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情深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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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深缘浅

整个京城轰动了,朝廷派了宫廷乐队吹吹打打的来春风楼送礼道贺。文武百官和各国洋人也大张旗鼓趁机巴结曲文鹏,曲文鹏更是春风得意,爱不释手地抱着女儿,一连三日在春风楼大宴宾客。
曲家却出奇地安静,连下人走路都得无声无息。老爷子也没往日精神,无缘无故病添三分,整天躺在太师椅上,连咳带喘的叹息:“我们曲家呀,有史以来都未试过如此风光,叫我以后如何出去见人哪?”
“以后同那些官太太打马吊,可都有话题了!”二姨太说。
“老爷都气成这样,你还存心煽风点火!”十七姨白她一眼。
曲展风叹道:“你们两个养尊处优,不知曲家快要大祸临头!我看,我也是时候交待后事了!”
“老爷,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你胡说些什么!”
“唉!”曲展风挺挺腰杆:“我们曲家是祖宗留下的基业,都快一百年了。到我这辈,尚可勉强支撑。可恼豪儿不争气,才落到鹏儿手里由他折腾。鹏儿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上至朝廷官宦洋人,下至三教九流妓院,他都牵扯关连。远忧近患,叫我如何安心过年?单是鹏儿经营的乘风烟馆,明目张胆卖的是朝廷禁品,话是老佛爷密旨,可有朝一日洋人滚蛋朝廷追究下来,我们曲家就得诛灭九族!”
“老佛爷也许诺鹏儿,如果烟馆出事,罪在鹏儿一人。鹏儿还不至于怕了朝廷。”十七姨冷笑:“老爷你担什么心?”
“话虽如此,但我们曲家也是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了,如何抵得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曲展风哼道:“鹏儿从小就和那些市井流氓混迹一处,书读得不多,祸惹得不少!虽然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险胜一着,但这次同那个青楼女子厮混,你们现在如何替他收拾残局?前几个月是不替她赎身吗?好在我极力反对他们成亲,现在又传出有了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话!显然就是那个日本人的野种!我若死了,依旧是不允许那女人进门,你们都给记往了……咳!咳……”
“老爷!”二姨太揉着他的胸口:“大过年的,尽说胡话!鹏儿又不是胡作非为不懂分寸的人,他心里明镜似的!叫祥婶熬的汤呢?祥婶……”
祥婶端汤进来说:“大夫说老爷体虚不受补,我熬了清淡点的甲鱼汤,两位姨太也尝尝。”
“眼看曲家就要大祸临头,喝什么汤都没用!”曲展风缓过气来哀声道:“豪儿也快三十了,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八股文说废就要给老佛爷废了。明明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可也因为鹏儿太强不敢入仕,豪儿心里难受啊!”
“我看还是给他说门亲事,让他收收心,别往仕途那方面去想。”
“以前,是跟叶公权提过儿女亲事,叶公权虽然臭名昭著,可叶小姐却是一代才女才貌双全,跟豪儿珠联壁合,跟我们曲家也算门当户对。可我上次问过叶公权,他说他女儿走亲戚去了。”
“一个姑娘家,走亲戚要一二年吗?”二姨太撇嘴说:“我同那些太太打牌时,听说那叶家小姐同自家的下人私奔了!”
“你说什么?”曲展风惊坐起来,汤泼了一身。
十七姨忙说:“我是觉得叶公权要与我们结成亲家似乎别有居心,不如我们另择良媒,以豪儿条件,不是一呼百应吗?没必要非等着叶家的小姐!”
“胡说!”曲展风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即便是叶公权不守信用,咱也要等他女儿出阁再说。”
“好好,他能等,咱也能等。”二姨太怕他再次动怒。
“爹!”曲文鹏在外咳嗽一声才走进来,垂手侧立一旁:“二姨,十七姨,鹏儿给你们请安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不是娶妻生子另立门户了吗?”
曲文鹏甩头要王朝出去,低声说:“孩儿听说父亲大人您身体欠安,所以急着回来看看。”
曲展风哼了一声:“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儿,爹!”
“那还好点。”曲展风咳了一声:“我说,那孩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女儿,爹。”
曲展风白他一眼:“那,你是回来报喜来了?”
“爹!”曲文鹏跪下来,鼓起勇气说:“孩儿求您成全,赐英姐一个名份!”
