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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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我走的什么歹运,误闯怡性斋之事竟也就给我这么胡混过去,四阿哥不仅没再追究,反而当天就安排我住入怡性斋所在跨院的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
虽然四阿哥没给我指派侍女什么,但因我未被受罚的缘故,连带戴铎那“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钱粮”的惩处也只领了十板子,其他就算一并开销过去。
四阿哥从来说一不二,就这样已是终年难得一见的格外施恩了,因此戴铎非但不记恨我,还将我日常起居想得到想不到的打点的一丝不差,后来据他说,我大哥年希尧正好在我回京前一个月被放了外任,而年家家宅里大夫人又是个刻薄性儿,一向同我不睦,因此四阿哥打算等年希尧年底完差回来再送我回去。
我理它那么多,反正有人管我饭饱就行,都是寄人篱下,在四贝勒府蹭饭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天去畅春园面圣,就领了户部清理国库的天下第一差回来,怡性斋本是四贝勒府的大书房,四阿哥晨起后,除入宫向皇上请早安、请晚安之外,都在大书房中活动,办事、休息都在这里,自打接了这个差使后,府门前更是天天车水马龙,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
至于十三阿哥竟比他更忙,亲自点兵组了四个分账房进驻户部,又自己掌总儿,每日从早到晚,偌大户部,连户部原班吏目组成的核查总账房加上这四个分账房,算盘珠子打得劈里啪啦震天响,将朝中一干欠债官员催得哀声四起上蹿下跳,明知四阿哥是冷面皇子、在世活阎王,也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入四贝勒府来拿热脸来贴他冷,缓得半口气当一口使。
大书房配备的人通常有十多名,但这番加了两倍还多,戴铎掌文书不变,文墨上包括坎儿在内就有六人,三人一班,一天倒两班,饶是如此,坎儿的脸也见着消瘦下去,我就是一整理文案归档的,手下也有两到三个小苏拉随时使唤着还忙不过来,几次差点出纰漏,都亏戴铎提点,才没当四阿哥面出事,总算混的过去。
这倒不是我愚笨,实在要记的事情太多,单说贝勒府里这本府家奴来来往往的,在王府中的称呼就多种多样,地位高下不等。
佣人有几种,各头目叫做“博什户”,杂役有的叫“苏拉”,有的叫“披甲的”——“披甲的”是由护卫兵丁“转业”的,一般都是老头儿。而童年执役的“小苏拉”也叫“哈哈珠色”(满语),其他如“关防院”内妈妈、嬷儿、陪房、水上等,也有二十余人,其中甚至还有当过“萨玛太太”(满教女巫)的。
此外还有妇差。陪奉,是在福晋身旁的妇差,一般四、五个人伺候一个主子。看妈,又称“老妈”,是四阿哥幼年时的妇差,阿哥开牙建府后也可一直留在身边侍奉,另有体面。精奇”、“水上”和“嬷嬷”则是伺候世子爷们的妇差:“精奇”是满语,即看妈,地位最高,工资也最多;“水上”又叫“水妈”,专门担任生火、烧水、洗衣、作饭等工作,地位最低,工资最少,受累最多;“嬷嬷”即乳母。
而丫环人数更不少,她们又叫姑娘,这都是客套的称呼,反之便叫“丫头”,不客套的还在上面加“使唤”两字,叫成了“使唤丫头”。她们在“妇差”中的地位最低,府中人人都有管束她们的权力,受尽累,吃尽苦,待遇皆不如人,人人都比她们高。丫环们大致都是从三个方面进府的:或由宫中“赏”来,或“家奴”或佃户家征用来的,或由亲戚援引来。一进王府,便指定一个“妇差”管理,被丫环称作“姑姑”。姑姑对丫环可以说无所不管和无所不包,先要教她们学习当婢女的成套规矩:比方,对主子不能说“我”,必须自称“奴才”,主子呼唤,答话须说“口庶”。还有端茶、打手巾、侍立的姿式、向主子禀事、为主子开门和掀帘子、磕头与请安,都要按照姑姑教给的一定的程式进行,对这种既严格又繁琐的要求,谁要是不注意弄错了,轻者挨骂、罚跪,重者挨一两记巴掌或一顿竹板子,大约须经半年的培训,姑姑认为磨练得象个样子了,这才能派到各房去当“上差”,像翠儿那样由四阿哥带回,且一进府就能在福晋院里使唤的简直就是无敌幸运星了。
凡此种种,都是我闻所未闻,却是平日大家口中的高频词汇,一个听不懂说的谁是谁,就得闹笑话,且各级有各级的礼节应酬,万万不能弄混
不分古代现代,没有懒觉好睡的日子绝对是痛苦的,但我要说苦,还有比我更苦的呢:贝勒府除大书房,还有小书房,那是四阿哥的世子和格格们读书的地方。真是没有看不到,只有想不到。
这些世子格格也算发育中的金枝玉叶吧?嘿,他们要是到了现代,一定会高兴的哭呢!
