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厄运引出的离奇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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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厄运引出的离奇旧事
她一横心,暗叫声:“家乡
的爹娘,义父义母,你们不
要怪我,都怨我的命太苦,
你们的恩义,下辈子当牛当
马再来报答!”咬咬牙冲着墙
直撞过去。
裴行俭连日来心绪颇不宁静。自任礼部尚书并兼检样右卫大将军后,他开始更加注意到西北边庭的动静。多年的西北生活以及最近一次生擒突厥可汗的经历告诉他,西北并不会因为一两个首领的被擒而从此相安无事。特别是看到甘肃、青海乃至长安以西以北的百姓终日劳作在干旱而盐碱的贫瘠土地上,如牛马一般流汗却难以收获到足以裹腹的粮食,若再加上战乱纷扰,那将是怎样一种悲惨的生活呢?
“百姓苦,西北百姓尤为苦中苦啊!”他经常在朝上朝下大发感叹,“西北胡人能否与大唐相安无事,关乎国运啊!”
然而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接踵而至了。就在他生擒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回朝后不久,胜利的庆贺喜气还未散尽,单于大都护府所属的突厥部落头领阿史温傅和阿史德奉职,又野心勃勃地率领部众举兵叛唐了。他们拥立阿史那泥熟匐当可汗,二十余个本来已经归顺大唐管辖的州府见状纷纷响应,短时间内竟聚集起数十万骑兵。他们一路南下,如蝗虫般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村落几乎为之一空。西北生灵再遭涂炭。长安城中河南一带饥民尚未散尽,甘肃青海流窜过来的难民又充斥了大街小巷。
武则天闻报又惊又恼,她不相信一群野物般的胡人会如此难对付。不假思索,当即诏命萧嗣业、花大智和李景嘉带大兵北征。裴行俭听到武则天的诏命后,心中异常沉重,三个领兵将帅他一向熟识,萧嗣业任鸿胪卿兼单于大总管府长史,花大智乃右领军卫将军,李景嘉职位低些,在朝中任右千卫将军。三人向来以勇力而闻名。
然而裴行俭知道,对付胡人,仅靠勇力,不过似人与熊徒手搏斗而已,是不足为恃的。可是既然武皇后看中了他们敢和胡人硬拚而委以重任,他又能说什么呢?
大军浩浩荡荡自长安出发,三人雄心勃勃,满副的斗志昂扬,朝野上下对此次出征寄予了极大的厚望。甚至许多流落长安的难民已经悄悄收拾行整,准备一举扫平突厥侵扰后赶快回家收拾荒芜了的田地。
然而没过多久,便有消息接连传来,唐军大队人马刚进入突厥地盘,便被阿史那泥熟匐亲领骑兵趁着月黑风高偷袭了营寨,萧嗣业骤然闻变,惊惶失措,整个大营乱作一乱,被突厥骑兵往来冲杀,死伤无算。花大智、李景嘉率步兵边抵挡边后撤,勉强撤回到单于都护府,虽未全军覆没,却也折损了十之七八。
伴随着征讨的失败,难民人数继续骤增,又平空多了无数孤穷老人和日夜号哭的寡妇。前不久还志得意满走出长安城的三个主帅,顷刻成为阶下囚。武则天怒气冲冲,当着李治的面拍龙案大骂朝臣无能。众人低头缩脖,无人敢大声喘气。裴行俭偷眼向上一看,正碰上武则天气恼而又期待的眼神,他顿时明白,自己很快又要经历塞外大漠中的金戈铁马了。
散朝回到家中,刚进大门,裴行俭便感觉气氛有些异常,家仆和丫头们眼神躲躲闪闪,淡淡道声“老爷回来了?”便悄悄躲开。裴行俭奇怪地看他们几眼,正要叫过一个来问问,忽见夫人库狄氏迎上来,眼圈泛红,眼泡肿起老高,一反往常响亮开朗的粗大嗓门,低哑着声音叫道:“老爷……”
裴行俭愈加奇怪,也顾不得是在庭院中,一把拉住库狄氏问道:“半日工夫不在家,看你们一个个神情变异,莫非胡人打进了京师不成?!”
