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节 娶媳嫁女却并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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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娶媳嫁女却并非喜事
看着武三思泛着油光的胖脸,
裴行俭知道他未说出的两个
字肯定是“李家”。对于这
各交错如蛛网的门庭关系,
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却和应付,
只能无可无不可地报之以默
然。
看看矗立在黑暗中的唐军营寨并无动静。骑兵群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号角,那是胡人冲杀的号令,霎时间火把齐举,一声闪雷般地吼叫声,千军万马四岭上滚滚而下,眨眼间前队已经挑开营寨门外胡乱堆放起来的鹿角,旋风般冲杀进去。
正睡意蒙胧昏昏沉沉的唐军被哄闹声惊醒,许多人刚睁开眼睛便看见长刀白光一闪,来不及喊叫就热血喷溅着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刘审礼坐在灯影下手托书本正似睡似醒,喊杀声令他头皮发麻,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蜡烛被失手打翻在地,火光跳跃几下熄灭了,帐中顿时黑不见五指。
“快打火点灯!”刘审礼急切间找不到兵刃,气急败坏地对着帐门口正打盹的亲兵狠踢两脚,“敌军都杀到眼前了,你们还有心思睡觉!”
亲兵们激灵省过神来,听到附近各营寨中已是喊杀声和惨号声沸反盈天,慌得浑身发抖,在角落中摸索半天也没找到火石。刘审礼顺手拽过帐上挂的一柄长剑,“快出去集合兵马,先守住营寨再说!”想一想又拉过两个亲兵,“你俩快去,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火速将这边情形报知他们,快!”
吐蕃骑兵见前锋已经得手,大队人马源源不断地由山岭冲下,浸透了松油地火把映照着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刀起刀落处,疲惫不堪的唐军接连倒下,鲜血汩汩地四流,浸润了大片洁白的雪地,又很快被乱马踏成肮脏的红泥。
黑风雪舞中,四下渐渐围拢过来的火光全是吐蕃骑兵,唐军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乱窜。刘审礼的军令无法发出,反而被乱无头绪的士兵碰得跌跌撞撞,黑暗加之惊慌,人们已经很难分清楚谁是谁了。
李敬玄接到报信进已交丑时,他从卧榻翻身而起,怀中还紧紧抱条毡毯圆睁着双眼:“什…什么,刘审礼营寨被袭?!敌军大概有多少?…不清楚?那…那,知己知彼方能战之必胜,这是兵法上说得清清楚楚的,眼下敌情不明,贸然前去,岂不是飞蛾投火?!”他呆愣片刻才想起从榻上下来,在地下急踱几步,看看跪在门口处哆哆嗦嗦报信的亲兵,“你来报信时,那边情形怎么样了?”
“禀报元帅,小的奉刘将军之命前来报信时,胡人已闯进外围几个大营中,我军伤亡多少,敌军人数情况,黑乎乎地一概摸不清楚,”亲兵见李敬玄只顾惊慌,并无责怪自己这边掉以轻心地意思,胆气略微壮些,说话也流利许多。
“哎呀!”李敬玄抬手使劲地拍拍前额,“碰到这种事情,应该先去报告裴侍郎才对,黑灯瞎火风雨连天的,你们叫本帅如何处置?!”
“回禀元帅,已有人分头去禀报西边营寨了。”亲兵偷眼看一下六神无主的李敬玄,忙不迭地回答。
“哦,这就好,这就好,”李敬玄闻言松口气,神情平稳些,又在帐内潮湿不平地地上连踱两圈,忽然眼睛一亮,高声说:“有了!你回去立刻禀知刘将军,叫他率兵且战且退,将敌军引进这边来,本帅即刻传令,大军严阵以待,等吐蕃骑兵到时,以逸待劳,定能大获全胜!”
“这…”报信亲兵略一犹豫,想到来时营中混乱不堪的场面,此刻又过去了一多时辰,情形还不知怎么样呢,刘将军能且战且退么?不过面对三军统帅,他一个马前小卒不敢多嘴,半跪着再行一礼:“小的这就去禀报!”