他们幼年时期就要开始学习,而且极其艰苦:每天一到钟点,必须始终在砖炕上正襟危坐,开始听讲,朗诵课文,背诵课文,以及读诗作诗,读文作文,写蝇头小楷,并临碑帖……除了大小解之外,不到放学时间,想缓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像四阿哥他们那些皇阿哥,有个十项全能奥林匹克比赛潜在冠军老爹康熙爷,想必更苦,小时候过的还不知是什么日子呢,我这点折磨在他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晒罢。
我在大书房住下后,就又换了男装,为的是出入方便,反正我身形瘦削,并不显眼。
贝勒府每天两餐主食,贝勒爷、兄弟和老师,在外书房开饭;内眷在万福阁后厦儿开饭。内由太监“打发”,外由随侍料理。每日正午和晚六时左右,分开两拨儿。
而我不算外,也不算内,到时辰自有食盒送过来。
至于每晨早点,是由专人购买吊炉马蹄、麻酱及各种烧饼和油炸果,分与各房,从不换样,也短不了我的份儿。
可惜我过了刚开头的新鲜劲儿,就觉得这早点太不够味,经常分给下面小苏拉们,结果忙一天下来营养跟不上,动辄眼冒金星走路乱撞书架,手上腿上出几个乌青块是家常便饭。
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宁可在这儿过被四阿哥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的书房生涯,好过到内院去面对那群妻妾丫头婆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现代主义灵魂,不去争那女主角,进贝勒府第一天就险些栽跟头,我对此的感想是: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北京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凉的趋势发展,“秋老虎”吓不倒人,四阿哥素性恶热贪凉,这样天气,他的脾气仿佛无形中也小了。
何况一连忙了多日,户部追帐的事情已经理出头绪,四阿哥他们爷们几乎每晚又开始有酒会,那些青年王公、朱门子弟轮番做东,赌酒饕?,彩袖殷勤,觥筹交错,清歌一曲,不计量珠,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兴致,而局中人亦“拚却醉颜红”,无所不至。
经此一来,压在我们下头人肩上的压力便轻了不少,别人也还罢了,我是“阿弥陀佛”满口念经,得空便倒,偷懒睡觉。
这日正好四阿哥一早出门去了太子爷的毓庆宫没回来,我手上无事,吃了中饭便打发小苏拉课外活动去,自己掩了门歪在临时搭的“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便抽了本书一面翻看一面转笔玩儿。
这笔却是戴铎派人送过来贺莲青笔铺的新毛笔,四阿哥的怡性斋中处处布置淡雅,案头陈设,多属文玩,架上图书,无非古籍,耳濡目染久了,我对白折子的质量好坏、元书纸的粗细、松烟墨与油烟墨的区别、毛笔的优劣等等也能稍微辨认一二,一笔在手不问美不美,先看笔管直不直,细观笔锋:将笔尖放入唇内,轻轻一磕,待笔尖松散,再用拇指和食指将笔尖捻成扁平状,笔尖如系毛锋平齐者,堪称上乘;如参差不齐,是为虚尖,系书家所不取者。
戴铎送的笔即属前者,只可叹我空会评笔,至今一手毛笔字写的——用四阿哥的话说就是“鬼看了也要哭起来”。
想起他说这话皱眉摇头的模样,我就一阵好玩,书也没心看了,起身到书案前取张写了一半的废纸,翻过一面,在空白处提笔蘸墨描上一副人像,是漫画四阿哥当时的脸,靠我以前在少年宫学的那点素描底子,画出来还真有点像他,我越看越乐,捉笔又在一旁歪歪扭扭提了几个字:难得郁闷。

刚刚放笔,门缝处光线一亮,有人推门进来。
我只当是小苏拉回来,笑吟吟抬了头,方要开口,却一眼看清门口站住的是十三阿哥。
事实上他逆光而立,看不大准他的脸,然而他那种就算犹疑仍旧有着他特有的不以为然的颀长而挺拔的身态,我不会认错。
十三阿哥大踏步朝我走来,一伸手,捞起案上那张漫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怎么把我画的这么难看?”
