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渾身難以忍受的疼痛……
“相公！你醒了？能聽到我說話么？”
“……月……？”裹在絨毯里虛弱的人兒迷迷糊糊的嚶嚀，氣息微弱得仿佛就要消失了般。
紅蝶遞上一杯水，魅月就著口喂給寶兒。
“相公，您伤得很重，少主人交代我们带你去雪葬山求医，路途遙遠，我们已经出了南国。您放心歇息吧。”
輕嚀一聲，似是根本沒有聽到妻子的言辭，虛弱的孩子又再度陷入深長的昏迷。
睡梦里，只有黑暗，无边无际，唯一的光芒……
一双夜色笼罩中刀芒般慑人的寒眸……那不是人的眼睛！太亮了，亮得可怕！像蛇蝎，像鹰隼，像虎豹，像……龙！
寶兒错愕的看着那可怕的眼睛越来越近，渐渐的能够确认是个人影……然后……他感觉到一种怪异的气息，和夏永夜身上的極其相似……死亡的气息！
“……夜魔？”孩子情不自禁的開口詢問。
“果然，你还是认得我的。”影子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颜面有点恍惚，时男时女难以分辨……但都是美到极至的，让人觉得不可逼视。长发及地，融于夜色，缥渺如梦……
“我在哪？”看着他走近，吃惊这人居然高得离谱。像个篮球运动员，不，兴许更高，寶兒吃力的仰着头，皺起纖細的眉宇。
夜魔噗嗤一笑，屈膝蹲下，竟和站立的孩子一般高。一时看痴了那绝美的笑容，他的眼睛英气逼人，笑容却温暖如春……在他面前，寶兒居然有種安心的錯觉……从未有过的屬于回歸的安心……
“在梦里。”他淡淡的解释：“你差点消魂，情急之下我便把你接到这里了。”
“……我……死了？”抬头望进远处的黑暗……没有尽头……
“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寶兒吃惊的回眸，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自信的笑容，就像一切命运尽数在其掌握。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同样是笑，为何现在又有这么可怕的感觉……？
夜魔敛神，突然冷俊起来：“你怕我？”
心口一个揪紧。
怕……？
好象是怕……
寶兒摇头，但明显呼吸局促了起来……
夜魔身上散发的那种极地冰寒远盛永夜千倍……若是常人，能不怕嘛？叫人聞之喪膽的遠古魔神就這么理所當然的站在面前……
孩子艰涩的吞咽口水，强自镇定道：“我……不是黄龙……”
“呵呵，当然，你当然不是！”夜魔笑开了，美得不可方物。好似能在夜色中绽放出瑰奇华丽的牡丹来……方这一想，黑暗尽退，入目一片广袤无垠的花海……
“哇噢！”孩子奔向花海，惊叹这奇像异景。一阵旋风卷过，漫天花舞。
夜魔笑吟吟的过来牵着寶兒的手问：“喜欢么？”
“恩！”孩子歡快的點頭，先前的驚懼竭拋之腦后。
“我就知道，昊兒最喜歡春花似海。”
孩子的動作仿如定身般僵在途中。
昊兒……？
“你說的是誰？”
夜魔笑着弯腰，极尽温柔的抱起孩子：“你啊，我的昊儿。”
“我不是！”
先是黃龍，又是昊兒，寶兒心怒，怎么都愛把他當做別人來看？他就是他，也許更不是什么軒轅寶兒！
“你是。”夜魔的回答很強勢，他手指按向寶兒眉心，一股冰寒凍得孩子頭痛欲裂：“昊兒的核’在這里，你騙不了我。”
神仙就是神仙，冷酷且強勢。
寶兒痛苦嗚咽，一陣幽藍異彩由眉心綻放，夜魔一驚收手，還是被灼傷了完美的指尖。
明明受傷卻不見憤怒，夜魔竟露出前所未有的寵溺之顏，那聲音，蘇得可以膩死人：“……昊兒……”
寶兒一個寒戰，他記得這湛藍，丁香凝死亡之時，這陣藍光一度守護他移魂至軒轅寶兒體內……
“表現得像是情深似海的戀人，不過，那人好像不怎么喜歡你呢，夜魔。”
寶兒譏諷的話意外并未叫夜魔動怒，如果孩子知道眼前的神仙有多么不好惹，一定不會開這玩笑。
“你不懂他，就別妄加定論。”
寶兒撇撇嘴，眼珠子一轉，摟住夜魔脖子狀似親昵道：“你既喜歡他，就把他從我腦袋里取出來啊，軒轅寶兒的身子留給他好了，你送我回我原來的世界可好？”
夜魔不屑冷笑：“你出生在這里，又想去哪里？”
寶兒愣怔，追問道：“說詳細點！”
夜魔冷笑，衣袖輕揮，花海瞬息消失，無盡黑暗中，一株株稚嫩的新綠顫巍巍的伸展……
“如何？這光景可還熟悉？”
雙手不自覺的捂住口鼻，寶兒一雙驚懼的眸子幾乎要瞪出眼眶。
——纖細的新綠上，妖嬈的紅色煙花般肆意綻放，是曼珠沙華的芬芳，鋪天蓋地，風過處，猶如血海滔滔……
千年光景，一成不變，即使在忘川中沉睡千年也無法抹煞的，靈魂最初的記憶……
“不……”