“你休想!”曲展风怒道:“为父我老了,管教不严,你还想把她带回家来,做梦吧你!”
“爹,英姐真是个好人家的女孩,鹏儿才会如此重视。得不到您的同意,可谓名不正言不顺。爹,求求您成全鹏儿吧!”
“成全你?你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还在外面跟她鬼混?她不就欺负你年纪小好哄好骗吗?还好人家的女孩呢,好人家的女孩怎么会沦落青楼?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未婚先孕?好人家的女孩怎么会让你把野种带回家来?”曲展风压抑着满腔怒火耐心劝导:“鹏儿,你从小就在刀尖上打滚,同朝廷明争暗斗,玩洋人于股掌,甚至于贩卖鸦片残害中国同胞!什么缺德事不是你做?你才十六岁,怎么就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呢?”
“您十六岁时,不也成亲了?只是不到一年她就病死。”曲文鹏求了很多次都未求得父亲点头,所以语气态度也甚是恶劣:“您怎么总是要针对英姐?我都说她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她沦落青楼,是因为她父母早死,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在那种情况下,她没错!她只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住口!反了反了!”曲展风大怒道:“豪儿,拿家法!拿家法来!”
曲家的家法是条牛皮鞭,而且也是针对曲文鹏一人而定做。曲文豪将皮鞭拿来藏在身后,还是被父亲抢过去,狠狠地不择方向的抽了曲文鹏两鞭子。
“爹,您别累坏自己!”曲文鹏天生忤逆,看见父亲说话都累得直喘长气,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忍痛冷哼道:“你喜欢打鹏儿,你就打吧。不管您怎么反对,孩儿是势在必行,一定要将英姐娶进家门!”
曲展风怒发冲冠,扬鞭朝他脸上挥去,“啪”的一声,曲文鹏脸上斜斜的多条血印!
“老爷!”十七姨惊叫:“你这样打法会打死鹏儿的!以后脸上若是留下伤疤,让他怎么出去见人!”
“不打死他,我怎么出去见人!都是你慈母多败儿!”曲展风扔下鞭子,喘着长气吼道:“我不管了,你们一个个都当我是死的!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爹您别生气啊,父子有事应该慢慢商量。您动不动伸手就打,二弟又怎么会有好言好语呢?”曲文豪急得两边劝解:“二弟呀,你少说两句好不好?父亲可都是为你着想啊!”
“老爷,”祥婶进来说:“外面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叫章云英,要求见老爷。”
曲文鹏大吃一惊:“不见不见,要她快走!”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看,她当我们曲家是什么地方!”曲展风怒道:“仗着几分姿色,竟然想到我们曲家来撒野,叫她进来!”
“爹,她一个弱女子,您别伤害她!”
“你放心!”曲展风哼道:“我们曲家的家法,不打外人!”
云英抱着孩子款款进来,看见曲文鹏跪在地上,脸上一条血印,顿时心痛不已。
“你来干什么?”曲文鹏小声责备:“天气又冷,你还在坐月子呢。”
云英慢慢地跪下来,低声说:“小女子给曲老爷请安,两位姨太吉祥!”
“哎呀,”二姨太忙说:“多俊的姑娘家,这小孩子长得多可爱呀,还握着小拳头呢!跟鹏儿小的时候一样的调皮。来,给我抱抱!”
“回来!”曲展风怒喝一声,二姨太无奈的缩回手。
“你来干什么?来给鹏儿施加压力?”曲展风冷冷地问。
“老爷!”云英低声道:“我知道二爷脾气不好,害怕他一意孤行冲撞老爷,我也知道老爷您不喜欢我。您放心,我从没想过要嫁入豪门,您别为难二爷!如果,如果老爷您成全,小女子只想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侍候在二爷身边。求您别听二爷胡言,小女子真的别无非份之想!”
“你不要假正经装无辜了,如果你在鹏儿面前也是这样说,他如何不肯罢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将他哄得服服贴贴,老夫绝不会让你如愿以偿!”曲展风沉声说:“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手里抱的可是鹏儿的骨肉?可是我曲家血脉?”
云英咬紧牙关垂下了头。“说啊。”曲文鹏用手碰她:“告诉爹,这是我们的女儿!你一定要和我成亲!快说呀!”
“住口!”曲展风冷笑:“我是问她!我要她发誓,用这个刚刚出世的婴儿来发誓她讲的是真话!”