我大受打击,张了张嘴,愣没说出话来。
本来他们兄弟长得是有几分像,脸上又没什么明显标志可以加以区分,我的漫画也不是人人有水平欣赏的,算了,看在他连梵高也不认识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他的诋毁。
然而接下来十三阿哥竟然把纸一折,小心翼翼放入了自己怀里,眼一挑,高高兴兴道:“我收下了。”
我擦擦手,绕过书案,将刚才抛在地上的书捡起,踮脚放回靠墙溜儿书架上,一面随意问道:“怎么今儿这么得空?”
他走到我后头,挨手接过书,帮我放好。
我突然想起他进来我还没给他请安,忙一转身,不料他身子正往前倾,我的头顶堪堪碰到他下巴,甫一接触,双方都急急退后让开。
他又怕我撞到身后紫檀木书架,一揽手,扣住我的腰。
他手上力大,我晃得一晃,便定住了脚,想起他刚才收画神情,忽又泛起虚心,因低了眼,他却不收手,掌心贴在我腰后,透着热。
正尴尬间,谁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他这才不落痕迹地松开我,我一手贴上自己小腹,笑道:“今儿四阿哥不在,没人留你吃饽饽呢。”
四贝勒府留客“吃饽饽”一般都在下午四时左右,通常是两干两蜜四冷荤,一大碗冰糖莲子,四盘饽饽菜,如炒榛子酱、炒木樨肉、小肚、清酱肉等,并备有黄酒;主食为黄糕,提折包子和吊炉烧饼;饭后喝粥。
我最喜欢四阿哥留客吃饽饽,因为客散之后我这儿必有随赏的,最次也是奶卷、奶饽饽、水乌他(满语)酌干等等,这样两餐之间我还有零食,或者留作宵夜
人生得吃须尽欢,我跟小苏拉他们聊天也尽说这些吃啊喝啊的,活脱一个女饭桶。
十三阿哥对我老在这些上头转脑筋早司空见惯,故意道:“四阿哥不在,难道四嫂不留我?”
我愣道:“你要到内院去啊?”
他一笑摇头:“没!我来都没让他们报四嫂知道,今儿收了一笔大款子,我放狗儿一天假,带他来找坎儿耍子,他们小兄弟倒挺有义气的,平日不见就还想着。”
狗儿太过顽皮,在书房待了半日就让四阿哥打发到十三阿哥那边,跟着在户部签押房学收帐的事,狗儿虽不认字,却会算,使其用必量其材的意思。
但理论上十三阿哥应该知道四阿哥在毓庆宫,他不见得专门为了送狗儿回来跑一趟,那他是……
“你忘了吧?”
十三阿哥忽然冒出一句,我一惊:“什么?”
他兴致勃勃道:“今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来时见外头建盂兰道场,放荷灯,烧法船,十分热闹。上年这时节你病了一场,没赶上出去玩儿,还哭鼻子呢,你都忘了?”
这些老黄历上东西我哪里晓得,似懂非懂地听着,却是他要带我出去玩儿的意思,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十三阿哥挤挤眼,笑道:“镇定,镇定,我知你这些天给四哥拘束坏了,难得他不在,外头我安排好了,带你出去几个时辰没事,总在他回府前平安送你回来就得了。”
我冷静一想,问:“咱们怎么出门?”
十三阿哥道:“你甭换装了,就这身挺好,我自己骑马来,角门外戴铎也备好了你的小宝,出府快得很!”
咦,我的小宝?