吐蕃骑兵越聚越多,唐军虽然终于清醒过来,也认出了站在中军帐前大喊大叫的主将刘审礼,可是匆忙中再鼓不起拚杀的勇气,许多人围拢住刘审礼几乎吼叫着问道:“胡人已从四下里围上来,外围的弟兄们都被砍杀殆尽,刘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刘审礼抖抖地手握长剑,耳畔喊杀声呼号着渐渐逼近,脚下已经明显感觉到马蹄踏地地震动。“诸位不要惊慌,胡人虽然来势汹汹,但人数未必会有多少,我等但以死力拚杀,稍待片刻东西两冀援军便可来到。”一边说与别人听,一边也为自己打气,人心略为安稳些。大家手持刀枪便欲前去抵挡,忽然一名报信亲兵回来,因为跑得过急,刚到刘审礼跟前踉跄一下扑倒在地。
刘审礼一把将他拉起来,急急问道:“李元帅怎么说?是不是援军已经随后赶来了?!”
看着刘审礼喷火的双眼,亲兵忽然有些胆战,嗫嚅着说:“禀…将军,元帅他…他要将军率军且战且退,他在东侧山脚下严阵以待,要…要以逸待劳…”
“扑通”一声,刘审礼抬脚将亲兵踹了个跟头,“以逸待劳?这边将士们黑灯瞎火的都快拚光了,他倒想得出来!且战且退,他也不问问,眼下情形,还能退么?!”声音悲怆而瘆人,众人闻言也是一阵懈气,“既然元帅能见死不救,咱们拚死拚活图个甚?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逃命,四下全是胡人,往哪逃?!”
裴行俭驻扎在西侧山岭脚下稍远处,接到主营被偷袭的禀报更迟些。没问许多,他捻须略一沉吟:“胡人积蓄已久,来势定然不弱,黑天半夜的地形又不熟悉,我军贸然增援,无异于自入狼口,或许正中敌军下怀。”报信亲兵听裴行俭喃喃自语,不禁有些着急,慌不择语地说:“裴大人,话虽这样说,可是数万唐军弟兄,难道能见死不救么?”
裴行俭似乎没有听见,攒双眉凝神片刻,霍然挺身喝道:“快传下令去,各营枕弋待旦,以防敌军也来偷袭。健卒营五百人立刻随我绕过山岭,偷袭敌军后路!”
大雪纷纷扬扬,成团成绺地翻滚而下。借着雪光,裴行俭走在最前边,一行人翻过道道山岭,远远便望见刘审礼军营中火光冲天,在四围暗夜中,仿佛一座戏台般,辉煌得令人神往。然而都知道,那不是什么戏台,此刻正是唐军的屠宰场,多少闺房中少女少妇们正在梦中相会的少年壮汉,此刻正接连不断地抛尸于漫无人烟的荒漠边关。
“前边那座山岭背后估计便是吐蕃营寨,都说胡人恃勇不懂行军作战,其实是过于小瞧他们了。”裴行俭搓搓被冰雪冻成一条冰柱的胡须,手指前方给众人打气,“不过胡人这回万万料不到咱们会在冰天雪地里揣他老窝。诸位过去之后,不必慌乱,只管顺风放火,大声呐喊。胡人不明虚实,定然胆战心寒,不用苦战便可将其击溃。”
事实果然如此,吐蕃兵将大部人马均出动去偷袭刘审礼营寨,留守兵将为数甚少,唐军突然
从天而降,火光通明,喊杀声震天,惊得吐蕃守兵立刻四散逃下山岭。裴行俭立刻令人将吐蕃军帐通通燃着,火光顿时映红了半个山头。
岭下吐蕃人马见状,弄不清虚实,纷纷叫嚷道:“坏啦,中了唐军奸计啦!”“咱们叫包围了,快些跑吧!”
裴行俭站在山岭最高处,眯起眼睛透过风雪努力观望,见山下阵形忽然大乱,知道吐蕃已经着慌,便挥刀大喝一声:“吐蕃胆怯,立刻随我杀敌之功!”
