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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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晓帮母亲把头发绾好,插上累丝金凤,簪上碧玉桃心,我同母亲一起出去。司徒家世代替玉家女儿画像,惹的天下女子都已能在及茾时得到司徒家一张画像为荣。司徒家当代家主司徒寒潭是近六十岁的风趣小老头,我每一次见他都想揪下他两根白胡子来玩玩,为这不知挨了母亲多少训斥。
司徒寒潭一见母亲就跪下叩道:“小老儿向庄主请罪来了!”他比母亲年长许多,母亲一向敬重与他,忙上前将他扶起:“老爷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在一旁道:“老爷子放心,只要你给我两根胡子玩,我就帮你向娘求情。”“连城!”母亲喝道,“没大没小!”
司徒寒潭苦笑着:“就怕少庄主听了,要得就不是小老儿的胡子,而是小老儿的脑袋了!”母亲一怔,让他坐下,兰晓奉茶,母亲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老爷子如此着慌?”司徒寒潭长吁短叹了一阵,不时拿眼瞟我一下,欲言又止的。母亲会意:“连城,先回去吧。”我盈盈一拜:“老爷子稍坐,连城告退。”他忙站起身:“少庄主慢走。”我递了个眼色给兰晓,出去了。
在雕花亭等了一阵,兰晓出来,将事情原委给我说了。原来那日司徒家的孙小姐也到了微雨楼,见了我和惊寒互绾头发回去作了幅画,不意被司徒家小公子看见,顺手牵了去。酒醉后将画传丢了,最后竟到了江浙楚家大公子手里。
这大公子是个精明人,多的揽财手段,但为人放荡,常混迹青楼楚馆,见了画上人,垂涎不已,千方百计打听到是我与惊寒,竟于酒后放下狂言:“若得连城与惊寒为妇,愿以半壁江山换之!”此话被好事者捅了出去,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我几日疏于去微雨楼竟一点风声也未得知。
兰晓道:“庄主让我问少庄主,欲如何处置?”我沉思,笑道:“随他去吧,若真与他理论,反倒被人小窥了若耶玉家。”兰晓笑道:“庄主也是这个意思。玉家连城,美人如玉,自有人替少庄主出头去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浪子!”她告退。
我便听到惊寒的嗤笑声,她从假山后跃下,满目嘲讽:“连城果真大度,如此下作之人也容了去,怎么偏就容不下自己的妹子?”我不理会她的讥讽,兀自笑道:“玉软罗既想回乡探母,又不愿被若耶山庄除名。我遣人送她还乡又接她回来,岂不一一都成全了她?”
惊寒冷笑:“先将她迫到绝境,逼她自戕,待她捡回一条命后决计不敢再提离庄之事,又嘘寒问暖、送她还乡,好一个恩威并济!你可知,那匕首再深一寸,她就没命了!”惊寒就是这样,自己动不动就拔剑砍人,却又一直希望我保持菩萨心肠。
“惊寒觉得我会草菅人命?”我掩面轻笑,“枉大家都赞你冰雪聪明。玉软罗怎么会死?她若真一心寻死,大力之下匕首自会收缩,决计要不了她的性命;她若不想死,匕首再锋利也到不了要害之处。当初有这么一把匕首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来说我的不是,是不是在花芜阁住的习惯了?”
惊寒面色颇不自在,花芜阁四面封死,其实就是一座大的牢房,惊寒虽心性孤僻,高傲异常,到底做不到千重那般自囚为奴的境界。我道:“玉软罗最近开朗不少,也算因祸得福。”我起身回暖冰阁,惊寒跟着,突然冒出一句:“你恨她?”
