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 智定西州和祸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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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智定西州和祸起萧墙
然而就在裴小娥感到欣慰
和充实的同时,她没有注
意到丽卿正透过花格墙恶
狠狠地盯着自己,更没想
到噩运会如此快地降临到
自己身上。
对于西域,裴行俭并没有一般人的胆怯畏缩,他在那里生活多年,深刻地了解那里的风土和人情,甚至还结识过不少值得信赖的亲友。至于如何随机应变,他虽然心中没底,却不特别惊慌。“欲知山下路,须问往来人,等到了西州地界,合计一番总会有办法的,”临走出长安城西北侧雄壮高耸的开远门时,他颇为自信的想。
打着护送泥涅斯归国的旗号,裴行俭带一支为数不多的人马自正月末出发,待走进西州地界时,短暂的春季已经悄然而逝,炽热的太阳普照在嫩草荒长的草甸上,热浪隐隐袭来,炎夏迫在眉捷了。
西州当地的官吏和游牧百姓已事先得到通报,纷纷跑到郊外迎接这位阔别多年的老长史。彼此相见时,裴行俭欣慰地看到,官吏们大多仍是当年的老旧部,既不必过多客套,还可以商讨些下一步的计划。
裴行俭料想突厥既然有叛乱之心,此刻定然会派细作前来打探,他骑在马上,拱着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当众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裴某此番故地重游,是奉朝廷旨意,护送波斯王子回国受封,故而所带随从稀少,料想不会太多告扰。”
“裴大人说的哪里话,”为首酋长站在裴行俭马前,敝露着毛茸茸的红铜似的胸膛,摸一把钢针倒垂似的髭须,大咧咧地说,“大人在我们这里为官多年,谁不知道你人好不摆官架,又断事公正,不瞒你说,几年来族人天天都念叨着你,既然大老远来了,多住几日又有何妨?”
紧随着其后的一个部族酋长也应声说:“对呀,眼下天气开始热了,裴大人越往西走,怕是热气越重,到了七壁沙滩上,连口水也喝不上,怎么受得了?倒不如留下来过个夏天,等凉快些了,我们派人护送大人西行。”
“这个…”裴行俭心头一动,头脑中有火星般的想法突地一闪,他看着正眼巴巴望着他的人群,却佯作一脸难色地说:“诸位的心意裴某感激不尽,可惜朝命在身,裴某满心想遛逗片刻,又怕误了使命,唉,着实为难哪!”
“裴大人说的倒也是,上命急如火,官差不自由,不过话又说回来,咱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耽误三个月两个月的,谁还能追查得那么仔细?想当年裴大人在西州时,大伙儿一起纵情任性地饮酒打猎,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裴大人不妨稍稍停留几日,再尽兴一番也好嘛!”为首酋长拽住马缰,纯朴的脸上双眼放光。
裴行俭闻言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微皱眉头顿一顿作出下定决心地样子说:“也罢,难得大家如此盛情,裴某索性就逗留几日,来他个舍命陪君子!”
众人闻言欢呼起来,就地在草丛中摆开酒宴,一边大觥斟酒,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姑娘小伙子们载歌载舞。喝到尽兴处,裴行俭忽然喟然长叹中一声说:“唉,人常说与其享那身后空名,不如眼前一杯热酒。裴某人半世奔波,唯有此处方能感受到人间至情。也罢,既然来了,索性就痛痛快快地欢娱一场,不妨将龟兹、毗沙、焉耆、疏勒各镇的部落酋长们都邀来欢娱一回,大醉他几日!”
几个酋长族人闻言挑拇指啧啧称赞道:“裴大人还象当年一样爽快!俺们胡人就喜欢大人这样的朝官。不象其他朝廷派下来的人那样,文绉绉地光摆架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眼睛都差点儿要翘到天上去。好,这就派人召集他们过来,大家欢聚他娘的一番!”
混迹在人群中的细作早飞奔着将所见情形禀报于阿史那都支。闻听消息,阿史那都支长舒口气。“看来,朝廷被去年与吐蕃的一仗彻底打怕了,暂时还不敢对咱们怎么样。好,即派人去通知李遮匐,仍按原来约定,到中秋节时斩杀唐朝使节,起兵攻打西州诸镇!”
