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节 朝堂失利与边塞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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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朝堂失利与边塞建业
裴行俭仍然没有很彻底地清
醒过来……西州就西州罢,
反正那里已经有人居住,再
多自己一个也没什么大不
了的……朝中要掀起一次
巨大风暴了……这个风暴
或许会吞噬许多人……那
么自己的兄弟子侄们会受
到怎样的冲击呢,他有些
吃不准。
一连几日,许敬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底涌起的阵阵狂喜简直难以压抑。他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能够见风使舵,在关键时刻另选新主,重寻登天的路,并且这种追寻开始收到效果,他在朝堂之上公开推武则天为皇后的事情,早已传入武则天耳中,薄暮时分,有内宫太监悄悄来到许府,面谕武则天谢意,并且还赠送三支高丽参和一套御制文房四宝。
长期受长孙无忌等一班执政大臣压制的许敬宗,颤抖着手捧过金雕盒子,抖动嘴唇久久没能说出话来。他忽然觉得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终于象埋于深山中的玉璞一样要被慧眼识宝的人挖掘出来,如果再能经过一番细琢精雕的话,大放光彩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送走武则天的贴身宦官,许敬宗微驼了多少年的背忽然感觉奇迹般地直了起来,他在屋里坐卧不宁,似乎很想做点事情,可又一时拿不准要做什么。
思来想去,猛然想到既然认准了这条路,就应该坚持再走下去,眼下第一件大事便是要亲自进宫谢恩,再在皇上跟前替武则天美言几句,毕竟,夸赞皇上所宠爱的美人,他还有不乐意听的?不及细想,他冲门外大喝一声:“快些儿备轿,我要进宫!”
门人正好走到正厅内,听到行敬宗一声断喝,蹭在门口有些迷惑地说:“大人,天色已晚,宫门怕快要上匙了,您这时分去…”
“哦,”许敬宗立刻醒悟过来,手拍脑门在屋里轻轻转了半圈,浮躁地在桌边太师椅坐下。门人见许敬宗神情有些异常,挪进两步支唔着说:“大人,您的好友李大人来了,在书房等着要见您……”
“是中书舍人李义府么?”许敬宗一愣,“天这晚了他来干什么?”心下想着穿过三厅来到书房中。李义府年岁要小出许敬宗几岁,再加上眉清目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不过二人都工于诗赋,经常在一起吟咏诗文,彼此倒也脾性相投,是朝中人人尽知的老搭档。
然而刚进门,许敬宗便看到李义府一改往日心高气傲精神抖擞的模样,双眉紧皱,眼圈泛红,似乎刚挤过几滴泪。
许敬宗见状又是一愣,不及寒暄便开问道:“李大人这番神情,莫非出了什么事?”
李义府坐在椅子上微微欠身,哭丧脸长叹口气:“唉,许大人哪,小弟这么晚了急急赶来府上,是要向你辞行的。”
“辞行?”许敬宗没有反应过来,站在一侧椅子前没坐下去,几分惊讶地反问一句。
“唉,是辞行,”李义府无精打采地半垂着头,嗓音有些打颤,眼圈愈发泛红,“下官也不知因为何事得罪下长孙太尉,忽然要将小弟贬为壁州司马。小弟想着壁州离京城千里之遥,加之那里穷山恶水,过不几年骨头就得埋在那儿,恐怕再也难以返回京师,再不能与敬宗兄凭栏吟咏诗文,同桌切磋词赋,故尔急匆匆地来告诉一声,也算是聊表心意罢。”说着又是无奈地一声长叹。
许敬宗心头一惊,“有圣旨贬斥朝官,我怎么不知道?几时下的旨?”
李久义府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圣旨还未颁下来。”许敬宗“嗨”了一声笑骂道:“义府弟呀,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既然没有圣旨,你凭什么知道?八成是谁戏弄着你玩吧?!”
