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一片冰心在玉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锦瑟她们还没有回转,惊寒便被当成使唤丫头同筝儿去烧水。千里草原,落日融金,想萧家人策马奔腾便有聛睨天下之感,当真无比快活。待锦瑟她们回转,我已泡在热水里惬意地洗去满身疲乏。几个小丫头越发机灵,什么也不问,各自简单擦洗一下,便过来服侍我。
收拾妥当,斜倚塌上,离离切了一盘瓜果,一小块一小块地递到我嘴边。我静思着前夜和惊寒的那盘棋,刚有了一些头绪,“轰隆”马蹄声四面涌来,挟塌天裂地之势。料峭跑过去,撩起帐角瞥了一眼,跑回来直吐舌头:“小姐,是齐横副将回来了,脸色真是吓人,好像要把人生生撕裂一样!”
我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待他看到齐朔的伤势,他的脸色才叫真的吓人呢!”和惊寒交换眼色,静静候着。片刻,外面除了偶尔马嘶再无声响。
有脚步声传到帐前,我示意香草帮我戴上面具。“沐俊卿求见四嫂!”少年的声音冷静的出奇,锦瑟、筝儿一左一右挑开帐围,沐俊卿换了一身衣裳,头发重新束过,嘴角脸颊的大片瘀青也消了一些。他依礼深深一揖,我道:“进来吧。”他进来,目光在我和惊寒身上一扫,苦笑:“敢问到底哪位才是我的四嫂玉连城?”
我笑着招呼他:“小鬼,过来坐。”他向我这边走了两步,到底少年心性,忍不住蹙眉:“你真是玉连城?”我颌首笑道:“过来坐。”离离起身将位置让给他。他坐下,先瞟了惊寒两眼又打量我一阵,才打定主意道:“你只说你是丫环连儿,我便对你有诸多不敬也怪不得我。至于你被马匪掠去我救你不及,确是我的错,但朔大哥替我受了一剑,自己又挨了三剑,我们也算扯平了。你不知四哥待朔大哥有多亲厚,简直比待我还亲,若是知道朔大哥被伤成这般模样,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如今你已平安归来,能不能救救我朔大哥?”
香草“噗哧”笑出来,对锦瑟道:“我倒不知,求人时也可如此理直气壮!”锦瑟会意,笑道:“你个小妮子懂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求不求的,不过是权衡利弊,暂且低头罢了。”离离也抿嘴笑道:“就是,待他一朝得势,受过的苦楚是要全讨回来的。”锦瑟道:“所以啊,当有人向你示弱时,你千万不要太过得意,一定要看清他是不是藏了什么后招。”离离又道:“还有啊,人家要是不卑不亢地来跟你说,你也千万不能太难为人家。要知道,人家每句话可都暗藏玄机哦!”
香草受教,点头称是:“我明白了,也一定记住了。要是行差走错,可没什么四姐四哥的来替我出头!”小丫头们你一言我一语,谈笑晏晏,将沐俊卿骚的脸红面赤,眼看就要发作。离离招呼道:“香草,一会子咱们去看看齐朔将军,毕竟相识一场,去的晚了,怕……”少年眦眶欲裂,嘶吼:“你胡说八道什么,朔大哥才不会有事!”
离离丝毫不惧,嘴角一挑:“他若没事,你在这里作什么?”沐俊卿顿时哑口无言,仍倔强的不肯低头。我笑嗔:“惊寒你不该出手太重!”惊寒冷哼一声:“那酒可不是我泼的。”我眨眨眼:“若没有你那几剑,我顶多算是洒了齐将军一身酒。”惊寒横眉:“我出手还不是因为你被掳走?”我咂舌,笑道:“这倒是真的,我也是闲极无聊才跑去捉兔子,哪知竟碰上了马匪。”
“扑通”一声,沐俊卿跪在我面前,粗声道:“求四嫂救救我朔大哥!”他十指抓着毡帐,深陷其中,显已愤恨至极。我微微一笑:“七郎,你跪下便表示你向我赔礼认错了是也不是?”“是!”沐俊卿嘶声。我一甩衣袖,笑道:“做错了自当受罚,可你跪在我面前我心里很不舒坦,不如你去外面跪。”他霍然抬头,正撞上我盈盈笑望,终是低声道:“是!”挪出去了。
和惊寒继续棋局,她突道:“我以为你很喜欢他。”我掩面轻笑:“当然喜欢,这小鬼可爱的紧,只是心性太高,要好好打磨一下,方成大器。”惊寒瞥我一眼,落子。沐俊卿跪了一炷香的时间,齐横也跟在他身后跪了,片刻功夫,悉悉落落,几百将士卸甲相跪。惊寒讥笑:“满意了?”
