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节 密云未雨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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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密云未雨风满楼
不料长孙无忌听完非但
没有夸赞,反而脸色大
变,失声叫道:“遭了,
这可真是躲过一棒槌,却
挨一榔头,那武媚娘若进
宫,不但不能解除眼下之
忧,只怕天下要大乱了!”
一连几日,裴籍都沉浸在惊喜中,自己刚进京才两个月,不但成了皇上的心腹,就连皇后也用得着自己!每每想至此,他就激动不已。“到底是裴氏中人,出手便看出不凡,”他闲坐在顺义门旁的黄门官衙内,美滋滋地想,“虽说叔父们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的不少,但一入仕途便如我这般直取皇上信任的,倒还绝无仅有。裴炎叔当初还一本正经地教我为官之道,殊不知咱无师自通,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如今又得到皇后的看重,将来不定升成什么呢!”
悠悠暇想中,裴籍忽然想到自进前廷任黄门郎后,还未回过叔父们的家,近来皇上恋着萧淑妃,自己正好落得清闲,何不回去走走,也好向家人夸耀一番?
想至此裴籍收拾整齐,沿甬道出含光门,来到熙熙攘攘地大街上,招手雇辆马车,精神抖擞直奔平康坊裴炎宅邸而来。
裴炎住在平康坊东侧,紧贴东市,沸腾喧闹的市声时不时会隐约传来。裴府门第并不很高大,一顺五开间的两进院,院内幽木森森,不觉间神清气爽。裴籍进得宅门,也不用门房通报,沿碎石铺就的花径绕过二门,来到后院正厅前。
刚进厅门,便听里面许久正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有的苍老,有的洪亮,乱纷纷的时疏时密。裴籍好奇心上来,贴墙根收住脚步屏气细听。
“长孙大人,您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又是当今圣上的亲舅,眼看皇上被后宫的嫔妃迷惑,不仅不理朝政,连早朝也不上,这岂理我大唐天子所为?长孙大人应该管管才是!”声音略显苍老而激愤不已。
“禇大人说的极是,皇上如今正在年轻有为的时候。本该继续先辈威烈,将大唐再推向一个盛世。准承想他先前病不离身,处理朝政一大半靠着长孙大人。现在又留恋宫帷,荒废了国事不说,身体如何吃得消?皇上是长孙大人向先帝推荐继位的,看来只有长孙大人能使他回心转意了。”一个年轻些的声音说,语重心长。
“裴大人倒是看得准,只是…虽说老朽与圣上是亲舅甥,但君臣名分大如天,老朽也只能勉强谏阻一二。这回老朽奏请改任裴大人为长安令,也正是要内外收紧,以防奸臣小人趁机抬头,扰乱朝纲。裴大人切莫看轻长安令一职,务必朝堂内外配合好才是。”说话声较先前的人更为老态,鼻音浓重,夹杂着嘶哑的喘息声。
“裴门自古出忠良,真乃千古少有的名门望族,堪比东晋时的王谢。今日我等相聚裴府,还须相互勉励。务要匡扶大义,合力揪出朝廷中的跳梁小丑!”语语干脆利落,声若洪钟。
有三三两两的声音齐说:“哪里,哪里,韩大人过奖了。”裴籍听出那是叔父们的声音。虽然三言两语,倒也听明白了他们商议的事情。裴籍心头一热,竭制不住强烈的表现**,冲动着大步跨进厅内高声说:“各位大人不消多虑,那萧淑妃得宠不了几天了!”
众人正围坐在一齐品茗细谈,闻声各吃一惊,急忙朝门口看,见一后生身着深青色的八品官服,腰束铜带,身材不高却干练强悍,口鼻方正,眉宇间流露着圆滑机敏。裴炎正对厅门而坐,看得最真,站起来说:“籍儿不在朝廷值班,跑回来何事啊?”
说着裴行俭、裴居道、裴行本、裴谈等人也认出他来,裴行俭正值壮年,话语中音韵铿锵,他拉过裴籍来对座中众说:“各位大人,这小伙子乃是本家侄儿,叫裴籍,前些日子从闻喜老家来京赴职,现在前廷任黄门郎一职,”又扭脸对裴籍说,“籍儿,你今日来得可是时候,朝中名臣集于此厅,你认准了,这位是当朝国舅,先帝爷的妻兄长孙大人。”
裴籍见正位上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者,面容清廋,精神矍铄,花白胡须稀疏可数,身着紫色官服,心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百官之首,当朝太尉长孙无忌了,忙上前施礼不迭。
“这位是禇大人,当朝右仆射,不仅为人刚正,而且书法堪称大家,远追王羲之,近比虞世南,当世无双啊!”
裴籍知道这位老先生便是两朝重臣褚遂良,连忙口称:“晚生能结识褚大人,三生有幸!”深施一礼。
“此乃颖川县公黄门侍郎韩大人,韩大人与我等同门进入仕途,可谓心照口喧,你可要以叔父的礼节事之。”
裴籍见旁边这位韩大人四十余岁,浓眉大眼,面方口阔,满副刚直模样,料定便是听人说起过的韩瑗了,便紧步过去施礼。
一一见罢,抬脸正碰上裴居道的眼光,裴籍忙无话找话地问:“今日不知是何佳节喜庆的日子,各位大人和叔父如何有闲空集于一处?”