李义却笑不出来,依旧苦着脸说:“虽然圣旨尚未下来,不过我已经在中书省看到了草诏,遭到贬斥的还有几个人,名单是长孙太尉开列的。”
许敬宗闻言突地一阵心跳,不过随即便平静下来。他知道名单上肯定没有自己,如果有,李义府早就告诉自己了。不过想想仍然心有余悸,这次没有,那下一次呢?想到上回自己在朝堂上公然驳斥长孙无忌,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秋后算账是必然的。若是下次自己突然被贬斥到荒远地方,不仅新寻的路子白废,怕是这一辈子也会就此完结了。不行,这头一回就不能让他得逞!
“长孙无忌身为国舅,自恃有拥立大功,实在太独断专横了。”许敬宗匆匆想过一遍,镇静地在椅子上坐下,看看李义府说,“事到如今,也未必就束手待毙,人算人算不死,天算人人必死,义府老弟既然提前得了消息,未必不是天意,若是能碰碰运气的话,不但可以躲过贬斥这一劫,或许升官受重用也拿不准呢!”
“噢?敬宗兄有何妙策,快给小弟说说看,这半天来我都快愁死了,实不相瞒,刚才出门时,家小们正哭闹不休,还未离京师,眼看着就要家破人亡了!”李义府听许敬宗口气,绝处逢生似地精神一振,两眼熠熠放光。
许敬宗慢条斯理地捻捻几根短须,满脸的折皱舒展开来,幽幽地说:“义府老弟大概也知道,当今圣上宠爱武昭仪,意欲废去皇后,改立新中宫,却因为长孙太尉一般人的百般阻挠蹉跎难行。此刻圣上和武昭仪急于寻求大臣支持,若义府老弟能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奏上一本,说皇后当废,武昭仪当立为后,那必然能受到圣上和武昭仪的赏识,这样一来,岂不就转祸为福了?!”
“可是,若王皇后到底也废不去,我岂不就更是大祸临头了?”李义府将信将疑犹犹豫豫。
“放心,”许敬宗诡秘地一笑,“武昭仪这个女人,老兄倒是了解几分,王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中宫易主只是迟早的事。老弟呀,官场如赌场,能押上一张好牌,那可是几辈子都享用不尽呀!”许敬宗话锋一转,仗义地拍拍胸脯,“那咱就二人联名上书,是福是祸,由咱俩担着!”
“好!”李义府向来相信许敬宗比自己聪明,喜滋滋地拍案叫道。可未等手缩回来又犯难地说:“好是好,可惜多少年来的规矩,大臣奏折都得经太尉之手传于圣上,咱们这样岂不是飞蛾扑火?”
许敬宗不以为然地笑道:“还亏义府整日饱读诗书,此刻真是急糊涂了,疏本可以叩阁直接递呈圣上,你难道忘了?!”“对,对!”李义府恍然大悟似地连连点头:“今夜正好轮到小弟值日,叩阁方便的很,那就事不宜迟,小弟这就写联名奏折”
“还有,长孙太尉可以肆意贬斥朝廷大臣,咱们在奏折上也借机贬斥几个他身边的人,借人灭灭的他的威风。”窗外渐渐黯淡下来,有仆人打着火石点上烛台,许敬宗盯住跳跃的火苗,恨恨地说。
“行,不过象韩遂、禇遂良等几个老臣,怕一时扳他不倒,倒是裴行俭极力主张保全皇后,不妨就拿他开刀!”李义府仔细想想说。
“嗯,那就拿裴行俭开刀,在折奏上狠狠写他几句不是,叫皇上将他贬得越远越好!”许敬宗挥着手极其痛快地说着,一面抬手呼人拿纸拿笔。
奏折不是很长,写惯了诗赋的李义府几乎想都没想,急切间一挥而就。然后望着这张押上身家性命与前程的纸,抖抖地递给许敬宗。“好,圣上欲易皇后,武昭仪正愁没人帮腔,咱这个疏本上去,保管他们如获至宝。说来也是,饱时一斗,饥时一口嘛!”许敬宗看得很认真,满意地点着头,差人套好马车,二人直奔中书省飞驰而去。
出府门穿过几条横街,再往前走,就是顺天门了。二人下车进到门内,顺天门东侧便是中书省的值宿衙门。二人进得屋内,李义府从袖中抽出奏折,凑近灯笼再看一遍,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才放下心来对许敬宗点一点头,小心冀冀地放回袖中。
喧嚣了一天的长安城逐渐沉寂下来,夜色已经十分浓重了。二人在狭窄的衙门外厅坐会儿,又站起来,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事到临头,忽又有些怀疑,迟迟下不了决心去叩阁求见。
二人迎着寒风站在门外,仰望满天闪烁不定的星斗,方才的狂热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谁也迈不开脚步走近森严凛人的宫城大门。忽然有黄红绢灯从承天门晃晃悠悠直走过来,李义府眼尖,先叫道:“裴黄门,你怎么在这里?”