四镇部族酋长的到来,更增加了西州的热闹气氛。一连几日,歌舞宴会你接我迎,西州城中仿佛新年提前来临,四处洋溢着喜气。
看看声势造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宴会正进行到**时,裴行俭连饮三大触,脸放红光,抖动着胡须朗声说:“承蒙诸公盛情,裴某虽是文弱书生出身,后来却跟随名将苏定方将军,演习兵阵,马上来去驰骋,想起来便令人神往。眼下丰草肥茂,正是猎狩的大好时机,不知诸位可否有兴致陪我,到城外围猎一番,擒得几只鲜味来佐酒?!”
“俺们本来就是靠这个吃饭,大人堂堂天使,既然有兴致,俺们哪有不奉陪的道理?!”众人醉眼迷离,纷纷答应。
“那好。不过三五个来回奔逐,纵然捕住只小鹿也没什么兴致。守畋要的是一种气势,万马奔腾,犹如立阵杀敌,那才叫过瘾呢!诸位部族中有愿意去者,咱们都叫上,尽情戏耍几日!”裴行俭料想事情已成了大半,兴致倍增。
胡人子弟向来信服裴行俭,闻言纷纷备马相随,半晌工夫,竟然集结了上万人。裴行俭将众人带到城外空地上,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守畋虽是区区游乐,然而也同行军打仗一般,须列阵而行,听从裴某安排,令进则进,令退则退,待训练肃整后,不但守畋所获颇多,即便将来突遇外敌侵凌,也能运用自如。”
众人闻言自然惟命是从。裴行俭放开手脚,整编严格训练,不过几日,果然气象大变,进退行止颇有王师气派。看看差不多了,裴行俭一声令下:“听说西州最西边接近突厥地盘处草木最盛,经常有巨兽出没,咱们不猎则罢,若出猎则专择巨兽而捕!传下令去,向西疾进!”
烟尘滚滚中,大队人马倍道疾行向西挺进。一直走到距阿史都支御帐十多里处,估计他们会闻风有所动作,便先派出与阿史那都支有些旧交的胡人酋长前去问候。阿史都支那听说裴行俭率大队人马突然挺进,惶惧不安中连忙命令手下各部准备迎战,并派使者飞报李遮匐,叫他作好准备。
然而裴行俭派来的酋长却打消了他的疑虑。听说裴行俭不过是临时凑集一些胡人贵族子弟来此处围畋,并未带唐军一兵一卒,况且他只是奉诏护送波斯王子,并无半点讨伐叛逆的迹象,阿史那都支暗自好笑,自责自己胆小太不稳重,若叫吐蕃和李遮匐听了去,岂不耻笑自己没有大将风度?为此他压抑住忐忑不安,再命使者传话给李遮匐,说明此乃虚惊一场,约定举兵的时间不必更改。
刚刚按排妥当,送走前来问讯的酋长,忽然有兵士来报:“裴行俭声率骑兵突然折道直奔大帐,有诏命叫首领出去迎接!”
“啊?!”阿史那都支闻言大惊,心中隐隐感到不妙。然而尚在犹豫间,帐外马嘶人喧,分明已逼近营门前。“怎么办?”阿史那都支额上冒出汗来,惊恐的眼光四下搜寻,可惜部众们都散居在草原各处,身边只有一百余子弟兵,若想以硬碰硬,抵抗人家万余骑兵,无异于飞蛾投火。
“大首领,其实未必有料想的那么坏,裴行俭怎么会知道咱们蓄谋叛唐呢?说不定只是一般的召见罢了,中原有句土话叫强客不压主,在咱们地盘上,谅他不敢怎样!大首领只要恭恭敬敬地去陪个小心,他自然也就不怀疑咱们了。”见阿史那都支慌作一团,部下有人献策道。
阿史那都支想想确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下令放炮擂鼓,敞开辕门迎接裴行俭。他匆匆收拾一番,带几个心腹将领心神不安地奔到辕门外,远远便望见黑鸦鸦无数人马列队整齐,旌旗招展处斗大的“裴”字赫然醒目。
裴行俭一马当先,头戴铮亮金盔,身披千叶鳞宝甲,内衬一件蜀锦薄丝战袍,领口处微微翻露,护心镜在阳光照耀下直晃人眼,腰下左带雕弓,右别翎箭,手握四尺余长的青锋宝剑,两道浓眉斜横,双目正始盯着这边。
“上当了!他这哪里是守畋,分明是来征讨!”阿史那都支不禁浑身一抖,脸色唰地变作灰白,脚下软绵绵地蹭到近前,口称“天使远来迎迟,万望恕罪!”便要弯下腰去叩拜施礼。
裴行俭手捻胡须看着他冷冷一笑:“阿史那都支,你可知罪?!”