我探身,捏捏她的脸颊,被她一袖拂开,我不以为忤,轻叹:“眼下是威风了,他日被夫君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样想我。玉家连城,美人如玉,我是在败坏若耶玉家百年的声名啊!可我原也是宽容大度的人,若不是被逼急了,怎么会如此行事,端的锋芒太露。”
遣香草去稳住齐朔伤势,又告诉沐俊卿,神医华潋在三十里外的白羽镇,外面的人方才散了。褪去面具,睡了。一觉醒转,夜已深,香草轻声道:“小姐,华先生在帐外恭候多时了。”我穿上外衣,擦擦脸,示意她请华潋进来。
华潋,刚过二十,清瘦俊秀,双眸狭长,他跪下道:“华潋见过少庄主。”我道:“无需多礼,先生请坐。”华潋坐了,问道:“少庄主近日可好?”我应道:“当日无奈允嫁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到如今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总不至让别人欺辱了去。先生可是要远游天下?”
华潋道:“眼下江南水患一触即发,但宁、崔、陶三家仍相互推诿,无一家肯为百姓出头。水患一出,疟疾必将横行,华潋无大德,愿已所学之术救得一人算一人。”我赞道:“先生好抱负!”回身取了锦盒,向前推送,“医者父母心,先生甘愿千里奔波已救苍生,连城岂能袖手旁观。先生有心,但怕商家囤积居奇,这里有一些珠宝,先生留着备用,防不时之需,也算连城为江南百姓尽绵薄之力。”
华潋外出行医多年,见惯人情世故,并不推脱,收了,道:“少庄主宅心仁厚,上苍必不忍薄之。”我嗤笑:“不过替玉家积一些福祉罢了,连城虽俱鹤发鸡皮,但也着实不愿不到四十而殇。”华潋见我神色微凄,宽慰道:“少庄主不必如此介怀,玉家女儿的命运不等于少庄主的。华潋相信,有朝一日,少庄主定能得偿夙愿!”
我笑道:“承先生吉言了!齐朔伤势如何?”华潋不由失笑:“惊寒姑娘出手很有分寸,外面看着虽然严重,内里并无大碍。可怜随军大夫被众将士你一句我一句喝的吓破了胆,不敢诊治罢了。”我欢笑:“亏得先生告诉我,从惊寒嘴里,怕是下辈子也听不到这其中曲折。”华潋一时看痴,我心下多少有些不悦,未待发作,他已醒悟,起身,深深一揖:“华潋冒犯了!但请少庄主容我留的一日,华潋方才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想再探听一下,以备少庄主斟酌!”我允了。
次日,车行便缓了许多。正午时分,华潋向我辞行。我见他衣鬓凌乱,显是昨夜奔波未曾睡过,不由微微动容,笑道:“先生是要去救人的,怎么忘了顾及自己的身子。先生若是病倒了,那江南百姓子还能仰仗于谁?”华潋一怔,略略揖道:“有劳少庄主挂心。”我道:“先生上车来说吧。”华潋又是一怔,思量了一下,上车。

车内颇宽敞,料峭、香草一直陪在我身边,此刻倒了杯茶给他,他饮了,面色渐渐如常,娓娓道来。我让惊寒替作我引发的一连串风波,将士多有怨言,翻来覆去不过两句话。一句:先前的玉小姐美是美,就是性子冷了些,出手也忒狠毒,四哥平日也是个极风趣的人,怎受的了?一句:想不到连儿姑娘才是真的玉小姐,看她喝酒的豪爽劲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就是长得一般了些,玉家连城,美人如玉,也不知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华潋笑道:“这些浑话,少庄主听了也就算了,莫往心里去。到是他们最后脱口说的一句大值得推敲:四哥也真是未卜先知,早早跑到江南宁家去了。”“宁倾城!”我喃喃道。华潋突递过一个锦盒:“少庄主,这盒‘红衣’敬请收下,也算华潋的一点心意。长刀沐家,是非之地,少庄主慎之。华潋告退!”他下去了。
我心中登时纷乱如麻,外人不知,我却知晓的,华潋是华家的下任家主,自小服食奇珍异宝无数,滴血可解百毒。这“红衣”便是以百草精华混了他的血炼制而成,十分珍贵,一年也不过四、五之数,眼下看来,他竟是将数年积攒都给予我了。
撩开窗帘,我喊道:“先生留步!”前方马上之人一顿,复又策鞭前行。我拂袖一挥,一道云霞直追过去,横在他面前,幻化出千重的面目,我勾指划到:罗敷有夫,君子珍重。云雾散去,马上之人略一摇晃,险些坠下,终是策马而去,在外人眼里,只见得华潋一顿,险些栽下马来。
料峭不由叫道:“小姐,先生他是怎么了,小姐叫他他也不停!”我道:“先生记挂江南百姓,太过着慌了吧。”心下却是酸涩无比,洛千重,你敢不来见我!