裴居道哈哈一笑,手指裴行俭说:“你这小叔父今日要赴长安令的任,我等先聚集于此,本想一同去他家庆贺,不料还没走,他倒先赶过来了。只好借你裴炎叔父家宝地品茗闲谈,权作借花献佛了!”
说得众人也笑起来,长孙无忌抖动胡须等众人笑过,看着站在跟前的裴籍道:“这位裴家公子,你方才进屋时说萧妃不日便要失宠了,是何意思?”
乱哄哄的一番介绍和谦让,众人这才想起裴籍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正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忙静下来一齐盯住裴籍。
想到皇后特意叮嘱过不要随便乱说,刚才裴籍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现在长孙无忌又重新问起,又见朝中重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争胜的心思又让他口无忌惮地说道:“在下每日出入朝廷,听宫人们讲,皇上迷恋什么萧淑妃,以致荒废了朝政,便替皇后想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请皇后把感业寺中的武媚娘召进宫来。皇上贪恋旧情,萧淑妃自然失宠。”说罢,颇有些得意地看看众人。
不料长孙无忌听完非但没有夸赞,反而脸色大变,失声叫道:“遭了,这可真是躲过一棒槌,却挨一榔头,那武媚娘若进宫,不但不能解除眼下之忧,只怕天下要大乱了!”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厉害,忙伸长脖子纷纷打探道:“武媚娘此人,我等倒也隐约听说过,不过是先帝爷宫中的一个才人,当今圣上为她美色所迷,虽有悖伦常,但也不劳大人如此吃惊呀!”
长孙无忌连连摇着花白的脑袋长叹口气说:“诸位有所不知,这武媚娘大号叫武则天,虽是先帝宫中的一个才人,但这个女人却与众不同,她不但美色绝伦,更工于心计。俗话说有智妇人胜过男子,当今万岁爷诸位不是不知道,体弱多病不说,且性情忧柔,素无主张,若有强悍女子伴在左右,只怕不仅仅是荒废朝政,连大权也要旁落了。当年汉高祖的吕后如何惑乱朝政,不就是个教训么?!”
众人闻言顿时肃然。裴籍见大家看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知道刚才炫耀适得其反,顿时手足无措,一脸皇惑。
体弱多病的唐高宗李治登基转眼已近五个年头,其间世事未曾多变,而皇城内外却已气象万千。王皇后依计而行,武媚娘顺利进宫,不过正如她所担心的,萧淑妃固然失宠,而恩爱却并未回到自己身上。
李治整日缠绵于就日殿中。短短一年内,武媚娘便生下一个皇子,取名为李弘,母以子贵,当即便有内诏授媚娘为昭仪。昭仪是九嫔之首,正二品衔。王皇后和刘贵妃此时才意识到她们主动引进宫来的,原来是个比萧淑妃更强大的对手,这才惊慌失措。
然而未等她们商议妥当如何再次联手对付,当年春天武昭仪又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一看李治心花怒放的模样,王皇后就敏锐地觉察到自己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她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不过皇后没有再次找裴籍商量。裴籍于年前已升迁任黄门侍郎,搬出内廷,娶妻成家,和他的叔父们住到一起去了。她也没找刘贵妃,刘贵妃想事太简单。上次若不是她在一旁怂恿,这个什么武媚娘也不会顺顺当当地进宫,说不定自己早已想办法斗败了萧淑妃,夺回了恩宠。
王皇后徘徊在凤翔殿中,踱着步子左右拿不定主意。在枕旁说说武媚娘的坏话,离间她与皇上的关系?这倒是个好主意,连民间百姓都知道“娇妻唤作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的道理,可惜皇上已经许久未和自己同挨一个枕头了。倒是人家说自己坏话易如反掌。
听外边风声,长孙无忌、裴行俭等重臣倒是对武媚娘没多少好感,那末就向他们求援?可是宫内外廷虽只隔几重红墙,却杳如千山,如何通气商议?况且这是妇人们争宠夺爱,外臣们怎么好插手?
想来想去,王皇后不知怎的想起“和为贵”这句话,心头突地一亮:“对,总钻在殿中也不是办法,不妨放下架子,装作和那妖精和好,探探她的口气,观望观望风声再说。”
拿定主意,看看日头还未挂上树梢,李治想必还未散朝,王皇后也不声张,带两个近侍径直来到就日殿。
就日殿距翔凤殿并不远,穿过两三道宫墙就到。殿门略显狭窄,比翔凤殿也低矮不少,武则天正坐在内室中看奶妈给女儿喂奶。连生两个孩子,武则天比刚进宫时丰满了许多,皮肤也更白嫩细腻,两颊胭红,眼波顾盼流转,透出无以言传的娇媚艳丽,宛若梨花带露,光彩照人。
武则天盯住小床上的女儿,眼光却散散地心不在焉,满脸的心事重重。忽然有个宫女溜进来低声说:“回禀娘娘,皇后娘娘往这边来啦!”
