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明月楼高休独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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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锦瑟、离离随我下楼,沐俊卿正在马车旁,扒着车帘向内张望。我笑道:“小鬼,上去坐?”他直摇头:“好姐姐,你出手可真是阔绰!”闻言,我面色一僵,一笑遮掩过去。离离同锦瑟交换眼色,默退开一步,沐俊卿果然过去拉住她,小声问:“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离离冷哼一声:“沐七郎一向聪明绝顶,怎么会说错话!”说罢,狠狠剜了他一眼,跟上来。上车之际回望,少年脸上疑云遍布。
出了白羽镇,放眼处,平林漠漠,山峦起伏,我心下大为愉悦,命锦瑟清歌,香草相和,一曲歌罢,料峭、筝儿也都跑过来,霎时满车燕语莺声,偶遇行人,均频频回首张望。我见离离没跟过来,猜想她多半是被沐俊卿叫去了。果然,中午打尖的时候,离离过来,笑道:“总算不辱使命!”我亲倒了杯茶给她,赞道:“好离离!”
下午行车时,沐俊卿便老老实实地骑马,不再过来缠我,一直盯着他的香草说他放了三只信鸽。我自嘲一笑,没有了倾城颜色,必已让沐家大为苦恼,如今又得知我破门出户,将聘礼一斛泪珠换作宝马雕车来维持脸面,不晓得要怎样恼火。或者直接让我回转,退了这门亲事。
香草温婉一笑:“小姐不开心了?”我怅然若失:“不过错估了沐俊卿。我以为他心性纯良,不料也是这般心计深沉。仔细想想倒也情有可原,长刀沐家子嗣众多,他与沐花卿又非长房所出,挣的今天的地位,不知用了多少手段。自早早学会了虚以委蛇,得用便用,无用便弃之如敝。”
香草叹气:“小姐总是这样,早早把一切都看得通透,知道沐家炙手可热的几人都是尔虞我诈惯了的,可见到沐俊卿又总觉得他会是个例外。从头到尾,可不都是在自寻烦恼!”我哑言失笑,这话千重也说过,不过点到即止,不像她这般犀利。
一日一镇,又颠簸了七日,终于在正午时分见到了猎玉城。齐横先遣四人送齐朔回府,又点一百亲兵随我们进城,剩下的士兵则随他回转军营。猎玉城,千年古城,挟厚重沧桑之感,繁华无比。车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前行,有大胆的女儿家喊着:“七郎!”掷香囊到沐俊卿身上,少年面色微红,多有局促。
车停到沐府门前,一对青铜狮子威风凛凛,大门洞开,屏障后面隐见曲径通幽。一老仆恰巧出来,欢喜道:“七郎回来了!”沐俊卿难掩怒气,喝道:“福伯,明明已经通知今日我迎四嫂归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这该是长刀沐家的礼数吗?”福伯赔笑:“七郎莫急,老奴这就唤人去!”他颤巍巍回转。
沐俊卿气的直跺脚,过来向我赔罪:“好姐姐,你莫气!定是中间传话的人出了什么纰漏,回头我定扒了他们的皮!”锦瑟挑起车帘,淡然一笑:“沐七郎要如何治下不必向我家小姐禀报,只是我若耶玉家也是有头有脸的,断不能让你沐家就这般辱了去!我们小姐不好说,锦瑟是个丫鬟,懂不得太多规矩,敢问沐七郎一句,这亲沐家还想不想结?若是想结,烦请猎玉城主相迎,若不想,我现在就退了你沐家的聘礼!”
锦瑟说罢,回手抄了杨柳篮子置于膝上,不想手一滑,篮子倾斜,刹珍珠乱滚,光芒耀眼。沐俊卿何时受过这等喝辱,目露狠决之色,无端带了一丝悲切恨意,片刻生生压了下去,语带嘲讽道:“锦瑟姑娘果真牙尖嘴利。今日我长刀沐家确是多有怠慢,很是失礼。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一个小丫环来教训!我倒不知,若耶玉家出来的都是这般没规矩的!”
