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今宵剩把银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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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却已躺在红罗软帐之中,坐起,双腕玉镯还在,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套白色的,做工精细,刺工精美。穿上鞋子,四下打量,是一间普通的女子闺房,儿臂粗的蜡烛四角各一盏,桌上茶水尤温。
我推门出去,两侧回廊宫灯高挑,正中小院,一树、一几、一椅、一人。男子背对着我,长发披散,身体颀长,执翠玉杯之手,纤细,修长,柔弱无骨。我缓缓走过去,一时心头酸涩,叫道:“千重!”
他应声转过身来,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不正是那昨夜入梦之人。他望着我,双眸不复温润,略带轻远冰寒之意。我忙撕下脸上面具,笑道:“千重!”千重嘴角微勾,道:“请唤我洛公子!”我一怔,初见千重,他自介洛千重,我唤他洛公子,他便如眼下这般笑道:“请唤我千重!”
我一时无措,慌乱叫道:“千重,你怎么了?”千重眉目脉脉,轻挥衣袖,霎时漫天彩蝶飞舞,翅膀发出微光,扇动间汇成一团,亮如夜明珠。彩蝶翻飞,触到树木、宫灯、屋檐化作缕缕青烟,飘然消散,杳无痕迹。他虽为男儿,到底存了玉家血脉,于幻术一道也是无师自通。
千重挑起我一缕发,笑嗔:“时过境迁而已,连城何必执拗,你看这蝶化蝶灭不过弹指,还放不开吗?”我心下怆然,忍痛道:“如此便不打扰洛公子了,连城且去!”我转身便走,千重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微用力迫使我回转身,他嗔怪:“连城,不过几日不见就如此生分,连句玩笑也担不得吗?”
他美目流连,我无端气恼,挥袖拂掉他的手,方转身,一具温热身体从后拥住了我,千重双臂轻锁我腰身,埋首于我颈间,青丝散落到我身前。摩挲着我的脸颊,印下一吻,他略带凄声:“连城当真要如此绝情吗?”我眸中酸涩,轻斥:“是你不告而别!”千重暮然轻笑,温热气息如羽毛拂弄颈间,我不由拧身,笑道:“千重,好痒!”
千重双臂加力扣紧我,媚语轻声:“连城别动!”他的唇微微移开,下巴抵在我肩窝,小声唤着:“连城,连城,连城!”我如被施了定身咒,心头却无限欢喜。千重松开双臂,带我回转身面对他,我挑眉,笑容冷而媚:“你刚刚要我唤你洛公子?”千重又好笑又心疼地看着我:“连城,你害怕了?”
心下一惊,我一跃,双袖拂过他肩头,紧紧地抱住他,颤声道:“千重,你以后莫要如此吓我!”千重微微后倾,抱紧我的腰身,左右摇晃,哄道:“连城乖,不怕,连城!”待他放下我,我已羞得面红耳赤,双手抓着他的衣角,头深埋。千重伸指勾起我的下巴,望进我的眼,他温柔地笑了笑,道:“连城,不管你想将沐家如何,三年的时间已足够。三年之后,你要同我走!”那双眸子水雾盈盈,我不由轻启朱唇:“好。”千重霎时欢颜,拥我入怀,连声道:“连城连城,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并肩而立,千重拉着我的手,一拂袖,蝴蝶蹁跹而来,扬花散落,宫灯无风自摇,坠物叮当相和。千重眼角一挑,风情横生:“久闻玉家连城三岁扬花,五岁御风,十二岁之后挥手则皓月当空蹙眉则潇潇雨下,可是当真?”
我傲然一笑,拂袖画了一个圆,当空一送,一轮明月洒落清辉。五指轻翻遍地生莲,顺势拂下引来湖水。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瓣一瓣打开衣裳,清幽莲香萦绕口鼻,花开绚烂,顷刻片片凋零,莲子渐露。五指轻颤,丝丝细雨斜落,敲打新菏。千重似已看痴,俯身去掐最娇艳的一朵,我忙抓住他的手道:“千重,幻术切莫当真,有损心神!”话音落,皓月湖莲化作青烟,身边只剩下灯影重重。
千重吻我的手指,轻佻笑道:“如果施幻的是连城,千重甘之若饴。”我抽回手,掩面轻笑:“我只道千重醉时才会说这些浑话!”千重拉我进屋,笑道:“连城一月见我一次,每次不过一两个时辰,当真知道我的本性吗?”我脚步一滞,忙又跟上。千重跟以往确实不大一样,这份狂态只有他酒后我才窥得一二。
坐于灯下,细看千重的眉目,顿觉又艳丽一分,无端透着一份妖冶,不禁问道:“千重,你‘芳华’之毒还未除净吗?”千重粲然一笑:“连城一向心性剔透,怎么今日就犯了糊涂,灯下看美人自是越看越平添姿色。”他拉起我双手,示意我走到他面前,一臂扣住我的腰身,一臂旋送,竟将我置于他的膝上,我娇呼未定,千重凑过脸来,眼波流转,美若仙人,我一时竟看痴了。
千重慢慢印上我的唇,先轻轻碰触,后辗转吸允。若耶山庄多如花少女,我对男女情事朦胧莫懂,只觉得心怦怦乱跳,双颊烫人,千重的唇似温热又似薄凉,魅惑至极,我搂住他的脖子婉转相迎。唇分,小小喘息,千重轻唤:“连城!”慵懒散漫。我应着:“嗯!”他便在我唇上印下一吻,如此反复。
千重的双唇嫣红撩人,我用手指摩挲着,全不知此时的我在千重眼中有多诱人。千重猛地抱紧我,似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子里,他唤道:“连城,连城,连城……”分外温柔缱绻。
千重的呼吸渐渐急促,我虽不懂,大抵也明白一些,忙叫道:“千重!”千重媚眼风流,颊若桃花,突又擒住我的唇,细细吻着,最后轻咬一下,含糊不清地说道:“雪!”我会意,衣袖翻飞,雪花从高处散落,冰凉的紧,不一会我与千重便瑟瑟发抖。千重将我抱紧,笑嗔:“施幻的是你,怎么把自己也困进来了?”我呵呵一笑,越发往他怀里钻:“千重不知吗?”