“我发誓!”曲文鹏说:“我们讲的都是真话!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逆子给我住口!”曲展风雷霆大怒。
云英泪眼婆娑,低泣不语。
“云英姑娘,我一早就知道你的答案,你可以走了!”
云英站起来,泪水成串。
“英姐你别走!”曲文鹏跪着爬到父亲脚边抱住他的双腿哀求:“爹,我求求你你别赶英姐走!我今后绝对不会沾染其他女人让您生气!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老实本份不再让您操心!爹,您千万别赶英姐走!千万别赶她走!”
“混帐!”曲展风一脚蹬开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知道她抱的就是别人的野种,你怎么就吃了称砣铁了心,如此地死心塌地!”
“爹,那不是野种,那是我心爱的女儿!从我知道有她的存在,我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急于盼她出世,急不可待想要给她父爱!我甚至一早就替她想好名字!我就是要她跟我来姓!我不要别人看不起她——她是我曲文鹏的女儿!”
曲展风怒道:“十七,你听听,你听听你儿子在说什么!”
十七姨无话可说的别过头去。
只是云英自始至终都没想过嫁进曲家,没料到自己的委婉哀求也只会带给曲文鹏无尽的难堪和羞辱,于是她慢慢转身,想悄悄地一走了之。
“英姐你站住!”曲文鹏咬牙说:“爹,如果您不同意,孩儿我就进宫面圣,求得皇上指婚!到时,可由不得你来作主!”
“不知死活的畜牲!”曲展风举鞭怒吼:“你别想拿皇上压我!除非你求得皇上降旨,将我曲展风五马分尸!我在生一天,就不容许这个妓女进门!想去见皇上,还得看你今天有没有命爬出这个门槛!”曲展风疯狂地不择方向地挥舞皮鞭,说话之间,曲文鹏脸上身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了。
“老爷,你别打你别打了!”二姨娘心善,早已哭出声来。
“你们谁都别拦!”曲文鹏咬紧牙关说:“爹,除非你今天把我打死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您喜欢打,您就打吧!我一定要娶英姐!”
“今天谁也不许求情!”曲展风厉声喝道:“我要看看他混世魔王是不是真的铜皮铁骨!就算今天把你活活打死,我也不会由着你为所欲为!”
曲文鹏握紧拳头不再出声,所有人都看着曲展风将近疯狂的举止。十七姨泣不成声地终于跪下来,家里丫头下人跟着跪成一片。云英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她猛地回过头“扑通”一声跪下来:“曲老爷,我章云英这辈子如果再踏进曲家半步,青天在上,让我不得好死!求求你别打了,您别再打了!”
“云英姑娘,”二姨太拉起她:“你走吧,以后都别再来曲家。我们沈家在东北也算大户,可我嫁到曲家为妾,也常自惭身世卑微。何况是你呢?既使让你嫁进曲家,你又如何在世人和十七姨面前抬头做人呢?曲家是名门望族家世清白,鹏儿将来就是不娶皇亲贵族,也一定是名门千金啊!你别想啦,孩子。”
云英点点头,含泪一步一回头的离去。曲文鹏看着她凄哀的眼神,心里忧愤交加,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窗外一片银白,室内温暖如春,沾血的内衣已被换掉。外面鞭炮冲天,人们喜气洋洋地吃着团圆年饭,他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全身是火辣辣地痛。
十七姨坐在他的床边抽泣着。
“十七姨!”他虚弱的叫。
“鹏儿,你终于醒了!”十七姨收起眼泪骂:“你这逆子脾气这么倔,叫我这做娘的说你什么好呢?”
“爹呢?我爹呢?”
“你爹气得病倒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无论是坐是卧都睁大眼睛泪流满面。这些年,我从未见他哭过,从未见过他这样伤心。别人家里欢天喜地过新年,我们家里死气沉沉守着除夕。连下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生怕惊动你爹。鹏儿,你还想将这个家弄成什么样子?你不肯罢休,不会是存心跟你爹唱反调,才一定要娶云英姑娘吧?”
