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节 命官逃亡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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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命官逃亡归故乡
裴母闻言更加如坠雾中:
“这孩子说话我怎么听
不明白,莫非老糊涂了?
你抓住犯王法的人,怎么
你倒连滚带爬的?这可真
应了那句老话,公公背儿
媳妇上山,出了力气又挨骂。”
一连两天,裴炎坐在驿馆的内室中几乎没出过门。虽然那些瘦如枯柴、饿以待毙的难民仍在街头哀哀乞讨,裴炎却无暇顾及,透过赈灾帐目和户口清册,他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东西。
单看赈灾帐目,十万两白银除去一万两买米供赈棚舍饭外,其余九万两则尽数发放给各家各户,似乎无可挑剔。可再拿户口清册一一核对,就会发现赈灾帐目中所列灾银发放的人户,纯属子虚乌有,户口清册上几乎一家也查不到!裴炎逐个核对下去,心下霍然开朗,曹州刺史李可久上欺下瞒,平空捏造出一个赈灾账目,实则私自侵吞了九万两百姓的救命银!
“十万两银子他竟然敢克扣下九万两,堂堂大唐盛世,岂能容得下如此胆大妄为的蠹虫!”裴炎越看越气,忿忿地将两本册子合住,背着手在屋内连踱几圈。“不行,得尽快将此事写成奏章,连同两本册子一并上交朝廷,每迟一刻便会多几个人饿死。”裴炎重新坐在桌旁,开始琢磨着奏折的措辞。
正思索间,眼光落在桌上一个青白瓷花瓶上。裴炎忽然想起来,这是临行时,堂兄裴居道送给他的一瓶“甘亭春醪,”说是路上饮几口解解乏,当时急于赶路,后来在曹州城里城外为难民分心劳神,竟将这瓶美酒给忘了。
看着晶莹剔透的酒瓶,裴炎忽然觉得此刻确实有些乏了。两天两夜几乎没睡成觉,唉,先饮他几口“春醪”再写奏折吧。这样想着伸手拿过来拔开瓶塞,也不找酒杯,仰脖连灌几口。
不承想这“春醪”酒味平而力大,一口气喝下小半瓶,立刻有些天旋地转,加之连日操劳,浓浓睡意袭上脑际。裴炎自觉支撑不住,便收拾起书册,扶墙走出内室,仰面正碰见王青。王青见裴炎面色微红,满嘴酒气,几分惊诧地问:“大人喝酒了?”
裴炎摆摆手:“方才略饮几口,不妨事,我就在外间床上歇息片刻,你去端杯茶来。”王青闻言一怔,脸上**两下,迟疑地答应着扶裴炎在外间床榻上躺下,抽身走出门去。
密密糊糊中,裴炎听见有人在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心里知道是李吉庆和王青两个,也不甚在意。昏乱中忽然想起这两日两人神情似乎不大对劲,连看自己的眼神也怪怪的,偶尔还见他俩脸色通红,象是喝多了酒,当时自己正忙于核对,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反常。这样想着,便仔细听他们说些什么。
“多好的机会,一不作,二不休,快让他喝下去!”一个急急地道。
“刚才我端茶时,洒上这药面后闻上去有点腥味,就怕他不肯喝。”一个声音稍高些。
“小声些,当心他睡得不死。他现在晕晕乎乎的,哪能闻出什么味道来?你尽管往他嘴里喂就是。他若不肯喝,我按住他的胳膊,你捏住他鼻子往嘴里灌,那姓王的不是说了么,这东西只消喝进去一点点就管事。小心些,别弄出声响,门外可有驿馆的伙计在干活呢!”一个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话语中透出气急败坏。
“要不,咱扶他到内室去睡,那里方便些,”一个仍犹犹豫豫。
“傻瓜,这里最好,到时候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一个已经等不及。
裴炎闻言激灵冒出一身冷汗,顿时清醒过来。若不是听得真真切切,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裴炎虽然不十分清楚他们的勾当,但他立刻意识到这肯定是李可久狗急跳墙,要杀人灭口了!
既然他们凶相毕露,自己处在这帮人的包围中,眼看命若悬丝,怎么办?!裴炎依然微闭双目,心头却急急地左右盘算。起来怒叱他俩一顿?不行,那样反而会促使他俩穷凶极恶,自己一介书生,如何敌得过这两个壮汉?!
