灵洗。”宇文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身边的年轻人是他儿子程文季。我猜,不是宗济聪明,你去时,只怕程灵洗早已藏在内屋,你走后,他派人一路跟踪,确定了地点,便带兵包围。”他先她一步回来,自是无法知道她身后有人跟踪。
听了这似笑似讽的一番解释,她的脸立即被黑暗同化,想也没想,脱口道:“王爷,我帮你。”
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她向他的方向投去一眼,其实只看到他隐隐约约的轮廓。突然手腕一紧,被他拉入怀中。
全身僵硬,一只手借此时机攀上她的颈,头顶一阵悦笑,语中似有无奈,又似莞尔,“呵……镜黎,你这性子……到底想帮谁?”
她暗暗懊恼,除了咬舌头,更想就这么一掌将他推出去。
“本王仍让你望之色动,闻之心醉吗?”
她继续咬舌头。怪自己怪自己……
怨念间,某样温软的东西落在脸上,在唇角触了触,他放开她,“明日,本王一定攻城。程灵洗要捉的人是本王,你待在屋内,待本王引开他,你就……”话语一顿,极快,他再度开口,“本王方才说的话,不骗你。二百里外大莫坡,本王的驻营。”
说完,他将她推在门后,拉开门,迈了出去。
见门被拉开,陈兵向后微微一退。
信步而出,宇文含负手浅笑,“程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程灵洗借火光看清他的容貌后,虎目一睁,“宇文含?那姑娘口中所说的退兵筹码竟然是你……哈哈哈……好,好,好,老天有眼啊。”他昂首大笑,连道三个好字,说到“老天有眼”时,语中竟透了一股怨恨。
“老将军自信能擒下本王吗?”宇文含向前迈出两步,眸灿焰华,睥睨四周的陈兵。
“爹,不必与他多费唇舌,”程季文早已按捺不住,手握剑柄,上前一步,“待孩儿擒下他,为我冤死的将士们报仇。”
报……仇?门后听得正起劲的井镜黎抿抿唇,不知他与程家父子有何冤仇。
她回忆回忆再回忆,因为太过于专心回忆,竟不察身后偷偷靠近的黑影……
握……
一只手悄悄捏住她的衣袖……
“……”额角滑下凉汗一滴,她不回头,悄声道:“三心,你别吓我啊。”
“师……”三心叫了一半,被她一把捂住。
“嘘,别出声。”幸得外面火把噼啪作响,盖过二人的声响。她拉三心蹲在身边,借着门缝继续看戏。
小黑影眨眨眼,乖乖蹲在师父身边。
屋外——
宇文含听了程季文的话,呵呵直笑,“程小将军,与其为陈皇卖命,不如来我麾下如何,他日江山平定,荣华富贵只手可待。”
季文脸色铁青,似被他这话侮辱了般,“刷”地拔出长剑,就要攻来——
“季文!”程灵洗斥吼一声,止了程季文冲出一半的身形,转向宇文含道,“你当年坑杀我将士五万,老夫定不饶你。”
“五万?”宇文含翻翻自己的手掌,以闲得不能再闲的语气道,“程老将军,你确定当年本王坑杀的是五万?嗯……杀得太多,本王记不得了。”
“爹,别跟他废话。”程季文压不住心中怒气,跃跃欲攻。
瞥了热血青年一眼,宇文含冷笑,“程老将军,你这次带了多少援军来救武陵呢?五万?还是十万?呵呵……没关系,多少都好,只是……”他的声音愈来愈轻,仿若焰火之顶的那片摇曳,轻忽,却灼人生痛,“老将军小心些,别让本王拿下武陵,否则……”
——否则他攻城之日,就是坑杀之时。
井镜黎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话,终于想起当年入周时听过的传闻——前梁萧氏被陈霸先夺了江山,萧氏末帝逃到江陵荆州一带,泣书一封,向周求助;其书言辞哀切,竟打动了周国权臣宇文护,派兵缓助萧氏。当时,周国出兵,与陈兵对峙沔洲,陈兵战败,被坑五万。

听他们此时对话,想必当年坑杀俘兵五万的正是东洛王。
这个王爷啊,是否杀得人越多,他笑得就越灿烂?