少年眸中寒光迭起:“且不论沐玉两家亲事如何,你却休想踏入我长刀沐家一步,我沐家也是要脸面的,容不得你这欺主之奴!”他轻声呵斥,目光轻蔑,不屑至极。锦瑟跳下车,轻笑道:“锦瑟是奴,但沐七郎又何必许下狂言?我倒不信,今日我进不了你沐家的大门!”她一挥手,筝儿、香草、离离也都跳下车。
沐俊卿讥笑:“大胆婢子,要在我沐家门前班门弄斧吗?”锦瑟悠然一笑:“不知沐七郎可识得此物?”她从腰间取出一颗夜明珠,沐俊卿冷哼一声,锦瑟松指,夜明珠碎在地上。她掩面惊呼:“呀,可惜了!”她取过篮子,料峭等人过去各从袖中倒出十几颗夜明珠。
锦瑟倚马笑道:“这里有百颗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千两白银,是小姐许我的嫁妆。锦瑟今日斗胆,买沐七郎一低头!”沐俊卿仰面长笑,多有恼怒:“口出狂言!你玉家纵是富有,也不能如此奢靡,小爷倒要看看你今日如何让我低头!”锦瑟轻笑,拈了一枚珠子,扔到马蹄旁,白马抬蹄踏下,夜明珠顿成粉末。
锦瑟一连丢了数粒,笑道:“沐七郎可知,这马唤作明珠,从小就惯作这种游戏!”沐家积威,大街上无闲人得过,跟过来的一百将士脾气燥的就要跳将出来,被少年一个眼神制止。
沐俊卿脸色越发难看,锦瑟却越发欢畅,一边掷珠,一边向筝儿道:“筝儿去买把椅子可好,我站得累得慌。”筝儿娇笑:“我才不去。这猎玉城以沐家为尊,谁敢跟咱们说话!”香草笑道:“那就出了猎玉城,我倒不信进了狩玉城也买不来一把椅子!”筝儿不满:“怎么都来使唤我,我还要陪着小姐呢!”她一拧身,上得车来。“小丫头胆敢翻天!”锦瑟笑斥,抓了一把珠子扔过来,砸在车辕,车窗,地面,纷纷跳开。香草踮脚,碾碎一颗:“如此不快了许多!”
惊寒此时跳下车来,走到我车前,挑帘:“玉连城,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霎时欢笑连连,捏她的脸颊:“惊寒,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惊寒嗤道:“不过兔死狐悲罢了。你昨日对他还百般疼爱,一夕之间就如此折辱,惊寒,也不过怕步他的后尘罢了!”我掩面轻笑:“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厌了你!”一拂袖,刹阴云蔽日,沐府前一片璀璨,尤锦瑟立处,光华逼得人睁不开眼。收袖,顷刻,云消日现。
沐俊卿面色灰败,我理理衣袖,大门内已传来脚步声,果,猎玉城主亲迎。虚礼客套后,迎了我进去。锦瑟将筐中剩余的夜明珠向众将士一抛:“各位大哥护送我家小姐辛苦了!这些珠子全当各位的酒钱,聊表谢意!”此事传出,世间女儿无不羡煞锦瑟,谈笑间万两白银灰飞烟灭。
进了大门,我们主仆七人被恭恭敬敬地请进西北小院。绿荫丛中,幽静小楼悠然独立,曲折栏杆依偎碧树,杨柳风轻,春水微皱,端的是秀丽如画。登楼远眺,才发现这座小院四面高墙环绕,只有一门却是朝外开的,沐家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囚居。所幸蔬菜瓜果、粮米油盐俱全,离离施了浑身解数,每一道菜都香飘猎玉城。几日下来,便有七、八岁的小公子隔门扒望。闲来无事,与锦瑟她们欢歌轻舞,吹笛弄萧,乐不思蜀。

夜深,命料峭她们都睡了,褪下面具,走到窗前,楼下繁花弄影,月光清幽,呆看了一阵,一回身,红烛之下,千重静候。我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急切道:“千重,你去了哪里?身体可好?那日我同惊寒去后山找你发现你不告而别,还以为你因‘芳华’之毒加剧不愿我们知晓而躲了出去,险些当场哭出来!千重你快坐,我去叫惊寒,免得她再担心。”
千重面上笑意顿消,一把扯住我,怔怔叫道:“连城?”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笑道:“千重莫怕,惊寒要是骂你,我定帮你拦着她!”千重一把抓住我的手,探询叫道:“连城?”我有些不悦,又不想因此惹恼他,小心翼翼地推掉他的手,暗舒了一口气,见他面色一僵,忙笑道:“千重莫要多心,只是现在不比从前,连城将为人妇,要避嫌的!哥哥以后来看我,大可从正门进……不说这个了,我们去找惊寒。”我习惯性地拉住他的衣袖,又猛然醒悟,忙松开手,暗中向后退了退。
千重脸上的笑意残破,漂亮眸子凝滞,我大奇,挥手在他眸前,叫道:“好哥哥,你怎么如此恍惚?”他突握住我的手,我忙挣开,话里有些恼怒:“千重!”千重“呵”地嗤笑一声,拂袖掩面,突然迫过来一步,抓着我的双肩,切道:“连城,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被他弄痛,有些发慌,道:“千重你放开我,料峭!”我刚喊出声,他俯身吻住了我的唇。我惶惶推开他,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这清脆地一声将我与他都骇住了,千重茫然地看着我,竟是目光悲切。
我又羞又恼,恨道:“我当你洛千重是谦谦君子,怎作的如此无耻下流之事!你走吧,今后休提识得连城!”我不肯再看他一眼,听得几不可闻的一声悲怆叹息,接着是踉跄脚步。我默默数着,突然转身,冲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他,恨声道:“洛千重,你敢!”千重身体一僵,用力掰开我的双手,不敢置信地回过身来,喃声:“连城,你唬我?”