武则天一怔:“她来干什么?莫非憋不住了来找茬散气?”匆匆想过一通,武则天还是觉得回避些好,省得吵闹起来无法收拾场。她吩咐一声:“她来后就说我不在”,便闪身躲进内室的屏风背后。
没了主人应付,侍女们不知如何是好,跪在殿门两侧不敢抬头。王皇后打量她们一眼,拉长话音问:“昭仪不在么?”
“回娘娘话,昭仪娘娘大概去了御花园,”一个贴身侍女竭力稳住神,战战兢兢的回答。
“唔,哀家也没什么事,小公主都快满月了,顺便过来瞧瞧,过两天还要来喝满月酒。”王皇后摆动出雍容华贵的姿态,缓步进到殿中,看看东侧棉帘挂得密不透风,知道是内室,便掀帘进去。侍女们略松一口气,依旧跪在门外。
内室暖哄哄的寂静而温馨。奶妈喂完奶后已悄悄退了出去。墙角的大铜炉内新添的木炭泛着炽烈的红光。王皇后弯腰伏到小床边,揭开被子,见小孩睡得正香,胖脸蛋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沉静而安祥。王皇后由于自己从未生育过,对于孩子便有股天然的好奇感,忍不住抱起小孩亲了亲,又重新放下盖好。
无聊地四下看看,王皇后转身走出殿门,看着跪在门外的侍女说:“你们告诉昭仪,皇家血脉与其母荣耀休戚相关,务须小心看视。”也不待宫女们答应,由两近侍服侍着蹒跚而去。
见王皇后去了,武则天轻手轻脚地转出屏风。看看女儿睡梦中甜甜的小脸,几年来自己一直和王皇后明争暗斗,虽说自己眼下正受着李治的宠爱,可人家毕竟是皇后,名份上压自己一头,不趁现在得宠时扳倒她,自己取而代之,将来迟早会栽在人家手里。而要扳倒皇后,必须给她栽上一个天大的罪名,否则不但李治下不了决心,就连那帮大臣也糊弄不过去。
可现在自己仅在宫中收拢了几个宫女和小太监做心腹,外头并没有机会拢络大臣,拿什么来对付王皇后呢?
再低头看看粉嫩的女儿,忽有一个念头霹雳般在脑际炸裂开来,惊得自己先是浑身一抖:“对,何不掐死小公主,嫁祸于皇后!反正刚才只有她一人在内室停留过,即便她贵为皇后,出于妒意而杀害公主,那也是罪在不赦呀,仅此一举,便可大功告成。既除去了心头大患,又可登上那日思夜想的皇后宝座,真是天赐良机呀!”
然而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心骤然又缩紧了,毕竟这是自己亲生女儿,如今要亲手掐死她,天爷呀,这孽可造大啦!武则天的胸口怦怦乱跳,眼前阵阵发黑。可是,王皇后不倒,自己在宫中便永无出头之日,自己一旦倒台,不但小公主,就连儿子李弘也会跟着遭遇灭顶之灾。皇宫就是一个战场,你不丧尽天良,便有利刃戳进你的胸膛,公主一条小命能换来武家的前程,也算值了!
武则天思前想后,咬紧细碎的牙齿,向女儿伸出了雪白纤细的手,她浑身战栗,颤抖的手不听使唤,几次快挨住女儿脖颈时,又挨烫似的缩了回去。
“为了你娘和你哥有个好前程,儿啊,你就认命吧!”武则天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心下一横,双手紧紧扼住女儿稚嫩的脖子,片刻工夫,见女儿脸色渐渐变青,双腿使劲一弹便没了声息,武则天终于支持不住,双腿象棉花一般痉挛着瘫软在小床前。
日上柳梢头时,李治散朝驾临就日殿,武则天一如往日,笑意盈盈地出殿接驾,迎进殿中品茶闲谈。
“朕的女儿呢,爱妃说她长得有几分象朕,侍朕仔细看看,”李治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兴致颇高。
武则天毫不介意地一挥手,吩咐身边的侍立的奶妈:“既然皇上喜欢,外边也不算冷,就抱出来让皇上瞧瞧他自己的女儿。”
奶妈闻命立刻掀帘进了内室,片刻间忽然在里面尖叫一声:“啊呀!了不得啦,快来人哪!”
李治和武则天猛然一惊,霍地站起身,冲进内室,见奶妈搂抱着小公主,跪在地上抖作一团。武则天怒睁凤眼,厉声说:“大吵大叫什么,小心惊吓了公主!”
“小公主,她,她死啦!”奶妈抽抽噎噎地回答,险些背过气去。
李治上前仔细看看,小公主紧闭双眼,脸色乌青,用指头掐掐她的人中,没有一丝反应。武则天见状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叫声:“啊呀,我那苦命的女儿!”翻身扑通跌倒在地,李治慌忙同众侍女起将她扶起,在床榻前坐下来。
听到吵闹声,院中的太监宫女一齐拥到门边。个个神情紧张,悄悄议论着突如其来的事件,李治气急败坏地冲外人吼道:“你们这群死货,快,快去传御医!”
武则天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止住道:“皇上不必费心了,咱们的女儿已经…”
话未说完又哭倒在床榻上。
李治见平素刚强的武则天突然成了这副模样,顿时乱了方寸,双手乱点着跪在地下的奶妈叫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别光顾着哭,快给朕说清楚!”