程季文终于被他的讥诮言辞惹怒,飞身跃起,一剑横扫,剑气直刺宇文含双目。
剑风凌厉,又狠又快,眼看就要扫过那俊美含笑的王爷……
叮!利刃相撞,一道黑影挡在宇文含身前一尺处,也挡下程季文横扫的一剑。那人一挡之后,手臂用力一推,退开程季文,同时学他刚才一招,曲膝,举剑横扫,剑风贴地急走,去势汹汹,如地龙吼雷。
程季文猝不及防,虽躲闪得快,仍被剑风扫及脚踝,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剑尖没地半尺,支撑身躯不倒。
“季文!”程灵洗惊吼,上前护住爱子,虎目瞪向来人,怒视片刻,一张老脸皱比菊花,“你……你是当年那员副将。”
“副将?呵呵……”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宇文含自爱将身后踱出来,拊掌而笑,“老将军,用命可是本王的义将。”
“王爷,此地不易久留。”独孤用命左移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宇文含看看天色,点头,“对,该歇息了。”他左掌半抬,掌心向上,右手轻轻在左掌心上一拍——
“啪!”
清脆一响,数十道黑影如鬼魅夜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程灵洗冷笑一声,“宇文含,就这些黄口小儿,你以为今夜能跑得了?”
“老将军,本王有说要跑吗?”
“你……”程灵洗被他那似逗似讥的语调气得眉头一跳一跳。
“若擒下云麾将军,本王很好奇啊……武陵援军夜失将帅,明日本王攻城,他们会听谁的?”
程灵洗冷冷一哼,正要反讥,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阵逆风自背后袭来。他暗叫不好,扶启程季文跳闪开,只这一刹,一抹艳红流光将陈兵的包围冲出一个缺口,前蹄飞扬,长嘶入霄。
那艳红,是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驹。
铁蹄落处,仅在宇文含三尺之外。
赤骏冲阵,宇文含有片刻的怔愣。盯着赤红骏驹,盯着骏驹额上盘旋的一弯绿影,他动动唇,眸子瞥向独孤用命,那眼神似在说:它怎会跑来?
这个……独孤用命原本面无表情,亦无深陷敌阵的惊慌,此时,他的表情可称精彩,想笑,又似想哭。
他只带隐卫十人保护王爷,所骑马匹系在村外树林里,绿蛇什么时候跑出营……为了撇清关系,他急道:“王爷,末将不知绿蛇为何在此。”
“无妨。”宇文含挥手,轻抚马头,任赤红的马头在自己怀中磨蹭半天。跃然上马,睨视程灵洗,他勾勾手指,“老将军,本王今夜要好生休息,想擒我,来。”
今夜他本无意兴事端,程灵洗的出现是意外,这老将军想擒他,他就不能反将他擒下吗?区区百名陈兵,他还没放在眼里。镜黎还在屋内,不知……
眼帘轻垂,他的头微微一偏。
隐卫已与陈兵打斗起来,血溅满地,哀号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浓浓的血腥慢慢飘入鼻息……
眉心一蹙,他下令:“用命,不必久留。”
得独孤用命应答后,赤驹直冲程灵洗。程灵洗挥刀劈马,被独孤用命拦开。此时,宇文含身子一歪,抄手提启程季文,横拉上马,未待他反击,一掌劈向他后颈。
赤蹄如飞,转眼融入遥远的夜色中,不见踪影。同时,独孤用命与一干隐卫皆虚晃一招,原路回营。
“追,快追!”程灵洗一声大吼,陈兵聚集,火把慢慢跑远。
都走了……
袖内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井镜黎长吐一口气,感到胸中闷滞,才惊觉自己屏了呼吸。
她屏什么息嘛,她又不必担心谁……
“师父,我可以说话了吗?”三心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呃?井镜黎低头,小徒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
“可以说了。”
“师父,宇文叔叔是坏人吗?”
她凝起秀眉:他坏吗?若单从杀人来说,战场上谁没杀过人,程灵洗是沙场老将,她就不信他手上还干干净净。
“师父?”三心拉拉她的袖。
答不出,她索性抛开,“师父不知。三心乖,这种问题,以后师父带你回家,你直接问师祖吧。”
“师祖?”三心的声音有些疑惑。
“对对,师父也有师父,师父的师父就是你的师祖。你要记得,祖父神貌才德兼备,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要好生孝敬。”
小男娃似懂非懂地点头,“嗯,三心一定会孝敬师祖他老人家。”
老人家?