电光石火间,裴炎已飞快地前思后想一遍,却都行不通。这时就听他俩又嘀咕道:“你站在他的头跟前,只要他一动,就按住,别弄出声响。”另一个“哎哎”地答应着。
万般急促中,裴炎顾不上多想,忽然翻身坐起,作出迷迷登登的样子,半睁着眼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王青手捧茶盏站在近前,见状悚然一惊:“大…大人,您怎么醒了?”立在床头一侧的李吉庆也尴尬地一咳说:“大人,茶端来了,快趁热喝吧。”
裴炎佯作懵懂不知,轻轻一笑说:“好,好,这两夜没睡好,方才一挨枕头竟睡着了。唉,看样子该好好歇歇啦。我肚子忽然不大痛快,许是昨天的饭菜吃凉了?出去方便方便,回来热热地喝口茶睡上一觉!”
说着不理会二人,翻身下床,走至内室门口时,想一想闪身进去,看看他俩没跟进着,忙三把两把将两本册子塞进怀中,顺手扯一张草纸捏在手中,摇摇晃晃走出来。见李吉庆和王青仍呆立在床边,扬扬手中的草纸说:“你俩当心些,要是茶水涼了再添点热的。”
也不等他们答应,几步来到门外,果然见两个驿馆的伙计叮叮当当地修理过廊上的护栏。裴炎长出口气,顾不得斯文,撒腿来到两侧的马廊,解开那匹黑骝马,照马**狠狠一拍,顷刻出了驿馆,汇入街上人流中飞奔起来。
虽说躲过一难,毕竟还在曹州城内,裴炎留了个小心,他不走西门,那里直通京城长安,怕有李可久的家丁在那边守卫。而是拐弯抹脚来到北门,见城门洞开,并无兵丁盘查,便放开缰绳,飞驰出城,直奔西北方向。
所幸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裴炎不敢丝毫耽搁,又不敢沿老路直回长安,生怕被李可久派人堵截,他过樊相,走新乡,打算先回老家绛州闻喜,在那里带些盘费,然后再进京奏报圣上。
由于所带银钱不多,沿途省吃俭用,又提心吊胆,走得坎坎坷坷。所幸自己穿着打扮并不招惹人眼,谁也不留意这样一个赶路的秀才。裴炎风尘仆仆半个多月,方才进入山西地界,终于回到阔别数载的故园。
绛州闻喜,隶属河东道,其地东亘中条山,层峦叠翠,西耸稷王山,孤峰独标。稷王山下层层叠叠着块块梯田,唤作峨嵋岭,岭间丘壑纵横,蜿蜒起伏。紧贴峨嵋岭西北有大块平地,土人称之为北塬,地势平整,旷阔而苍凉。山岭与平地交接处有一河俗称涑水河,虽不甚宽阔,却也颇有气势。
裴炎自小便在这里长大,十七岁才辞家去弘文馆当了生徒。此后苦读寒窗,举明经及第后,便远赴濮州作司仓参军,后回长安任御史、起居舍人,再升迁至黄门侍郎。其间经历过多少悲欢交错,但始终未能回故乡长住,尔今有个机会回来看看,却又是亡命偷跑回来的。人生征途呀,真会开玩笑!想至此,裴炎不禁摇头苦笑,打马缓缓进入闻喜县城。
闻喜裴府,不仅在闻喜县城,即便是河东道乃至整个大唐朝,都声名显赫,为当世名门望族之首。裴府旧时在县城东北的裴柏村,后来才迁到城内,而裴炎小时候,正是在城中长大,此地一草一木,一房一屋无不历历萦绕心头,穿行街头巷间,真有恍如梦中之感。
裴家府第居于县城东南,高高的宅门看上去颇有气势,三层滴水,斗拱雕凤,似振翅欲飞,宽阔的门额上写着堆金的大字“裴府”,大门两侧各有一尊张口石狮,环眼怒睁,威风凛凛。裴炎又饥又累,也无暇顾及,滚下马来踉踉跄跄跑进院中。
裴府门庭虽有气势,院中却收拾得很是粗简。穿过男丁子弟们的前厅,后院一溜十大间琐窗正房,东西两侧各有六间厢房,一样的雕花格窗,白漆屏扇,隐约中透出富贵气象却不显华贵。这里便是裴炎老母及女眷们住的地方了。
裴母已年过七十,精神却还矍铄,闻听裴炎突然赶回来,忙在众媳妇丫头们簇拥下走到正厅。裴炎喘息未定,尚来不及洗脸换衣,见母亲过来,慌忙上前两步,口呼“母亲”扑通拜倒,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心酸,两行热泪洒落地面。
裴母体态微胖,苍苍白发挽作大髻用块碎花布巾罩在脑后,干净利落而不显老态。低头见裴炎灰头灰脸,衣衫破旧,袖口撕扯成几丝布条,弯腰一把将他扯过来,吃惊地端祥着他黑瘦的脸问:“我儿这是怎么啦,莫非触犯了王法,叫人给撵回来啦?!”