裴籍穿一身锦绣棉袍,拖着发胖的身躯走近些,看清是二人时,咧嘴笑道:“原来是二位大人值宿,在下近日调进宫城内任职,专司承天门出入,怎么,大冷的天站在这里干什么?”
李义府犹豫一下微鼓起勇气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想觐见圣上。”“噢?”裴籍一愣,“这么晚了,圣上怕已安歇了,若没什么急事,就等明天朝堂上递折子罢。”
“有急事,有急事,”许敬宗也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顺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裴籍手中。“对,我们要奏请皇上…”李义府急急跟上地说,却被许敬宗暗中一踩脚尖,打住话头。
裴籍顺势将沉甸甸的银子滚进衣袋中,不动声色地笑笑。进京几年来,这种金银交易的事情早已由最初的惊慌不安变得见怪不怪,自自然然了。虽然他从未给叔叔和奶奶们说起过,不过家中生活日益的奢华已叫他自鸣不已。
“不瞒二位说,圣上现正在武昭仪的就日殿中,守门的宦官在下都熟识,代为通报倒是可以,准不准觐进就得看二位大人造化了。这样吧,奏折先叫我拿过去,代为转奏,二位先等一等,看圣上是否传见。”
看裴籍慢悠悠走远了,李义府长出口气:“这家伙倒挺机灵,一进朝便围着皇上皇后转,全不似他几个叔叔那般古板。”“钱眼里的机灵鬼,”许敬宗点点头,“咱们要参他的叔叔,他去乐意代劳,以后若是说起来,岂不是个绝妙的笑料?只是老弟也未免太大意,差点儿说破,毕竟人家是亲叔侄,灰比土热嘛!”
就日殿中高宗李治已经与武则天调笑了好一阵子,渐入佳境之际,便欲解衣上榻。屏风背后闪出个小太监,上前扑通跪倒,双手捧上奏折道:“启禀皇上,有大臣叩阁递本!”李治颇不耐烦地皱皱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扔到一边去,明日朝堂上递进好了!”
武则天却来了兴趣,坐在榻前伸手接过折子打开,未看两行,忽然呀地一声抑制不住满脸喜色。李治虽然急于行事,不过见武则天这副神情,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见奏折上写道:“臣许敬宗、李义府近闻皇后阴险恶毒,竟有凶残之事,实有悖妇德,大失天下民望,宜从速废为庶人。臣闻武昭仪妇德堪称母仪,且学养深厚,冒死乞请圣上顺应臣民之心,早立昭仪晋位后宫…”
“嗯,写得好哇!”李治眼色迷离地盯住武则天粉嫩的脖颈,几分讨好地说。
武则天转脸对李治说:“皇上,这样的忠臣该立刻召见才是,不然会凉了他们的心。”
“这…”李治心头正如小鹿乱撞,恨不得立刻将她按倒兴风作浪,听说又要夜召大臣,不禁有几分犹豫。
“皇上,反正人家什么都给你了,见见立刻就叫他们走嘛!”武则天立刻看出李治的心思,侧身倒在他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嚷道。李治顺势将她搂住,立刻改变主意叫道:“快去宣许敬宗、李义府进殿!”
