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未 待 萋 草 绿 天 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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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漫漫炼狱的入口
裴行俭……严厉的目光几
乎迸溅出火花,他……甩
手将案几掀翻,劈头盖脸
地怒斥道:“真不长进!人
生在世,要想吃饭就得依靠
双手,双手丢了还有双脚,
有用嘴头拱着捡饭吃的道
理?!那是什么东西,分
明是猪!”
裴行俭知道小娥已经决定跟随了无师太学习刺绣,既感到高兴又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他向了无师太提出,师徒二人暂在裴府住下,待亲眼看见小娥能够自理了再回庵中去。
为了让小娥能用双脚代替双手,裴行俭令所有丫头不得再给她喂饭。刚开始时裴小娥很不习惯,经常一顿饭要吃上半天,累得腰酸腿痛,满头大汗。
库狄氏每逢小娥吃饭时便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偷看,常常是一边看一边捂住嘴无声地抽噎,有好几次,库狄氏忍不住对裴行俭说:“老爷,小娥的命已经够苦了,你又何必这么折磨她?叫我说,还是算了吧!”
裴行俭扳着脸不为所动,,提笔在桌上铺开的纸上写下两行遒劲大字:“不将辛苦时,难为世上人。”写罢重重地将笔一顿:“夫人,**不自在,自在不**,这样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懂么?!小娥没了双手,今后的路子就要全靠双脚来走。开始时便不忍心,日后仍免不了半途而废,看似向着她,其实是在害她。自今以后,凡小娥吃饭时,你就离得远些,眼不见心不烦,两下里都省心!”
库狄氏还想辩解,忽听小娥房中“咣啷”一脆响,似是碗碟落地的声音。二人心中俱是一动,几步走出来奔进小娥房中。
推门进去,只见案几上的碗翻倒在地,米粒撒了一桌子。裴小娥正饥不可耐地低下头去用嘴在几上拣饭吃。见裴行俭夫妇进来,裴小娥虚弱地讪讪笑道:“干爹干娘,刚才我一不小心将饭碗给碰到了地上…几天来都只能吃个半饱,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着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库狄氏本就伤心不已,见状更觉心酸,上前一把抱住小娥呜咽道:“可怜的儿,几天下来,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要不,咱们不学什么刺绣了,干娘侍侯你,叫你一辈子受不了屈!”转脸冲站在门口的裴行俭说:“老爷,你快些发话,叫了无师太回她庵中去,我们娘俩在一起!”
裴行俭粗糙的脸皮紧绷,严厉的目光几乎迸溅出火花,他一声不吭,腾地上前一步,甩手将案几掀翻,劈头盖脸地怒斥道:“真不长进!人生在世,要想吃饭就得依靠双手,双手丢了还有双脚,有用嘴头拱着捡饭吃的道理?!那是什么东西,分明是猪!”
声音不高,却严厉异常,震惊得二人目瞪口呆,特别是裴小娥,没料到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不仅没有招来同情怜悯,反而没头没脸遭顿训斥,想到裴行俭虽号称朝廷重臣,又是威震关边的将帅,但对自己从来都是慈眉善目,这样发怒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中想着百感交集,当即哭出声来。
库狄氏见小娥失声痛哭,霍然站起身横眉怒目地叫嚷道:“老爷,自打进你裴家门二十多年,咱还从未红过脸,可是今日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好,我知道小娥半道进咱家的门,又无缘无故地遭了这般大灾,你有心嫌弃她!你也不用生气,我和小娥搬到府外去住。小娥这孩子从她表哥送她来那天起,我就将她看作亲闺女,你嫌弃我不嫌,我一个人伺侯她,心甘情愿!”
小娥正哀声切切,又听他老夫妻二人因为自己翻了脸,心中更是打翻了五味瓶,扑通跪倒在地:“干爹干娘不要生气,都是你这闺女不争气,非但不能报答你们,反而叫二老一而再再而三地遭连累。我这就走,是死是活你们不必挂心,待到下辈子再好生作你二老的亲生儿女罢!”说着爬起身,低头便往外闯。
库狄氏见状立刻发急,一把扯住她空荡荡的衣袖:“小娥,你要到哪里去?!长安城中眼下满街都有乞讨的灾民,好胳膊好腿的都混不上口饭吃,你这不是活活去饿死吗?!小娥,你若就这么走了,真是活活痛杀我这老婆子呀!”
吵嚷得不可开交时,了无师太闻声赶来,不用细问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库狄氏正扯拽不住,见了无师太闪进屋内,忙叫道:“师太,快拦住小娥,这苦命的孩子脾气倔强得很,都怪我家老爷心肠太狠!”