我明眸暗转:“我只是有些怪她罢了。她说的那些话我是浑不在意的,倒是怕传到娘耳朵里,娘听了,心里一定会不舒坦。所以惊寒,我可以容忍你在我身上下迷香,可你若敢对娘动什么心思,我一定扒了你的皮。”我咯咯笑着,探身摘下一朵“唇红”,名花倾国两相映,笑吟吟道:”惊寒,我可不是在同你说笑。“
惊寒面色如常,眸中却冰森刻骨,她突朝我半福身:“少庄主说笑了,婢子怎么敢对庄主不敬。”嘴角笑意更深,掐掐她的脸颊,我道:“记得我是主你是仆就好,帮我戴上。”惊寒默不作声接了,摘去外围花瓣,替我簪上。
回到暖冰阁,香草、离离正在刺绣,锦瑟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两句,筝儿原在画画,见了我头上牡丹,跑过来叫嚷着:“小姐,你怎么又碰花!让我看看你的手。”我掐她的脸颊:“不碍事,是惊寒帮我的。”她仍是嘟着嘴,直到我挽起袖子,让她看清并没有什么红疹,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锦瑟迎我坐下,端碗莲子汤,放下后帮我打着扇。没一会儿料峭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锦瑟忙倒碗凉茶给她,嗔道:“死丫头跑哪去了?呀,这怎么还一身土的,快去换衣裳!”料峭笑得眉眼俱弯:“我刚同三姑娘院里的翠微她们弹珠子来着,小姐,你看我赢了好多!”她双袖一抖,竟哗啦啦滚出小半桌子的珠子,她自顾跑到里间换衣服。
香草离离也凑过来,看清是泪珠之后,撇撇嘴又回去了。泪珠,珠体圆润,中有泪滴状凝结物,因而得名,大重朝初年颇受名门仕女追捧,千金难求。后大量泪珠从南疆涌进,加上玉家三任庄主玉当歌不咸不淡的一句:“泪珠嘛,不过如此。”而身价大跌。时至今日,外面虽有买卖,到底不如明珠来的珍贵,在若耶山庄也不过是丫头们手里的玩物。
那边离离忽然说到:“筝儿快帮她收了,小心哪天人家再找她来玩。到时她若输了,还要拿小姐的珠子抵债不成?”筝儿、锦瑟连声称是,取来锦盒收了。料峭出来,果然第一眼就找她的泪珠,锦瑟道:“扔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污了小姐的眼睛!”料峭登时急了:“扔哪了?我和翠微明日还要玩呢!”她蹬蹬蹬跑出去。我笑瘫在锦瑟身上,几个小丫头也笑到肚子痛,都说料峭不知怎么得罪了锦瑟,才让锦瑟这么惩治她。锦瑟直喊冤枉,她不过随口说说,哪知料峭竟当了真。
三天后,我行及茾礼,先着白色羽衣,头上插白玉凤首茾,凤口衔着一串珠子。司徒家长子司徒仪来为我画像,挥毫泼墨之间,美人灼若芙蕖出绿波,留下了我至纯至美的一张画像,不出意外,百年之后,湖心小筑挂的就是这幅画像。之后,换上盛装,环佩叮当,锦瑟,香草一左一右扶着我,行到湖边。母亲独自撑船静候,待我上了船,母亲撑船驶向湖心小筑,一路破开荷叶。

停船上了延展木台,我与母亲褪下鞋子推门进去,齐齐叩拜:“玉家明雪(连城)给列祖列宗磕头了。”母亲上前上了三炷香,向我点点头。我起身,朝母亲笑笑,出了小筑,穿上鞋子,向左走了几步。眼前荷池被精心修剪过,一条水路直通对面,水面下立着木桩,波光粼粼下若隐若现。
我要做的便是踩着这些暗桩舞过去,玉家女儿善舞,而我要施展的“荷风”舞尤其精妙绝伦。此舞对舞者要求及其苛刻,需一气呵成容不得半点闪失。我深吸一口气,探脚踏上并排的两根木桩,前面的木桩星罗棋布,踩错一桩,谬之千里。我甩袖,踏步,旋身,对面同时响起“荷风”的曲调,“荷风”一舞最难的就是舞者引导琴音,弹琴者若破了音,舞者也不必舞了。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跳转间,水珠敲新荷,衣袖频甩,不一会便沾染了荷香,沁人心脾。惊寒的琴声与我的舞步相辅相成,我已舞到湖中央,一个跳跃面朝阳光,突然一道银光闪过,我左脚落桩时踩脱,人向后跌去,我强定心神,顺势向后一甩袖,万幸,一只手托住了我踩脱的脚底,紧接着,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我的腰部。右脚凌空撩起,我身体向后半弯成圆,张嘴咬下一片新荷,亏得惊寒临危不乱,借用《沧州曲》中的一个转音跟了上来。右脚慢慢落下,踏实木桩,身体忽地向前弹起,衣裙如散落的花朵,左右翻覆。左腿向背后抬起,身体前倾,将花瓣唾到碧绿荷叶上,惊寒一个转音又跟上。我立直身,挥袖前行,接下来一路顺畅,直到借着最后一个暗桩跳上岸,才感到后怕。虽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但发麻双唇也让我叫苦不迭。