裴炎见母亲着急,心下有些不安,忙抹把眼泪笑笑说:“不是孩儿犯了王法,是别人贪脏枉法叫孩儿给抓住了。”
裴母闻言更加如坠雾中:“这孩子说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莫非老糊涂了?你抓住犯王法的人,怎么你倒连滚带爬的?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公公背儿媳妇上山,出了力气又挨骂。”
一句话说得旁边媳妇丫头们不禁哧哧乱笑,大儿媳妇一拽裴母胳膊说:“母亲真是见到儿子喜欢糊涂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人笑。”
裴母也乐了:“笑什么,其实就是这个理儿,那你快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裴炎见众人一乐,心里也轻松许多,扶裴母到桌边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木墩上,正要细说,忽听有人通通地跑进来叫道:“叔叔,叔叔!”
扭脸一看,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脑门上一摄头发梳成小羊角高高翘着,伶俐中多出几分顽皮,裴母抬手招呼道:“伷儿,快到奶奶这边来,你叔叔在这儿呢!”
小孩跑过来扑到裴母怀中,瞪大眼睛看着裴炎。裴母抚摩着小孩的头顶对裴炎说:“这是你大哥的儿子裴伷,上回你走时还不会说话,一晃都这么大了,你大哥远在扬州当刺史,几年啦也顾不上接家小。前些时候,我还念叨呢,人家都说京城是首善之区,小孩子到那里上学准能有出息,倒不如将伷儿送到你跟前。这回你来啦,正好顺便把他带上。”
说着又问小孩:“伷儿,你愿不愿跟你叔去长安城啊?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呢!”裴伷看看裴炎又看看身旁的母亲,眨眨眼大声说:“愿意!”
裴母身旁的大儿媳妇抿嘴一笑说:“那还不快叫叔叔!”
裴伷脆声声地叫道:“叔叔!”裴炎伸出汗油油的黑手拉住他说:“好孩子,跟叔进京城,可要用功读书,不准贪玩。”
“那是,我要读书考状元,将来象我奶奶说的好多裴家先人那样,当大官干大事!”一本正经的孩子气,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裴母候众人笑过,又想起个话头来说:“现如今你和你堂兄居道、行本、行俭还有你堂弟谈儿都在朝中为官,遇事要相互有个照应,万不可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
正说着有个后生闯进屋来,未进门便嚷道:“我叔回来了?在哪儿呢?”
裴炎转身看去,那后生二十上下,身材不高却粗壮结实,瘦长的脸形淡眉弯眼,戴顶元青方巾,着一件白绫绉花直裰,浑身透着精悍干练,见裴炎坐在当中正与裴母相对,忙过来拱腰施礼道:“想必这就是叔叔了,侄儿裴籍给您请安。”
裴炎见不认识,正要起身答礼,裴母拉住他说:“小辈儿们的见面礼,你不要动。这是咱远房侄子,叫裴籍,原先在城外住着,你弟兄几个出去的早,不大认识。这孩子虽说书读的不多,倒也机灵,识礼数,前些日子府里选岁贡,这孩子给选上了,正要进京谋个一官半职。你走时也正好结个伴儿,进京后也好照应照应。”
裴炎尚未回答,裴籍已走到近前,对裴母和裴炎扑通跪倒拜谢。裴炎伸手扶他起来,嘴上说:“这孩子礼数确实够周到的。不过进京为官,无论大官小官,须秉公办事才行,万不可窃机取巧,凭一时小聪明取悦上司,到头来逆风点火,反烧自身,那时候就悔之晚矣。”
裴炎恭恭敬敬地听完,痛快地答应道:“侄儿记下了!”