了无师太慢慢走近发疯般挣扎着要往外冲的裴小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冷冷说道:“小娥,你别忘了,你已经跪拜认我作了师父,宁可违父母不可违师意。你若想一辈子活出个人样,那从今日起,凡事都得学会用脚来做。你不是想吃饭么?那好,为师亲手为你重做。”说着对门外两个老仆叫道:“快去找根绳子来,将小娥头发系住,悬吊在房梁上,刚好能坐下来就行。除非用脚,否则为师做的饭再香,你一口也休想吃下!”说完拂袖而去。
库狄氏本以为了无师太身为出家人,心地最慈悲,不料她竟比裴行俭更绝,气急之下,以手指住她的背影却说不出话来。裴行俭铁着脸站在门旁,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出的微笑,轻声说:“能为小娥找这样一个师父,我就十分放心了!”
库狄氏见他神情怪异,连了问:“你说什么?!”裴行俭却没有理会,缓步踱出院中。
初秋的院中还未显出荒凉,花圃内大多数花儿仍在盛开,淡绿略微泛青的枝叶衬托着嫩白粉红的各色鲜花。墙内杨柳依依,柔指般地在风中往来轻拂,正对三厅的花格墙上爬满的绯红色老藤郁郁葱葱,保留着炎夏将尽时的勃勃生机。西边天际彩云缭绕,望望暗青色的天空才发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想想一顿午饭小娥竟然吃到天黑,还要伤心摧肝地哭哭闹闹,裴行俭心下忽觉不是滋味,摇摇头长叹口气。
透过花格墙,忽然听见前边书房中隐隐传来几句说笑声。裴行俭一愣,加快脚步穿过圆门走过去,刚到书房窗下,就听一个人正说道:“裴大人文武兼备,真正是多才多艺,你看他这八个字,既草既隶,将草隶融为一体,自成一派,实在是大家风范。前几年圣上曾让裴大人在绢素上书写《文选》,看罢惊喜不已,直称他为当今的虞世南,赏赐了很多宫中器物呢!我家中有本裴大人亲手撰写的《草字杂体》,不过比起这八个字来,真正是愈发老道了!”
声音听起来颇觉熟悉,不过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又听一个人粗声大气地说:“苏大人,俺是个老粗,不懂得好孬,不过人家都说苏大人的字写得好诗也写得好,是当今世上大才子,能叫苏大人这般佩服的,定然是好得世上少有了。”
闻言裴行俭忽地想起来,是裴小娥的表哥苏味道来了。当下不由得放慢脚步,心中一阵犹豫。苏味道把自己当作恩师,将表妹托付于己,本指望借着自己给她寻个幸福前程,可眼下小娥的情形,倘若他知道了,会怎样想呢?
低头闷想着,人已到门口,苏味道一眼瞧见,慌忙迎过来,弯腰拱手深施一礼:“啊,是裴大人回来了?晚生奉诏入朝典选,想到咸阳虽接近长安,却一直无由拜见恩师,实在有愧于心,这才不择时候赶来,还望恩师见谅!”
裴行俭强作笑颜,摆手连叫“免礼”,抬脸一看,见苏味道身后学站着一个身材魁伟浓眉大眼的后生,头戴将巾,身穿酱色窄袖短打紧身衣,腰间斜佩防身短剑,似是武士,又不象兵将,手指一下问道:“这位是…”
“哦,恩师有所不知,这位壮士叫郑三,是咸阳本地人氏,后来随饥民流落长安,被小妹救下,指引他投奔晚生。郑三虽是一个普通百姓,却颇有勇力,为人又老实厚道,替晚生在咸阳破获好几宗大案,实在也是个人材呢!现如今与晚生充作侍卫,几乎形影不离。”说着回头招呼,“郑三,这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当朝奇人裴大人,快过来见过!”
郑三大大方方上前深施一礼:“见过裴大人!”
裴行俭端注他片刻,点点头说:“嗯,味道看来也通鉴人之术了。郑壮士孔武而细雅,貌上忠厚,有此人为伴,味道可谓得人啦!”