“啊?天使远道而来,俺们蛮荒之人消息蔽塞,以致迎接得迟些,还望天使见谅!”阿史那都支爬在地上抬头说道,佯作一脸无知。
“哼!你也不用装疯卖傻,有道是人能克己身无患,事不欺心睡自安。阿史那都支,你既然做下弥天大错,为何却不敢承认了?!你勾结李遮匐,联合吐蕃,四下侵田占地,又大肆扩充兵马,意欲举事叛唐,朝廷早有耳闻,特命本使前来拿你。铁证如山,还敢狡辩么?!左右,与我拿下!”
如晴空霹雳般的一声断喝,阿史那都支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涌上来的兵众按倒在地,就势牢牢缚住。几百名部下见主将被人生擒,料想再作抵挡也不过白白送死,不待吩咐,便一齐放下刀枪,垂手低头站成一列,乖乖作了俘虏。
突厥部落没有文字,调兵遣将全凭着首领令箭为信物,由传令兵口述命令。裴行俭便令阿史那都支交出令箭,迅速将其属下酋长召集过来,一起押送至碎叶城中,上奏朝廷,听候发落。
安排一毕,裴行俭衣不解甲,率众日夜兼程,去袭击李遮匐。行至半途,有哨兵捕获阿史那都支从李遮匐处返回的使节,问明情形后,裴行俭略一沉吟,即刻令他火速返回李遮匐营地,告诉李庶匐,就说阿史那都支及其部众已被生擒,要他早做准备。
“裴大人,记得当年大人经营西州时,曾告诫过我等军之机要密,军之情要速。现在咱们昼夜前往赶去偷袭李遮匐,大人却令人去通风报信,岂不是自相矛盾,犯了用兵大忌么?”身边一个部落酋长见裴行俭放了使节,忍不住问道。
裴行俭端坐马上沉稳地一笑,对着众人大声道:“诸位怀疑的自然有道理,不过用兵之道更讲究个虚虚实实,见机而作。若一味遵循守旧,只知照本宣科,再好的兵书也不过废纸一张。眼下阿史那都支全军覆没,李庶匐失去了依靠,必然心虚胆战,有道是捉住了菩萨,不怕金刚不服。诸位且等着瞧,不出两日,李遮匐不远逃吐蕃,必然缴械来降。不管怎么说,我们兵不血刃,少打一恶仗,岂不是美事一桩?!”
看看众人将信将疑,裴行俭也不多作解释,但令大军缓缓而进,静观其变。果然很快便有消息传来,李遮匐闻讯惊慌失措,自知势单力薄,无力抵抗,走投无路间遣使臣前来致意,表示愿意投降。此时众人才心服口服,交口议论,“裴天使真是神了,真不愧天朝来的得力大臣”。
裴行俭见大功告成,终于长出口气,着人拘押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返回长安,再打发泥涅斯自行回国,最后留下王方冀镇守安西,督促修筑碎叶城。看着安排得万无一失了,裴行俭才依旧带着来时的随从,从容地返回长安。
裴行俭兵不血刃智定西州,生擒两大叛酋的捷报早有百里快马报回长安,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则天亲率群臣迎于效外,大摆酒宴进行庆驾。裴行俭脱下一身戎装,换上紫色朝服,先奉上报捷奏表,然后与众僚一一面礼。裴炎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对着裴行俭拱手笑道:“堂兄此远行万里,不费朝廷一兵一饷,却生擒敌酋,西庭赖以平定,真是功盖朝野,比起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丝毫不逊色呀,为兄着实佩服!”
“堂兄过誉了,”裴行俭没想那么多,“其实小弟全赖西州父老真心相佐,因人成事而已。再说,堂兄在朝堂之上极力举荐,小弟还得多谢呢!”
裴炎了解裴行俭,知道他说的并无其他意思,但脸上仍旧一红,遮掩着说:“都是自家弟兄,有道是一荣倶荣,一损俱损,何必客套?前些日子你不在家,小娥出嫁,为兄与居道、行本等本家子侄,跑前跑后的,可忙活得不轻,说起来回府后你还得好好准备几杯谢酒呢!”
“哦?小娥已经过门了么?!”裴行俭一愣,暗道这么快。正要打听详情,司礼太监扯嗓子吆喝道:“圣上娘娘入席,百官侍奉就座!”