炊烟升起,车队缓缓进入白羽镇,各自修整,包下了白羽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离占了厨房,要为我置办一顿盛宴。我唤过锦瑟,说要换车。锦瑟笑道:“不知小姐想如何?”我道:“自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她领命去了。
离离一道菜接着一道菜,转眼摆了满满一桌,我挑了几样让她送去给沐俊卿。她前脚刚走,筝儿料峭后脚就跟上,回来后眉飞色舞地跟我描述。离离到了楼下,先打开食盒,香气缭绕,齐横等人均大咽口水,饶是见过世面的沐俊卿也微诧。
诱得众人食指大动,离离走到沐俊卿面前,一送。沐俊卿板着脸推辞,离离却笑吟吟道:“我就是要送给你!”伸手不打笑脸人,沐俊卿左右为难,将士大喊:“七郎收下吧!”“是啊小爷,姑娘家提着也怪累的!”“七郎,别跟个娘们似的!”沐俊卿不得已收了,一干将士抢过去,他是半箸也未下。
我擒笑静候,不一会儿,门口探进一张脸,嬉笑:“好姐姐,我还是惯叫你好姐姐。我跪也跪了,你气也该消了吧?”我轻笑,他“嗖”地蹿进来,自顾坐了,吃了几口菜,一把抓住离离的手,向我央求:“好姐姐,你把她送给我吧!”离离面上一红,挣开,啐了一口,跑到我身后。我掐他的脸颊:“小鬼你切莫贪心,小心我哄你出去。”他闻言,立刻规矩了许多。
饭后,沐俊卿拉我去茶楼,说书先生正在讲振衣传。沐俊卿听了一会,拍桌道:“那老皇上无耻,小皇上无德,振衣干的漂亮!”我道:“手段未免毒辣些。”他抢道:“大丈夫真本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那些皇子皇孙为他们老子的风流债偿命,公道的很!”“小兄弟好思辩!”邻桌一英俊男子笑道。沐俊卿热络地拉他过来同坐,跟我道:“好姐姐,大重出了这等事,还能死灰复燃,真是受上天眷顾。”
我笑道:“彼时,大重朝开国不过二十年,忠肝义胆之士俱在,自缓的过来。后至沧州之乱时,已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百姓惨遭鱼肉,一方揭竿,八方响应,自然顺顺当当断了大重朝的气数。如今,天下七分,制约抗衡,虽有小纷争,但无大乱,百姓终可过一段太平日子。就怕好景不长,江南富庶,多方垂涎,宁、崔、陶三家左右逢源不是长久之计。若有一家倒戈,其他两家自也跟着择主。三家均富可敌国,七方势力哪一方收了还会甘心蛰伏,必不惜一切手段挑起纷争。到时群雄逐鹿,狼烟四起,暂不论胜负落于谁家,百姓却是难逃兵灾。杀戮过去,天下之主忙着休养生息,也没多大乐趣。”
英俊男子静静听了,笑问:“依姑娘之见,这宁、崔、陶三家哪一家会先择主,归于何方,纵天下凋敝,谁可为皇?”
我抿了一口茶,道:“自是宁家。宁家不同于崔陶二家子嗣众多,只得嫡女倾城,所谓女大不中留,倾城之夫自收了宁家。崔、陶两家内斗不断,为解燃眉之急未必不会饮鸠止渴,所投应为神箭洛家。洛家家主与崔陶两家曾有救命之恩,挟恩求报,虽惹人非议,也未尝不可。七方争雄,南疆万俟不足为虑,蜀中康王一脉野心有余实力不足,东北燕家、漠北萧家只求一方为王,江浙楚家不过跳梁小丑,谨慎防之应无大碍,最后非沐即洛,两家比邻相居,世代相争,最后胜负之数不过落于二人身上。”
“哪二人?”男子与沐俊卿齐问。我笑道:“洛大公子,玉家连城。前者失踪多年,但每次祭祖仍空出他的位子,可见洛家笃定他会挟不世之功归来。后者,百年玉家,人脉之广,财富之盛,声名之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了小鬼,时候不早,该回了。”
我们起身,男子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我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亦笑:“如此却是在下拘泥了,姑娘慢走。”下得楼来,沐俊卿啧啧,围着我打转,连声赞道:“好姐姐,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好姐姐,你可猜得出那人是谁?”我扬眉笑道:“路人一个,我管他是谁!”沐俊卿扶我上车,窃笑:“姐姐小心他日自打嘴巴!”
我捏捏他的脸颊:“小鬼再敢乱说!”他连连讨饶。我浅笑,果真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沐花卿你千里奔波江南、漠北,怕不只只想见我一面这么简单。我有意卖弄,将于惊寒多年研习的想法一一道出,就是要让他今夜无法安然入睡。一斛泪珠相聘,沐花卿,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手段让我不记恨与此。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