说得郑三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客气两句,苏味道接过话头说:“恩师,上回您孤身深入胡地,行程万余里,兵不血刃而将叛党擒归朝廷,实在是千古少有的功勋!晚生在咸阳闻知圣上亲授恩师身兼文武两职,兴奋得几乎夜不成寐,连写几首诗以遥贺之。”说着指指桌上浓墨刚干的八个大字:“没想到恩师戎马偬倥之际仍然练笔不缀,真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裴行俭不介意地摆手一笑:“唉,如今我大唐虽号称盛世强国,可国内和四野不如人意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偶尔涂鸦,不过聊以解闷罢了。”苏味道双手将纸托起,“不将辛苦时,难为世上人,恩师所写,确是至理所言,足以促人振作。晚生欲将此墨宝悬于室中,以为修身法则,但求恩师不吝。”
“好,好,老夫早就说过,你非那些浮躁文士可比,若能自励不息,将来定有作为。”裴行俭捻须笑道,招呼众人落座,一边吩咐上茶。
闲聊几句,苏味道终于问道:“恩师,方才听门人说,小妹年前已经出嫁,不知眼下情形可好?若有机会,晚生当上门看看,一来认个亲戚,再者将来见到小娥父母,也好交待得详细些。”
裴行俭正担心此事,闻言心头一紧,正想着如何将话说得委婉些,郑三在一旁抢着说:“苏大人表妹真是难得的好人,若不是她热心搭救,小人怕早已填进臭水沟中了。苏大人若去,可一定要带上小人,当面向她拜谢。似这样菩萨心肠,嫁到高门大宅中享福,也算是老天爷有眼,好人终有好报啊!”
听郑三这样说,裴行俭更觉心乱,犹豫着吞吞吐吐说:“味道呀,小娥她眼下情形甚好…”话音未落,库狄氏披头散发闯进来,劈头说道:“好什么呀,都快饿死啦!”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嗓门吼得顿时懵住,裴行俭最先反应过来,气恼地喝道:“看你平日里通情达理,怎么却这般糊涂,胡言乱语些什么!”
库狄氏满脸泪痕,一不作二不休,扯开嗓子说:“既然都不是外人,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味道呀,实话告诉你,小娥她…都怪我眼瞎,将她许配给了个白脸狼。嫁过去才几个月,便叫人家…”说着捂脸开始抽泣,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个大概。
苏味道和郑三闻言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扑通”一声,郑三从座上滑下,跪倒在地怒吼道:“裴大人,苏大人,没想到郑三一条贱命,竟给小姐招来天大灾祸。姓韦的这条白面恶狼,我这就去宰了他,给小姐报仇!”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拽出腰间短剑,直冲向门口。
苏味道这时才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拉住郑三后领:“郑三,你疯了!长安城中行凶杀人,亏你还在尉所里当差!小妹横遭祸事,自当慢慢商议处分,你体要再添乱!”
郑三见苏味道横眉怒目,顿时矮了三分,扔掉手中短剑复又跪地哭拜道:“苏大人,郑三就是拚上一死,也要替小姐找回公道!可怜小姐年纪正轻,却活生生地成了个废人,叫她以后怎么活下去…”
看着铁塔般的大汉涕泣涟涟,苏味道也禁不住两眼一热流下泪来,但想想裴行俭坐在对面,自己这般模样,岂不更让他自责?便忙抹把眼睛强作镇静,长叹口气说:“恩师,一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也是小妹命中该有此劫,虽然只怪那姓韦的人面兽心,也只好以后再慢慢理论,既然小妹眼下就在府中,晚生先过去瞧瞧,宽慰她几句。”
裴行俭虽然面露难色,但也不好阻拦,瞪一眼站在身旁不知所措的库狄氏:“小娥就在后院卧房内,你过去看看也好…只是,她目下心中尚乱,虽欲学艺自立,可还未曾深谙似她无臂的人学艺会有多艰难。你等见过她之后,勿为她之情形吃惊,只宜好言宽慰,劝她振作起来…”
苏味道神色渐渐平静,拱手答应:“恩师尽管放心,晚生不是那种糊涂之人。”郑三叫一声:“小人也去!”随即跟出门去。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裴小娥的情形还是令二人大吃一惊。屋内收拾得很整齐,可是正对面榻前的裴小娥头发被一根绳系住,高高悬在屋梁上,挺直着腰身,正用**的双脚左脚扶碗,右脚脚趾夹柄小勺往嘴中扒饭。脚趾抖动着艰难上抬,哆哆嗦嗦未曾伸到嘴边已全抖落在地,如此三番,满头大汗却吃不到一粒饭。着急得想低头凑上去吃,可头发被绑着,一垂头便痛是“哎呀”一声。以前虽然苍白但仍有些血色的脸上,现在却颧骨高耸,蜡黄得可怕,两眼深陷,乍一看似骷髅般可怖。
苏味道看在眼里,叫声“表妹”,蹭过去蹲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郑三却恼怒地跳起来:“你们,你们官宦人家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却把个病人折磨成这副样子!裴大人?什么当朝名臣,我算看透你们的嘴脸,你们不想受连累,何苦如此往死里折磨她!”