千重一怔,欢笑,将我的手贴到他脸颊上。我轻吐了一口气,坠雪之中,现出晕圆,一层细细水纹漾开,红杏枝头,杨柳堆烟,黄莺乱啼,梨花如雪,好一派江南风光。渐渐消退,黄沙袭来,戈壁荒滩,孤鹰盘旋,白狼啸月,再一转,密林修竹,渔樵对答,飞湍激流,稚子饮牛。最后一转,幽黑山腹,长明灯起,洞口半开,佳人回眸。千重在我耳边笑吟:“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描摹他的眉眼,笑道:“千重你可知,昨夜你入梦来,今晨我枕衾湿。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千重一笑,轻吻我的唇角,唤:“连城,定有一日,携君之手,踏遍神州!”他接连吻我,唇角轻颤,似乎想极力抓住些什么。我唤一声:“千重!”突觉颈间一痛,无边黑暗将我席卷,恍惚中,一滴清泪落于我的唇角。
再睁开眼,眼前昏暗幽静,借着微弱星光,看清身下是一把石椅,顿感冰凉彻骨,我跳下去,惊觉身上的衣裳又是被掳上马时的那身,站满泥土、草浆还有轻微的马汗味。摸摸脸上,面具还在,我心下着慌,叫道:“千重!”
“千重!”“千重!”“千重!”回声叠加而来,紧接着的是细微的哭泣声。强风涌来,凉意遍生,我从绣袋里掏出一颗夜明珠,向哭声寻去,也大致看清了所在。这是一间遥遥欲坠的大屋,墙体裂开口子,可容孩童穿过,除了我先前躺的那把石椅,竟空无一物。

半扇木门犹存,坍塌的那一半已有细草丛生,蛛网遍结。门外,一名大汉正抱柱呜咽,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已哭得双眼红肿。我又好气又好笑,临他坐了,问道:“这是何处?”他突用力撞柱,嚎啕大哭。夜寂静,星欲坠,偶有小虫鸣叫,我又听他哭了一阵,终于不耐,斥道:“你七尺男儿,站起来顶天立地,纵有天大难处,也不该这般哭天抹泪,让我一个小女子都笑话!”
他回头瞪我一眼,泪眼婆娑,突痛叫一声:“麻四,哥哥没用,救不了你啊!”跟着泪雨滂沱。我顿手足无措,他突又收住哭声,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夜明珠,咽了一口唾沫:“会发光的珠子!”我笑笑,道:“是夜明珠!”
他吧嗒吧嗒嘴,口水险些流下来,诞着脸:“很值钱吧?”我未答话,他凑上前,左右围着珠子转,喃喃道:“也没见过这玩意,总能换回一两银子吧,再加上俺攒了一年的皮货,应该能把麻四换出来。不成,那林二爷恶的很,得把小六子卖身为奴的那笔钱也加上,小六子,哥哥对不住你啊!”他放声大哭。
我不由笑出声,只叹际遇之离奇。他便不哭了,抬眼怒道:“你笑什么?”我不以为忤,抱拳笑道:“敢问壮士如何称呼?”他怒意更甚:“你笑什么,俺救不得自家兄弟,伤心极了,这才大哭一场,你在笑话俺吗?”
我掂掂手中的夜明珠,突然抛起,大汉一颗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嘶”声不断。珠子安稳地落在我手里,他大口喘息着,我笑道:“你想救你的兄弟麻四还有小六子?你很缺银子,你想要这颗珠子?这珠子值十两银子,你拿去了,不但能救出你的兄弟,还能喝一顿好酒。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大汉连连点头,眼睛都直了。我问:“是谁把我抓上山的?”他摇头:“俺不知道,俺哭了一天都哭累了,正想歇一会儿接着哭,你就拿着这会发光,不,夜珠子出来了。”我啼笑皆非:“你不怕我吗?你怎知我是人是鬼?”大汉突有些扭捏:“你怎么会是鬼,你长得比仙女还好看!”