众人精神抖擞,呐喊着直冲下来,时已卯时将半,白雪辉映着天空半明未明,吐蕃兵将在刘审礼营中冲杀半夜,正有些人困马乏,忽听山上战鼓擂响,火把点点从坡上飞奔而下,匆忙中辨不清虚实,在大将跋地没的率领下,带上部分抢到手的细软,呼啸而去,奔回青海腹地的大营中。
方圆数里的雪域中乱作一团,殷红的血迹东一片西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或卧或坐,或眦目怒睁,或脸形扭曲,种种惨状,不一而足。
侥幸活下来的满脸惊恐,懵懂地神情似乎大梦初醒,看着裴行俭指挥众人搜寻受伤未死的伤兵时,竟呆愣愣地无动于衷。事后得知,主将刘审礼为吐蕃所俘,掠回老巢,死活下落不明。
天色大亮时,得到消息的李敬玄引部众冒雪赶来。看见吐蕃已经受惊远遁,战场收拾得井井有条,李敬玄双手拉住裴行俭,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钦佩,他双眼噙着泪花,涨红了脸,抖动青紫的嘴唇老半天才说出话来:“若非侍郎大智大勇,唐军必然全军覆没。裴大人,你总算拣回本帅一条老命!”
不等裴行俭答话,李敬玄又将他拉至一侧,看着四下兵丁正忙于抬送伤兵收拾帐篷,无人注意这边,才悄声又说:“侍郎,今番战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必然籍武后以口实,只怕回朝以后,李氏宗亲又多了条丢职削封的罪状。侍郎万里随军,这穷山恶水防不胜防的情形是亲眼见过的,还望回朝后多多美言几句。”
裴行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知道这几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了。不过裴行俭一时还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只是对于朝廷争名夺利竟然由百姓的血汗与生命来作筹码而无比痛惜。不过凭他的经验,这场离都城长安万里之遥的一场恶战,必然会在朝中引发不小的波澜。
年初浩浩荡荡向西出发的唐军,年末灰溜溜地返回来时,死于沿途冷热不定气候和吐蕃刀枪之下的已占大半。其余的满脸菜色,刚入延平门便被妻儿老小们团团围住,看到亲人仍然健在的喜极而泣,闻听噩耗的捶胸豪淘,大半个长安城淹没在悲喜交集中,银灰色的冬云低沉欲雪,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武则天的举措正如李敬玄所料,在她的授意下,高宗李治连发几道御旨,将李敬玄及其子弟贬窜到遥远荒蛮的岭南,而驻守在潼关一带观望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人却因为御敌接应有功而加授同中书下三品,挤进文臣班首宰相的行列。而裴行俭由于救援有功,且因了与武三思的儿女关系,仍旧任他的吏部侍郎。
一年的时间如风卷而过,裴行俭终于又踏进阔别已久的家门。想起年初临出征时,院中寒意萧瑟,灰濛濛的了无生机,现如今回来时,景色依旧,细细的雪粒如重霜一般铺满庭院,回想一年来的经历,端坐书房中,不禁感慨万端。
库狄氏身披一件暗红的五彩通袖罗袍,内衬碎花小袄,高挽的发髻上胡乱插根花翠银钿,掀帘进来,见裴行俭手中举本书,正掩卷沉思,面露喜色地斜坐在旁边椅子上说:“老爷,你出征打仗大半年,好容易回来了,不去屋里暖和暖和,坐在这里干冻着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呢,小娥找下好婆家了,我偷偷去相过亲,小伙子一表人材,模样儿俊着呢!”
“哦?”裴行俭将书本扔在桌上,转过脸看着她问,“这么快,是谁家孩子?”
“看老爷说的,还嫌快呢?你没听人说吗,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愁。小娥既然认了你这干爹,又改姓裴,就是自家亲闺女了,嫁出去还不一样回娘家?说起给小娥提的这门亲事呀,还真称得上门当户对。家住宣平坊的司农卿韦弘机,你总该知道吧,他家的小儿子韦秀卿,比小娥大两岁,也在太学读书,人长得和他的名字一样,秀气文静,我偷眼一看就喜欢上啦。当时长安城传闻着老爷在西域和胡人打仗,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怕耽误了孩子,我就自作主张…”
话未说完裴行俭眉头一拧,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夫人,烧玉尚欲七日才辨真伪,试人总得一年半载的才成,你心急火燎什么?那司农卿韦弘机虽说是正科进士出身,也算满腹经纶,可惜天生一身媚骨,专事奉迎皇上武后,大灾之年朝廷接连对外用兵,他却不体恤民情,在东都洛阳大兴土木,修建什么宿羽宫、上阳宫和高山宫,听人讲三座宫殿金壁辉煌,极尽奢华,百姓为之怨声载道。侍御史狄仕杰正为此接二连三地上本弹劾他呢!似此等人物,夫人却说门当户对,岂不叫人耻笑!”