苏味道回头厉声喝道:“郑三,不许放肆!你可知你嘴里说的什么话,不怕大风折断了舌头,裴大人的番苦心,岂是你能一下子明白的?!”
郑三还要大吵大叫,闻听苏味道斥责,不服气地垂下头去,脸色气忿地通红,仍喋喋不休地胡乱嘟囔。
苏小娥腹中饥饿,眼看到嘴的米吃不上,又急又累,忽听有人叫自己,抬起昏花的双眼,见表哥就在身边,恍恍惚惚如在梦间,哑着嗓子说:“表哥,果真是你么?”忽又听一个汉子大吵大嚷,模样似乎有些熟悉,又听表哥叫他“郑三”,更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便接着问:“表哥,那位是谁?”
声音又沙哑又低沉,似从干涩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但郑三听得清清楚楚,他拜在裴小娥脚下恭恭敬敬连叩三个头,眼中含着泪花,拱手说:“恩人,是小人连累了你,我就是那个在府上受救助的难民,眼下投奔到苏大人身边过上了安稳日子。可是恩人却因为小人弄到这般地步…”他抹把眼泪,霍然挺直身子:“我这就去韦家,向韦家畜生说个清楚,还回你的清白,替你讨回公道!”
裴小娥摇摇头语气柔弱而坚定地说:“郑大哥,你且莫着急,他能叫人狠心要我的命,证明我们夫妻本无什么情义,再说有他家小老婆在后边找碴寻事,即便没有你,我也会有今天,你不必找他理论,也不必自责,这…这都是我命中注定!”
郑三闻言怔住,垂手愣在那里。苏味道已渐渐冷静下来。望着裴小娥柔声说:“表妹,咱老家有句俗话叫天上下雨地下滑,各自跌倒各自爬。既然事已至此,也不必再思虑许多,有道是向后是土,向前是金。只要你依从裴大人之言,努力练习,将来定有一番天地。你也读过不少书,纵观古往今来,有奇祸者必有奇福,将来若有写史书的,小妹定是那有奇福能万古流芳之人!”
裴小娥苦笑一下:“奇福虽然不敢说,不过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命中该有的事情自然少不了,相形之下,有裴大人和干娘、了无师太教诲,小妹还要算世上幸运的。正如裴大人所言,但有上不去的天,没有闯不过的关,小妹眼下刚刚起步,只要熬过这个坎,重新作人也就有希望了。”
“嗯,小妹能如此开明,一切就好讲了,”苏味道眼圈又红,捧过碗说:“饿坏了吧,来,表哥喂你吃些!”
“不!”裴小娥坚定地摇摇头,“既然要自立,就得万事从头做起。你把碗放下,我自己来,一天哪怕吃一粒米,慢慢总会喂饱自己!”苏味道看着裴小娥饥黄的叫人担心的面孔,欲言又止,末了扭过头去将饭碗重重地顿在桌上。
花格门外,裴行俭、库狄氏和了无师太透过破裂的纸缝目睹屋中一切,谁也没有说话,六行清泪滑落三个人的面颊。
盘桓两日,边庭忽然又有紧急军情传到。东突厥大军趁秋草茂盛之际,再次大举南下,所率前锋已直抵定州。急报犹如一缕萧瑟的秋风,骤然间山雨欲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诏旨传下,令各郡县加强戒备,不得逾境外出。咸阳乃长安门户,苏味道虽然一千个放心不下,但圣命难违,不得不特意对裴小娥叮嘱一番,带着郑三回任所去了。
裴行俭久居边关,知道秋初粮收草丰,正是胡人大事战伐的时节,不过此时四处侵掠,大多以搜刮财物为主,一般不会深入内地。可是当他在上朝时将自己想法说出后,立刻有人站出来抗声道:“陛下,天后,裴尚书虽有功于朝,但也不必总以此自居。眼下突厥气势汹汹,分明有大举南下之意,他却站在朝堂之上轻言不妨,莫非有意纵贼?臣揣摸不透其有何用意!”
语气强硬,话语尖刻,似乎有多少怨气压抑胸中似的,裴行俭抬头一看,心头一阵气忿,同时夹杂着几许恶心。说话的正是新近得宠大臣司农卿韦弘机。
不过武则天对他的语气并未在意,由于屡次建功,她对裴行俭的话向来信服。武则天抬眼望望面色异常的裴行俭:“裴尚书,既然你说胡人未必南下大举侵凌,难道如韦卿所言,就不必征讨而听之任之了?!”