裴母看看满屋大小男女,笑意渐渐凝住,忽然轻轻叹口气说:“唉,我是老啦,你们父亲过世早,咱裴家世世代代创下的荣耀,就全靠你们这些小辈啦,你们出门在外,千万别给咱裴家脸上抹黑。”
虽然不敢久留,裴炎一路风尘回到朝中时,也已五月中旬。依照朝中规矩,办差归京后未见皇上不得回家。裴炎胡乱找间客店住下,先打发裴籍带裴伷回去与家人相见,再拿上朝官服来换上。
唐高宗继皇位刚满一年,年岁也并不大,但看上去满脸颓唐苍老,病怏怏的双目无光。不过新皇登基就碰上如此克扣赈银的贪墨大案,不仅满朝文武瞠目结舌,轰然大哗,就是高坐龙椅上有气无力的高宗,也精神一振。将裴炎奉上的奏折和两本册子细细看了半晌,气愤地一拍龙案说:“这还了得吗,当年父皇在位时,上下肃然,官民励精图治,费多大力气开创了贞观盛世,如今朕承接国祚不上一年,这帮奸邪小丑就忍不住窜下跳了!”
礼部侍郎上官仪见状出班奏道:“圣上,赈灾银两乃是圣上恩典给百姓的活命钱,地方官府欺上瞒下,勾结一气,竟将其扣留十之**,最后甚至穷凶恶极,意欲加害朝廷命官!真真是目无王法,心无圣上,如今赃证在手,理当从重惩处,以儆效尤!”
百官闻言连连称是,高宗略一沉吟说道:“就依卿议,朕欲将曹州刺史李可久满门抄斩,家产银两发放百姓,河南按察使王顾有亦有顾眷下属之嫌,贬斥穷荒,永不录用!”想想又说,“至于裴爱卿身边两个家人,更是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严令地方捉拿后千刀万剐!”
廷议一毕,散朝后众人尚未走出午门,便有小黄门郎小步跑过来大声道:“黄门侍郎裴炎听旨!”
众人闻言,慌忙纷纷闪在一旁垂手肃立,裴炎撩袍跪拜,就听黄门郎宣读道:“爱卿裴炎,忠心为国,舍生死于不顾,千里奔波挖掘朝廷蠹虫。朕深感其义,特赦命其休沐一月,补赏俸银一年,准其自选子弟一人入朝为官。钦此!”
听罢谢毕,众人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喜。裴炎拱手一一回谢,待大伙渐渐散尽,拦住裴居道、裴行本、裴行俭和裴谈说:“各位仁兄仁弟,我千里巡察,躲过生死一劫,又蒙上圣上恩宠,实属绕幸。弟从老家带来两个侄儿,不妨一同见面,一家人也好团聚一番。”
裴居道与行本、行俭兄弟年岁相仿,只有裴谈略小几岁,闻说老家来人了,才知道裴炎回过河东老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家中情形。裴炎含笑一一叙说,得知家中老少俱安,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结伴走出端门,沿朱雀门出得皇城。
裴行俭忽然立住脚,几分犹豫地说:“炎弟,我看咱们不必去你家了吧,可让两个侄儿到各家转转…”裴炎闻言一愣:“兄长这是何意?今日咱裴家兄弟难得一聚,正想说说老家的情形呢,缘何又不去了?”
裴行俭苦笑一下说:“咱裴家兄弟个个身居朝廷要职,私自聚在一处,怕人见了又要说咱们朋比为党了,恐有些不大方便。”
裴谈一旁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何事呢,人都说炎兄为人小心谨慎,原来行俭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裴门身居显要,那是咱裴家人凭本事挣来的,咱裴家数百年来哪朝哪代不是公侯遍布朝廷?家风如此,谁能说出半个不字?若按行俭兄所说,那父子兄弟同朝为官,就可以不讲孝悌,不敢相认了?”
居道、行本也随声附和:“还是谈弟说的好,公是公,私是私嘛!朋党的帽子可不是随便能往自家头上扣的。行俭不必多虑,走,咱们今日就是要痛痛快快地欢聚一场!”
裴炎见众人乐意,心中也十分高兴,吩咐候在门旁的轿夫道:“走,都去东市旁的常乐巷!”