屏息的众人长吐了一口气,面露笑颜,齐齐跪拜:“恭贺少庄主!”命她们起了,锦瑟,香草忙过来扶着我一路回转暖冰阁。卸去繁复饰物,脱去外衫长裙,才发现内里都湿透了,洗去脸上妆容,我快步走过重重沙帷,随手丢下扯下的衣裳,直到沉入池中,才闭目长舒了一口气。锦瑟将我的长发撩起,置在池边,香草则拿了药汁涂抹于我的双唇及面颊。
缓了一会儿,睁开眼,我叫:“惊寒,你怎么样?”惊寒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破了两条口子。”“过来我看看。”我以少有的命令口吻说道。惊寒过来,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双手,指肚都有刮痕,拇指食指被绞开口子,血肉模糊。“荷风”婉转悠扬,《沧州》曲苍凉霸道,饶是精通音律又有武功在身的惊寒也抵不过这琴弦之锋利。
锦瑟惊叫:“呀,怎么这么严重,不是有护甲吗?”惊寒默不作声,香草跑去取了药,小心地帮惊寒包扎。“嘶”地一声呻吟,惊喊竟是怕痛?!我心下大惊,习武之人难免有损伤,可惊寒如此怕痛,那一身高绝武功又如何习得?香草也有些着慌,紧咬着下唇,眼泪就要落下来。
门口有响动,锦瑟出去看,小跑回来道:“小姐,料峭她们回来了,我让她们换衣服去了。”我点点头,这几个小丫头这次怕也是吓坏了。昨晚离离开玩笑说:“别人在岸上看小姐跳舞,我们到水里去看。筝儿,料峭?”这三个小丫头自小在水里泡大的,又爱玩胡闹,当下一拍即合冲我一顿撒娇,我没多想便允了她们。现在想来,若不是她们小孩心性,今日无意中帮了我一把,我真是难逃跌入湖中之辱。
不一会儿,筝儿过来帮我洗头,手仍轻轻颤抖,我抓住她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小姐,我们看得清楚,那道银光不时闪现时强时弱,就像阳光落在成排的刀剑上泛出的光一样。”我豁然转身,头发从筝儿手中滑落平铺水面,惊寒也骤然变色,想不到那日她与我在微雨楼的话竟一语成戳,真有人欲武力犯庄,强硬逼婚。
换好衣服,去母亲那里闲谈了一会子,回来后和惊寒直奔微雨楼。摊开图,惊寒在神箭洛家,长刀沐家的势力范围上一指:“当是这两家之一,连城……”我转身抱过狩玉城,猎玉城的资料,与惊寒整整研习了三个时辰。
傍晚时分,家宴。玉家女儿全部盛装出席,依礼轮流向我敬酒,中间自少不了歌舞表演花笺酒令之类的助兴节目。夜深,人散,我命料峭她们自回暖冰阁,悄声跟在母亲身后,兰晓看见我,低声叫道:“庄主。”母亲回头见是我,略诧异:“连城?”我跑过去抱住母亲,叫道:“娘!”母亲笑道:“都行及茾之礼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一旁兰晓笑道:“少庄主再大在庄主面前不也是个孩子嘛,我看少庄主今晚还想跟庄主一起睡呢!”我欢欣道:“兰晓当真蕙质兰心,难怪娘那么疼你。”
到了母亲房里,兰晓并几个丫环伺候我与母亲洗漱后退下了,我帮母亲散了头发,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我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肩。母亲温语:“连城你怎么了?”我轻声说:“没事,就是想跟娘在一块,静静地待着,谁也不理!”对于我孩子气的话语,母亲宠溺地在我额角亲了一下,没再说什么,静静睡了。
我唇上的红疹尚未消退,母亲没问自是也看见了那天边忽现的银光,依母亲的历练自然也猜得出非洛即沐。行过及茾礼后,母亲名义上还是庄主,但庄中大小事物皆要由我来过问,这样棘手的事情,母亲倒也相信我。
三日后,五百骑兵陈列若耶山庄脚下,兵士持长刀,打着“沐”字旗。一张拜帖递到我面前,落款是齐朔。料峭她们都很是担忧,又怕扰了我,远远望着。我问管家:“明老爷子,您说连城若不让齐朔进庄,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武力犯庄?”明老爷子满意地笑笑:“少庄主多虑了,沐家也算名门望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我笑道:“如此甚好!烦请明老爷子支会他一声,就说,就说连城方行及茾礼需沐浴戒斋三月以敬先祖,劳烦齐将军在山下安营扎寨侯上一候。”
明老爷子笑意更深,甚至有一丝狡黠意味:“老奴这就去办。”他告退。我自去微雨楼找惊寒,她手上结痂已落,又涂抹我与她钻研多年的“灵脂膏”,根本看不出半分伤过的痕迹。惊寒被我看得颇不自在:“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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