“臣并非此意,”裴行俭手举笏板,勉强压抑住心中气恼:“臣之意思是国中秋收不丰,百姓多有饥色,目下不宜大举用兵,只消抑制住胡人不入国境也就是了。”
“天后明鉴,我大唐乃当世无双之强国,但有敢掸其威者悉当诛灭之,何以如裴尚书所言,岂不是先挫了自家锐气,灭了自家威风?!”韦弘机不甘示弱,撇撇嘴对裴行俭无声地冷冷一笑,随即硬绑绑地禀奏道。
“分明是以公事泄私忿的小人!”裴行俭厌恶地忍不住地唾一口,他振起精神欲再奏,东侧文班中闪出一个身材魁伟的大臣,撩开紫色官袍大声喝道:“陛下,皇后,臣以为韦弘机之言大有不是之处!”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奉天殿,众人禁不住齐刷刷地将眼光转过去,黑脸膛,阔嘴高额,浓眉浓须,年近五十而气度有力,正是以刚直出名的侍御史狄仁杰。
狄仁杰并不看众人眼光,挺直身子朗声奏道:“韦弘机方才奏对只称天后而不称陛下,分明有重太后而轻视陛下之意,似此等小人作派,便不称职为公卿大臣!”
此话一出,两班朝臣立刻哗然,“欺君犯上之罪,帽子戴得不可小啊!”
“哼,似此等人物,也只有狄仁杰能直言说出来,不过早就该指出其用心了!”纷纷小声议论中,狄仁杰接着说道,“国家如今内忧外患,将士卖命于前线,百姓是缺衣少食,俱苦不堪言。韦弘机身为司农大臣,却不以百姓为意,只求讨得圣后欢心,不顾民力有限,财源吃紧,于东都洛阳大兴土木,此举此心实属奸佞!如今尚有脸站在朝堂之上大谈用兵而振国威,试问,国家财力均变作无用之土木,何以为饷,何以为兵?!”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韦弘机见他当着众人面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脸色顿时通红,手指狄仁杰,连呼几个“你”却一言也说不出。
对于韦弘机在洛阳大建宫殿禁苑,耗费无数人力财力,武则天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想想那洛水之滨,成群连片的精巧建筑,望不见边际的清雅园林,她却不愿再深究下去,眉头微微一皱摆手说道:“好啦,好啦,圣上知道狄御史忠心为国,只是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对付突厥胡人,至于其他么,以后再议也就是了,裴卿,既然硬战不妥,你是否还别有良策?”
裴行俭听狄仁杰将韦弘机贬驳得体无完肤,心中颇觉痛快,闻听武则天诏问,忙上前低头奏道:“臣并非不愿扫尽胡虏,只是自古无粮不聚兵,待来年灾荒已过,粮足民饱进发大军,围剿叛胡未为不可。若眼下之计,莫若以诈取胜,暂且稳住南下胡兵。”
“以诈取胜?”武则天不明其意,忍不住小声反问一句。高宗李治昏花着眼在宽大的龙床上挪挪身子,好奇地听他说下去。
“臣以为胡人恃勇强悍,却素来少读诗书,不懂战阵,只需少施谋略,定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裴行俭略一熟思,成竹在胸,干脆利落地接过话头奏道,“突厥兵锋虽盛,却向来惮于大唐国威,此番南掠,无非料想我中原饥荒,边庭兵力不足。若令定州刺史将城中兵马遮掩起来,大开城门,百姓举止若常,胡人定然疑心城中藏有重兵,逡巡而不敢进,若能如此,可不战而致敌以胜。”
话音刚落,左右大臣又是一阵翁翁议论声。“嗯,”武则天沉吟着点点头,“说来说去是要唱空城计,可是裴卿,空城计早在三国年间诸葛武侯已经用过一次了,这老调重弹,恐怕极易被敌军识破罢?”
韦弘机刚刚退回班内,见有机可乘,迈出两步冷笑道:“文臣为武将,怕只怕口中滔滔万言,临阵胸中却全是陈货。我等本以为裴尚书威震边关,会有什么良策,不料却道出个千年古董来。”说完有人谄媚地附和着轻声窃笑。
裴行俭不为所动,站定大殿中央语气坚决地说:“自古兵法运乎之妙,在于虚虚实实,虚实相交,故而有兵不厌诈之说。臣久居边地,曾与胡人为伍,知道其酋首虽略懂兵书,却往往一知半解,并且又好自恃其能,故而对其用计,愈易识破,其反而愈心怀疑忌。愿陛下讷臣之言,如此兵不血刃,边兵幸甚,百姓幸甚!”