二人从未进过内廷,胸口咚咚跳得山响,一时也分不清是惊喜还是害怕,小心翼翼地跟在提着明黄灯笼的小太监背后。回廊两侧挂满盏盏大红宫灯,不时要跨过高高的门坎,二人弯腰低头,战战兢兢,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再跨一道又宽又高的门坎进去,眼前忽然豁地一亮,就听小太监喝道:“圣上和昭仪在此,还不快快拜见!”
许敬宗和李义府悚然一惊,也不敢向前看,扑通双膝跪倒,口称“微臣叩见陛下,叩见娘娘,深夜惊驾,罪该万死!”
李治声调柔和地叫二人平身。屋内灯火通明,二人见李治身着简装和武则天同坐榻侧,重重絳帐帷幕中,阵阵微香扑鼻。“二位爱卿忠于国事,明于大体,实在忠勤可嘉,不过似此等奏折,大可不必深夜叩阁。”
李义府二人闻声又拜倒在地道:“圣上恕罪,非是微臣有意惊驾,实在奏折须经太尉之手,怕不能转呈御览…长孙太尉不知何故,要将微臣贬出长安,只怕再迟两天,微臣一腔肺腑之言便无从面奏圣上,故尔…”
武则天身披大红宫袍,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问:“朝中倾心立昭仪为后的大臣可还有?”“启禀娘娘,”许敬宗忙抢着奏道,“朝中拥立娘娘为后的大有人在,只是碍着太尉等一般老臣的余威敢想而不敢言。”“还有裴行俭,他也曾附和太尉面斥拥立娘娘之人,”李义府惟恐落后,也急急答道。
“唔,”李治看看武则天,“李爱卿,你就留在京师中,和许卿等人多通声气,废立之事,还须你等上疏上言才是。”“臣等叩谢皇恩,叩谢娘娘,”二人知道大功告成,一块石头落地,忙知趣地趋身退下。
走出就日殿大门,许敬宗颇为得意地笑道:“老弟,怎么样?”李义府深深吸口凉气,忽然自信地吐出一句:“敬宗兄,日后的天下必然是昭仪与我等的天下!”
虽然由于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觐见耽误了片刻工夫,李治却得到了加倍的回报,武则天在床榻之上千柔百媚,阵阵呻吟求爱引得李治**一浪高似一浪,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武则天妙不可言的躯体内,直到天色渐微明,值日太监连催几回上朝时尚且不肯罢休。
恋恋不舍之际,武则天紧紧抱住李治,娇声道:“圣上,臣妾愿意陪圣上夜夜如此,只是圣上须想个法子保全臣妾才好。”
李治不解地问:“莫非谁敢害爱妃不成?”武则天妩媚地一笑:“上有皇后废立未定,下有长孙一般大臣群议汹汹,臣妾日夜焦虑不安。依臣妾想,倒不如先将李义府、许敬宗重用起来,再将那个什么裴行俭贬得远远的,如此一来,大臣们便知道孰是孰非,再不会有人在朝堂上指责臣妾了。”
一丝难色笼上脸面,李治犹豫着说:“可是,可是圣旨颁下须经过中书和门下两省,恐怕国舅他…”武则天倦缩在李治怀中,咯咯一笑:“圣上贵为天子,难道还要他人摆布不成?!臣妾听说圣上可以使用墨敕,急调大臣出入,何不试试?”李治闻言仍在犹豫,见武则天正闪着一双美丽的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阵冲动涌上来,连声说:“好,朕即刻颁下墨敕,就依了爱妃的心愿。”
上朝的时辰早已过去,然而值日太监仍然没有进宫升殿的意思。百官挤在候朝房中,不住地呵气跺脚,有人则轻声议论着私事。长孙无忌和禇遂良等人坐在内侧中央,彼此默默地想着心事,“待会儿升殿之后,下官便第一个进谏,绝不能使后宫乱了章法,进而贻害天下!”裴行俭侍立一侧,看看几个老臣轻声说道。
禇遂良点点头:“你一谏不成,我就再谏,另外还要直斥那般见风使舵的宵小。”长孙无忌张目四望,见许敬宗站在远远的墙角,身边却没了李义府,心想李义府怕是在家中打点行装了,暗暗冷笑一声。
然而棉帘掀起处,李义府幽幽地飘然钻进来,裹入的一股冷风,穿过人缝直扑打在长孙无忌等人脸上,大家不禁猛一哆嗦。虽然没有看见李义府的神情,但长孙无忌已经预感到几分不对劲。还没等反应过来,棉帘又被掀开,更大的冷风夹杂着些许潮湿雪花溢满侯朝房,所有人惊诧地将目光投向门口。
两个小太监将棉帘拢住,内宫司礼太监高延嗣手捧诏书站在滴水檐下高声喝道:“有圣上特颁墨敕,着许敬宗、李义府和裴行俭听旨!”