长安西郊亭下,一溜拉开十数张方桌,在金秋和煦的阳光下,热气腾腾的菜馔陆续摆上,既有藕粉桂花糖糕、杏仁奶油花卷等精巧宫点,也有酒酿清水鸭子,蟹粉獐腿等家禽野味大菜,满满当当地铺开,香气四溢,令不少人暗暗咋嘴。整坛的宫中御酒搬上来,泥盖开启处,浓浓酒香扑鼻而出,文武百官顿时精神大振。
高宗李治依旧身体孱弱,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喜色,眉开眼笑地招呼裴行俭来到御座前,欠身说道:“裴爱卿文武卓著,堪称当世少有之人杰。朕方才与皇后商量过了,今日须授卿文武两职,方配得上此番所立奇功。”
武则天在一旁含笑点头:“对,就任你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臣托圣上洪福,不过凑巧而已,既谈不上功劳卓著,更无过人才干,圣上错爱有加,实在愧不敢当!”裴行俭慌忙跪地叩拜。
“卿之功劳,朕与皇后清楚不过,不必过于谦让,你呀,快叩头谢恩就是。”李治显出从未有过的开朗。
在众臣羡慕的目光下,裴行俭拜谢过,起身回到席间座中。就在穿行各宴桌间时,他听见有人轻声嘀咕:“看看人家,和武后结成亲家,果然就是不一样了。”
“那当然,父以子贵嘛,子呢,子以妇贵嘛,这明摆着的裙带关系,还用着说?!”
低低的话语,如利箭般直穿脑际,胜利归来的喜悦顿时化作虚无。裴行俭无意看看说话者是谁,他那张在塞外暴晒得黑中透红的脸更黑更红了,心中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难得的佳肴入口咀嚼着,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小娥出嫁的消息并不能算突然,裴行俭只是觉得没能作为干爹送女儿出门而略微有些遗憾。然而当小娥和新女婿韦秀卿登门前来拜望他这个义父时,裴行俭的心情立刻变得一团糟,勉强送走小夫妻,裴行俭伫立窗前,长吁短叹,久久愁眉不展。
库狄氏见状终于忍不住,轻轻走近身边:“老爷,你看新姑爷长相一表人材,说话文质彬彬,真是百里挑一,家道又好,世代的宦官人家,小娥嫁过去也算对得住孩子了,老爷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裴行俭长叹一口气:“夫人有所不知,我当年跟苏定方学兵法阵列时,于相人之术颇有研习。人之气在内,人之性在骨,至于外表,不过是一张皮囊,无关大局。想当初王通与我谈及其弟王勃、杨迥、卢照邻和骆宾王,我曾说过此四人虽才冠一时,号称四杰,但气傲浮躁,终不能成大器,怕连平常寿禄都难保全。前些日子有消息说王勃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卢照邻身患麻风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所言已经灵验,可见择人不易,徒观其表往往失真哪!”
见裴行俭神色凝重,库狄氏不免有些着慌,迟疑地说:“老爷是说韦秀卿他…”
裴行俭点点头:“我观韦秀卿虽然貌似洒脱,可是骨子中畏手缩脚,言语间又自以为是,定然乃心胸狭隘之辈,加之其父全无正邪之辨,小娥在他家中,只怕会受委屈呀!”
库狄氏见他说得厉害,又想想亲事是自己一手操办,真的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好交待?这样想着愈发六神无主,自我安慰似地说:“真是的,偿不完的儿女债,光庭娶媳妇,惹得你一肚子不高兴;小娥嫁婿,又叫你满脸的愁苦相。叫我说呀,老爷就莫操那么多闲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谁能保得谁一辈子没个波折的?”