“皇上,小,小公主刚才还好好的,奴婢还…还给好她喂过奶,后来…后来皇后娘娘来看她,奴婢不在屋里头,不过也没听见小公主哭闹。”奶妈发了疟疾般浑身筛糠,几乎支撑不住。
“皇后说是先来看看小公主,过两天还要来喝满月酒,临走时吩咐说皇家血脉与其母亲荣耀休戚相关,务须小心看视。”旁边一个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
哭倒在床上的武则天闻言忽然坐起身,“噢”地一声长叹,似乎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李治见武则天这副表情,顿时猜出了她心里想的什么,便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好哇,这个老妖精,自己生养不成儿女,就嫉妒昭仪,以前在朕面前说昭仪坏话,朕不计较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跑到昭仪的寝室中,对朕的女儿下毒手!真真丧心病狂!”
王皇后突然无缘无故地来到就日殿,一个人在内室停留片刻后,小公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么巧合的事情,宫女太监们人人心里都隐约有种猜测,现在李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众人不禁刷地变了脸色,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吱声。
沉默使李治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他狂怒的拍床大叫:“这个老妖精,嫉妒得害了狂心病,亲手掐死了朕与昭仪的女儿!”
武则天等这句话余音未落,立刻嚎啕大哭,“心肝”“宝贝”地念叨着涕泪交流。奶妈和侍女们见状连惊带吓的,也跟着呜呜乱哭。
李治在一片哀哀哭声中犹如火上浇油,他满脸通红,双眼喷火。有了千娇百媚又体贴温柔让自己受活不尽的武媚娘,本来就开始嫌弃那个半老徐娘的王皇后。现在嫌弃变成了厌恶,厌恶又化作仇恨,他腾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叫道:“如此毒如蛇蝎的女人,连做个农家妇人都不配,如何能母仪天下?!左右太监,立刻敲响景阳钟,召群臣上朝议事,朕要立刻废去这个人面兽心的女人!”
泪眼迷离的武则天闻言扑上前来抱住李治嚷道:“圣上息怒,贱妾的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千万别因此闹腾得宫中不和。贱妾这就搬出宫去感业寺,还望陛下多加珍重!”说罢又痛哭不已。
武则天的劝喊正壮了李治的胆气,他挥挥衣袖喝道:“快备玉辇!快撞景阳钟!朕今日便要见个分晓!”
裴行俭等一班大臣散朝后簇拥着太尉长孙无忌,闲聊着慢慢踱出承天门。和煦的阳光遍散宫院,灰白色草坪台阁泛着缕缕红晕,一个难得的冬日艳阳天。
忽然承天门两侧钟鼓齐鸣,空旷的皇城上空余音回荡。众人惊然一惊,纷纷止住脚步。
“朝中发生了何事?若非万不得已,定然不会如此兴师动众。”长孙无忌见众人眼光对准自己,稳稳神喃喃自语。清瘦的脸上神情严肃,“走,诸位且回金殿看看在说。”
李治端坐朝堂之上,满脸怒气冲冲,瞪着红眼珠也不待众人见礼,手拍御案喝道:“朕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守妇道的泼赖!什么皇后,连乡里庄户人家都不如!朕急召诸卿上朝,便是要当堂宣诏废去这毒妇的皇后名号!”
众大臣平时里在朝堂上见到的李治从来都是说话无精打采,一副病怏怏懒散散的神态,现在忽见他好象换了个人一般,雷霆万钧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个个莫名其妙,却又无人愿意在这时候触犯天威,以免惹祸上身,于是便垂首而立,不明就里地静听训斥。
长孙无忌是皇上亲舅,又是顾命大臣,就连李治能继位成为天子,也是他向太宗李世民提的建议。由了这个缘故,李治一直将长孙无忌奉为长辈,向来言听计从,甚至心中有几分威压,几分忌惮。长孙无忌对比自然也明白,见无人答话,便出班奏道:“陛下不知缘何龙颜大怒,臣等实在莫名其妙。刚才听陛下口口声声咒骂皇后,并言要行废立之事。不知所为何故?”
见有人答话,并且还是自己平素又敬又怕的国舅,李治火气小了一些,稳住声调将王皇后如何进到就日殿,又如何掐死小公主的事叙述一番,临了气哼哼地反问:“众卿说说,如此歹毒还配作国母么?不将做她废去,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待天家?!”
众人闻听皇后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顿时群情大哗,顾不得朝堂威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莫衷一是。
李治见他们私下议论不休,颇不耐烦地挥袖道:“你等自然料不到当国皇后会如何恶毒,连朕也不敢相信。不过人证据在,谁也替她辩驳不得,朕今日召集众卿,意欲废王皇后为庶人,然后再交廷审发落。武昭仪进宫两年来事事谨慎,宫内上下莫不称颂,朕想立她为皇后,诸卿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站在御道中央,看看两侧文武大臣,眉头一皱缓缓奏道:“陛下,人常道眼见之事尚不敢定真,耳听之言则当尤为小心。王皇后统领后宫数载,未尝有大过失,况且前边萧淑妃生有一子,皇后虽与萧淑妃有隙,但待其子还不错,怎么就偏偏向小公主下此毒手?望陛下明察!”