曹州刺史李可久贪墨大案很快审结,各等人犯俱按高宗意思处斩流放。登基之初,高宗欣喜之余,加封裴炎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侄子裴籍也用为黄门郎,又见他为人机灵熟知礼节,特许其出入宫城,随时侍侯皇上差遣。

消息传出,裴家上下自是欢喜不已。裴居道特意代裴氏众兄弟修书一封,着人快马送回河东报喜。裴籍接到任状之日,便辞别叔父、婶母,打点行装,搬到皇城内顺义门旁官宅中。临行时众人絮絮叨叨,无非是叮嘱他用心办差,切莫奸滑取巧。裴籍虽然听得有些不耐烦,脸上却竭力作出谦和的样子。一一点头称是。
长安气候,亦如北方各地,夏冬两季长,春秋二季短,立春刚过不多时,便有嫩草露头,虫蛾飞舞,嫩黄的浅绿色尚未来得及细看,已是柳条青青,杨花漫漫,冬袄脱去夹衫未曾穿惯,却又热气袭来,该换上薄纱裙衫了。
春夏之秋的天气一向天青气爽,阳光比任何季节更显明媚。宫墙内虽没有挺拔的白杨,却垂柳依依,自有一番韵味。不过高宗李治的心情并未因此好多少,登基作了皇上固然是他梦寐以求,但还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心思却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细细想来,却又若有若无,令他时常怅然发愣呆。
裴籍因了是当世望族裴氏家人,再加上心眼活泛,跑前跑后地将份内之事张罗得井井有条。高宗几次召见,渐渐地另眼相待,颇有些离不开的意味,连平日里的太监,也开始疏远了,颁下口谕准其出入宫城,甚至普通宫娥也并不必回避。
裴籍在乡里时,梦中也不曾想到会见上皇帝,尔今不仅日日可见,而且能随时出入宫禁,俨然圣上心腹,禁不住暗自得意,诸事也就更加卖力。
高宗心中细若游丝的烦闷,虽然时时捉摸不定,但梦中却常常会清醒地呼唤出一个人的名字:“武媚娘!”是啊,若不是武媚娘在父皇面前想尽法子讽谏哄劝,以自己五皇子的身份,身体又总是病怏怏的,如何能登上这大殿的御座?!武媚娘啊武媚娘,风韵万千的恣容,豆蔻年华的青春,如何不让人神魂颠倒?她当初放着那几位皇子不理不睬,偏偏看中本无希望继位的自己,岂不是天降奇缘?
每每梦中醒来,高宗都要追回梦境中的武媚娘细细品味一番。可惜啊,亭台依旧,却人去楼空,怪只怪父皇五十多岁的年纪,却偏偏临幸这样一个鹅黄草芽般的小娇女,到头来还颁什么遗诏,令自己临幸过的嫔媵美人,一律出宫为尼,害得武媚娘出宫住进城外的小仙庵,成了一名尼姑!每次想到这里,高宗都心里恨恨地,看那王皇后和刘贵妃,如同读过千百遍的子曰诗云一般,乏味得引不起一丝兴头。
正如高宗一眼便看到的那样,裴籍果然十分的乖巧。他立刻便看出皇上隐于心头的不快,时不时地找个由头,请圣上穿过掖庭宫,到西苑中游玩散心。据他想来,这里地势开阔,古木参天,又有亭台流水,正是养身舒气的好去处。
今日亦是如此,散朝后高宗脸色闷闷地,缺乏血色的脸更显煞白。回宫时玉辇行至承天门,见裴籍侧身斜跪在门旁,高宗摆手叫他过来问:“天气闷热,卿在此处何事啊?”