“鹏儿虽然胡闹,却也知道礼义廉耻孝为先,怎么会存心气爹?为英姐这事,鹏儿已经苦苦哀求三年。他还是不由分说不讲半点道理,鹏儿每次见他生气,几乎就想妥协,”曲文鹏叹气说:“其实这些年我和英姐同处一室,却能守之以礼并不像外面传闻。她温柔,善良,她的每一句温言软语或是一个柔和的眼神,都可以安抚我焦虑暴躁的情绪,我就是这样依赖她!这些年不是她劝着我,我都不知自己会闯出什么弥天大祸。我要跟她成亲,是因为每个男人都会对她的美貌生出非份之想,因为她生的这个孩子没爹!我不想别人看她的笑话骂她**,我一定要尽我所能保护她!十七姨,英姐是因为我才被小日本玷污,她怕我去闯祸怕我斗不过日本人斗不过老佛爷,为了爹和您为了我们曲家着想甚至不敢告诉我让我去替她报仇出气!这些年她跟着我只是知道处处为我着想,常常是忍气吞声并没有狐假虎威,这样善良的女人,鹏儿要几世积福才能修到!你们开口就是嫌弃她的出身不好,如果她出生富贵能保护自己,还能委屈自己放下尊严来求你们给她一席容身之地吗?”
“你似乎因为对她的知遇之恩有以身相许之嫌哪?”十七姨笑了起来。
“鹏儿承认还小,的确不懂男女之间情情爱爱,但鹏儿没理由看着她在烟花之地随波逐流任由她去自生自灭!一个真心关怀鹏儿爱着鹏儿的女人,鹏儿若是放弃,只怕懂事之后,却要后悔一生啊!”
“娘知道你目空一切眼高于顶,能真心看上一个女人,眼光绝不会错。”十七姨长叹道:“但是你也要为她着想,以她这样的身份嫁进曲家,将来难免有官场应酬,别人异样的眼光她怎能忍受?那些官太太商太太一人一口唾沫,都将淹得她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
“英姐不喜欢应酬,我才不稀罕带她去见些什么无聊的人。”曲文鹏露齿一笑:“十七姨,你这样说,是答应鹏儿了吗?”
“爷!”王朝敲门进来,端碗药汤站在门口:“你好点没有?”
“好多了,过来端给我喝。”曲文鹏喉枯舌焦,伸手接碗。
王朝缩一下手,站着不动。
“怎么啦,过来呀。”曲文鹏几乎是抢过药碗,一口气喝完后浑身舒坦,身上的伤痛似乎也减轻许多:“朝哥,我饿死了,快去再端一碗来。”
“这是跌打损伤药呢,”王朝难看地笑:“你以为是人参补品?”
“药能煮出这么好味道来?看来是我太饿了。”
“这药是姚信在方家老字号铺抓的,不但活血止痛,亦可强身健体。”王朝低下头去:“药方阿信给了小柱子。你每天早晚得喝。千万别忘了。”
“阿信也来过吗?”
“他担心得不得了,又没时间守在这里。”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曲文鹏笑了笑:“明天就大年初一了,烟馆可以关上三五天,赌场你和阿信轮流看着。天寒地冻的,码头上兄弟能抽出来的全部放假。另外支取八千两银,额外补贴当班弟兄。另外一些小事,不必告诉我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二爷。你放心养伤,遇到困难,我会再来找你。”王朝垂手而立。
“你怎么啦?这样拘束?像根木头一样!”曲文鹏望着他笑说:“我记得上一次挨打,你还将我抱在膝上,替我擦药揉**呢!”
“我倒是想帮你擦药,这不你已经长大了吗?”王朝说:“没事我下去了。”
“那好吧,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你娘。陪她老人家吃顿年饭。”曲文鹏叮嘱他说:“告诉阿信,凝香阁不可少人。一定记得告诉英姐。我没事!”
“我知道了。十七姨,奴才告退。”王朝抬头看了曲文鹏一眼,慢慢地退下。
“又不是打他,这样紧张干什么?”曲文鹏奇怪地说。
“那我也不阻你养伤了,这方方面面的大事小事,一刻也少不了你。”十七姨说:“至于你和云英姑娘的事,只要你不带回家来,就在外面安置她另立门户,你们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曲家会认的。你回去后可得好好安抚她——她一定是伤透心了!可这也是我瞒着你爹,作出的最大让步!”
“那鹏儿就替英姐多谢十七姨!你认了她,相信爹以后也会作出让步的。”曲文鹏咬着嘴唇点点头。其实在他心里早已知道,这已经是母亲给他和云英的最大恩赐了。
十七姨见他伤感,便笑问:“哎,你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叫曲韵儿。云韵同音,本来我是打算和英姐成亲之后,再生个儿子就叫曲英儿,加起来就是云英的名字了。”曲文鹏说起女儿,脸上笑开了花:“十七姨,你昨天看见韵儿了吗?那真是长得可爱极了!所有人都说她长得特别像我呢!”