库狄氏正兴致勃勃,忽然被抢白一通,颇不服气地一番白眼:“老爷素来见识不差,这回却未必能说得准,龙生九子,各个不同。韦弘机不管怎么样,到底是受皇上亲赖的宦官大户,况且他儿子未必就和他一样,嫁女婿又不是嫁公爹!”
裴行俭无意和她争论,换个口气问:“小娥呢,她怎么说?”
见裴行俭语气和缓下来,库狄氏又喜形于色:“那还用说,我好歹也是个干娘,她自然听我的喽!媒人两边一说,都没什么讲的,这不,聘礼已经下过,单等光庭把新媳妇娶进门,小娥便可出嫁了!”
说到光庭的婚事,裴行俭想起大殿上武氏兄弟子侄受封后,武三思腆着肚子颇有些得意地踱到自己身边,抖动着眉毛说:“亲家翁,孩子们也老大不小了,光庭虽说还没有进学,不过那也是迟早的事。要不,赶在新年间将婚事办了罢,新年新婚,也算双喜临门嘛!到时候文水武家与河东裴家结为一体,天下的名门望族哪个能比!还怕压不倒…”
看着武三思泛着油光的胖脸,裴行俭知道他未说出的两个字肯定是“李家”。对于这各交错如蛛网的门庭关系,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却和应付,只能无可无不可地报之以默然。
不管裴行俭如何思虑,儿子裴光庭和武三思家的婚事,不可避免地一日日挨到眼前。新年刚过,裴府和武家骤然热闹起来。门前张灯结彩,院内熙熙攘攘,裴炎和裴行本、裴裴居道兄弟也频来频往,满面红光地张罗婚事。
“行俭弟,现如今武家其实就是皇家,咱裴门能与这样的门第结亲,也算是足以荣耀后人了,可喜可哟!”裴炎忙中趁闲,扯住裴行俭眉开眼笑。

裴行俭却并不见一丝喜色,反而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娶妻得公主,有事无事闹到官府,是福是祸,恐怕一时很难下定论呀!”
“人言行俭兄为人谨慎,只怕这次有些过头了,”裴居道也随声附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道理明摆着的嘛!咱裴家女儿入宫作娘娘的,男子娶公主当驸马的,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遭。这回裴大哥露脸,又出一个驸马爷,传回老家去,族人不知怎么高兴呢!”
裴行俭依旧绷着脸皮,在心中暗叹口气。
迎亲地日子终于来到了。武家热闹气氛达到**,以当时风俗,新娘子出门当在天色傍黑时分。太阳刚刚沉入朱楼金阙间,西边的天空尚残留一道绚丽彩霞时,武三思高大宽阔的门宇两侧便悬起硕大的灯盎,通红的烛光映照着半条街面。
高宗李治特下赦命,将武家女儿出嫁的规格升至与公主相同。传谕太监宣诏一毕,便有随班捧过衣物首饰,付于丫头们进到绣楼给小姐穿戴,直到快交巳时,终于梳妆整齐。司礼太监站在绣阁门口处一声长喝:“新妇出阁!”