食指沾下他眼角泪水,伸舌舔了一下,朝他嗔道:“咸的!”千重一把抱紧我,吻如疾风骤雨落下,我轻笑,迎上他的唇,辗转之际,他伸舌敲开我的牙关,与我抵死纠缠。唇分开,轻轻喘息着,我突迎头擒住他的唇,亲吻,用力咬了一下,直到血腥味泛开,才任由自己瘫软在他怀中。
千重揽着我,在我耳边呵气道:“连城还气吗?”我哼一声不回答。他轻笑道:“可是抵平了,以后莫要如此戏弄于我!”我抽出丝帕,擦他唇角血迹,不禁心疼问道:“疼吗?”千重轻吻一下我的唇,笑容绽放,惊艳咄咄:“还有一点点。”我踮脚亲吻他的唇:“现在呢?”千重双眸亮如星子,环着我腰身的手臂骤然收紧,媚笑道:“不疼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胸前,轻叹一声:“千重,你不知道,能在沐家看见你我心里有多欢喜。”千重在我额角落下一连串的吻:“连城,能得到你的眷顾,千重才是满心欢喜。”
红烛喜结灯花,我拔下头上簪子,挑了,千重拿丝帕擦净簪子,帮我戴上。和他分坐圆桌两旁,静静望着,什么也不说,就已满心欢喜。过了一阵,我突然发觉千重的面容似乎比我上次见他时又艳丽了一分。走过去,细细端详,千重拉我坐到他腿上,轻笑:“怎么了?”我笑:“没什么,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抓着他的手,摆弄着,佯作不经意拂过他的手腕,奇怪,脉象竟是正常,难不成真是我多疑?
不由想到“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多少有些羞涩,半低下头,手掌印上他的,均是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千重轻吻我的耳垂,我细痒无比,连连躲闪,总被他捉回去。双手抵住他的胸口,千重佯作伤心,怨道:“连城厌恶我了吗?”我咯咯笑,挑起他的下巴:“笑一个!”千重微嗔,一手扣住我的头,身体一倾,便吻上我的唇,细细描摹。吻罢,突又笑了,我不解,他附到我耳边调笑一句,我顿时不依,捏他的脸颊。
千重道:“连城幻术果真精深,一堆石子便唬得猎玉城主坐立难安。”我摊开手掌,一颗夜明珠熠熠生辉,递到他面前,他笑道:“连城也要拿石子来唬我吗?”我轻笑,手指一动,夜明珠消失,作弄地掐他的脸:“你以为玉家连城,美人如玉这句话是空说的吗?我,玉连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玉家最大的宝!”
他握住我的手,正色道:“也是我的宝!”我一怔,抱紧他,有些无措:“千重,怎么办?我将你看得太重,早晚你会成为我的心魔的!”千重笑道:“连城胸中包罗万象,也会被心魔所困吗?”我突然堵住他的嘴,轻咬一口:“你也是修习幻术之人,何必来明知故问?”
千重眨眨眼,眸中似有泪光闪动:“疼!”我这才发现他唇上又有血丝渗出,忙转身去寻丝帕,千重拦住我,指着心口,悠然一笑:“可你已是我的心魔。”
夜渐深,我躺下,千重坐在床边,帮我掖好被角,笑道:“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我点点头,闭目睡了。第二日,便有传言,说月上中天,有仙人御风而去,未见得其真面目,只见无数扬花散落。
午后,在院中藤椅上小憩,惊寒过来叫醒我,道:“沐花卿携宁倾城归来,合府欢迎,今晚设宴。”我困倦地很,随口道:“你不是说要杀了他吗,去吧!”转身,继续睡。
黄莺乱啼,将我惊醒,坐起,想到恍惚中跟惊寒说了什么,待想起时,惊了一身冷汗,大叫:“惊寒!”门开,惊寒倚门而立,不悦道:“何事?”我心里越发没底,惊道:“你不是去了吧?”惊寒瞥我一眼,讥笑,“啪”地合上门。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夜,沐府张灯结彩,歌舞迭起,好不热闹。惊寒操琴,轻挑《沧州曲》第一音,苍凉之声响彻猎玉城,杀伐之气四处游走。血流成河,稚子饿号,马革裹尸,寒鸦泣血,我都听得心思沉重。小院大门“轰然”打开,惊寒也不看来者是谁,琴音一挑,相送,刹,血染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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