此言一出,议论讥笑之声顿时沉寂下来,有人暗暗点头称是,武则天低眉垂目片刻,扭脸看看身旁半倚的李治:“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颇不耐烦地朝阶下扫视一眼,沉着声音说:“裴卿向来言无不中,此番怕也在他意料之中,依朕看,就依裴卿所言,试试倒也无妨。横竖不过小小一个定州城嘛!若此计不成,再发大兵征讨也不为迟。嗯…朕就是此意,皇后可自行斟酌便了。”
“好,那就即刻发下诏旨,令定州刺史霍王李元轨,在胡兵将临之际大开城门,一切可按当年武侯之计而行。”武则天终于发话,韦弘机脸色一冷,不自然地垂下头去。
话虽已说出,然而裴行俭心中毕竟不十分踏实,他知道边关形势变幻莫测,偌一旦有意外出现,正好给了韦弘机等人以口实。为此几天来他忧虑重重,写字看书总是心不在焉,连小娥房也不去了。倒不是不挂心,只是愈挂心愈不忍心见到她那种情形。不过了无师太不离其左右,倒是叫他再放心不过。
儿子裴光庭另居西院,依旧日日过来向他和库狄氏问好请安,新娶的媳妇武家公主很少来过,对此裴行俭并不在意,倒是库狄氏忍不住唠叨几句:“啍,结亲,结亲,结来结去倒结下个陌路人,连个礼数都不懂,真不知道在娘家是怎么教养的!”
裴行俭付之一笑:“人家是皇家公主嘛,刚过门来不摆个架子怎么行?!你这当婆婆的也未免太性急了些,俗话道不瞎不聋,不作家翁。你权作懵懂无知的也就罢了。我看光庭夹在当中,也是为难,你就别在招他心乱了。”
见库狄氏虽不作声,噘着嘴仍心中不顺,裴行俭一捻胡须接着笑道:“大户人家的孩子心高气傲惯了,有几个能像小娥这般懂情知礼的?不过我看光庭在太学中出息了不少,学会循循诱人,他这个大家媳妇用不了多久,便会教化好的,你且放心就是。”
库狄氏虽仍不大相信,但想想也无他法,长叹口气说:“唉,家家门前千丈坑,得填处且填平,也只好等着以后光庭给咱们教化出一个贤淑的媳妇了。”
裴行俭点点头没啍声,心中却想,武家现在气焰正盛,可谓炙手可热。结下这门亲事,虽然人人羡慕,只怕机深祸亦深,将来冰山一倒,光庭难以脱了干系。再联想到刚过门时的难堪尴尬,他忽然深深后悔不该与武家结亲,可是人家既然提出来,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家愁国忧一齐涌上心头,裴行俭脸上的皱纹更显深刻了。
好在不久便有西北军情上报朝廷,东突厥人强马壮,来势汹汹,定州刺史霍王李王轨正愁城小兵少无法御敌,刚好朝中诏旨来到。李无轨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无他计可施,只好战战兢兢命人将城门洞开,城上旗帜全都落下,城内各营寨偃旗息鼓,令百姓洒扫街道,强作镇静。
突厥骑兵一路冲杀,等到了定州城外,见状顿时一愣。本以为会有一番酣畅淋漓的攻城之战,如今却硬箭射进棉堆中,摸不透定州城中在玩什么把戏。
有前锋副将把情况报告过来,镇守中军的酋长可史那泚熟匐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拍手大叫:“哎呀,你们不懂,中原人诡计多端,这一出叫作空城计。看似一座空城,可实际上里面藏着千军万马,我等进去后,城门一关,来个瓮中捉鳖,可了不得,速传下令去,悉数撤回!”