裴籍又跪拜在辇前回禀道:“圣上连日劳苦,小卿内心颇有不忍。今日天气闷热,想来宫中密不透风,圣上如何能得以爽快。小卿忽然想起两苑东侧长廊中浓荫密布,凉风沁人心脾,的确是个消夏的绝佳地方。小卿特请陛下一游,以解炎夏之若。”
高宗闻言微微一笑:“还是卿想得周到,那好罢,也不必进宫了,摆驾西苑,卿可随朕同游。”
裴籍答应一声在前引路,进得苑中,果然翠色满眼,凉风习习,高宗李治连称好风,下得辇来随意倚坐在雕栏中。炎夏初起,还没有蝉声,整个林花寂静旷幽。裴籍见李治刚才略现红润的脸色又渐渐转为平素的苍白,眉宇间颇有几分愁怅,便赔着小心弯下腰来想找个话说。
忽然一缕箫声自幽林深中辗转传来,曲调抑扬宛转,如怨如慕,深深的情思中仿佛有诉说不尽的哀愁。李治闻声一愣,瘦长的脸上肌肉一跳,似乎心有所触,他摆手叫裴籍站着别动,一个人分花拂柳寻着箫声走进密林深处。
裴籍不知何意,呆立在长廊下,正要细细品味那曲调有何妙处,一下子便打动了皇上。可是箫声却嘎然止住,四周重又沉寂幽旷,守候半晌,依然不见李治出来,也不闻任何声响,裴籍不禁暗暗着急,却又不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看看。
正踌躇不定间,一股凉风飒飒吹过,风中透着寒意,裴籍忍不住打个冷战,抬头看看,见天空西北角上,不知什么时候浓云渐密,云借风势翻腾着很快罩住大半个天,颇有山雨欲来的气势。裴籍一惊又一喜,这下总算能找个由头找过去了,省得在这里站着无聊。
苑中林木层层叠叠,循小径三绕两绕,走出老远才见前面有座凉亭,亭前台阶处高高地支起一架葡萄棚,“万岁爷肯定是在这里了,”裴籍想着信步急走过去,忽见李治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怀中搂抱着一个发髻高耸的宫娥,那宫娥一身粉色宫袍,将脸温软地埋在李治胸前,李治一手在宫娥身上轻轻抚摸,一边低下头去在她脸上“啧啧”地咂嘴,隐隐间有宫女莺声燕语地娇羞声。
裴籍见状浑身一热,忙收脚站住,他们亲热的情形,令裴籍不敢细看,却又不忍不看,直看得面红心跳,全身上下似有热浪滚滚涌过。正入神间,脸上身上几点冰凉,黄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砸下来,雨势又密又急,一霎时将裴籍淋个湿透。
李治也被急雨浇醒,“啊呀”惊叫一声,拥着宫娥闪进凉亭中,回头观看雨景,却见裴籍落汤鸡般呆立在雨中,不禁哈哈大笑,怀中宫娥蜷缩在李治怀中,也手掩樱唇,吃吃地笑个不停。李治一手抚摸着宫娥细长的脖脸,一面冲裴籍高声叫道:“朕好久不曾如此快意了,卿快些回房换上衣服,传御膳房备筳宴送过来,朕要在此亭中陪爱妃欣赏雨景!”
烟雨濛濛中裴籍看不清那宫娥长得什么模样,不过能让整日忧郁的李治忽然欢喜不已,想来一定是别有风情了。虽然通身湿透,裴籍倒也乐意,毕竟能讨得皇上欢心,也算大功一件。他喜滋滋地答应一声,抹把满脸的雨水,一溜小跑出了园子。
然而自那日以后,裴籍却再没见到李治。听值日太监说,皇上忽然宠上了一个什么叫萧云儿的宫娥,说那宫娥冰肌玉骨,身材苗条,一双眼睛露珠儿似的含情脉脉,皇上一见便爱不释手,皇上接连几天都未上朝,钻进彩霞宫中不肯出来。还有个平素熟惯些的太监悄悄告诉他,“眼看着皇上太宠萧淑妃,王皇后和徐贵妃跟皇上吵闹了好几回呢!”