“这还值得高兴哪?”十七姨“扑哧”笑道:“看还把你乐成这样,人家这样说她,只不过是故意揭你疮疤!”
“不!”曲文鹏说:“十七姨,你不觉得吗?其实我和裕真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这目中无人的眼神,总是不甘寂寞,总想出去闯闯祸;还有这倔强的脾气,闯出祸来就算打死也不认输!我一直就有个直觉,裕真就是你大哥和玉格格的遗孤!您觉到吗,韵儿这眉宇之间,像极了你,就算长得像我,又有什么奇怪——”
“你在胡说什么!”十七姨变脸道:“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那个孩子真的是老姜头亲眼所见,被山本吉尤扔进火海!以后不准胡说!”
“那为什么所有出宫太监都死了,唯独老姜头活着回来,就看到那件事?”
“我看是你的心思太过缜密,以致于天马行空胡乱捏造!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叫祥婶端饭进来。”十七姨脸色十分难看。
曲文鹏知道再次掀起她的心头巨痛,也只好惶惶住口。
接下来的日子,曲文鹏只好在床上度过了,背上是新疮盖着旧疤,所幸脸上一鞭并没有留下太明显的疤痕。仅仅十来天,曲文鹏便生龙活虎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曲展风这次却病得不轻,庵庵一息地卧在病榻之上,尽管二姨和十七姨没说什么,可曲文鹏自己看了,内心也非常自责,于是遣走下人,亲自照顾父亲。就是端茶送药的琐碎小事,也是亲力为之。每天半夜起来,三更练功五更练刀,除此之外,更是衣不解带的侍候父亲左右。尽管他伤势早已恢复,可还是离不开祥婶的活血络筋强身健体汤,每天早晚必喝一碗已成习惯。
等到严冬之后春暖花开时节,曲展风病情才稍有好转。原先只是被这逆子所气,如今眼见逆子循规蹈矩百依百顺,日探冷暖夜提尿壶,早已神清气爽,二三个月下来,脸色日渐红润。
姚信几乎每天都来汇报一天的业绩和韵儿的成长情况,每次都讲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曲文鹏也很想回凝香阁去看看女儿,但每次一看到父亲冷硬而不苟言笑的脸,也只好打消此念,继续逆来顺受侍候在他的左右。
直到有一天,姚信在他耳边面色凝重地讲了几句话,曲文鹏听罢怒形于色,来不及跟父亲禀明事情始末,便带着姚信匆忙出门。
“逆子,我就知道他只有这点耐性!”曲展风望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

曲文鹏站在乘风烟馆门外,望着进出不断的人流,皱紧了眉头。
“客人似乎比前几天还多,我就奇怪,”姚信说:“朝哥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要我来帮忙,反而把阿申阿正全都支去码头呢?”
曲文鹏哼道:“我就知道,几天不管着你们,都为所欲为了!”
掌柜的连忙放下算盘迎上来,躬身道:“二爷,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朝哥在仓库点货,小人马上叫他出来!”
“不用了!”曲文鹏看看帐本,重重地摔在桌上。掌柜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曲文鹏掀帘进去,每个房间里都是乌烟瘴气,呛得他眼睛刺痛直想咳嗽。男男女女的烟客横横竖竖地倒在炕头,摇头晃脑地喷云吐雾,就连几个替客人装烟的打杂小厮,也摇摇晃晃如痴如醉地乐在其间。
曲文鹏重重摇头,走进后仓,仓库里满满的码了一屋子的货转不开身。忽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令他陡然间神清气爽精神倍增。打开其中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排金闪闪黄灿灿的鸦片膏子,曲文鹏迫不及待地用小指挖出一指甲放入鼻内,深深地吸了口气。
“二爷过来了?”王朝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
曲文鹏在仓库里转了一圈,面色越发凝重。姚信马马虎虎点了一下数量说:“朝哥,是我要二爷回来的。威廉先生说我们的鸦片销量太慢,可我发现生意又在直线上升。所以我就告诉了二爷,怎么我们去年还有这么多存贷吗?”