看似天大的战祸就这样风不动草不惊地化解了,朝中上下无不啧啧稀奇。裴行俭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走路也觉得轻巧多了。每次上下朝时,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不住地翘起拇指。武则天和李治更是欣喜异常,特意敕命在宣政殿大摆宴席,以示庆贺。武则天心情奇好,别出心裁地命令命妇们也来赴宴,以图个合家欢聚的喜庆。
然而当赦命宣诏时,裴行俭心头一动,忍不住举步出列,当着百官奏道:“陛下,皇后,臣虽献微策使边关略定,庆贺之举臣不敢多言,不过为臣庆功之名着实难以担当,再者…”他看看左右,忽然觉得似乎不该多舌。
武则天正在兴头上,抬手招呼道:裴卿向来出言必有所获,不妨讲来听听。”
裴行俭不便再犹豫,略一措辞说:“再者宣政殿是朝廷正殿,百官议事均在这里,朝廷政令均出于此,庄严肃穆之地,威不容侵。若让一群命妇在此聚宴,谈笑哗然,歌舞醺醺,岂不乱了朝廷章法?臣请陛下皇后收回诏命,将宴庆移到偏殿…”
话未说完,武则天含笑摆手:“裴卿不必再讲,你担任礼部尚书,能思虑如此周到,实在难能,狄卿,你身为侍御史,专管弹劾百官,以为此议如何?”
狄仁杰大步上前,摆手大声道:“禀圣上天后,臣方才正要这样奏议,不料被裴尚书抢了个先,正所谓…”
“正所谓什么,英雄所见略同,是不是?”武则天说着不禁笔出声来,众臣见状,纷纷称赞宴笑,朝堂上顿时活跃起来。乱哄哄中,裴行俭看一眼狄仁杰,见狄仁杰正朝自己点头,眼中满是钦佩之意。
时隔一天,正是临朝的吉日,宣政殿内外整饰一新,明黄宫灯沿游廊依次悬挂,处处彩带飘扬,宫女太监们风风火火地忙碌不休,一派喜庆气氛。天色未明,百官命妇已在日华门和月华门等候。待值日太监启开门栓,各自慌忙整好衣冠,进到宣政殿前广庭中。
侍司礼太监高喊入朝后,才依次上殿山呼万岁,对着高高在上的高宗李治和武则天叩拜道吉。接下来才从一侧走到麟德殿,按品阶高低依次落座。略待片刻,有司礼太监引导李治和武则天走至丹墀上的案几前,一声沙哑的高喝:“圣上赐宴开始,乐工奏乐助兴!”霎时间吹吹打打,整个大殿沉浸在曼舞欢歌中,一道道热气腾腾的御厨菜盘端上来,庆贺大宴终于开始了。
裴行俭虽为礼部尚书,依宫阶为正三品,但由于此宴专为他不战退敌而设,因此有诏令命他坐于丹墀下头一桌,高宗李治亲手捧杯递与身旁太监,再由太监奉于裴行俭面前。李治一反病怏怏的常态,或许是看到武则天兴高采烈,自己受到感染,终日倦容的脸上泛着红光,一杯紧接一杯不住地叫太监转赐。裴行俭不好推辞,接连谢恩饮下,不大工夫,竟有些醺醺然了。
盛宴中夹杂着各式歌舞,还有东坊西坊中特意宣进的一些杂耍,他们在当今的皇上天后面前特别卖力,各尽其妙。特别是一些来自大西北疏勒、龟兹一带的乐工舞伎,风格与中原迥异,耳闻目睹,真有些眼花缭乱,一曲终了,百官纷纷举杯对饮,各投箸筷满口大嚼。人人眉开眼笑,真正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少顷乐工中闪出一个小伙子,个子瘦高,脸皮白净,鼻尖耸起处双目湛蓝如两汪湖水,不用细看,分明是西北来的胡人了。高宗李治眼睛一亮,拍手叫道:“诸位,诸位,此乐工非同常人,乃龟兹名伶白明达,演奏之奇特,堪称一绝。众卿可边饮醇酒,边赏奇乐!”
白明达向着御座和众人大臣各施一礼,端坐在胡琴旁,双手轻挑,乐声淡淡而出,似乎自远而近徐徐而来,虽一时觉不出有何不同,但沁人心脾,颇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轻轻一曲顷刻弹奏终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抄过一根横笛,高吹一曲《凉州曲》,声调高吭,听之如觉塞外阴风扑面吹来,丝丝苍凉回荡心房。
熟悉的边关乐调将裴行俭思绪拉回遥远的边关大漠,草原骆驼,如云的羊群,似潮的奔马,还有回荡在辽远天际的青天白云下的胡人牧歌,他不由得心驰神往,手举酒盅几乎难以自持。
坐在一侧的狄仁杰看他这副神态,附耳感叹地说:“人言胡人蒙昧荒蛮,其乐工之造化竟如此精妙,着实叫人稀奇!”