然而库狄氏并不知道,此刻裴小娥新婚不过半载,肚中却装满了一肚子的苦水。
韦秀卿外表文质彬彬,一副文弱书生相,却自小在家养成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禀性。他知道父亲眼下正受皇上皇后宠爱,不管自己能否进学中举,在朝廷中弄个一官半职是肯定的事。因了这个念头,在太学读书时便随几个脾性相投的宦官子弟借故逃课,满街闲逛,最终在城西西市旁的烟花巷中成了常客。一来二去,结识了个叫丽卿的苏州名妓。丽卿接客数年,早练就一身媚客的手段。韦秀卿年轻未曾见过世面,未经几下摆布,便对丽卿着魔般如痴如醉。但碍于父亲怒威,不敢明娶进门,只好迎进裴小娥,暗中却与丽卿依旧撕扯不断。
裴小娥进门不久便知晓了此事,不过她想到自己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虽说借义父的光嫁到这样的宦官人家,可到底还是有些高攀,于是也就勉强忍耐过去。
然而烟花巷子中的丽卿闻知韦秀卿娶了新媳妇,却不依不饶,非得也要明媒正娶地嫁到韦家来。韦家眼下官运正旺,韦弘机替皇后娘娘营建东都洛阳,家中金银看着一天天堆积如山,强似这烟花青楼不知几百倍,丽卿混迹多年,浑身长满心眼,对此自然再清楚不过。因此放出十分手段,纠缠着韦秀卿再不肯放手。

韦秀卿被色相和媚妩搅昏了头,有道是娇妻唤作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虽不是娇妻,却胜似娇妻,终于不出几个月,韦秀卿自作主张,拿出大把金银将丽卿从青楼中赎出,吹吹打打一乘花轿抬进家中作了二房。
韦弘机正在东都洛阳于公于私忙得不亦乐乎,顾不上管这些,裴小娥吞声忍气非止一日,此时更是劝阻不住,眼看着一身妖媚的青楼妓女和自己成了一家人。
裴小娥纵然满心委曲,却不能告诉裴行俭和库狄氏,一则虽说他们拿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可是自己心中,毕竟在裴家没住过多久,多少有些隔阂;再则看到义父家里家外的事情总也忙活不完,怎好再去拿这事烦他心呢?想来想去,还是强作笑颜,应付过一日算一日。
不过韦家公子又娶进二房的事情裴行俭到底还是听说了,对此他深感忧虑,却也觉得无可奈何,只好对库狄氏说:“人常言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小娥这孩子自小命苦,既然托付给咱们,千万别委曲了她。等小娥再回门省亲时,你好好开导开导她,有什么事情别叫她窝到肚里。”
然而日子并没有因为将就便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从丽卿进韦家大门的那一天起,便将小娥视为插在心头难以拔去的刺。她不能容忍小娥正妻的地位,更害怕小娥将来给韦家添了个一男半女的,这样韦家丰厚的家产仍不免会落入她手。为此她处心积虑,要改变这一现状,最好能叫小娥永远离开韦家。
有多少次闲坐无聊时,一想到韦家接连不断的楼阁亭台,还有府库中满满当当的金块银锭,她便会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裴小娥,一个命中没有八斗米的穷酸货,还想跟老娘争这一升白面,哼,看老娘怎样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仪凤四年,自三月初开始,关中气候一反常态,接连两个多月滴雨未下,而往年的此时,正是阴雨连绵禾苗疯长的大好季节。大旱的结果,千里粮田几乎颗粒无收,米价陡然上涨数十倍,有时竟然三百大钱却买不到一斗米。逃荒的难民成群结队,源源不断从各个城门涌入长安城中。各坊各市到处乞声哀哀,衣衫褴缕蓬头垢面的各色男女沿大街小巷挨家乞讨。入夜则随意卧躺在门楼下、水沟旁。每日清晨,总有清道夫抬出一些尸体扔到城外的山谷中。
伴着灾民的增多,长安城中许多宦官大户都在门外搭起赈棚,支大锅熬稀粥,一则布施灾民,二来也可积些阴德。裴小娥便与婆婆商议:“眼见城中许多富商都施粥救人,咱是官宦人家,总不能见死不救。”
韦秀卿母亲是个吃斋念佛的女人,虽然素来不管闲事,但这次听儿媳这般说,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近年来三天两头的不是这里受灾,便是那里遭难,唉,分明是佛祖显圣,要惩罚世人哪!你公公远在洛阳,秀卿又在太学读书,经常三天两头不回来,况且他也不喜欢管这些杂务,这事情就由你作主罢。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柱香,人生在世,多行善事总归是有好报的。”
裴小娥得了婆婆许可,便招呼家奴在大门外搭起一篷,篷下支起两口大锅,每日天刚亮便烧起热气腾腾地碎米粥,看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们蜂拥而至,捧着盛满粥的碗笑逐颜开的样子,裴小娥不由会想起几年前自己在老家忍饥挨饿地情形,许多委屈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然而就在裴小娥感到欣慰和充实的同时,她没有注意到丽卿正透过花格墙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更没想到噩运会如此快地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天裴小娥照例起个大早,支使着几个家奴将赈灾粥熬好,看着他们抡勺掂瓢地将锅中的粥一一分发给排队等候的难民。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大呼小叫,裴小娥本来侧身躲在府门后边,见状不明白怎么回事,情急之下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个浑身泥水的小伙子踉跄着扑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裴小娥顾不上细看,心知肯定是饿的,不由一阵心酸,忙叫身边一个家奴:“邬卒,快,把他扶到门房中洗洗脸,再喝些细面汤!”