我锁了门,跟着十三阿哥出去,只见西角门外拴马石处果然停了两匹马。
头一匹马一身雪白的毛,但四个蹄子和蹄子后面的长毛却是墨黑的,但整个马的身体再没有一点杂毛,尤其腰腹部分的毛有些打卷成为一种鳞片状,并且面如侧砖,耳如削竹,马蹄像铁炮的炮口,又细、又硬,一看就是名驹无疑,想必是十三阿哥的坐骑。
另一匹马并不特别高大,全身毛色赤红,毛泽光亮柔滑,宛如缎子,目若明珠,似有灵性,我一看就喜欢上,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喏,你的小宝等你半天了,还不快上?”
原来这小红马就叫“小宝”,我慢慢走过去,还在想骑马跟骑驴有没有区别,谁知手一搭上马背,甚至不需思索动作要领,自然踮踏蹬一跃身就跨上马,坐得稳稳当当,真是喜出望外。
我见小宝颈上长长的翎鬃毛生的可爱,顺手摸了一把,小宝立刻低嘶摆首,似甚舒服,我更加高兴。
这时十三阿哥也上了马,一面指挥马儿调过头来,一面冲我点点头儿:“江夏镇那会子我和四哥看你骑驴那副没精打采样儿,都觉好笑,你呵,还是什么都要最好的才肯开心。四哥送你这马是一等的胭脂马,除了不能上战场打仗外,不比我这匹肋下生鳞差。前年四哥还为它差点跟八哥闹了不愉快,可谁知连八福晋那样厉害人都驯不住的马偏给你破了背,真正叫人无话可说,该你的就是你的!”
我左手抓住缰绳,右手接过他抛来的马鞭,看准方向,两腿一闪,手中缰绳一拎,起手将马鞭一扬,肚膛一夹,小宝就勇往直前,飞奔而去。
坐在马上,只见箭道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在向后移动,迫使我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好在虽然马疾如飞,却稳若顺风之舟,真比坐轿子骑驴之流胜出百倍!
我心中豪气顿生,大是畅快,身体略带侧,两腿**马匹肚腹,左手不断溜动缰绳,任它象兔子一般,前纵后蹬,不多时就跟着十三阿哥带领出了王府侧门。
十三阿哥是老北京,路熟,果真很快就将我带到地处繁衢的致美楼。
致美楼我听说过,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然不爽,跨占三间门面,门前竖着马桩,黑漆大门擦得光洁如新,挂在正中的金字横匾,气派竟十分宏大。门前刚勒住马头,早有伙计迎出来接下马。
十三阿哥带我进去,轻车熟路登上二楼。
我四下一看,楼上竟一个酒客也无,宽敞得很。
我们拣了一个近楼面外靠窗的里座面对面坐下,他才看一眼一路跟上来满口笑语殷勤的掌柜,道:“不要平日的酒,你这儿‘家酿’可有?”
掌柜赔笑道:“回爷的话,有。桂花、木瓜、佛手,哪一种称意?”
十三阿哥道:“桂花,要温温的。菜式照旧,蒸蟹现做。行了,你去吧——哎,玻璃皮先进上来。”
柜全应着下楼去了。
坐在楼上,凉风习习,眼光望出去,顺着酒楼茶肆沿东西发展,争相盖起一座座作坊店铺,许多小吃喝、各类小玩艺儿的门面,热闹得实在可以,就连“甜葡萄,脆枣儿”,“大螃蟹吆!”这些走街串巷小贩们的吆喝,都是秋声,都带有凉意,都耐人寻味,其中特有一种“老鸡头才上河呀”的连绵叫卖声令我忍不住一笑。
十三阿哥呷口茶,看着我莞尔道:“你该多笑笑才是,你笑起来的眼睛就如月色下流淌的溪水……”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我却不甚留意,心想:你笑的样子何尝不是风华晓阳,华彩四溢?可惜你是皇帝的儿子,跟四阿哥一样已经有了一妻一妾,若你是个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在如此美型的前提下——我倒未必介意来一段交错时光的爱恋。
“他们怎么来了?”十三阿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我说话,但他语气中的不快令我猛一惊神,不由自主跟他视线抬身看下楼去。
这一看,我立马华丽丽的崩溃了。
不用拿望远镜,我也认得出楼前下马两人的其中一个便是疑似十四阿哥的色情狂大人——而站他旁边某方脸、嘴巴大得像河马、同他一起扬头指点我们这边的大爷又是哪路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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