耳邊轟鳴，難以分辨是什么聲音，驚雷般震得孩子無法承受。
溫柔的藍光盈出點點水波，將不支的孩子層層包圍。寶兒方得喘息，就見花海散去，脫力的倒在夜魔懷中，雙目刺痛。
想哭，可眼淚流不出來……
“你再這樣消耗昊兒的神力，我不會輕饒！”夜魔手掌按在寶兒背部，一股暖流充盈全身，頓時舒爽，藍光隱去，仿如一切都未發生過般的平靜。
孩子滿心委屈，好像無論做什么都是他的錯一般。
夜魔親昵的摟着孩子磨蹭，冰凉的皮肤却极是柔腻：“元神的恢复或许又要凝聚万年光阴，不过在这期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曾經……發生過什么？”從夜魔的話中似乎聽出些端倪，寶兒壯著膽子詢問。
“還不都是你這闖禍精！”夜魔忿然道：“應該元神俱灭的是你，卻讓昊兒遭了罪。积蓄万年复苏神力的元神又因流落六道轮回的业障与异界穿梭而逐渐消磨殆尽……不过幸好，最后的元神之核’还在。”泛着莹莹白光的手指轻柔的点在孩子眉心正中。
聽到這話，寶兒腦中混沌一片：“……那……我是誰？”
夜魔輕蔑的瞥向他，冷哼：“是誰不重要，當年你要是能死得徹底點，就不會有今朝這么多禍事了！”
像被人溺進了深潭難以呼吸，寶兒臉色青白，脆弱得仿佛一泳退椤？br/
發現自己說重了話，夜魔尷尬的安慰道：“反正都過去了，只待昊兒醒來，一切都可摒棄前嫌。在這之前，我會保你性命。”
寶兒沒有聽進夜魔的話，闷闷的，许久流不出的眼泪在心田静静的流淌，悲伤随着一**涟漪荡漾开去，层层叠叠，数不清，道不明……
突然想到曾經最疼愛自己的秋落凡，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與他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即使輪回千年也不可能相遇……不是天人相隔，而是时空永隔……
“昊兒，別哭。”夜魔擦着孩子的眼淚疼惜道：“那个异界本就不容你存在，又何苦为一个过眼云烟的人物伤心至此？”
寶兒驚駭，夜魔居然能讀出他心事。
“你本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罷……”輕撫孩子秀發，夜魔淡然一笑：“就讓你們見上一面也無妨。”
“唉？”
“梦境是我的空间，以此为某介连接两个时空，可以让你们梦会一次。”
话落，黑暗再度降临。不同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四周星光闪烁，有些地方甚至出现片片奇幻的宇宙星云……
人似乎是悬浮着的，不过因为心理作用，孩子双手勾紧了夜魔的脖子，就怕一不小心迷失在这浩瀚绮丽的宇宙中。
恒星破灭，彗星擦肩而过，幽暗的黑洞吞噬一切光明，霓彩的星云锻造世间奇旖……即便是梦，也实在是美得叫人窒息！
寶兒远远的望见一扇开启的龙门，记忆中最熟悉的身影在那头依稀晃动了几下，声音因为太过的惊喜而哽在嗓子眼，憋得几乎窒息！
夜魔放下寶兒，微笑着轻拍他**：“去吧，门关闭前我会来接你的。”
寶兒转身热情的拥抱他以示感谢。脸笑开了花，飞也似的直冲出去。
“哥——！”
秋落凡的身影僵了一下，转过身，惊讶的看着身后的孩子，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一脸疑惑……
寶兒猛的收住脚步，抑制冲上去拥抱他的冲动，低头……木然。
这身子……灵魂的本体居然还是轩辕宝儿的……不是丁香凝……哥怎么会认得？
恐惧与失落遍布全身，喉咙里尝到苦涩的滋味，想哭却哭不出了。
……哥……不认识我了。
寶兒颤抖着踉跄后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盯着摊在胸前的双手，心下一阵抽空，眼泪啪嗒啪嗒的猛掉，水珠儿映着海市蜃楼般光耀的霓彩，滴溜溜地滚落无底深渊……
“……宝……宝宝？”
触电一般猛的抬头，迎向落凡惊喜诧异的亮眸：“哥……”
“宝宝！真的是宝宝？”秋落凡一个箭步冲上前，眼睛涨得通红：“你还好么？变成男孩子都差点认不出了！”他喜极了的抚摩着孩子的脸：“怎么瘦得跟个牙签似的……你又不好好吃饭么？真是的，没人管你……都无法无天了！”絮絮叨叨的念着，却又是喜难自抑的欢心。
“哥，我很好。就是……想你……”
刚才那一瞬的打击叫寶兒不知怎么的冷却下来，双手缓缓勾住落凡脖子，贪婪的享受着久违了的温柔。
“宝宝，现在……过得好么？”
寶兒胸口一下抽紧，沉默，许久的沉默，久到人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定定地望着對方，神色复杂……