长孙无忌打开话头,裴行俭也回过神来,迈步出班奏道:“陛下,太尉所言不无道理,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言行自然有法有度,断不致做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再者据臣想来,皇后进就日殿,有众多侍女相陪,即便有心,也不会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中下手,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
“这……”二人一唱一和,李治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看看众人不知该如何辩驳。大殿上沉寂下来。
“陛下,臣不敢苟同长孙太尉与裴令之言!”东班文官中忽然有人出列放开腔调奏道,“臣以为陛下之言甚是,皇后深居内宫,品行如何有无过失,外臣自然不得而知。但据陛下方才所言,皇后亲手杀害小公主之事,看来是千真万确的,侍女俱在,难道不是天大的证据?皇后一去,公主便死,世间哪里去寻如此巧合的事情?!据臣想来,还是依陛下圣意,废去皇后名号,另立武昭仪为当朝皇后!”
朝堂议事向来以国舅长孙无忌的话为准,现在突然冒出个唱反调的来,百官惊奇不已,纷纷寻声望去,见那人身材不高,清瘦矍铄。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因为激动或紧张更显得深刻,他身穿紫色官袍,腰束金玉带,原来是从三品的卫尉卿许敬宗。
许敬宗对众人惊奇的目光装作视而不见,将头埋在笏板后边静等李治下文。
“着哇,”李治眼睛一亮,伏在御案上撑起身子说,“朕好歹也是堂堂大唐天子,断不会无故栽赃,卿等下去仔细议上一议。写成奏折交朕裁处!昭仪此刻伤心欲绝,朕还要回后宫去宽慰一番。”
一旁侍立的值日太监见状拂尘摆动,尖着嗓子叫道:“散朝!”众官拱腰施礼,挨次退出。长孙无忌面皮紧绷,气昂昂地走在最前边,许敬宗面色灰白,有些心虚理亏似地磨磨蹭蹭,看没人注意,悄悄沿广运门溜走了。
见长孙无忌气色不对,众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许敬宗触忤了他首辅大臣威严的缘故,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劝解,也就知趣地缄口不言,彼此客气地拱拱手,在承天门外各自散去。
裴炎和裴行俭、裴行本、裴谈、裴居道渐渐走着聚拢到一起,裴行俭看看裴炎等人说:“这个武昭仪,自进宫后,宫内宫外就不曾消停过!先是萧淑妃失宠被贬,接着又有立长子李忠为太子还是立她生的李弘为太子之争。如今突然冒出个皇后杀小公主的事端,唉,看来正如长孙太尉所言,这个女人不简单呀!”
裴行本在旁边微微一笑:“有人必然就会有事,哥哥何须如此烦恼?今日是婶娘和母亲到京的日子,昨晚便传过话来已到城外,保不住现在已在家了,咱们快些回去!”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可不是,裴家两大祖宗行俭和行本兄弟的母亲以及裴炎的母亲千里迢迢从闻喜老家来京城,一大家子今天就要团聚,倒差点儿让废后不废后的事情给忘了。
想到立刻就能见到母亲了,裴炎喜不自禁。毕竟,自那年曹州查案回来匆匆见过一面,恍然间又过了好几年,算算母亲已经七十出头,唉,只怕相见日稀,朝夕奉亲的天伦之乐不会太多了!
行俭、行本兄弟更是兴奋异常,长年在京为官,加之路途遥远,省亲的日子一天捱过一天,却总未成行过,这回还是接连几封书信催促,母亲才动身来长安,一路颠簸,两个七十上下的老太太也不知如何挺过来的。离别赴京时母亲尚白发中夹杂着些许青丝,如今怕已是白发苍苍,老得都不敢相认了吧?
裴谈和裴居道则由人而己,想到他们虽然父亲去世早,却还有老母健在,而自己早已父母倶去,虽说婶娘比母,但毕竟要差了一层,喜悦中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籍儿今日一大早驾车出城去接,现在日上三竿,只怕他们早等急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裴居道摇摇头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招手催促几个上轿,抄近路斜走安上门出了皇城。
裴氏兄弟子侄虽说分开各过各的,但彼此宅院比邻,中间花墙隔开,又在圆月门相通,其实还是一座大宅院,处在皇城偏东南的平康坊,紧挨东市,也算闹中取静,是京城中上好的住处。长孙无忌、禇遂良和韩瑗等许多合得来的同僚分居不远处的崇义坊和宣阳坊,来往倒也方便。
一行轿子径直抬到裴炎宅内二厅前方落下。众人刚钻出轿帘,便听见二厅东侧的暖阁内笑语欢天,男女老少地说个不停,不时有笑声哄然传来。心知裴籍已经接回来了,便各自整整衣衫,疾步掀帘进了暖阁。
东暖阁并不宽绰,炕上炕下挤满了人,不过他们还是一眼看见炕上正中间端坐的两个白发苍苍的正笑逐颜开的老太太,不及细瞧,几个人忙齐齐在门口跪拜,口称:“母亲大人!”“婶娘!”