一阵环佩叮当,武氏小姐身穿米黄底子绣花的绢丝衣,下着嵌朱镶玉石榴火红长拖裙,发髻高耸,上插七宝花翎,摇曵多恣,宛如玉女步下琼山。有宫中特意派出的钦天监恭报升舆吉时已到,内掌司仪太监亲手将插有五彩雉尾的轿舆推至阶前,待新妇在丫头们前持后搀中登舆坐稳后,三声鼓点擂响,接着乐声大作,礼宾司仪骑马先行,轿前有命妇为前导,轿后有侍卫骑马护从。
一行人自武三思宅院安兴坊出发,东半个长安城顿时沸腾起来。夜间不准出门的禁令暂时取消,人人争相观看这不是皇家却胜似皇家气派,大街小巷万人俱空。大队人马擂鼓奏乐,迎亲前队高举两面开道铁牌,各式明黄宫灯,大红府灯以及松油火把,将大街照彻得亮如白昼。
浩荡的队伍在各坊间穿行,围观人群扶老携幼,如赶潮般紧随其后,兴奋地高腔议论着,大声喧哗着,**辣的目光无不透露出羡慕和神往。送亲队伍三转两转,慢吞吞的走了多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整饰一新的裴家府第。
裴行俭已着人安排妥当,他要按老家晋南闻喜的风俗来为光庭迎娶新妇。待插满五彩雉尾的轿舆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府中正厅前时,以晋南习俗,则要火燎花轿,以图驱除妖邪,永保吉利的意思。
特意从闻喜老家找来的礼宾上前高喝一声:“停轿火燎!”接着便有人手持一把秸杆捆成的碗口粗的草把,点燃了冒着浓浓青烟,围着花轿缓缓缓而走,礼宾则紧随其后,边走边唱,粗犷的嗓门和乍听起来颇有些别扭的土音在星光下传出老远。就听礼宾拉长嗓音似说似唱道:
“草把一点,闲人站远,烧着你们,俺可不管。轿门前可别有穿白戴孝的,也别站婆娘要生的,脸上晦气的,站的远远的。”围观人群从未见过这种迎亲场面,也未听过这种土声土气的唱调,人们越聚越多,有人低声叫好。
礼宾见状更加得意,跟在手举火把燎轿人后边,手舞足蹈地唱得更加响亮:“花轿进了平康桥,惊动百官和皇上,花轿进了平康巷,邻里街坊都兴旺。花轿到门前,四季保平安,花轿落了地,亲家作辑真和气。执事伞扇步兵锣,吹鼓手后边紧跟着。四个兄弟掌轿把,娘家哥哥送亲骑大马。四个轿夫抬着轿,忽忽闪闪到府口。抡草把的跑得快,先燎四角妖魔怪。抡草把的跑得慢,新人下轿招人看。左三匝右三匝,轿内坐着女娇娃。干草火燎你哩,你在轿中偷乐哩,干草火燎轿哩,新郎在家暗笑哩。他笑哩,你乐哩,霎时间二人成夫妻。”
“好!”有更多人大声吆喝,拍手叫好。
火把冒着浓烟,还剩下少半截。礼宾愈发来劲,对着围观众人挤挤眼,扯开喉咙接着唱:“干草火绑得长,娶下媳妇比人强;干草火绑得短,娶下媳妇雪白脸;干草火绑得紧,娶下媳妇温良很;干草火绑得松,娶下媳妇尊婆公;干草火焰儿大,娶下媳妇肯要娃;干草火焰儿小,娶下媳妇待婆好;干草火,一蓬松,娶下媳妇好貌容,干草火,焰儿窜,娶下媳妇好眉眼…”
正唱得兴高采烈,围观者津津有味,忽听轿内一阵高声咳嗽,接着里面通通拍几下轿门,一个娇声娇气的声音尖声叫道:“这是什么破风俗,快把人给呛死了,还不快些滚开!”声音不是很大,但听得清清楚楚。围观的人群顿时一愣,新娘子刚进家门便这样说话的,他们还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更加好奇,也有人捂着嘴暗笑。
正端坐在厅门前准备接受新娘跪拜姑翁大礼的裴行俭和库狄氏也听得分明,见众人纷纷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眼光,虽然灯笼火把下看得不甚分明,脸上也是老大不自在。不过在这种特殊场合下,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正举着火把燎轿和唱小曲的礼宾倒也识趣,知道里面的新娘是什么来头,不比家乡那些农家女儿,便收起火把悄悄退下去。
接着便是由闻喜老家特意赶来的族人乡亲,在轿门前铺席展毡,准备新人下轿。又上来一个礼宾站在轿门前,清咳一声高唱道:“反铺席,正铺毡,彩布铺到喜棚前,扶姑嫂,轿前站,快把新人往下搀,叫新郎,快站稳,莫要误了好时辰。”