“……好”
落凡一下收紧手臂把孩子揽进怀里，寶兒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响亮，一下比一下……
心痛！
“宝宝，别总把自己封锁在记忆的阴影里，把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吧。你已经重生了不是么？”他抚着孩子脸颊轻柔道：“你總是习惯性的躲避现实。宝宝现在是男孩子了，男孩一定要学会坚强，这样长大后才有能力保护最重要的人。”
寶兒茫然：保护最重要的人……保护……我能做到么？我最重要的人，除了哥，还有谁？
落凡笑着掀起白净的衬衫袖子，把左手腕举到孩子面前摇晃出清脆的铃音：“把回忆都留给哥就可以了。宝宝，这辈子，你要幸福！”
寶兒笑颜逐开，沉迷在清亮的铃声中。
竟然留着呢……自己曾誓言要戴上一辈子的铃。
“哥，我样子都变了，你怎么还认得出？”寶兒偎在青年懷里撒嬌，問出心中疑惑。
落凡自信的宛尔一笑：“因为是宝宝，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哥，我会幸福的！为了哥，一定！”寶兒前倾着身子，在他漂亮的薄唇上蜻蜓点水的印上一吻：“所以……不用担心，宝宝会好好的。”
——兩人第一次的吻，在异世相隔的梦境中……竟是一个永别之吻……
“昊儿！”夜魔突然出现在身后，一把抱起孩子，稳当当的安置在他右手臂腕上：“该回去了。”话音刚落，旋风肆虐，飞花乱眼。
身旁的景象迅速后退，拉拽出一条条绚彩的虹光。一阵凉意袭上心头，寶兒哀戚不舍地望向秋落凡守望的方向……
“宝宝，这次，一定要幸福！”
他听不到落凡的声音，却从嘴形的变化中依稀理解哥最后的祝福。
从漫长的睡梦中苏醒，寶兒茫然地张望着屋内寒酸的摆设……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啪啦——哗，当啷！
破碎的陶壶，飞溅的水花，温热袅袅的雾气，潮湿的绛紫色曲裾裙摆……
“月？”
“相公！”魅月飞扑到孩子怀里，莹莹的水眸扑闪着泪花：“您可醒了！都快两个月了，真怕您就这么一直睡了去……”
“我睡了这么久？”孩子仍覺头有点晕乎乎的，不过身上的伤似乎都见好了，虽然仍隐隐作痛。
“一路上马不停蹄的，也不敢去大路，都找不到个像样的大夫给您看看……”她伸手为孩子梳理杂乱的头发，柳眉紧蹙，唇边却荡漾着释怀的笑意：“您醒了就好。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到玄武国境了，”
“玄武……北国么？去那做什么？”
“北玄武有个传说，在极北之地的雪葬山上住着一只千年灵狐。那妖物化了仙，通晓世间药理，出了名的妙手回春。若能求得他医治，相公的病说不定就有轉机了！”
寶兒眼睛刹那明亮了起来，不过这个好消息所带来的惊喜转瞬即逝。他默默抬起右臂，眼睛死盯着腕上的绷带。
——肌腱断裂，一定要在两周内缝合，并要用支架保护，再配合复健……这一睡两个月……右手必是废了……
已经……不能再画画了……甚至连生活自理都会有障碍吧……
秋落凡之前还叫他不要躲避现实，现在算是彻底失去了逃避现实的资格……
“有机会，去试下也好……月，夜刀呢？”
魅月神色頓窘，欲言又止。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寶兒心头一紧。不好的预感如潮涌般席卷全身。
“月……别骗我，夜刀呢？”
“相公……”魅月语带凄婉的仰头看着孩子；“我們并未見到他……”
“他会死的！”寶兒失声尖叫，发现自己的失态后，颓然仰倒。
孔雀和夜刀……自己竟是一个也护不住……
见孩子情绪烦乱，魅月在床头犹豫了好久才艰涩的开口：“相公，苍王他……”
“别说了。月，我不想听。”寶兒一个翻身滚向墙面，背对着她再也不于理睬。
眼里，是涌不出的酸澀……
够了，我很累，不想听他的事。
是好是坏，是生是死……
这辈子轩辕宝儿再也不愿与苍王夏炎有所纠葛。
废弃的右手，便是与他恩断义绝的代价！
我答应了哥的，要幸福！
所以就必须忘记“苍炎”。
夜刀！你要活下去！千万活下去，别枉费我给你起“离夜刀”这个名字。
——心思煩亂，孩子再度陷入昏睡。就在車輪沉重的滾滾聲中，他已步向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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