炕上炕下团团围坐的大多是小字辈,见状忙纷纷侧身躲开,几个跟随裴母从老家来的,见此情形知道是主人回来了,各自躲到两个老太太的身后,从她们肩上偷着眼看。
两个老太太见子侄们一大群回来了,又各穿官服,打扮得整整齐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挪挪身子说:“罢了,罢了,快过来到炕上暖和暖和,外边冷!”
五人答应着凑到炕沿,围着两位老人仔细端祥一番,这个说母亲还是那样,并未见老,那个说“婶娘比以前更富态了,脸上折皱非但没多,反而少了。”两个老太太耳朵还灵,笑眯着眼睛点头不迭。
裴炎母亲看着满屋的儿孙,长吁口气叹道:“人都说养女人家冷清清,养儿人家热腾腾,确实是这个理儿呢!可惜老头子们的死的早,要是知道咱裴家如今这副热闹劲,别提会有多高兴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面色有些灰冷,还是行俭母亲反应快,扯一把裴炎母亲说:“我看老姐今儿欢喜糊涂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孩子们欢天喜地,提死老头子干啥,咱裴家如今兴盛,以前也没孬种过,哪朝哪代不是官宦大家?炎儿,你说说,婶娘说的是不是?”
裴炎也正想打消众人的不快,忙接过话头说:“婶娘说的是,咱裴家在河东,那是第一大望族,王公宰相历代未曾断过。远些的如晋代八裴,堪比王导谢安王羲之,裴秀、裴頠两代俱为晋武帝司马炎所倚重的宰相,传为千古奇观。南北朝时又出大将裴方明平蜀破氐族,裴叔业联齐抗北魏,论学问有裴松之撰《三国志》、裴骃撰《史记集解》、裴子野撰《宋略》,人称‘史学三裴’,名不虚传。近些的也有裴仁基平陈,为隋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还有裴矩带兵征战,再近些的如裴虔通顺应天意,捕杀暴君隋炀帝,裴镜民、裴寂辅促高祖起兵太原,这才有了咱大唐盛世…”
话未说完行俭母亲拍手大笑:“炎儿说得真好,老姐你看,咱裴氏一门,天下难找第二家,老头子们虽说死的早,不过他们也都出相入将,不曾辱没家门,也算值了。你再看看这满堂后生,哪个不是机灵得跟鬼似的,看来裴家兴旺,还在后头呢!”
裴炎母亲也自知失言,忙掩饰道:“都怪我这张嘴,越老越管不住了,怪道人家说神老不灵人老无能,咱姐俩往后就坐在这屋里好吃好喝,多活几年,看着这帮小孩子们可劲儿显能耐!”
二人一唱一答,说得满屋子人又乐了。裴籍蹭过来拉住两人的手说:“奶奶,我在京城这几年,干得挺欢,就是官升得不快,你给叔父们说说,叫他们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给我提个大官当当。”
裴炎母亲缩回手瞪他一眼:“亏你都娶了媳妇,还说不中听的话。你问问,你祖宗爷爷,大伯叔父们,哪个不是凭本事干好的?你说这话就是没出息,莲儿,回去好好教导教导他,老想着依赖别人就干不成大事业!”
裴籍妻子翠莲身材娇小,漫长脸儿模样俊秀,闻言脸上一红,羞得直往妇女堆里扎。裴籍挨几句训斥,倒也不甚在意,眼睛一转说:“奶奶,长安城里好的去处可多啦,颁政坊有一家“馄饨曲”,吃一碗香喷喷,比咱老家的香,长兴坊有抓饭店,你俩根本没见过,还有咱旁边的东市,卖的糖瓜,又粘又甜,吃一口粘掉牙!”
两人被他说得张嘴直乐,行俭母亲抬手点他一下额头说:“能粘掉牙倒好了,可惜你奶奶已经老得没牙喽!”看看旁边又说,“你二十大几的人了,还一股小孩气,你看看人家伷儿,比你小那么多,沉静得大人似的。”
裴伷和裴家兄弟的媳妇子女们挤在一起,听见说自己,也羞红了脸,低头挨过去,裴炎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问:“好孩子,你走后你娘一直念叨你呢,赶明儿你写两封信,一封给老家你娘,一封给扬州你爹,说说你读的什么书,能不能学会,省得他们操心。”
裴伷听奶奶说起爹娘,眼里闪出泪花,使劲点点头。裴炎妻子身材高挑,过来搂住裴伷说:“婶娘们就怕你想家,赶明儿放一天假,陪你奶奶出去玩玩。”
正乱哄哄地说着,家僮蹭进门口,扯扯裴炎衣袖低声说:“老爷,前厅铜炉里的火烧旺了,饭菜也摆上了桌…”
裴炎点点头拍手招呼道:“小孩子们扶着你奶奶,都到前厅吃团圆宴!”媳妇子侄们一听又乐了,纷纷起身,扶的扶,搀的搀,乱哄哄的涌出暖间,前呼后拥地奔前厅而去。
长孙无忌内室里显得有些冷清,老夫人在厢房暖烘烘的炕上哄孙子,连他散朝回来了也不知道。铜盆内的火炭忽明忽暗,冷气透过厚厚的棉帘一点一点渗进来。他来回踱两圈,紧锁的眉宇加深了脸上的沟壑。
