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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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却一把推开我,悲愤莫名:“无耻……你竟趁我酒醉扮成连城来迷惑与我……萧晚你妄想……我不认这个孩子……我不认……连城……”他断断续续说着,突然又像委屈至极的孩童抱被痛苦。
我一时如坠冰窟,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连连后退,直到撞到桌子,手心抵着桌角,希望以切肤之痛抵挡寒冷,奈何无济于事。我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万俟兮留下的瓷瓶,将剩下的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粒便足以让我睡上一天的药丸,我一次吞服了这么多,却一丝困意也无。千重已沉沉睡去,他垂在床边的手微微闭合,仿佛拈着一支艳粉桃花。眼前这个男子,他为我画地为牢,自囚为奴;他千里追随,无怨无悔;他一腔痴恋挑起我所有的嗔怒爱恋,可是,他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夫,连城情何以堪!
当冷意退去,疼痛从半握成拳的左手掌心一波一波涌出,摊到面前,手心不知何时划开了一条口子,血迹半干,见千重腰间佩玉破了一角,沾染一缕红色,桀桀偷笑。
我扬声叫道:“香草,离离!”她们两个进来,见我的神情面色都是一凛。我道:“拎两桶凉水来!”她们两个不敢赘言,转身去了,顷刻回转。一盆一盆的冷水迎头浇下,加上先前那碗解酒汤,千重终于清醒,他拎拎湿透的衣衫,嗔道:“连城!”
我掩面轻笑:“千重方才在梦里说了一些话,连城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难得一醉后的胡言乱语,特泼醒千重问上一问。千重可还记得曾说了些什么?”他不语,拧拧衣袖,眉间渐聚不悦之色。我盈盈一笑,道:“如此,便是真的了!恭喜洛公子了!”
千重此时才发现我的异样,叫着:“连城!”起身过来。我一把推到烛台,拂袖相送,桌椅,纱帏剥剥燃烧。浓烟渐生,千重怔怔地看着我,目露悲恸之色,要说些什么,终化成面上无边无际疯狂上涌的绝望。我无心再看,转身出去。
于院中回望,火势愈大,明亮耀眼,一名女子冲进来,恨恨叫了一声:“玉连城,你好狠的心!”转身冲进小楼。横梁坠落,我拂袖,潇潇雨下,雨中,火势幻化成朵朵红莲,万般妖娆。
萧晚终于扯了千重破窗而出,慌乱扑去两人身上的火星。“轰隆”一声,小楼坍塌,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也随之轰然倒下。千重面如死灰,任由萧晚帮他擦去脸上的烟灰,突两行泪下,怔怔不能言。他木然推开萧晚,默默离去,萧晚叫着:“千重!”追出去,来不及看我们主仆一眼。
悠忽一声轻叹,沐花卿现出身来,撒下手中花瓣,状似无意地拂了一下肩头。我走过去,跟他半步的距离停下,头抵在他肩窝,眼角瞥到熊熊火光,心下一片悲凉。他静立着,不动也不说话,我们都知道这是我跟他之间所能到达的最近的距离。
或许是长年食花的缘故,沐花卿身上隐约透着一缕花香,说不清道不明,轻佻地掠过口鼻,留下一抹酸涩之感。心如刀绞,头却逐渐昏沉,晕倒的前一刻似乎听到了惊寒的声音。我坠入了一片混沌的梦境,无边无际的云朵将我层层裹住,我埋头其中,只盼着,永远,永远都不要抬起头来。
在昏睡了半月之后,终于还是醒了,料峭她们红肿双眼,沙哑了嗓子,轮流着跟我说话,不眠不休。而最终让我愿意醒来却是骤归的齐朔带来的一句话,他说楚鸿死了。如此噩耗我怎能不醒!他说楚鸿乘舟过长江中游凌云渡时,和船工发生口角,船工怀恨在心,趁楚鸿酒醉,取了他的性命抛入江中。
这番说辞,我一个字也不信,楚鸿那般的人,八面玲珑,任谁都照应的滴水不漏,怎会和船工口角以至性命相抵。楚老爷子也不信,丧子之痛让他几近癫狂,亲率家中子弟,驭指豢养多年一干亡命之徒,沿着楚江一路北上,尽绞河上水寇,短短半月,已是三江飘血,五湖尽染!