不问则已,话音未落库狄氏止不住的眼泪又扑敕扑敕地滴下来。手指内室呜咽道:“老爷……我那苦命的闺女……你倒是得为她做主啊……”
“闺女?闺女怎么啦!”裴行俭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耐烦地正要细问,转脸却见迎面走来一个尼姑,身穿浅灰色直缀,脚踏芒鞋,四十上下的年岁,双掌合十道一声:“噢,是裴大人。”
裴行俭一下子认出,她正是长安城外东南角黄渠附近黄泥庵的了无师太,忙拱手笑笑:“是了无师太,好久不见,师太怎么会有空闲大老远跑到舍下来?”
了师太淡淡一笑:“沉入苦海中,摸得真宝贝。裴大人声震朝野,几年未见,宅院仍然如此狭小,倒真应了那句话,宅地好,不如肚肠好,坟地好,不如心地好。”
裴行俭正奇怪着她为何突然到来,又不便直问,只好应付道:“师太修法愈发高明,早晚必成一代宗师,快,里面请坐。”
“老爷!”库狄氏抹把眼泪,扯住裴行俭衣袖,“咱那半道上认的苦命闺女让人家给害了,要不是师太相救得及时,只怕现在早叫狼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裴大人不必焦急,小娥她尚无性命之忧,”了无师太合掌插上一句,“有些话且到屋内慢慢叙谈。”
原来那夜裴小娥遇害的山林正离黄泥庵不远,半夜幽林中,喊叫声听得特别真切。了无师太感觉声音不对,忙带一个小妮到林中查看。发现地上躺着个女子,浑身沾满鲜血,两支膀臂被齐刷刷砍断丢在一边,情形惨不忍睹,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庵中。好在师太修功之余,粗学过一些治病疗伤之术,精心设法止血敷伤,再加之发觉及时,好歹总算保住了性命。
一直昏睡两天两夜,裴小娥总算醒过来。了无师太问明具体情形后,见裴小娥因为失了双臂,伤痛欲绝,便百般劝慰,并令人日夜不离地轮番照看,后来见她神情稳定些了,才悄悄进城来告诉裴行俭夫妇。
听完了了无师太叙说,裴行俭也忍不住,滴下两行老泪。库狄氏更是痛哭失声,不住地埋怨自己瞎了眼,给小娥找个禽兽不如的女婿,末了接连催促裴行俭:“老爷,那韦家天良丧尽,你还不快去报官,将他家男女老少全抓起来,要是实在不行,干脆去奏明皇上,同他论个公道!”
裴行俭缓缓起身,来回走动几步,长叹口气。了无师太明白他的心思,拉住库狄氏的手劝道:“夫人,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可与人言不占二三。那韦弘机目下正受皇上恩宠,儿女私事偏又是说不清道不明,张扬出去,只怕丑上加丑,徒惹臭名上身,反而不美。当前急务,是如何尽快疗好小娥的伤,叫她心思平稳下来。唉,为人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想当初,若非裴大人……”说着脸上一红,垂下头去半晌无语。
库狄氏虽在情急之下,不过粗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长叹口气哽咽道:“那么就把小娥接过来吧,这里人多,买药也方便些,再者我们母女常在一处,也好开导开导她。不过太师也要常来才好。”
裴小娥回到这所虽居住不久但已成为最好归宿的宅院,她那两臂的创口在库狄氏和了无师太的精心调治下,终于日渐康复,能自由下床活动了。这期间裴行俭每逢下朝回家,总得先来屋中坐坐,闲谈几句道听途说的野闻趣事。有时并不说话,看着众人捧水端药,向师太道几声辛苦。
然而裴小娥心头的波澜却一日未曾平息,由于失去双臂,一日三餐都得由人一口口喂到嘴里,每每使她难以下咽。更使她难堪的是,即便去趟茅房,也要人跟着替自己解下褪裤,虽然她尽量少吃少喝,可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她觉得自己仿佛掉进无边的苦海中,一想到茫无头绪的前程,便叫人不寒而栗。
“这真叫做生不如死啊!”她绝望恐惧,每捱一天都是那么漫长,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对自己来说就是场灾难。她身心疲惫,觉得自己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呢?她突然想到死。老辈人不是常说人生一世,大梦一场吗?也许只要一死,梦也就醒了,所有烦恼也就可以解脱了。
起了这样的念头,裴小娥开始处处留意,但很快她便发现,象自己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是那么容易啊!上吊么,没有双手,系不上绳套。拔刀自刎么,可惜自己已经连刀也拿不起来。然而愈是这样,她便愈感到自己的无用,求死的心也就更强烈些。
终于有一天,她昏昏沉沉地睡觉醒来,发觉了无师太和库狄氏到隔壁房中说话去了,屋中只剩下了自己。一股热血腾地涌上脑际,“此时不死,还等着再无休止地拖累别人吗?横竖自己是个废人了,多活一天别人便多受累一天,自己也多遭一天罪,何苦呢?不如一头撞死在墙头吧!”