小伙子果然是饿昏了,几口面汤下肚,悠悠然睁开眼睛,虽然满含感激,张张嘴嗓子沙哑地却说不出话来。裴小娥见他脸上通红,气色颇不正常,忍不住伸手背在他额上轻轻一触,失声叫道:“唉呀,好烫!邬卒,你快请个先生给他瞧瞧!”
邬卒在韦府多年,模样清秀,是个见风使舵的乖角儿,听见夫人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近找个坐堂医生过来。略略一珍脉,不过是体内虚弱,外感风寒,随意开出一方药剂。裴小娥见家奴忙着为难民发放粥饭,便亲手在门房熬药,捧着叫小伙子喝下,并安排小伙子就在门房歇息,等病好了再走。
小伙子本来并无大病,第二天便精神大振,对着裴小娥郑重地连磕两个头说:“这位大姐,我叫郑三,本是咸阳百姓,家中今年颗粒无收,万般无奈才随众人混到长安城。因为年轻气盛,张不开嘴乞讨,才连饿带病差点死在这里。多亏大姐相救,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拚死报答!”
裴小娥见小伙子病好八成,一颗心放回肚中,柔声说:“大哥休行如此大礼,谁还能没个用人地方?大哥既是碍于面子羞于乞讨,还是回老家去的好。我有个表哥在咸阳当县尉,叫苏味道。你不妨去投奔他,或许能找个差使,混碗饭吃。”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他:“这玉佩我表哥认识,你将它交于表哥,他是个好人,定会为你设法子。”说着摸出几两碎银送到郑三手中。
郑三千恩万谢,含泪再叩头:“大姐恩重如山,心善如佛,我郑三回去后,一定日日烧香,为大姐乞福!”二人在门房只顾着说话,谁也未曾注意花格窗外一双眼睛正阴森而又得意地向里边窥探。
十旬休遐的时候,韦秀卿从太学回到了家,匆匆拜过母亲,便一头扎进丽卿房中。丽卿浓妆艳抹,招呼韦秀卿在榻旁坐下,将头偎依在他胸前,嗲声嗲气道:“你怎么这次十几天都不回来?可想死奴家了,是不是在外边又找下相好的了?”
韦秀卿捧起她那张粉脸甜滋滋地咂摸两口醉声道:“瞧你说的,有了你在怀里,别人还能看到我眼里去?小宝贝,实在是这回岁试将近,太学先生查书紧得很,不好偷偷往回溜呀!怎么样,寂寞了吧?”
丽卿就势撒着娇往他怀中一钻:“可不是么?奴家没有一天晚上不梦见你呢!哪象有的人,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却夜夜有人陪着做好梦!”
韦秀卿一时没明白过来,搂住丽卿问:“门口的赈棚是你叫搭的?”
丽卿一撅小嘴:“啍!想你还想不过来呢,谁有工夫弄那个?!天底下这么多人,饿死几个还能死绝了!倒是有的人,借着行善事招汉子,真叫人看见便恶心!”
韦秀卿这次听出些眉目,睁圆了眼睛问:“丽卿,你说什么?躲躲闪闪的,谁招什么汉子!”
丽卿知道火候一到,她最能揣摸出男人心思,知道韦秀卿气量狭小,略一扇风,必然着火。便忽地从他怀中挣起,变了脸色,怒睁凤眼轻啐一口恶狠狠地说:“韦郎,三张纸画个大鼻子,你不要脸面,我还看不过去呢!你那个姓裴的大娘子其实是个小妖精,趁你不在家,竟大天白日地拖个野男人上床!上床也不挑个严实占的地方,你猜在哪儿?就在府门内侧的门房中,人来人往的,谁不曾瞧见?!你说象这样玷污了门风的小妖精也好在家中当娘子?好在你也是个响当当有头有脸的官宦子弟!”
丽卿将想好的一番话一气说完,犹不过瘾,拍拍胸脯说:“郎君你看奴家,自打从了你,那可是篱笆扎得牢,胳膊上跑得马,从不曾给你丢过人现过眼!不象人家,貌似清白,其实骨子里是个破烂货!”