“哪里会是存货?”王朝说:“这些是我新入库的,不到一个月便会销售干净。以前一天只销一箱,现在一天能销十箱之多。也就是说,生意比往年要好几十倍!还有一些烟贩子也在这里拿货。”
“你给我住口!”曲文鹏怒道:“你知道我对鸦片一向深恶痛绝,去年经营一年,也只是限量销售。吸烟的人稍微戒毒,半月便可恢复健康!而我不在这三个月,你竟然把销量上升十倍之多!你不知道这样会弄出人命?你竟然还允许烟贩子在这里拿货,以转手高价诱骗一些无知市民,你太过份了!”
“二爷!”王朝擦擦冷汗,辩解道:“我们打开门做生意,不是只为赚钱吗?你查过帐没有,鸦片营利极高,三个月赚到的一百万,我已经全部入了曲家帐房。我并没有中饱私囊!”
“三个月赚一百万?”曲文鹏有些吃惊,长叹道:“想不到林公禁烟五十年后,外国鸦片依然如此猖獗!王朝啊王朝,我们不是在赚钱,我们是在替洋人在我们中国记上又一笔骇人听闻的掠夺帐!你想过吗!”
“二爷……”
“你的这些货源都从哪里来?”
“是日本的山本将军,”王朝结结巴巴说:“他们给我的利润要比英国人高出两倍,而且货源充足……”
“不用说,日本人的鸦片也是你大开方便之门放他入关的!”曲文鹏恼道:“这个烟馆是英国人的,你怎么又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呢?我一向不同日本人打交道的,这又怎么跟英国方面去交待?”
“山本将军说,他会跟英国人交待,那又是他们洋人之间的协约了……”
“放肆!”曲文鹏越听越火:“他们洋人之间的契约,无非是想着怎样在中国捞上一把!你怎么能姑息养奸助其不善呢?朝哥,我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这些年,我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难道,竟然是我错看你了吗?”
“二爷!”王朝愧悔加交,重重地跪倒在地。
“爷!”姚信觉得他语气太重,劝阻道:“朝哥虽然有些小事没同你商量,但是,他也是为咱好呀。”
“他有为我们好吗?他真的有为我们想过吗?”曲文鹏越想越气:“不错,这个天下是我们三兄弟辛辛苦苦打出来的。但是我是主子,你们是奴才!将来这些卖国贼忘国奴的千古骂名,还得我一个人来背呀!你们是这样为我着想的吗!”
“二爷息怒!我、我再不敢了!”
“从现在起,这个烟馆你不用再管,马上同日本人毁约!”曲文鹏怒气冲冲甩袖而出。
“朝哥,你真是!你怎么做出这种事!你好好想想,我去劝劝二爷!”姚信摇摇头,跟着追了出去。
王朝跪在地上,泪水和着汗水流了一脸,跟了曲文鹏这么多年,曲文鹏对他一直是恭恭敬敬尊敬有加。这一次仅仅为了为点小事,他就大发雷霆之怒!他心有余悸地想着曲文鹏凶残而霸道的眼睛,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这两年,曲文鹏的武艺突飞猛进,要杀自己只怕根本不是难事,终有一天,他一定会除掉自己的!
王朝默默地跪着,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拖着已然麻痹的双腿,悄无声息地走进东交民巷,叩开山本吉尤的将军馆。
“朝哥,”山本吉尤早就等候着他:“情况怎样?曲文鹏怎么突然回了烟馆?”
“是姚信起了疑心通知了他。”王朝卑躬卑膝说:“曲文鹏很生气,不允许我再打理烟馆。他盛怒之下,还在门外设了四个打手,严禁日本人出入!”
“朝哥,我想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山本冷笑:“我要你循序渐进,你怎么有心让姚信知道,还跟曲文鹏故意顶撞?他不要你打理烟馆,你落得一身轻松吧?”
“将军,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你不信我,可以不用我!”
“朝哥真会开玩笑,我不用你,你以为曲文鹏还会要你吗?你也知道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说话怎么可以这么生分?我也不是想怪你的意思,只是这鸦片……”
“将军原来的意思,也不是只想卖卖鸦片这么简单!”
“哦?以朝哥之高见?”
“英国人卖鸦片是想赚钱,将军卖鸦片是想借曲文鹏之手摧残中国人的意志,等待时机成熟,让曲文鹏面对千夫所指,在北京城站无立足之地!那时将军若是侵略中华,便可长驱直入!”