这个……这个……
初为人师的女子重重一咳,“三笑啊,师祖面前,叫师祖即可,千万别提‘老人家’三字。”
“是,师父。”三笑非常听话,可以预见若干年后是个非常尊师重道的徒弟。静了片刻,三心又道:“师父,宇文叔叔捉了那个小将军,那个老将军会来捉我们吗?”
“不知道。”拍拍小脑袋,井镜黎掩门,放下门闩,“休息吧,三心。就算程老头来了,师父也不会让他捉到。”
看着三心摸黑进屋,井镜黎呆呆站了片刻,抬臂,撩起那片焦糊的袖尾,慢慢、移到鼻下,轻轻嗅着。
程季文被宇文含带走,程灵洗必定不安,他以人腿追马腿,希望非常渺茫。绿蛇的出现让人惊奇,宇文含的表情她看不到,但听独孤用命言语,似乎他也不知绿蛇为何会出现在鹿儿村。
大概……忠马护主吧。
若非爱马惜马之人,那马又怎会倾力救主。如此看来,宇文含也并非毫无人性。
一个爱马之人,心中总有一片柔软的天地。那片天地,便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依。
并驾齐驱么……
遽然甩袖,她心头不由得泛起阵阵烦乱,淡淡焦味依然残留在呼吸间,甚至,夹着一缕清香……
乱想乱想,何来的清香?何来?
用力捏了捏脸颊,她走进内屋——睡觉。
天色微明,喔喔喔——
鸡叫?
因为战事,村人多数躲了起来,就算有些农家胆战心惊缩在家里,养的后院的猪啊牛啊鸡啊鸭的也已不见踪影,如今这鸡鸣清啼,在鹿儿村也算难得。
床上,一道小身影如鲤鱼跃龙门,弹跳而起。
天……亮了……
三心拍拍脸,跳下床,穿好师父为他从某户人家柜子里找来的衣服,做着一个徒弟应该做的事——跑到井边打水,再到厨房烧成半温,以方便师父洗脸漱口。
待三心待着温水来到前堂,就见师父坐在桌边,睁着大眼死盯着油灯,眸色迷离,两眼之下泛出淡淡青色,似一眼未睡。
他小心翼翼走到师父身边,“师父,您昨夜睡得不安吗?”师父是在担心宇文叔叔吧,担心得一夜不能安眠……
井镜黎转转脖子,茫然看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嗯”了一声,懒懒接过小徒弟拧得适到好处的湿巾,胡乱拭了把脸。
拭拭拭……终于,她清醒了些,放下湿巾看向小徒弟,“三心,这温水……是你烧的?”
“是啊,师父。”
“……”好感动,她果然慧眼识英,收了个聪明能干又勤劳的徒弟,带回去还能在师父面前炫耀炫耀……
“师父是担心宇文叔叔,才睡得不安吗?”自幼受尽苦楚,三心年纪虽小,却早已看尽世间严凉,人情世故也明白三分,想想昨日所见,他便猜出师父忧心忡忡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我……咳,为师、为师哪里担心他?”做师父的感觉真好,光是“为师”二字,她便觉得自己有那了那么点传道授业的威仪。
“师父,这儿……”三心比比两眼下方,“您的眼睛黑了一圈。”
“……”双手托腮,她瞅着小徒弟,问,“三心,我们去看两军对战,好不好?”