盘踞天下河道十几年的各路水匪被尽数铲去,竟未问出楚鸿尸身的下落。楚老爷子封锁天下河道,扬言一日寻不到楚鸿的下落,这神州万里就一处休想行船。自有沿江的帮派不服气,上门挑衅,楚家狠下心来,牵扯其中的帮派一律灭门,上七十老者,下啼哭幼儿,无一活口。各大家也有好言相劝者,被楚老爷子一句驳回:“我儿楚鸿,一己之力救了江南万千民众,如今落得一个生死不明的下场,老夫就是取了万颗头颅祭之,也不为过!”
原本对楚家感恩戴德的江南民众也渐生怨言,楚家同天下为敌,到今日已如强弩之末。命香草带了我的亲笔信去寻楚老爷子,只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一日找不到楚鸿,连城便助他一日让这神州不得安宁。
打眼一扫:“惊寒呢?”料峭,筝儿,离离霎时垂泪,懦懦不敢言。梳洗一番,自策马出了猎玉城。早该想到,我昏睡半月,依惊寒的性子,不取了萧家家主的颈上人头已是好的了!正午时分,奔到百草集,整个镇子一片肃杀之气,一个人影也寻不到。萧家人果真怪异,决斗还怕寻不到荒山野岭,非得撒下大把银子让全镇的人搬离一日。
渐行,白马不安地嘶嘶,松开缰绳放它去了。惊鸟乍起,前方有兵器相击之声,我缓步过去。五团人影中的惊寒剑如游龙,攻防自如,剑气相击,扬起的草屑都穿石破柱。身旁走来一名男子,头上戴了斗笠,低声道:“玉连城?”我一笑,道:“夜如初?”
他颌首,算是默认。我道:“无论如何你总是玉家的血脉,见了我就算不拜,也至少摘了头上斗笠。”他看了打斗的众人一眼,道:“惊寒不是他们的对手!”我道:“自然,夜大侠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岂是我若耶山庄一个小小的婢女可以应付的!”话落,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六道人影骤分,各倒挂檐下。
惊寒抹去嘴角血迹,夜如初扬声叫道:“惊寒!”惊寒望过来,冲我缓缓一笑。我唇角微动,道:“惊寒过来。”惊寒翻身下来,那几名黑衣人也跃下,看样子也未占到多大便宜。我同惊寒道:“这镇上应有铁铺,你去替我寻一把剑来。”她点头去了。
夜如初苦笑一声,道:“连城,我是你的长辈,你又不懂武功,真要和我兵戎相见吗?”我落落一笑,道:“夜如初,十年了,你就从未想过惊寒为何甘心留在我身边做一名小小的婢女?”他声音渐冷:“若耶山庄是世上最大的一座囚笼,它蛊惑,引诱无数女子只身上山,若耶山庄玉家百年声名就是由这些女子的枯骨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诱惑一两个女娃也不足为奇!连城高居暖冰阁,可曾听到孤魂夜哭?”
我掩面轻笑:“那倒不曾。夜大侠只身引起沧州乱,十万民众无辜惨死,连城在夜大侠眼里怕也胜不过蝼蚁之辈。不知夜大侠这二十几年遇到过几次冤魂索命,醒来心口可曾惊过?”五柄剑齐齐指向我,一字不言,杀气涌来。我挥袖幻出白云朵朵,将众人从中隔断。夜如初冷笑几声:“连城忘了,玉家幻术对我无甚作用?”我笑道:“夜大侠,你也算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过这种说法,惊寒不是因为身怀武功而落选少庄主,而是因为那个被选上的孩子实在太过天赋异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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