她一横心,暗叫声:“家乡的爹娘,义父义母,你们不要怪我,都怨我的命太苦,你们的恩义,下辈子当牛当马再来报答!”咬咬牙冲着墙直撞过去。
西北的局势更加恶化,伴着萧嗣业等人遭偷袭而战败,东突厥嚣张气焰如烈火遇见干柴般地不可遏制。他们原先对大唐威势的畏怯几乎一扫而光,认为极盛一时的中原大国,也不过如此而已。于是今日丢州,明日失县的战报接连不断。然而朝廷新败,兵力难以接济,粮饷也不足以支持对外用兵,所有这些,裴行俭再清楚不过。他一面上奏高宗李治和武则天,陈述应该暂缓大举进攻,一面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化解这一危机。
一直到散朝毕轿停在三厅门口,他仍陷于苦思冥想中。然而临近三厅的偏房内通的一声闷响,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似乎有某种预感,撩起袍摆,三步两步直冲过去。屋内的景象让裴行俭一呆,裴小娥以头触墙,脸上淌着血痕,斜卧在地上,圆睁的双眼闪动着痛苦而绝望的目光。
裴行俭抢上一步,扶起小娥叫道:“小娥,没人在身边时不要乱动,要什么东西可以叫他们过来嘛!”裴小娥惨淡的一笑:“干爹,别怪他们,小娥既然活着是个拖累,还得总叫干爹干娘操不完的心,想来想去倒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您的恩情,容孩儿下世再报吧!”说着挣扎身子又要往墙上撞。
“拍!”裴行俭忽然怒气冲冲,照小娥脸上狠狠甩过一巴掌,一反往日的细语叮咛,粗声大气地吼道:“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刚烈女子,为人聪慧又性情坚韧,没料到你竟如此窝囊!早知如此,何苦叫你改作姓裴,须知裴氏一门从未有过如此无能之辈!唉,老夫一向以善识人自诩,没料到今日竟在你身上看走了眼!好,好罢,无骨无气之人留下口气也是枉活一世,你且自便吧,老夫蹲在这里给你收尸!”
裴小娥本来心绪冷落,万念俱灰,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莫名其妙,看着裴行俭沾满鲜血的手掌,有几滴迸溅到朝服上,融入紫色中变成星星点点的墨色痕迹。再看看裴行俭被塞外吹晒成酱紫色的脸膛已经气恼得有些扭曲,她从未见过他这副面容,顿时惊呆了,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少顷裴行俭缓过一口气,语调和缓些说道:“你也读过书,道理自然懂得不少。有种鸟儿叫子规的你总听说过,此鸟每年秋尽冬到时节,百木凋零,可食之物三日难得寻觅一口。如此困境中,大雁纷纷南下,小雀则坐以待毙,唯有子规扎根林中,觅食不止,每日清晨必面向东方啼鸣。有通鸟语者问其这是何意,子规慨然答道,吾辈信念坚守一句话,不信东风唤不回!”
“不信东风唤不回?!”裴小娥喃喃自语,细细琢磨着似有所悟,抬脸正要说话,裴行俭面色忽然恢复了以往的慈厚,拉长语调继续说:“鸟儿尚且知道有所待则方能成,有所忍则方能生,为人岂能禽鸟不如?!人生在世,不如意事谁能幸免。就拿老夫来说,二十余岁便为长安令,可谓少年得志,令多少人羡慕不已,然而就因反对当今武后,被远贬万里之外的西域荒漠,那里荒草不生,胡人言语不通,气候变幻莫测,举目无亲归乡无日的情形下,老夫靠着子规鸟的这句话,不但活了下来,还扬名朔漠,令朝野刮目相看。相形之下,与老夫同贬的江南的长孙无忌、禇遂良等名臣却垂头丧气,不久便病死异乡。道理不是明摆着么?受挫折遭磨难之际,正是能看出一人福量大小之时,你若就此轻生,非但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还会招来世人耻笑,孰是熟非,你不妨自己想想。”
裴小娥观其色,闻其言,心内顿时掀起巨大的波澜,她捂着满脸是血的脸嘤嘤抽泣起来。裴行俭不再多说,在一旁矮凳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良久,裴小娥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泪水和着殷红的血迹在脸上滑成一道一道,她浑然不觉,低沉而沙哑地说:“义父说的何尝不是,可惜我双臂已残,不要说为家中做事,便是吃穿都要人料理,我…我好难啊!义父,你说,我眼下该怎么办?!”