“师父说好,徒儿就好。”三心低着头,两手自然垂于腰侧。
真是个孝顺的徒儿……又感叹一阵,师徒二人在厨房内翻了些咸菜、糙米,混着昨日未吃完的腊肉,煮了一锅半干半稀的饭粥,喂饱肚子,直奔武陵。
因三心人小速度慢,既然为师,井镜黎自当照顾徒儿。出了鹿儿村,她一声悠然长啸,吓呆三心,也引回放在村边树林里吃草养骠的踏雪。
黑骏如电,蹄下一片纯白,正是踏雪。
轻抚爱马,拍拍它的肚子,她毛毛估量踏雪这些日子长了多少骠,脑中却突兀浮现一匹赤红骏驹……
蓝袖一甩,她扶住小徒弟的下巴,用力向上一合,笑道:“吃惊吗?骑上它可要乖些,别让踏雪把你甩下来。”
“我……我……我可以骑……”
起小徒弟的衣领,她跃身上马。
“咴——”黑驹扬蹄,踏雪前行,急如电掣。
秋风肃杀,武陵之战已迫在眉睫。
武陵城外,两军对垒。
远远战场外,井镜黎找了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拉起三心跃上。视野不错,将场中战事看得一清二楚。
武陵城下肃立千名将士,帅旗上是一“程”字。百丈外,“飞驰”二字随着鲜红大旗的飘动张扬狂舞,帅旗下,一匹赤火骏驹轻轻刨蹄,马头时低时昂,吐着热气。马上那人紫袍银铠,唇角含笑,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后是百名铁甲骑兵,他身边一匹马背上,坐着一名缚得像粽子般的年轻人——程季文。
耿谢晦早已败在周兵一名小将手下,如今正抬回城内。那小将策马回阵,宇文含赞许点头,转对程季文说了句什么,立即,程季文的脸由白变青,怒目相视——可见,不是什么好话。
程灵洗心痛爱子,亲自上阵。
宇文含一笑,不发命令,他身边,一马缓缓行出,直冲程灵洗。马上那人黑袍银铠,高大威猛,正是独孤用命。
程灵洗宝刀未宝,独孤用命也久历沙场。两人手中握着长相有点类似的长柄弯刀,兵刃相接,刺耳的响声不止传入耳,更将那银刃**的寒意传入所有将士心中。
两人在马上斗过百招,似觉得马匹阻碍了身手的灵活,不约而同跃马而起,在空中交错相击,落地,近身缠斗。
毕竟是宝刀,就算老了也是一把锋利的老宝刀,独孤用命虽不现败相,从肩部起伏分辨,亦看得出他呼吸沉重,战得有些吃力。
“当!”两道刀柄相撞,清脆有声,赫然是生铁铸造。然而,这次谁也不退开,暗暗比起气力来。
远远繁枝下,井镜黎瞧得眼花。若说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长得就是这两人手中的模样,她实在是……那个……不敢恭维关大将军啊……
正感叹间,赤火红骏打个响鼻,宇文含动了。他抽出身后骑兵的剑,剑锋划出一弯美丽的银芒,如层层雷云中的一道闪电,停落在程季文脖子上。
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程灵洗这把“宝刀”难对待,他就从“小刀”身上下功夫。
俊美的唇角微微上扬,在笑,却感觉不到那笑的温暖,“程老将军,你再不降,本王可不保证这剑不会割断令公子细弱的脖子。”
他一开口,独孤用命立即卸了内劲,借程灵洗反侵的内劲凌空翻身,跃上马背。
程灵洗老脸一黑,闪过一抹悲愤。蓦地,他大吼:“保家卫国,老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季文,为父是怎么教你的。对此等鲜卑蛮族,我铁血男儿宁战勿降。”
程季文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似想回应父亲的话,无奈口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宇文含雅然含笑,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万道金芒,磨去了些许俊儒之气,生生嵌上一抹秋风的肃杀,犹如修罗地狱归来的神癨。拈拈手中的剑,他在程季文脖子上画出一道血迹,以闲庭漫步的语调说:“宁战勿降?宁战……勿降……好,老将军说得好,忠肝义胆,荡气回肠。那么……”他将剑移到程季文耳朵上,残忍一笑,“本王先送一只耳朵给程老将军,以方便老将军教训儿子,可好?”
程灵洗大惊失色,欲救不及,眼看银剑落下——
一颗石子弹来,撞击剑身之后弹开。
只这一弹,宇文含已觉虎口震麻。
周军大惊,却依旧的军容齐整,分毫未动。
蓝袖迎天而下,宇文含微微眯眼,瞳中闪过一波犀利,但见广袖宽裤,蓝衫女子一掌拍在绿蛇额上,凌空翻身,借力荡到程季文身边,夺下缰绳,再一脚踢向马。
连番动作一气呵成,战马受她一脚,扬蹄向陈兵阵营跑去。
此举无疑召明——她助的是程灵洗。
战鼓息,风声止,陈兵因程季文的被救出现小小欢愉,然而,他们极快发现,原本静立不动的周兵纷纷亮出银枪利刀,战骑刨地,呈八字形向两侧扩散,阵后车轮如雷,须臾,三座丈许高的炮梯鱼贯推出,似要倾巢攻城。
救人的女子负手背立,大袖垂于腰后,在拔剑驽张的阵仗间,竟涤荡出一片“我自立于罔川之上”的独绝清气。
“王爷!”脚尖一旋,踏懒前回,一张含笑玉颜转过来。
——井镜黎!