裴行俭闻言愣住,待看到李义府和许敬宗已经跑到门口外跪下,才身不由己随后跟上。见三人跪好了,高延嗣清清嗓门高声宣道:“着迁许敬宗任礼部尚书,李义府擢中书侍郎,外调裴行俭任西州都督府长史,三官员即刻赴任,裴行俭可不必上朝辞行,收拾行装,三日内出京。钦此!”
许敬宗和李义府似乎早有准备,立刻高喊谢恩,叩首连连,裴行俭却在寒风中僵住。
“西州”这样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裴行俭以前倒是听说过,那是贞观十四年由名将侯君集所翦灭的高昌王国的所在地,位于天山山脉南麓东段的吐鲁番。听人讲那里常年干热的风如海涛般汹涌澎湃,素有火洲之称。该处人烟稀少,所居之民皆是卷发、碧眼、高鼻的胡番,恍若化外之境。皇上为何突然调自己去那里?都督府长史和自己眼下的长安令虽都正五品官阶,可是贬斥的味道显之又显呀!
看裴行俭挺着脖梗没动,高延倒嗣是没介意,刷地合上圣卷,在几个太监簇拥下,三晃两晃拐进朝门不见了。看高延嗣走远,众人哄地炸开了锅。每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他们三人升职和贬斥的原因,但在长孙无忌面前,没有人大着胆子向许敬宗和李义府道贺,在李义府和许敬宗眼前,也没人过来安慰裴行俭。
倒是裴行本最先反应过来,抢先走出门去,拉起呆呆跪地的裴行俭,附耳轻声说:“事出意外,哥哥大可不必如此,不妨先回去歇息一下,待会儿大殿上长孙太尉自会替哥哥周全。”
裴行俭咧嘴苦笑一下:“武氏果然发威了,谏臣诤诤之言难敌枕边柔弱之风,太尉只怕也要危及自身了…”话音未落,忽然景阳钟撞响,净鞭三下,有太监扯着沙哑嗓门喝道:“圣上御驾两仪殿!”