裴行俭神情严肃,手捻短须沉吟一下,徐徐而沉定地说:“小娥,老天爷饿不死瞎雀。你没听百姓们常讲,天生一个人,必添一口粮,只要你能忍耐,办法总会有的。你记住干爹今日之言,不但叫你不用依赖旁人,还能自食其力,甚至于有惠于他人。”
裴小娥将信将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呆呆地望着裴行俭。库狄氏和了无师太这时走进来,见二人满手是血,小娥头上裂开一条口子,二人不知怎么回事,赶紧过去手忙脚乱地扶起小娥。“老爷,这是怎么啦?!”库狄氏惊疑地问。“不必多问,给小娥洗洗脸,叫师太敷些药,”裴行俭淡淡地回答着,慢慢踱出屋去。
夜幕降临时分,整个院中少有的静谧恬然,四角的烛台已经点亮,摇曳不定的烛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投在墙上巨大的黑影让人感觉屋中凝重而压抑。裴行俭穿一身宽松便装,湖色杭罗直裰,水绿丝绦,浓眉下双眼闪动着红晕的光,直视几眼正对面的库狄氏,扭脸冲榻上盘褪而坐的了无师太缓缓说道:“师太不是外人,到此时裴某有些话不得说,想当初师太曾经历过大喜大悲,俗话说自家有病自家知,推己及人,当更能琢磨透小娥此时心境…”
了无师太见他这般说,脸色一灰,暗叹口气合起双掌,听他说下去。“依老夫想,小娥见自己双臂已残,料不能再有益于世间,才有了轻生的念头。若能使其学有一技之长,每日忙碌不休,心中无有他念,身病医愈,心病定然也可消除。”

“这倒是个好主意,医得病医不得命,医得身医不得心,我看小娥这孩子心气太盛,叫她整日这样过活,哪能受得了?!可是若学一技之长,胳膊齐全的人尚且不易,更何况她这双臂…”库狄氏连连点头忍不住插言道。
“话虽这样说,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但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关,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裴行俭语气渐渐刚毅起来,“师太,依老夫看,你那祖传刺秀绝技就这样失传,未免可惜,小娥聪慧非常,性情沉稳,人品更是难能,师太若能收她为徒…”
“什么?”了无师太和库狄氏闻言一惊,异口同声地反问一句。
裴行俭坚定地点点头:“老夫想叫小娥拜到师太门下,将师太刺绣绝艺继承下来,日后不但能自谋其生,还可将此门手艺发扬光大。”
“老爷莫非急糊涂了?”库狄氏快人快语,撇撇嘴角抢先说,“师太这门绝艺别人不知,咱们还没见过?!那绣花的针长长短短,手笨些的人连捏都捏不住,绣花线细得能赛过一根头发劈成两半,你叫小娥学刺绣,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是逼着她从饿狼嘴里掏脆骨!”
裴行俭斜视她一眼:“我方才已经说过,没有闯不过的关,但有上不去的天,为人只要立志,万事皆可做得。我们河东老家,曾有一对瞎眼兄弟,自幼父母双亡,百无生计之际,相伴进入附近凤凰山中挖野菜摘野果聊以度日。后来渐渐练得一手射猎手段,但凡有飞鸟自头顶飞过,二人均能辨其声举箭射之,百发百中,无不应声而下,就连老猎手也惊叹不已,在当地一时传为佳话,知府还曾邀其兄弟披红挂花,鸣锣游街,以嘉其自强不息,由此看来,但凡决心下定,无有不成之事!师太,你以为如何?”