裴籍心知萧淑妃一定就是那天在宛中吹箫的宫娥了,不过他可没想那么多,只立刻意识到皇上遇见了宠爱的妃子,还是自己引导过去的,看来,过几天便会有封赏了。
“能这么快就混出个模样,叔父们一定会夸奖我了。”他兴冲冲地想,预备过几天封赏的圣旨下来后,到裴炎、裴行道等几位叔父家中坐坐,借机炫耀一番。
不过焦急中还没等到皇上的封赏,却有后宫太监悄悄找来告诉裴籍:“皇后娘娘请裴黄门避过宫人耳目,到西宫商议事情。”
裴籍闻言一愣,在皇城前廷混了这长长时间,王皇后却是一次未见过。毕竟,后宫禁院是不准男人进入的。只听人说过她与李治还算恩爱,只是一直没生养,倒是刘贵妃生下个皇子,叫李忠,后来由皇上作主,将李忠认作王皇后为母亲,由于这层关系,王皇后和刘贵妃关系最好,大有一荣俱荣之势。
关于宫里的事情,道听途说的太多,裴籍一心只想讨好皇上,对其它的并不甚关心。现在皇后突然差人来叫自己进后宫,为什么事情?是福是祸?但不管怎样,裴籍还是硬着头皮,跟随当差太监三转两转,沿宫墙根来到凤翔殿。
他们从后院侧门进去,领路太监鬼鬼崇崇地左顾右盼,见没有宫女走动,忙低声叮嘱裴籍猫腰缩在前厅屏风后边自己闪身进了内室。裴籍知道这便是皇后的住处了,偷眼四下打量,满眼的飞梁画栋,玉器古玩沿墙角宽桌摆得琳琅满目,既有西域进供的玉器,也有中原出产的花瓶、青铜器,暗想皇后住的地方果然与别处不同,只是不知她如何能知道自己,偷偷摸摸地把自己叫来干什么。
忽然裴籍想起,听人说宫里的女人大多孤寂难耐,整日地除了太监就是宫女,要是见上一个男子,眼里能冒出火来,恨不得一把抱住。莫非这些日子皇上光宠着萧淑妃了,皇后耐不得寂寞,要找个小伙子干那事解解闷?一往这边想,裴籍就按不住心下狂跳。自己二十出头,却还未品尝过这种滋味,没想到一上手就是皇后,真算天下第一艳福呀!只是让皇上知道了,可了不得。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耳旁有声脆响,扭脸一看,刚才那个太监正探出头来拍手招呼自己过去。裴籍勉强迈着绵软的双腿走进内门,但见红毡铺地,黄纱丝帘半垂,整个屋内散发着淡淡的黄晕,空气中荡漾着缕缕花香,使人精神一振,感觉柔和而清爽。
还没来得及细看屋内陈设,领路太监尖细着嗓子低声说:“正座上便是王皇后,偏座上的是刘贵妃,快些跪拜。”
裴籍慌忙低头跪倒,口称:“叩拜娘娘和贵妃千岁。”
一个柔声中略杂几分清脆的女人声音在头顶响起:“这位就是裴黄门了?免啦,徐公公,给裴黄门看座。”
裴籍礼数周全地再次拜谢一句,爬起来侧身斜坐一旁的矮椁上。
“嗯,知礼知节,确实有眼色,难怪圣上如此喜欢他,连那几个平素打得火热的太监都晾在了一边。”女人的声音中有几分得意。
“还是姐姐眼力好,这人既然整日与圣上厮混。对圣上的脾性比咱们还清楚,问问他准有好办法。”另一个声音更柔和,随声附和道。
裴籍听她们自顾说话,大着胆子抬眼皮望去,见正座上王皇后身披彩霞大红宫衣,发髻高耸,斜插金簪,脸色雪白,淡眉沿凤眼高高挑起,妩媚中又有种说不出的雍荣华贵。身旁的刘贵妃则身材略略瘦小,脸色也更红润些,她穿件薄纱的淡色宫袍,轻盈秀气。
见两人都在座,裴藉立刻意识到,刚才怀疑皇后要拿自己解闷的想法纯属想入非非,不免有几分可笑。那么她们找自己来要干什么呢?
猜思不定时,王皇后开口了:“裴黄门啊,哀家早就听徐公公他们说你办事妥当,脑子活络,皇上眼下最信赖就数你了。哀家有件事想问问你,要是你知道呢,千万别瞒着不说出来。哀家和贵妃都是看中了你的,完了之后呢,赏赐自然少不了。”
裴籍忙站起身来,插手喏喏连声。
偏坐一旁的刘贵妃咯咯笑道:“看看,越夸越来劲了不是?裴黄门,皇后向来宽厚待人,你也不必拘束,坐下来好好回话就是。”
裴籍被这一笑打消了些许不安,忐忑地坐下静听他们说话。
沉默片刻,王皇后慢悠悠地说:“裴黄门,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皇上不知在哪里遇见了个下三烂的宫娥,倒一下子给迷住了。还封个什么萧淑妃!他们整日打得火热,皇上干脆连早朝都不上了。哀家和刘贵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则国家不可一日无主,皇上让这小妖精迷住,国事荒废,如何对得起大唐祖宗?再则皇上自幼便体弱多病,怎禁得起这样日夜折腾,依哀家看,这萧淑妃哪里是什么淑妃,分明是美女蛇,非把圣上骨血榨干了才肯罢休!”王皇后越说越气,到最后嗓音竟有些嘶哑变调。
“皇后说的都是实情,不是俺们姐妹争宠,实在不忍心看那妖精祸国害君,裴黄门,你跟随圣上也有些日子了,圣上脾性也摸得差不多,俺们见圣上整日忧忧闷闷的,这才让那妖精钻了空子。你说圣上到底有什么心思?”刘贵妃忙跟着邦腔。
听罢刘贵妃的话,裴籍心下霍然开朗,紧张之气一扫而光。暗想十个妇人九个妒,看来皇后刘贵妃也比平常人家强不到哪儿去。她们既然有求于己,那自己还何俱之有?!她们要是知道引皇上遇见萧淑妃的就是自己,脸色还不定会怎么变呢!