宇文含脸色阴霾,盯着懒眼含笑的女子,挤出一句:“你到底帮谁?”
“王爷这话问得蹊跷……”她扬眉,“我仍陈国子民,自是帮我朝将军。”
“胡闹。”他收了犀色,语中竟有一丝嗔怪。
他与她相识三年,相知……在她心中,他们算不得相知吧,初见她救程季文,他微有愠意,慢慢,愠意退了,他也没了气恼。
她的道理是一套一套,听来铿锵有力,心底却未必坚定,否则也不会在昨夜脱口一句“王爷,我帮你”。她可知,只这一句,他回到军中,让见机盯着研究了好久。
当年欲招揽,她推却的理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天他倒想听听,她的小脑袋里还能蹦出什么条条道道来。
“王爷怎知我是胡闹,性命攸关的事,镜黎怎敢胡闹。”她神色认真。
宇文含突然别开眼,捂嘴轻笑。笑声在这一片肃杀之中,竟令人生出些许暖意。
这一笑,眉目生情,三军色诧。
“镜黎……你今日可是见本王要割程小将军的耳朵,一时冲动,才要救他。”
她含笑不答。
宇文含轻轻抬起一臂,身后,军阵速动,只片刻,又如死潭般沉静下来。他这只手,向前方半举,伸向井镜黎,“过来,本王可以当程季文是送给程老将军的见面礼。”
她摇头,“王爷凭什么命令我过去?我与王爷非亲非故,真要算起来,王爷不是曾经想要我这条命吗?”
指尖一缩,宇文含缓缓收回手臂,脸色一沉,怒道:“你今日定要助他?”
他?井镜黎回头瞅了眼,连连摇手,“非也,镜黎助的是武陵百姓,可不是武陵老郡守。”
“武陵小郡,有何可守,若真心降城,本王保证不扰民,不伤一兵一卒。”
“王爷,唇亡齿寒,毛落皮单。你这话……啧啧……”她玩世不恭地挑眉,罢明了揶揄。
“唇亡齿寒……毛落皮单……”轻轻念出她的话,他眸光摄闪,轻哼道,“你不信本王杀了你。”
“信。王爷不过是想要我这条命。”她爽朗一笑,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银光一转,匕首上自己的脖子。
众将不明她莫名的举动,只听她道:“王爷今日若想血洗武陵,便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横竖……”
横竖?
众将支起耳朵,虽保持肃整杀气,心里却纷纷打起小鼓点,好奇这女子与王爷是何关系。
“横竖……伤不了你,我伤自己。”她惘然一叹,垂下双眸,似万般幽怨,“那并驾齐驱……想来只是王爷的一时戏语……”
她当攻城是儿戏吗?
他脸色铁青,马蹄向前一踏。
这一踏,引得她手一颤,匕首在颈间割开一道血口。
冷冷盯着将匕首架在脖子上的那抹深蓝身影,宇文含的手动了。
紫袍束袖,一臂缓缓抬起,伸平,五指并拢,掌心向下。
“咴——”绿蛇的铁蹄向前踏了一步。铁甲严整,众将士目不转睛盯着宇文含的动作。
两军对峙,却静得……呼吸可闻。
——右臂齐肩展平,掌心向下,是东洛王准备发动攻势的前奏。
——掌心向外一翻,是攻城的默令。
飞驰军在大莫坡休整多日,兵心早已如烈焰中的炭火,只等一声令下,即倾泻而出,血洗武陵。
风,吹得旌旗刷刷作响,细沙卷过赤红的马蹄,若荒漠游子的呜咽低语。那只抬平的手臂,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久久、未动。
静……
死静……
如地狱般令人心寒的死静……
宇文含狠狠盯着城头,身后的将士看不见他的表情,而城墙上的陈军因为烈日耀眼,也不知赤红马上那位紫袍银甲的王爷是何表情。然而,银甲上透出的骇人寒气,却令所有人心中一震。
“咴——”赤红骏驹迎日扬蹄,马头蓦地向后一调。
“撤、军。”
声音不大,压抑,隐怒,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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