了无师太微闭双目,沉吟半晌,终于徐徐说道:“裴大人虽非易卜之人,看人却从未走眼,想我混迹半世,空耗光阴,若能普渡小娥一人,也算生得其所了。也罢,就依裴大人所言便是。”
库狄氏仍然满脸狐疑,暗说一声:“用脚刺绣,那可能么?”不过看看二人神情庄重,张张嘴没敢说出来。
裴小娥被裴行俭一巴掌打得清醒半截,寻死的心思暂时打消,然而夜半无眠之际,辗转反侧,倍觉百无聊赖。她心中已经顾不上激起对韦秀卿的仇恨,只感到前路一片茫茫,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终于有一天,了无师太将丫头们打发到门外,坐在榻侧直视着小娥说:“小娥,你如今伤势已基本痊愈,接下来有何打算?”
一句话正问到裴小娥内心的伤痛处,她眼圈一红,扑敕扑敕滴下泪来:“师父虽然救了我一命,可眼下我这身子,唉,真不如当初死了的干净!”
“小娥,裴大人经常夸赞你是个聪慧有骨气的女子,没想到你还在说这种话!”了无师太一脸严肃,“蝼蚁尚且偷生,为人谁不惜命?你尚不满二十,前途正当远大之际,再不可说出这种不争气的念头来!”
“那…师父,你说的话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眼下这种情形,我该怎么办?!”裴小娥语气和缓些,仍一脸绝望和无奈。
“既然你有求生不消沉的想法就好,”了无师太点点头坐直身子,“小娥呀,有些话本来我想到死都埋在心里。不过为了你,我也不得不忍痛说出来。我本是长安城中名声最响的凤翔绣庄的第十代传人,凤翔刺绣讲究针密线细,所绣之物无论花鸟鱼虫还是山川人物,无不呼之欲出。其质地细密,豆大一个鸟眼便要变换十种以上丝线,往来穿针不下千次。更有不同其他者,凤翔刺绣所绣彩凤正看为一色,侧看又为一色,人从绣帘前走过时,便可看见彩凤双翅振动,流光溢彩间穿行云中。此绝迹相传乃长安以西岐山脚下有彩凤自天际飞来,沿岐山一带盘旋半日而去。岐山绣姑为留下彩凤形状以供后人观睹,躲进岐山深林中,精心织绣八十日方成,绣成之后心力交痒呕血而死,血溅绣图上,所绣之凤振翅而翔。岐山绣姑之女得其母传授绣凤之法,是为第一凤翔绣庄传人,传到老尼,已整整十代了。”
裴小娥听得入迷,忍不住说:“那师父为何不在长安城中经营绣庄,却入山作了尼姑?”
了无师太顿时神情一凛,轻叹道:“伤心的往事老尼本不愿意再提起,不过红尘万丈,往事如梦随烟,即便说说,也只当他人一场戏说而已。小娥,你且听仔细了,老尼给你讲件多年前发生的一桩奇事。”
裴小娥挺挺腰在榻上坐直了,听了无师太轻咳一声讲下去。“十五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刺绣店铺便是凤翔秀庄,凤翔秀庄的婉姑早年许配给一个远房表哥叫许秀山。由于整日忙于店中生意,不觉间已错过了婚嫁的年龄。许秀山是个文弱秀才,家住岐山脚下小山寨中,父亲早亡,只有一个老母亲,家境贫穷,没有财力到京中来迎亲。恰好那年中秋时节,同村寨中有秀才许文卿来京应秋试,就寄住在凤翔绣庄。发榜后却名落孙山,垂头丧气地正准备返回岐山。婉姑哥哥恰好也在凤翔秀庄招呼生意,灵机一动,便对许文卿说:‘我妹子早年便许配给咱村中的秀山,可是这几年生意上走不开,秀山家又没钱来京师迎娶,眼看着妹子年龄大了,白白耽误青春,我这当哥的也不忍心。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乡里乡亲的不是外人,就委托你护送婉姑回乡成亲,我多准备些嫁妆,将来完婚后,秀山便和婉姑一起再来京师,婉姑经营绣庄,秀山在京师读书应举,两全其美,只是麻烦老兄了。
“许文卿料想京师距岐山虽然路远,不过全是大路,不是什么难事,便一口答应下来。就这样择个吉日,婉姑在许文卿陪同下,雇辆马车一同回了岐山。路上倒是颇为顺当,很快回到岐山村寨中,婉姑就暂住在许文卿家,一面叫许秀山收拾房屋,准备完婚。村寨中小户人家,婚丧嫁娶本来就简单,再加上秀山人穷亲友不多,草草准备一番后,便把婉姑迎过门来成亲。婉姑虽说与秀山是远房亲戚,但因为婉姑早年便到长安学艺,彼此并不特别认识。拜堂以后,也无什么酒饭招待,亲友们便各自走散回家。