众人闻言不敢怠慢,匆忙整衣依次出来,鱼贯升殿。裴炎等人看看呆立一旁的裴行俭,心绪复杂,只能暗暗拱手示意。长孙无忌则气嘟嘟地鼓起眼珠子,翁声翁气地说道:“行俭你且先回去,老夫大殿上非得替你出口气!”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马车直驰进平康坊的家中时,裴行俭仍然没有很彻底地清醒过来。端坐颠簸的车中思来想去,他已经不再为自己担忧,西州就西州罢,反正那里已经有人居住,再多自己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朝中要掀起一次巨大风暴了。这个风暴或许会吞噬许多人,甚至连国舅长孙无忌也在劫难逃。那么自己的兄弟子侄们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呢,他有些吃不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庭院中瑟瑟枯枝下,难得的一派冬日暖曛。孩子们的嬉笑声隔着花格墙阵阵传来,裴行俭怏怏地下了马车,透过墙砖彻成的花格,远远便望见一群大小不齐的孩子正围在两个白发苍苍的太婆身旁,于二厅门前晒太阳。
低头想想,裴行俭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硬着头皮走过拱门,过去向母亲和婶娘请安。孩子们见裴行俭走来,忙止住笑声悄悄退到一旁。“哟,是俭儿回来了,今儿怎么回来的早些啊?”裴炎母亲笑吟吟地看着他。
裴行俭脸上一红,忙掩饰着说:“今儿…朝廷没什么大事…哥哥弟弟们都在,孩儿就先回来了。”裴行俭母亲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笑道:“看这群孩子们多灵气,赶明儿读几年书,保不住考几个状元呢!”裴行俭随手附和支唔道:“那是,那是,不过总得严加管教才成。”
千里迢迢,裴行俭终于来到西州都护。其间朝中消息接连传来,先是王皇后终于遭废,武则天如愿以偿登上皇后座。接着又有太子被废,立武则天亲生儿子李哲为太子,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般当初极力阻止废后的老臣逐一遭到贬斥,个个因身老体弱,未到贬所便死于途中。接踵而至的种种传闻,对此裴行俭只能付之一叹。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在这场横扫朝廷的祸乱中,除自己远谪西北外,家中兄弟们倒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知道,这除了裴氏系名门望族,武则天不便轻易撼动外,兄弟们如裴炎等在废后立后的争斗中尽量缄口不言,他们模棱两可的态度也起了很大作用。
“唉,圣人尚且三缄其口,祸从口出,其言不虚呀!”他暗暗感叹,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思细想这些,西城纷繁的事务正纠缠着他。
西域乃突厥诸胡人杂居之地,胡人性情刚烈,好勇斗狠,向来为是非之地。早在太宗贞观四年,东突厥颉利可汗被唐军俘获,东突厥汗国遂告灭亡,其子孙便成为唐室的臣民。此后五十余年中,倒也相安无事。除西突厥偶尔作乱外,边境很是安静了一阵子。直至高宗继位后的显庆四年,唐军突然袭击,斩杀西突厥首领真珠叶护,西突厥全境皆归属大唐,西突厥汗国自此灭亡。高宗龙朔三年,改燕然都护府为瀚海都护府。大唐在西域一带领地虽然逐年扩大,然而大小番国的纷争却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止。
同对现状,裴行俭将朝堂上的争斗抛于脑后,整个心思用在如何化解各番国之间的矛盾上。本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则,裴行俭上下求索,多方调解。工夫不负有心人,几年间乱作一团的西北各部族胡人或迫于其威势,或感于其孜孜,竟然相安无事,晏然一派升平。朝中内外,大漠边陲,见状莫不啧啧称赞。
其时武则天已在朝中扎稳根基,虽然名为皇后,然而高宗李治体弱多病,近年来,又屡犯头晕目眩的毛病,以致常常不能坐朝理事,武则天索性越殂代庖,干脆堂而皇之的坐在大殿之上,接受群臣朝拜,对于军国大事,耳提面命,俨然一国之主。
虽然自己当初册立为皇后时,裴行俭曾附和着长孙无忌等人竭力反对,武则天始终此耿耿于怀,不过称颂裴行俭的疏奏接连不断,加之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该死的死了,该贬的贬了,武则天的气恨渐渐烟消云散,再想想裴炎已升为侍中,成了朝中的顶梁柱,裴氏兄弟子侄们也都各有升迁,裴行俭心中不会再有什么隔阂,便一道旨意,升其为司文卿,召回朝中。
阔别长安数载,甫进延平门,看着熟悉而有些陌生的街道楼阁,裴行俭感慨良多,斜阳正一点一点地坠入西边天际浓浓的云海中,沾着厚厚黄尘的马车汇在熙攘的街道上,裴行俭不禁有些恍惚,几分梦游的感觉涌上心头。
时值仲秋,正是大漠朔风急呼,雪花欲飞的时候,长安城中却暑气刚退,曛曛风中透出一丝凉意,令人甚是爽快。拢开车帘看着车把式在宽窄不一的街道上熟练地左转右拐,裴行俭微攒眉头若有所思地说:“干脆到太平坊那边找个客店歇下,明日一早面圣也方便些。”
驾车的老张头五十开外,本是裴行俭手下一名新兵,十余年间南来北往紧紧相随,彼此再熟悉不过,老张闻言收住手中马鞭,挪挪矮短粗壮的身子轻声说:“大人,虽说有外来大臣未曾进见皇上不得先回家的说法,可朝廷总得讲点人情吧。大人丢下家小在塞外辛苦奔波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到家门口都不能进去,还得住客店!到哪里说这个理去!”