裴行俭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点头叹口气道:“中原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常将外番视为未开化之辈,其实多少误解了他们。就拿这乐曲来讲,我大唐无论宫中还是民间,凡是种种曲调,莫不杂有胡音。当年长安城中最善吹笛者莫过于李謩了,想必狄大人也听说过。”
见狄仁杰点头,裴行俭放下酒盅,“李謩有次当着宫乐大师独狐生吹笛,曲终了时,独狐生不假思索地说:‘汝吹奏果然绝妙,可在我听来,声调中往往杂有外来乐曲的痕迹,莫非你有龟兹朋友常在身侧?’李謩闻言惊奇异常,不由得对着独孤生下拜行礼:‘老先生的话真是神了,连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竟叫您一扣便知,教我吹笛的师傅正是龟兹迁来内的地胡人!’你瞧,中原与胡地其实早已融为一家了!”
狄仁杰颇有感慨地说:“裴大人果然见识广博,那李謩与独狐生也算是高山流水一对知音了,实属难得!现今你我共事大唐,默契若此,也算人生一大幸啦!”裴行俭在桌下拉拉狄仁杰一只手,使劲点点头。
一阵哄闹声将二人话语打断,不知什么时候乐伶们已经退下,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也转到内廷去了。众官没了约束,放开手脚大饮大嚼,猜拳行令射御哄闹得整个大殿翁翁作响。头脑有些昏沉的裴行俭看着满桌的陆珍海味,眼前闪过风雪交夹的大漠征战,闪过长安内外,饿以待毙的成群灾民,心中忽然有东西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突厥胡兵悄然退走,边庭危机变作一场虚惊,各郡县也舒口气松懈下来。郑三得了空闲,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来长安,看望放心不下的裴小娥。
一些时候不见,裴小娥的情形更叫他吃惊。近来虽然裴行俭无暇顾及,了无师太却管教得同样严厉。不仅一天天用脚往嘴中送不了几口饭,而且了无师太还将房中丫头全打发到别处,逼着裴小娥用脚梳头、穿衣,为此裴小娥更显得骨瘦如柴,乱蓬蓬的头发遮掩的大半个脸,浑身上下衣衫不整,活象街头三天没寻到饭吃的乞丐。
见此情形,郑三如万箭攒心,自责与愧疚,夹杂着说不清的痛惜与怜悯,他顾不上与小娥说话,对着了无师太重重地叩下头去:“师太,再这样下去,小姐迟早会叫折磨死的,救您大慈大悲,别叫她学什么刺绣了,现如今我每月有俸禄银子,能养活起她,师太,将小姐交给小人带回咸阳,小人心甘情愿当牛做马服侍她一辈子!”说着伏地呜咽不已。
了无师太斜视他一眼,语气冷冷地说道:“郑三,老尼知道你口中所言,不过出于心中愧疚,可是佛法上说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小娥若有被你一朝厌弃,相随心灭之时,那岂不更加难过?!”
“不!”郑三伏地大吼一声,“师太切莫如此小看郑三,我虽一个鲁莽草民,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郑三将小姐接回去之后,一定恭恭敬敬侍侯终生,倘若路途变卦,定遭天谴,不得好死!”
裴小娥因蓬乱而显得枯黄的头发被一根细绳系住吊在梁头,半仰着脸含泪说道:“郑大哥,你不必如此,我早就说过,一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命中注定,其实和你并无大干系。你也不用再哀求师太,就算师太答应,我眼下哪儿也不会去,师太说过,百炼才能成钢,千锤才能成器。她这样做,并非是在折磨小娥,她煞费苦心,不过是想叫小娥日后能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做个并非离了别人服侍就活不下去的人…”裴小娥体虚气弱,连说一大通话,已颇觉吃力,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喘几口气。
了无师太如霜的脸上不禁为之动容,抬手替裴小娥整整衣服叹口气道:“小娥,真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深明大义,其实为师也……”
站在一侧的一个小尼快嘴快舌地抢着说:“小姐,你不知道,每回师父回到房中,都会偷偷流泪,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跪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学会自理,好早天开始练习刺绣。”
师太瞪她一眼:“看你满嘴胡说,还不退下去!”小尼吐吐舌头,忙低头走出门去。
“师父,你…”小娥闻言滚下泪来,不小心一低头,头发被拽,疼得咧嘴“哎呀”一声轻唤。
郑三爬起来走近些心疼地问:“小娥,你不要紧吧…”
裴小娥乍听郑三这样叫自己,心头突地一动,红了脸忙摇摇头。郑三自知失口,退后一步讪讪道:“小姐,方才我…”
“没…没事”,裴小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话音却变得有种异样的柔。了无师太见此情形,久如枯树般的心突然砰地一动,脸上竭力不显出异样来,口中却微微发颤道:“郑三,小娥还要练习,你就不必打扰了。先退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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