“婉姑顶着头盖,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粗陋的洞房中,等待好久才听新郎进来,待掀开头盖后,婉姑含羞脉脉,也不敢细看新郎,只隐隐觉得他面色粗黑,似乎不象是个读书人,不过想想山寨中小户人家整天风吹日晒的,哪能都和城里秀才们那般细皮嫩肉,便也心下释然。新郎倒也温存,细声慢语说过许多体己的话,在婉姑羞答答的半推半就中度过了洞房花烛之夜。
“第二日清晨,婉姑一觉醒来,发觉新郎早已起床,再看屋内,哥哥陪嫁的满满一箱金银首饰和几卷绝好的刺绣原先放在床头,此刻也不见了踪影。婉姑以为定是秀山怕招惹人眼,给藏起来了。也没多想,匆匆起床收拾一下,准备给婆婆请安。左等右等,还不见新郎进来,婉姑等不及,就一个人走出屋门,昨日没顾得上细看,现在才发现秀山家着实破烂不堪,三间土坯正房,还有一间西厢房,院墙不过是由根篱笆胡乱扎起。婉姑见状不觉一阵心酸,暗中盘算等过几天就将他们母子接到长安,也好叫秀山安心读书,尽早求取个功名。
“站在房门口盘算半晌,仍不见有什么动响,婉姑忍不住,料想婆婆一定住西厢房中,丈夫肯定也在屋内,何不进去看看,也显得京师来的媳妇大方些。谁知刚推门迈进西厢房中半步,婉姑便被眼前惨状惊得差些昏死过去。狭小的屋内,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中,已经发黑的血淌满大半个屋子。来不及细看,婉姑一声尖叫撒腿便跑,跌跌撞撞地连声高喊‘快来人呀,杀人啦!’
“清晨中的尖叫特别响亮,霎时间全村人都惊动起来,左邻右舍们纷纷赶来观看,有大胆些的走近跟前仔细辨认,发现死者正是许秀山和他的老母亲,两人头被砍得血肉模糊,旁边还扔把菜刀。
“村中一下子出了两条命案,事情非同小可,很快便报知县衙。仵作奉知县命令前来验尸,证明死者俱为菜刀砍死。由于家中贫寒,并无财物丢失,唯一找不见的便是便从长安带来的嫁妆箱柜。知县闻报后,将婉姑传至衙门,听她叙述一番自京师来岐山与许秀山婚配的始末,略想一想,拍案大叫道:‘案情再清楚不过,不必审问,本知县立刻便能推测个大概!’当即发签将许文卿传至府衙,怒目大喝道:‘你与婉姑自长安同行至岐山,一个是怨女,一个是旷夫,沿路之上难免勾搭成奸,又于路上商议好待新婚之夜,合谋杀死秀山母子,夺得丰厚嫁妆,以图日后做长久夫妻。哼,你们以为谋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本县料事如神,岂是你们可以诳骗得了的?!’不由分说便令人给许文卿和婉姑脖颈手足戴上枷镣,扔进死牢中。
“岐山杀人案如风驾翼,很快传到京城中。婉姑哥哥听说后大吃一惊,料想妹妹和许文卿断不致于做出这等事情来,其中必有蹊跷,便星夜西归,赶到岐山与知县说理。不料知县以为所推测并无差错,说不上几句便将婉姑哥哥轰出县衙,并发签令秋先斩许文卿,等待来年春天再斩婉姑。
“婉姑哥哥万般无奈之下,想到身居长安令的裴行俭裴大人,听人讲裴大人深思远虑,向来断案如神,连续六次为长安令,从没有判过一桩错案,情急中便将此事禀奏给裴行俭。裴大人细细琢磨一番后问婉姑哥哥:‘你送妹妹出嫁,特意陪送许多嫁妆,此事可否有人知晓?’婉姑哥哥说:‘凤翔秀庄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大商铺,小人送妹妹出嫁的事情知道人很多,当时轰动大半条大街哩!’裴大人又细细思谋合计一阵后对婉姑哥哥说:‘此事不必声张,你送与你妹妹的绝品刺绣你自己定然认得。这几天你可带几名便装衙役,日日在东市刺绣品交易市上明察暗访,想来不日便有结果。’婉姑哥哥依言而行,果然不出两日,便在东市一角发觉有人正拿着几副刺绣与波斯商人讨价还价,上前仔细一瞧,正是送于妹妹的嫁妆。婉姑哥哥一声大叫,衙役们当即上前将那人抓住,押回长安令衙门中。