韦秀卿被柔中带刚的一席话说得满头雾水,满脸惊疑地说:“你是说小娥?丽卿,我知道叫你作小的,是委屈了你,可你也不能口无遮拦,乱说一气嘛!小娥虽说出身低贱些,但到底还不致于是那种人。”
丽卿早有准备,象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眼圈一红,泪滴扑嗒扑嗒地掉下来,呜咽道:“我就知道你偏着她,我的话你总是不信。我知道我在这个家中什么也不是!好,那好,我走,你们好好过去吧!”说着挣脱着便要往门外走。
韦秀卿顿时着慌,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丽卿,丽卿,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不要错怪了好人,凡事都得有个证据才成!”
“好人?”丽卿冷冷一笑:“你说她是好人?那好,我这就给你证据!”说着她冲着窗外站立的一个小丫头叫道:“快去把邬卒叫来!”
邬卒在韦家多年,最受韦秀卿所信任,甫进内门,丽卿劈脸问道:“邬卒,这几天你在府门前给那帮穷鬼们舍粥,都看见了什么?!”
邬卒畏畏缩缩,偷偷看一眼韦秀卿,低下头去细想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没…没看见什么呀!”
“啍,你想打马虎不是?别人吵吵得整条街坊都快知道了,你还想遮着盖着不是?!到时候闹腾出来,连你也脱不了干系!”丽卿双手插腰,一脸的忿忿。
邬卒见状慌忙再低头细想,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咬咬牙说:“我说,我说,只求少爷千万别生气。这几天大娘子叫家奴们在府门外搭棚舍粥。舍粥的第二天,有个小伙子捧个破缺罐子来领施。大娘子在府门里头瞧见,便说那是她表哥,叫奴才将小伙子叫进府门内。大娘子说是怕叫人看见她表哥是个难民,惹人笑话,就领进府门西侧的门房内叙谈。又叫奴才打水洗脸,送上一桌酒饭。后来…后来奴才觉得他酒饭也用得差不多了,便进去收拾碟碗。可是谁知刚掀帘进去,却见他们…他们搂抱着滚在榻上干那个……”
说着见韦秀卿脸色由红转为青白,咽口唾沫接着说,“他们见被小的撞见,大娘子便拿出一块银子,逼小的不许说出去。他们就在门房中一连混了几日,后来听说少爷快回来了,才恋恋不舍地把那后生给送走,临走时大娘子给了他几大锭白银,还把腰间一小块玉佩也送了他,至于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什么,小的就没听清了。”
话音未落,韦秀卿抓起几上一个细瓷茶盅“咣啷”一声摔在地上,灰着脸半晌一声不啍,良久才狠狠地说:“没想到她竟是这么个贱人,若不是因为她乃裴尚书的女儿,我一刀子杀了她!”
丽卿咯咯一笑:“韦郎这下总算相信了,她呀,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其实呢,三串大钱娶个媳妇——贱人!还说什么裴尚书的闺女,难道韦郎忘了,她不过是人家收养的一个落难丫头,在裴家没有住过三俩月,现如今被裴家当作一瓢泔水泼出来,任杀任打的有谁爱管这等闲事?!裴家早把她给忘了!”
韦秀卿听罢沉吟半晌,也觉得确有这个道理,恶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想给本公子戴绿头巾,啍,我叫她不得好死!”说着“通通”地直朝上房内室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丽卿和半爬在地上的邬卒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无声地笑了。
裴小娥听说韦秀卿从太学回来了,却迟迟不见人影,料想一定是钻到丽卿房中去了,对此她虽然有一丝淡淡的心酸,但因为习惯了,也并没有十分往心里去。正独自闷坐着,忽然帘子一挑,韦秀卿闪身从外边进来,裴小娥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忙起身迎上两步道:“啊,是郎君回来了?”
韦秀卿铁青着脸直盯住裴小娥,裴小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被盯得面红耳赤,半垂下头去。韦秀卿盯住裴小娥空空的腰间忽然问:“你身上常挂的那块玉块呢?”裴小娥不提防他突然问到这个,想着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顿时有些支吾。
看看裴小娥果然神情异常,韦秀卿更加深信不疑。他看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冷冷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小娥发觉情形不对,正要细问,韦秀卿已经站在门口高声叫道:“邬卒,快备上马车,送你大娘子一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二门。
邬卒在院中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套好马车,恭恭敬敬地说:“大娘子,请上车。”裴小娥疑惑地问:“这天都快黑了,有什么急不了的事情?”邬卒眼珠一转随口道:“方才接到大娘子娘家仆人来报信说,裴大人又要领兵出征,想叫你回去叙叙话。天不早了,大娘子快上车吧!”