唱音未落,裴光庭一身簇新红袍糨得板板正正,在伴郎前扯后拥下来到轿前,对着轿门拱手施礼。礼宾见状接着唱道:“看新郎,好打扮,浑身崭新不一般。头戴礼帽插金花,身穿红袍绣彩霞,肩披红绸状元夸,快快奏乐莫喧哗。”
伴着悠扬的腔调,鼓乐齐鸣,有傧相款步上前,揭起轿帘,搀扶新娘下轿。伴着新娘下轿的那一刻,围观的人们纷涌向跟前,谁都想看一眼在朝廷如日中天的武家小姐长得到底什么样。
这时又一个礼宾上前,伸手拦住众人,边拦边唱:“轿门前,人站远,莫要看羞新人脸,看新娘,实可爱,好似娘娘出宫来。身披霞帔戴凤冠,红绫罗裙亮闪闪。柳叶眉,李子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搽胭涂粉巧打扮,花不愣登赛天仙。男不胖,女不瘦,夫妻二人天配就。”
“好!”人群哄然大叫,“晋南的婚俗就是好看,咱们今儿算开了眼啦!”有人趁乱起哄着说。
伴着新人下轿,有两个年轻女子手捧托盘走上前,盘内盛着谷、豆、黍、高粱和稻子,在乐声伴奏下,一把一把向新娘头上和身上扬撒,名曰“撒五谷”。礼宾则围着新娘接着再唱:“撒五谷的女子生的俏,五谷盘子怀中抱。朝着新人撒三把,好似仙女撒金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娘有福人,四撒新人摇摇摆,五撒新人过花彩。五谷好比金蛋子,打得小鬼推碾子。五谷好比铁蛋子,打得小鬼推车子……”
正喜气洋洋地连唱带撒,众人看得出神之际,忽然新娘一抖浑身散落的谷豆,娇气而严厉地大喝一声:“够啦!还什么宦官人家,弄些泥腿子来欺辱本小姐,唱的跟鬼叫似的,什么破风俗还搬到京城里来摆弄,真是泥人脱不了土性!看看把霞衣都弄脏了,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赐的!”说着气嘟嘟的连抖带打,一不小心盖头滑落下来,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闹。
“盖头本该新郎倌揭的,人家倒好,自个儿就掉下了!”
“人家是皇亲嘛,还能跟老百姓一个样!”
“唷,盖头自个儿落地,可不是好兆头,新郎一辈子怕要不顺哩!”
裴行俭脸色通红,继而发黑发紫,站起来正要发话,库狄氏慌忙扯他一把悄声说:“老爷,人家是金枝玉叶,脾气娇横些也是有的,大喜的日子咱可别再叫人看笑话,再说皇后那边也不好交待。”裴行俭斜眼看看神态各异的人群,知道他们在等着看下一步的热闹,想一想还是强忍住了。“哼”一声拂袖走进厅中。
背后有礼宾高叫着:“新人拜过翁姑!”熟悉的乡音虽然还是那么响亮,不过他能听出来声音中有些变味,有些勉强。
“族人乡亲们回去之后会怎么议论呢?裴氏家门岂容如此败坏!人人都欲攀龙附凤,却无人参透福深祸亦深的道理。可惜光庭无奈中结下这门亲事,将来非但不能光宗耀祖,只怕会殃及裴门后人哪!”手扶几案,裴行俭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在忧虑,门外冲天的鼓乐喧闹似乎已充耳不闻了。
不过儿子娶新妇的不快很快便被他人生的另一次重大转折给打断了。年前对吐蕃征讨中损兵折将,更令裴行俭对西域林立的小国和复杂的形势刻骨铭心。看到朝中大臣多数对似乎远在天际的朔漠懵懂无知,朝堂上议起事来也乱无头绪,一有机会他便向众人宣讲西域的种种情形。
以他的想法,得失些许地盘并不重要,只是能够和睦相处,不致劳民伤财地大事征讨也就足够了。然而令他担心的事情,却随着快报接连送进朝廷而很快发生。
当时西域更西边的大国是波斯,其国民多喜经商,长安丝绸多有他们运出,继而再散发到各地。贞观年间,波斯邻近小国大食兴起,并不断入侵波斯,直到永徽二年,波斯终于被大食所灭亡,其国王其基迪物也战败身死,不过其西部犹残存些许地盘,仍与大唐来往密切,波斯王的儿子卑路斯及孙儿泥涅斯于上元元年流亡来中国。朝廷侍卑路斯等人十分优渥,不久卑路斯回到西域,想重建昔日辉煌一时的王朝。无奈事与愿违,只得再度亡命长安最终客死异乡。
其时泥涅斯已长大**,决心秉承父志,再度向朝廷提仪,请求帮助他重建波斯王国。然而朝廷在如何对待波斯与大食两个王国上,却产生了分歧。