高宗李治是自己的亲外甥,也是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当初自己单选李治继位,主要是觉得他体弱怯懦,将来好掌握,这深一层用意,当然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不能给任何人提起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继位后的李治对舅舅敬畏有加,可谓是言听计从。
可是近来长孙无忌明显感到了李治的气壮,他似乎要摆脱这个舅舅的威压,那么是谁在给他壮得胆?毫无疑问,是他身边那个刚强而又机诈多变的武则天!她要从自己手中夺走李治!长孙无忌一直未曾重视这种隐约的感觉,然而今天李治在朝堂上一反常态的表现,使他意识到情况比自己预料的更严重。
门人轻轻一声“老爷”打断了他的思绪,见他抬起头来,门人弯腰禀道:“老爷,右仆射禇大人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噢?”长孙无忌眼睛一亮,朝中重臣,除却自己,怕就数禇遂良了。同为先朝顾命大臣,不仅年岁相仿,而且志趣也还相投。他大冷的天匆匆赶来,肯定是为今天朝堂上的事情了。长孙无忌不及细想,但能有个人商议,就有希望出现转机。他打起精神,几步进到前厅。
禇遂良六十多岁,身宽体胖,和清瘦的长孙无忌站在一起,长孙无忌更显得形单影支。彼此寒暄几句分宾主坐下,使女端上来特制的君山银针茶。
褚遂良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盏凑近嘴边啜上一口,抿抿胡须悠开言道:“太尉,今日朝堂之上,圣上忽然暴跳如雷,口口声声要废去皇后,改立武昭仪,是不是有些反常啊?”
长孙无忌轻轻长叹一声说:“唉,老夫早就说过那姓武的女人不一般,当初先帝将她赶出皇宫寄居于感业寺,老夫本以为如此一来万事大吉。不料这女人早已引诱陛下上套,为自己留下了后路。王皇后更是糊涂,为排斥异己,竟不惜引狼入室!可惜哟,此人若成了气候,圣上就非我等之圣上,就连我们这条老命,怕也难保住喽!”
“太尉所虑的极是,我也看出些苗头来了。不过据今日朝会上气象,大臣们倒还都是依附于太尉的。只是那个许敬宗…”禇遂良连喝几口热茶,面色渐渐红润,微耸着眉头若有所思。
“哼!这个许敬宗,真真老滑头!看看皇上腰杆硬了,便立刻见风使舵,也不想想我长孙还硬硬朗朗地活着,他变脸变得也有点儿忒早了。立武则天当皇后,那武则天是什么东西,历朝历代的皇后哪个不出于名门望族。武家不过太原闻水县的一个小商小贩,连个嫔妃的资格都不够!想当皇后,真真寡妇生儿子,不知何物为害羞!”长孙无忌忽然激动起来,苍白胡子抖抖的翘出老高。
“太尉大可不必如此动怒,”见长孙无忌神情激昂,禇遂良放下手中茶盏,不紧不慢地说,“眼下那武则天虽然想掀起风浪,但废立皇后也绝非这么简单。不过骤风起于青萍之末,燎原始于星星之火,提早防备总有备无患。我想不如找个借口将许敬宗调出朝廷,也好杀杀姓武的气焰。”
长孙无忌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不妥,他今天与咱们政见不和,明日即遭贬斥,也显得咱们太小家子气。对啦,行俭不是也在朝堂上发了话么,咱们找他合计合计,多个人总多个法子。”
提到裴行俭,禇遂良倒想起来,拍拍额头说:“对啦,裴家两位老太君,千里迢迢人河东老家来京,今日就到,你不说我还险些忘了。要不咱们同去裴府,一来看望二位老人,再则与众人合议一下此事。”
长孙无忌也想起来,站起身说:“对,对,别看裴氏兄弟年岁远不及你我,倒是个个有宝在胸,再加上裴门名望,定然会寻出良策!”
裴家团圆宴会行将结束的当儿,两乘暖轿将长孙无忌和禇遂良抬进裴行俭后院。裴氏兄弟闻报放下子侄由他们去哄闹,一行人穿过两道半月拱门,来到行俭小厅内相见。
众人礼让已毕,禇遂良略微整整棉袍上的折皱笑道:“两位高堂千里来京,本当先行拜见才是,无奈你们家小尚未亲热够,将她俩团团围住,我等只好待会儿再见过啦。”
裴行俭闻言忙笑着谦让:“仆射太客气了。大尉和仆射系两朝重臣,论身份德高望重,论年岁当称我等父辈,谈何拜见不拜见,伯母与家母实在承受不起。”
裴氏其他兄弟也交口附和,长孙无忌面色严肃,等众人安静下来清清嗓子朗声说:“今日和仆射匆匆来府上,除了想拜两位高堂,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情相商。”顿一顿,冷眼扫视一下几个人,“后宫武昭仪武则天,本系先帝才人,且被先帝爷临幸过,如今又迷惑住圣上,妄图废皇后自己取而代之。我看其人手段毒辣,又工于心计,堪比西汉吕后。如不趁现在羽翼未丰之机将其剪除,恐怕将来不仅我等会深受其害,还会祸及社稷。”
“可是,”裴居道眯起眼看着长孙无忌有些疑惑,“小公主确实死得蹊跷,若非王皇后下的毒手,又能是谁呢?侍女们奶妈们既无此胆,也无此理,总不能昭仪自己杀死自己女儿吧?”