裴籍挺直腰板,大着胆子正视她俩几眼,想一想慢吞吞地说:“娘娘,贵妃,在下只不过是一介刚上任的微末小官,虽说蒙皇上错爱,比别人多跟随几日,可皇上九五之尊,他的脾性,别人如何猜测得出?再说皇上富有四海,他要干什么,在下实在难以左右。”
“行啦,行啦,别在这里遮遮的掩掩的了!”王皇后听他唠唠叨叨,忽然不耐烦起来,皱起眉头抬高声音说。
刘贵妃见皇后发火,生怕裴籍下不来台,冲她使个眼色,放柔声音说:“裴黄门,娘娘全是给那小妖精气的,你仔细想想,皇上都喜欢那小妖精什么,能有什么法子把皇上从小妖精那儿抢回来。”
裴籍见状知道王皇后已是心急火燎,再吱唔下去好事便会变成坏事,紧锁双眉低头沉思一会儿说:“娘娘,贵妃,小臣虽说跟随皇上没有多少时日,不过皇上的心思倒也略微琢磨出一些。记得前些日子,皇上刚宠上萧淑妃时,小臣传旨让御膳房备筳为淑妃接风时,不经意中听皇上说淑妃身上有股神韵,颇似当年武媚娘。据小臣想来,皇上怕是思念那个叫什么武媚娘的太甚,以致于移情于萧淑妃了。”
“啊,武媚娘!圣上居然还想着那个武媚娘!”王皇后和刘贵妃同时惊呼出声来。
“娘娘,贵妃,武媚娘是个什么人,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其实关于武媚娘,裴籍听的传闻也不少,不过灵机一动,佯作什么也不知晓。
看裴籍懵懂无知的样子,王皇后果然得意地笑笑:“裴黄门也不是外人,哀家索性与你说了罢,只是不要传出去。那武媚娘原是太宗朝的才人,曾受过太宗临幸。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一来二去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小沾连上了,二人打得火热,但碍于他父皇情面,也只能偷偷摸摸。太宗驾崩时留下遗诏,凡是他临幸过的皇妃宫人,一律赶出宫去出家为尼。武媚娘自然也不能例外,出宫去感业寺当了尼姑,谁承想当今天子虽然身体羸弱,却是个多情的种子,对那武媚娘仍念念不忘。”
“哎,姐姐,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刘贵妃在一旁似听非听,忽然惊喜地尖叫一声,看看对面的裴籍和旁边侍立的徐太监说:“既然皇上是因为想什么武媚娘而宠上了那个小妖精,咱们不妨来个一物降一物,让皇上召武媚娘进宫,武媚娘一来,小妖精自然就得坐冷板凳。”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王皇后拧眉若有所思,“不过怕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到时候扳倒一个萧淑妃,再来一个…”
刘贵妃不等她说完便咯咯地笑起来:“姐姐多虑了不是?咱们主动请皇上召武媚娘进宫,就凭这一点,武媚娘也得一辈子把咱们奉为主子,再者说她是先帝临幸过的,名不正言不顺,即便现在进得宫来,心也是虚的,比起那姓萧的小妖精来自是不同。姐姐,我看这是个好主意。”
王皇后闻言抬头看一眼裴籍:“裴黄门,你以为如何?”
裴籍虽在前廷宫禁混迹不久,也深知内宫的混水不好乱趟,忙莫衷一是地连声说:“还是娘娘和贵妃圣明!”
刘贵妃满脸得意,喜形于色地说:“不是裴黄门提醒,还真想不到这一层呢!”
王皇后迟迟疑疑地,末了立起身说:“也只好如此了。咱再合计合计如何让那个武媚娘进宫…裴黄门,今日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赏赐自有徐公公安排,”说着又冲徐太监说道:“徐公公,你且领裴黄门沿原路回去,小心避开宫女们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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