因为大食此时已经发展壮大,并与大唐交往极为密切,永徵二年,大食王国正式遣使与唐通好,大批商人入唐经商,其国教伊斯兰教也随之传入内地。李治和武则天反复权衡,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倾心于大食还是偏颇于波斯。
正思虑不定时,西域方面又传来紧急军情,报称西突厥汗国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与另一部落酋长李遮匐,跟吐蕃达成和解,联合入侵安西,朝廷设置的都护府岌岌可危。
急报传来,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早朝时议论纷纷,争执不休。侍中裴炎首先出班,对着高坐丹墀之上的李治和武则天躬身奏道:“天皇天后,西域久乱不止,实在有损我大唐天威。微臣以为,可以趁此机会重兵征伐,一则肃杀边庭胡人不臣之望,再则也好扩展彊土,以所获充实国库。”
话音未落,立刻有人响应,大殿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许多。裴行俭看着众人激愤的面孔,再看看须弥座上李治和武则天面带犹豫,举棋不定的神情,略想一想挺身出班,举笏奏道:“陛下,臣曾在西域供职多年,对那里情形颇为熟悉。臣以为,西域地处荒漠,胡人种族驳杂,其间纷争决非一战所能涤平,即便朝廷出动大军争讨,也是旋平旋起,空耗人力财物。至于侍中所言扩张疆土以战利品来充实国库,臣以为尢为不妥。尽人皆知穷鞑子,富倭子,胡人鞑子居无定所,向来不善积蓄财物,征讨不胜,伤财民怨,征讨得胜,也只不过徒留个好名声,并无太大益处可言。”
裴炎正欲退回班中,忽听裴行俭站在身后侃侃而谈,又瞥见武则天微微点头,不禁心中涌上来一股酸意,脸色颇不自然地回头微哂道:“哪么说来,依侍郎所见,倒可以听之任之,堂堂大唐,坐视胡人侵城掠地而佯作不知了?!”
裴行俭并未注意到裴炎的变化,接着刚才话茬说:“臣以为,胡人自恃骁勇,却少谋略,以力取之倒不如以计服之。现如今波斯国王卑路斯客死,其子泥涅斯还留在长安充人作人质,若能扬言派使节护送其回国,途中经过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的地盘时,见机行事袭取他们,或许可以不经激战而将其制住。”
李治坐在龙床中央,见武则天在一旁不住肯首,也觉得这样做更简捷些,便压低声音道:“裴侍郎之言,爱妃以为如何?”武则天双目炯炯,瞥李治一眼语气肯定地说:“裴行俭在边陲多年,对那里情形相当熟识,他说的法子是顺手牵羊,一石双鸟,此计甚妙。”
见武则天这般说,李治长舒口气,振声说道:“裴侍郎既然有此良策,倒不妨试。侍中啊,你看何人可作使节呀!”
裴炎眼角余光中看见两旁大臣指指点,一边窃窃私语,料想是在议论他们兄弟陈奏的主张正好相左,再加之自己是首辅大臣,当众被人驳斥,隐隐生出几分气恼。听李治问到自己,不及多想便恨恨地说:“天皇、天后,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裴侍郎有良策,还是派他去的好…”话说到一半忽然嘎住,想想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话,现事现报的意思未免太露骨,再则行俭毕竟是自家兄弟,刚回长安不久,自己若是再将他支到西域,回到家中也不好交待。不过话已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只好闭住嘴作沉思状。
然而武则天未听他说完已经拿定主意,坐直了身子几分高兴地说:“对,对,侍中所言确实不差。陛下,不妨再令裴侍郎辛苦一趟,护送波斯王子前去册封,并兼职安抚大食国特使。沿路上也好见机行事,若兵不血刃便能将反叛胡人擒住,可谓千古未有的奇功呀!”
高宗李治自然没有异议,当即依言降下诏旨,并令肃州刺使王方翼担任副使,摄理安西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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