“说得不错!跟了曲文鹏这些年,果然没有白跟!可是天助我也,有你帮我,我放弃了这个计划!这鸦片不卖就不卖。这还真应承了你们中国人的一句什么话,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呢。这曲文鹏既想卖鸦片还想仁义两全!哼,他也嚣张不了多久!曲文鹏,我要你像狗一样的跪在我的脚边!中国,一定是我们大和帝国的天下!哈哈哈!”
王朝看着他狰狞的脸,有些不寒而悚。“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原先怎么说,你就怎么办!你的动作可要快点,我担心曲文鹏的身体只怕熬不过明天!”
“你也太小瞧我们二爷!”王朝心里哼着。
“你怎么还不走?”
“将军,”王朝陪着笑脸:“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眼我娘?她好吗?”
“放心吧朝哥。令堂现在绝对没有少条腿或少只手,否则王兄翻起脸来,那我岂不是要前功尽弃?不过你不听话,那就难说!”
“但是……”
“没有但是!你没有选择!北京城要是没有曲文鹏,你就是混世魔王,我就是无敌将军!咱们各得其所,不好吗?”
王朝背脊冒汗,无可奈何地退出将军馆。
天已经亮了,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曲文鹏昨天才骂过他,总不至于又去凝香阁再挨顿骂,一想到曲文鹏昨天失去理性毫不留情的脸,他就开始感到恐怖。
心不在蔫地绕着北京城流浪了大半天,他才发现这些年跟着曲文鹏,已经习惯成了依赖,离开凝香阁,他根本就无处可去。北京城的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间毫不起眼的小档口,那都有当年曲文鹏初出道时带着他和姚信威风凛凛贱踏过的痕迹。因为他是王朝,曲文鹏跟前的一号打手,街上的人看见他,都象避瘟神似的躲开,来不及闪开的,那都是点头哈腰的谄笑和阿谀奉承的问候。
“朝哥!朝哥!”后面有人跑得气喘吁吁:“二爷派了好多人找你一天了!你赶快回去!”
“什么事?”王朝心里一沉。
“不知道,二爷请你快回酒厂!”手下人说。
王朝心里七上八下,一是担心东窗事发,二是担心酒厂他很久都未管理,不知乱成样子。
曲文鹏懒洋洋地坐在椅上,看见他畏首畏尾进来,居高临下地责问:“你去了哪里?怎么一个兄弟也不带在身边,若是遇道被人暗算那可怎么办?”
他的关切之情依然远胜他的责骂之声,王朝心里极度不是滋味。“二爷,下次我会注意。”
“这些天你回去过吗?”姚信说:“天龙去小王庄找你,你娘居然不在家!”
“我娘?她……”王朝慌乱的眼睛不敢看他:“她老人家闲着没事,我叫她出门串串亲戚,免得她一人在家闷得慌!”
曲文鹏点头:“如果你娘回来,叫她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可以帮我照顾英姐,也免得你们母子分开。”
“那我跟娘商量一下,叫她改天搬过来吧。”
“嗯。”曲文鹏说:“昨天我回去想了一晚,脾气暴躁一点,态度不好,你别放在心上。都是自家兄弟,我若做了错事,你也可以直接骂我,别隐隐藏藏显得生疏,朝哥,你别跟我赌气了!”
“二爷,”王朝跪了下来:“我岂敢跟你赌气,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吗?况且,是我不对在先,我认错!”
“起来吧,”曲文鹏打个哈欠:“信哥一直说你脾气变了,以前你没事就跟他喝酒,跟弟兄们比划拳脚,听听英姐弹琴,现在动不动就跪,是不是在跟我们有意生疏?”
“二爷多心了!”王朝有苦难言。
“希望是吧。”曲文鹏捏着鼻子说:“这些天你盯紧一点,叫你的手下去码头看着,别再叫日本人走私鸦片。还有天津的苗先生订了一批酒,订单在你桌上……”
“二爷,你是不是不舒服?”王朝打断他的话问。
“奇怪,我身子乏力得很,可能是昨晚没睡吧,昨晚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三更天就派人出去找你了。”曲文鹏靠着椅背动也不想动,顺手拿张纸巾擦擦鼻涕,接二连三打着哈欠。
“我看你是感冒了。”姚信说:“不如你等会,我去抓幅药来。”
“不用了,我们陪二爷回去睡一觉。”
“也好。”曲文鹏也觉得自己疲倦难耐非睡不可。
回到凝香阁,曲文鹏倒头就睡下了。可睡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怎么啦?”姚信说:“白天让你睡个够,可别说我晚上又喊你练功了。”
“我睡不着。”曲文鹏拍着胸喘着长气:“总觉得心神不宁,有事要发生!”