我语塞,忍不住笑道:“算你会说话,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位公子,二十出头,长的比姑娘还漂亮!”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山上就俺们兄弟三个,现在只剩下俺一个了!”他瘪瘪嘴又要哭。我忙改口:“你带我四处转一下吧。”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停下脚步坐到一块大石上,这里端的是穷山恶水,那间大屋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被误入山林的他们发现,就住了下来。我静下心,细细思量,红罗软帐,庭院宫灯,洛千重,当真只是我春梦一场?我自诩幻术天下无双,如今却似乎被别人以幻术戏耍了一番。
轻抿唇角,洛千重,我是猜不透你如何布局,但你若想让我甘心做一回烂柯之人绝无可能。千里草原,能将我掳来的,有这个实力和胆量的也只有萧家,但萧家人一向心高气傲何以甘心听从洛千重的调遣?不想了,眼前还是回营要紧,洛千重,我就不信,你这辈子都不来见我。
将珠子递到大汉面前,他双手捧着,喜极而泣,“扑通”跪下。心思一转,我扯下绣袋,将其余九粒夜明珠也倒在他掌心,他双手颤抖,牙关轻颤,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笑道:“请给我指条下山的路。”他摇晃站起:“俺,俺领你下山。”
山路崎岖,他小心翼翼地伸直双臂,又要看脚下的路,走的分外艰难。这人虽心思愚笨,所幸心性纯朴,我叫住他,将绣袋打开口递到他面前。他泪眼汪汪:“你后悔了,你不想给俺了?”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忍痛将珠子一粒一粒放回来。
我系好袋口,递到他手中,正了神色:“你听好,这里面的每一粒珠子都值千两白银,可以让你和你的兄弟们安享荣华富贵,也可以轻易为你们带来杀身之祸。”我从腰间摸出一颗泪珠,也递到他手中,“这颗泪珠不如夜明珠珍贵,但也换得几十两银子,你救了你兄弟的命后,最好离开这,免得他们再找你麻烦。”
他听得目瞪口呆,将绣袋紧紧捂在胸前,颤声道:“千……千……一千两银子?”我点头。他突然将绣袋塞回我手中:“那俺不要了!”我诧异:“为何?”他摩挲着泪珠,憨厚一笑:“俺们兄弟有手有脚,饿不死的,姑娘留着买几身衣裳吧!”我因千重设局困我而引起的些许不快至此全一扫而空,欢笑连连,赞道:“难得这乱世之中还有你这一颗赤诚之心,连城今日便送佛送到西!”
又是日暮黄昏,我策马赶回宿地,果已人仰马翻,惊寒提剑立于帐外,剑上几抹干涸血迹,另一边,沐俊卿被五花大绑,筝儿在一旁看着。惊寒耳力极佳,听得马声,纵身掠过,见是我,欢喜一笑,竟不知说些什么,遂又朝我笑了一下。
筝儿见到我,狂喜大叫:“小姐!”饶是惊寒反应的快,冷声斥道:“乱叫什么?”筝儿登时收声。我走到沐俊卿面前,他如困兽一般用力挣着,筝儿反手给了他两巴掌,他果然安静了一些,只是目光怨毒地看着我。
我心下了然,转向惊寒:“你把齐朔杀了?”沐俊卿暮地嘶吼一声,筝儿“唰”地割下他衣角,团团,塞到他嘴里。惊寒不禁微露笑意:“还有一口气。”撩帐进去,齐朔平躺塌上,当胸两条血口,只匆匆涂了些草药,不时有血水渗出,两腿各有三道剑伤,深可见骨。我指向他胸口,惊寒不冷不热地说道:“替沐俊卿挡的。”我向下指,惊寒道:“有将士恶语相向,一字一剑,再无人聒噪。”
我咯咯笑,掐她的脸颊:“然后便将所有人遣出去找我了?”惊寒点点头。正齐朔醒转,看清是我,面露讥讽之色,淬出一口血水。我笑吟吟道:“筝儿,拿坛酒来。”“好!”筝儿应着,抱一坛酒进来,顺手将沐俊卿也拉进来。我拍开泥封,朝齐朔胸口倒下。齐朔极力隐忍,十指抠进木塌,仍逸出细碎呻吟声:“嘶……”
少年双目欲裂,死命扑过来,被筝儿轻易钳住,倒是惊寒不忍心,抬剑挡住坛口:“你已倒了大半。”我笑道:“那也不差这一小半了。”她无语撤剑。酒全淋在齐朔腿上,他终是扛不住,痛叫一声,晕死过去。沐俊卿眼眶通红,目光凶恶的要将我撕裂,我拍拍他鼓起的脸颊,他痛的落下泪来,示意筝儿松绑,他登时扑到齐朔跟前,痛叫:“朔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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