“裴大人坐堂审讯,经不住婉姑哥哥在旁作证,只得如实招供。原来婉姑哥哥怜悯婉姑夫家贫寒,多准备了些金银首饰及几幅绝品刺绣,此事很多人都曾听说。长安城中有个叫王二的赶车夫猜想着凤翔秀庄生意红火,嫁妆一定价值不菲,顿生一计,便在许文卿和婉姑离家之际,也佯作拉送客人,尾随其后。到了岐山后,探得许秀山家柴门小户,下手甚是容易,加之山寨中人烟稀少,更觉放心,便趁亲友散尽后翻过篱笆墙潜藏在西厢房内,准备半夜下手行窃。不料被许秀山母亲迎头撞见,急忙要跑出去叫人,王二情急之下顺手抄起案上的一把菜刀将她劈死。许秀山送走亲友,正要进洞房与新娘相会,听到西厢房内有动静,以为是母亲摔倒了,便闻声拐进来,王二一不做二不休,一刀也将许秀山砍死在屋里。
“王二杀人之后,见许家住在荒山野岭中,周围邻舍相距颇远,愈加胆大,看看许秀山仅头颅破裂,衣服上并未沾染几点血迹,竟剥下他的新郎衣服穿上,冒充许秀山进到洞房中。可怜婉姑在暗夜中不清不白地竟将杀夫仇人当作夫婿,**被污。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王二趁婉姑熟睡之际,携嫁妆跑到村外,赶马车逃回长安。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仍然被逮。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裴行俭大人立刻命人疾驰岐山县,告之真相,要其放人。不料等传信之人到岐山后,许文卿已在两日前被绑赴法场,无缘无故地做了屈死鬼。后来此案被高宗皇帝知晓,特意降下诏旨,将王二凌迟处死,岐山县知县抵罪偿命。婉姑从监牢中放出后,深感三条人命因自己一人而枉死,自己又**被污,痛不欲生,几次都想自尽。还是裴行俭大人处处体贴民情,深感此案离奇不经,特意将婉姑叫到家中,百般劝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虽然到底没有让婉姑重新开张凤翔绣庄,但总算叫她鼓足勇气活了下来。”
扑朔迷离的叙谈叫裴小娥听得入神,虽然猜测到七八分,但她仍然忍不住问:“那后来,婉姑到底怎么样了?”
了无师太一咬嘴唇:“后来婉姑虽然放弃了在大街上刺绣,却学到救死扶伤的本领,隐居长安郊外,得空救助那些无钱医病的山民樵夫,她自称为了无师太。”
尽管在意料之中,裴小娥仍然不相信似地瞪大了眼睛。
见裴小娥神态沉静下来,了无师太暗中点点头,抬手替她拢拢滑落到鼻尖的头发,叹口气轻声说:“小娥,自从出家为尼后,我就再没摸过绣花针了,只借救人诊病以表明婉姑尚未枉活于世。不过,我一直不忍心叫这门刺绣绝技在我手中失传,总想找个合适的姑娘将此技传授下去。可惜山中人烟稀少,一时找不准合适人选。如今见到你,觉得你人很聪慧,人品又好,正是老尼要找之人。小娥,今日老尼想收你为徒,要你作凤翔绣庄的第十一代传人。只要你能学到这门绝艺,日后定能自谋生路…”
“我?”裴小娥惊诧不已,“师父,只可惜我没了双手…”
“你虽无双手,但双脚尚在,何愁学不到绝艺?!”了无师太满脸严肃,直视着她。
裴小娥又是一怔:“师父,你是说叫我用双脚学刺绣?!”
“正是这个意思,”了无师太语气更加坚定,一字一顿地说,“小娥,裴大人说过,但有上不去的天,没有闯不过的关,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什么事可以称为万难。”
裴小娥心头突地一动,有股**辣的东西自心底涌出,不容多想,她翻身在榻上跪倒,大声说道:“徒儿愿听凭师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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