“那可说不准。最毒莫过妇人心,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裴行俭现居长安令,办过几回大案子,一本正经地说,“前些时候安仁坊有户小生意人家,丈夫每天出门前都要嘱咐妻子一句:‘看好咱家的那只猫,千万别让它跑出去,也别让别人看见,咱们这辈子没儿没女,可就全指望它啦!’每日如此,邻居们渐渐都有耳闻,莫不好奇万分,都想看看这是只什么猫,如此富贵,可巧有天丈夫不在家,那只猫溜到院中,左邻右舍们惊奇地发现此猫果然非同一般,通体金黄,犹如金铸的一样。尽管妻子及时将猫捉回屋内,丈夫回来后还是气冲冲地鞭打了妻子一顿。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闻听后很想将这只奇猫买下,可不管怎么说,那人就是不卖。愈不卖别人愈好奇,整个长安城都议论纷纷。最后大户人家的公子趁着那家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苦苦央求他妻子将猫卖给自己,价钱出到三千两白银,后来妻子禁不住哀求,将猫卖了。丈夫回来后闻知此事痛哭流涕,狠狠鞭打了妻子一顿,妻子吵嚷着收拾东西要回娘家,丈夫不让,一路追追打打的出了城,许多人都跟着看热闹…”
见几个人脖子伸得老长,裴行俭愈发讲得津津有味:“那大户人家的公子将奇猫买回去后,倍加呵护,每日必给奇猫洗澡,不过发觉猫身上的金黄色渐渐变浅,最后竟然颜色褪尽成了一只普通的大白猫。公子情知上当,忙去安仁坊找那户人家,谁知去了一看,已是人去屋空。左邻右舍们说他们卖猫那天,夫妻吵着出了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公子急了,跑到衙门里来告状,要官府捉拿骗子,追回他的三千两白银。可是你们想来,天下之大,却哪儿找这夫妻俩去?”
大家听罢哈哈一笑,禇遂良若有所思:“看来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那武则天未必不敢亲手掐死自己女儿,然后栽赃于皇后,以此激起圣上愤怒,达到自己取而代之的目的。”
裴谈个子细高,不及裴行俭壮实,但说话时语音洪亮,给人一种有胆有识的感觉,见众人说得激烈,忍不住插嘴说:“看来这个女人还真不简单。”
“可不是嘛,此妖妇如今仅露端倪而已,若一旦成了气候,可就不好收拾喽。”禇遂良深有同感地慨叹道。
长孙无忌看看坐在对面的裴炎,抬手朝他一指说:“裴侍郎半天不发一语,不知有何高见啊?”
裴炎见长孙无忌提到自己,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据在下想来,宫中后妃之争,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咱们作臣子的,只要做好职分内的事也就是了。至于后宫恃娇争宠,自有圣上和内官们料理,似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裴侍郎一向为官正直处事谨慎,这次可差了,”长孙无忌满脸严峻,“国家国家,国即是家,试想皇家若不和睦,国自难以安,国不安则民受其害……”
“这倒让在下想起老家人常说的一句俗话,叫作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皇宫内廷,嫔妃多如牛毛,难怪要吵闹个不休呢!”裴炎见长孙无忌脸色不快,忙打个圆场。
“积习如此,否则便显不出天家的尊贵。”禇遂良手捻胡须,慢条斯理。
裴行俭忽然想起什么,挺直身子说:“皇上不是特许太尉可以随时进宫处置宫内的事情么?不如太尉直接带禁军进宫,先将那武则天抓起来,拷问小公主之死的真相,一旦有了口供,便可奏请皇上处死她。”
裴行本闻言也大悟似地说:“还是这样利落,省得养痈遗患,埋下什么祸根!”
禇遂良见说,也满脸期待地看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先是精神一振,随即又有些犹豫,抚须思虑重重地说:“这样行事虽说利落,可未免太鲁莽些,怕于皇上尊严有所妨碍,凡事还是稳妥的好。”说话时他还想到万一李治撕破脸皮阻拦起来,他这个国舅不好下台,恐怕还可能导致永远失去对这个外甥皇帝的控制,不过这一层意思也没说出来。
“还有许敬宗,这上老家伙看看自己老了老了混不出个人样来,急于另攀高枝了。对这帮朝三暮四的小人,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禇遂良见长孙无忌思虑重重,忽然想起早朝时的情形,满脸气愤。
“嗯,对这些人倒是可以先碰碰。不过敬宗不行,现事现报会给人留下话柄,对了,许敬宗不是有个老伙计叫李义府的么,他们俩弄几首酸诗文你唱我和的,打得火热,老夫早就看不惯他了,这就找个由头请旨将其贬斥出朝廷,杀鸡儆猴,让那些观望风向的小人们知道我无忌依旧是首辅大臣!”
“大臣升贬应依国家章法而定,怎能凭个人好恶随意而行呢?”裴炎心里觉得不大舒服,不过看看众人神情肃然,也就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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