裴小娥来不及多想,在邬卒半推半搡下上了篷车,就听马鞭一甩,车轮响动,摇摇晃晃地走出府门。不知走出多远,透过车篷一侧狭小的格窗看见天色已经黑透,小娥有些发急地问:“邬卒,娘家住得不远,怎么还没到?!”邬卒坐在前边辕侧懒洋洋地答道:“大娘不用着急,这不,已经到了,快些下车吧!”
裴小娥觉得车篷外风声呜呜,又没有人声,似乎并不象到了家中,急匆匆钻出车来,四下张望大吃一惊,原来车子已经来到城外。正停在一片黑乎乎的大树林中。清风吹过,木叶飒飒,阴影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夜鸟号鸣,令人毛骨悚然。裴小娥如坠雾中,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邬卒一反往常满脸諂笑的模样,走近裴小娥阴森森地说:“大娘,实话给你说了了吧,小娘在少爷跟前告你趁他不在家偷野汉子,沾污了门风,要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杀了你,将尸首喂狼!”
闻听此言,裴小娥犹如五雷轰顶,简直被震晕了,抖动嘴唇颤声说:“邬卒,你这话——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这分明是丽卿她,她无中生有地来陷害我!”
邬卒冷冷一笑:“大娘,现在天底下就咱们两个人,实话说罢,常言道杀不得穷汉做不得富汉,真的也罢,陷害也罢,不除了你,小娘怎能变成正房?!谁让人家有法子勾住男人的心呢?大娘,你就认命吧!”说着,寒光一闪,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刀刃在星光下闪着点点寒光。
裴小娥浑身打战,惊慌地倒退两步,失口大叫道:“不,不!我没做过亏心事,我是冤枉的!”
邬卒提刀紧逼两步,语气幽幽地说:“大娘,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世上冤枉事多着呢!同样是人,人家这当公子,我当个奴仆,狗一般让使唤来使唤去,就连杀人这样的造孹事也得叫我来下手,我又能找谁说去?!你就想开些吧,等来世换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也就是了!”说着抢刀照头上直劈下来。
裴小娥吓得大叫一声,双脚软软地滚落草丛中,眼看着一道白光从眼前“嗖”地划过去,冷气逼得人头皮发麻。
邬卒一刀落空,紧逼上一步,挥刀又砍。裴小娥一瞬间想起家乡尚不知死活的父母,想起常替自己担忧的表哥苏味道,还有相处虽短却亲如父母的裴行俭夫妇,求生的**顿时特别强烈,她爬起身来扑通跪倒在邬卒面前,声泪俱下道:“邬大哥,你也知道同在江湖中,都是苦命人,我虽然当了韦家府上的大娘,可是从来未把你们当成奴仆看待,有吃有喝总想着你们一份,就连平日杂活不也抢着和你们一道干?!我名义上担着韦家大娘子,自打过门那一天起,何曾好过了半日?丽卿进门后,更是小心冀冀,忍气吞声还不是巴望着能好好活下来,有天能接济一把正在家乡忍饥挨饿的父母兄弟?如今我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一来对不住裴大人花费的心血,二来家乡父母知道了,一家人该怎么活呀……”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泪水顺着两颊直滴下来打湿衣襟。
朦胧夜色中,邬卒面对小娥那张雨打梨花似的脸庞,句句和泪的话语叫他也想到自己贫寒低微的身世。不由得心头一动,手中刀无力地垂下来。不过猛然间又想起丽卿娇柔妩媚的样子,“邬卒哪,除去这个小娘们,韦家数不清的家产都归老娘使唤了,韦郎是个死读书的呆子,你想,到时候能亏待了你么?”
邬卒品味着来时的丽卿悄悄嘱咐自己的话,突然激起他对这世道报复的强烈**,他不但没有被打动,反而更恶狠狠地狞笑道:“大娘,我受人欺负了这多年,现在终于能随心所欲一回了,哼,我也不能太绝情,再说,痛痛快快死了也没意思不是?这样,我砍下你的双臂,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说完脸色一紧,“嗨”地闷叫一下,举刀朝半跪在地上的小娥连砍两下。
“啊……”裴小娥撕心裂肺地痛叫一声,鲜血喷出很远,扑通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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