“叫云英姑娘陪你睡呀,以前睡不着,也这样。”
“唉,现在多个小家伙,翻翻身就会压到她。哪里敢让英姐陪在床边?”曲文鹏一连串的吸着鼻子开始怀疑:“怎么会没人陪就睡不着呢?我是不是病了?”
“我还是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姚信掉头出去了。
“爷,我陪你去睡吧。”王朝扶他进屋,笑道:“说了出去人家怎么相信,堂堂混世魔王,睡觉竟然要人陪床。”
“这不是被英姐宠惯的吗?”曲文鹏笑说:“说实话,我回家这三个月,日日夜夜衣不解带侍候父亲,二姨和十七姨都说我孝感动天,其实,我是一个人闷得慌睡不着!”
“真的?我看你这种好动的人,就连睡着了也想睁着眼睛跟人过招!”王朝乐得哈哈大笑。
“朝哥,我好久都没看到你笑得这样爽快了!”
“是吗?”王朝愣了一下,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包烟草卷起来,慢慢地点燃了吸了一口递给曲文鹏:“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当然记得!”曲文鹏接过烟支,如获至宝大口大口地吸起来:“那时候,我刚开第一家赌场,出师不利遇到你,在我的赌场通杀三天。后来我躲在桌底下,才发现你的袖子里藏有三粒骰子全是六点。于是,我偷偷地给你每面刮掉一点。”
“你说你的赌场刚刚开张,问我愿不愿意帮你。我说除非我做老大。你说除非我能赢你。”王朝淡淡地笑开了:“然后我们就击掌为盟,你随手一掷就是满堂红。而我求胜心切,换出暗藏的骰子,才发现被你动了手脚,你还说不服气可以比别的,除了打架。当时,我就看出你的心智气魄非同常人。我愿赌服输,心甘情愿的跟了你。这段往事,经常都会在我脑海重现,总是那么温馨令我感动。”
“过了两个月,自称武艺天下第一的姚信带着他的天龙、二虎、水豹子三兄弟,来我们赌场偷银子。被我发现之后,却让他们主仆四个狠揍一顿,是你救了我,还说服信哥带着他的兄弟跟了我!”曲文鹏脸上笑开了花:“你不知道,我当时真是求才若渴。”
“我们三个人名是主仆,其实比亲兄弟还要义气三分!”王朝眼睛湿润了:“而我,却是这样轻易的背弃了你!”
“朝哥,说你两句,何必还在耿耿于怀?”曲文鹏叹气道:“这些年,我们虽然声名狼藉,但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兄弟从未做过!每每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也怪人家为非作歹罪有应得!朝廷逼我贩卖鸦片实属无奈,可你也知道,这是天理不容啊!”
“所以,我才知道对不起你呀!”王朝曲膝又跪。
“知错就好,你快起来!”曲文鹏扔掉烟头一把拉起他,哈哈笑道:“兄弟就是兄弟,果然同心同义!过去的事,咱们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二爷,我请大夫来了。”姚信进来,看见曲文鹏前后判若两人,奇怪道:“你不是说你病了?”
“我看我是心病!”曲文鹏伸伸腰,精神抖擞说:“现在雨过天晴,你们两个,陪我练功去!”
“练什么功?”云英抱着女儿出来阻止:“刚刚才说病了,歇会吧。”
“韵儿醒了?我抱抱!”曲文鹏抱过女儿就舍不得放下来:“你们看你们看,才三四个月,就认得爹呢!笑了笑了!”
“是啊,奇怪,长得越发象你!”王朝说着,悄悄摸出一包烟丝放在茶几上。
曲文鹏止不住高兴忙问:“真的象我吧?大家都这么说!”
“够了,换我来抱,我有胡子!”姚信接过韵儿,用胡子扎得她咯咯直笑。
“你们重手重脚,快别闪了韵儿的腰,快给我。”云英忙接过来,亲着女儿的小脸笑说:“韵儿呀韵儿,快快长大呀,什么时候才会叫爹喊叔叔呢?”
曲文鹏惬意地看着她们娘俩,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丝,翻张纸卷起来。
王朝姚信识趣地退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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