裴行俭看着他黑中透红髭须直竖的方脸,不禁摇头笑道:“老张头啊,咱们在塞外这么多年,我都自觉脾性改了不少,你倒还是老样子!国家嘛,总得有个法度才行。咱们作臣子的,只要谨遵法约也就问心无愧了,哪里来这么多牢骚!好啦,咱们快些转过去,呆会儿天黑了可就不让在大街上走了。”
老张头仍然梗着脖子,不服气似地嘟嚷道:“法度归法度,在下总是觉得不大顺溜,再说大人家中不有老母亲么,几年啦回去瞧瞧也不多余嘛!”
裴行俭心头一震,压在心底的一缕情思忽而跃上脑际弥漫开来。是啊,高堂在侧,却不能晨昏侍奉问安,实在有愧于心啊!掐指算来,母亲已七十有五,也不知道几年没见已老成什么样子。这次回来,武则天已坐稳西宫,听说时不时的还临朝执政,霸气十足的样子分明是想踢开高宗李治自己取而代之,想想自己当年与长孙无忌、禇遂良等人曾如此激烈反对她入主西宫,当时颇看不惯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端踞要津,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唉,真不知能在长安呆多久,要是能安稳地侍奉几年老娘,该有多好啊!”裴行俭苦笑着摇摇头自语道。

老张头没听清他说什么,正欲扭脸询问,忽然眼睛一亮,手指前方大声叫道:“大人您快看!”裴行俭被叫声吓一跳,忙顺着手指向前望去,不远处清明渠上桥端处高低不一地站着好些人,正指指点点地向这边翘望。虽然暮色渐浓,裴行俭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裴炎、裴行本以及裴籍、裴伷先等人都在。
呼地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半蹲着身子使劲拍一把老张头:“快,快过去!”
清明渠畔,凉风沿着河面阵阵涌来,鼓胀起袍袖,舞动着衣衫。裴行俭通地跳下马车,兴奋地挨个打量一番,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笑意堆脸上,“咳咳”几声眼圈便有些泛红。倒是裴炎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笑道:“行俭兄弟在塞外浪迹这几年,怎么反倒还不如以前豪爽了?!这倒叫我想起一人个写的一首诗来。”
“谁?写的什么诗?”裴伷先正在太学读书,整日价吟诗作赋,一听便来了兴趣。“就是你行俭叔曾提到过的大才子华阴人王勃,他写过一首送别诗,其中有两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小沾巾’。正应该送给你行俭叔,不然他眼泪都该滴下来了。”说得众人拊掌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裴行俭长舒口气:“虽然兄弟子侄们一别这么多年,不过大家面目都还没变,除了伷先长高许多外,其他人还和当初走时一样,这下我也放心啦,咳,全当哪儿也没走,睡在炕上作个大梦罢了!不是人常说万事转头空,百年随手过嘛!”
“行俭弟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大家也都不必伤情,”裴炎笑吟吟地说,“不过还有人面目没变,也有人面目大变,行俭弟,你且看!”说着转身一摆手。裴裴行俭这才看清他们身后还放着两顶绿呢小轿,青纱轿帘微微飘忽不定。轿边站立的两个奴婢闻言慌忙将两顶轿的帘子同时掀开。
一个半大小孩迫不及待地从轿中窜出来,手中拉着一个夫人的衣袖,正怯生生地向这边张望,裴行俭心头一震,这不正是心底深处朝思暮想的妻子库狄氏和儿子裴光庭吗?!
有一刻他冲动着想冲过去拉住他俩仔细看看,但碍于众人在跟前,他勉强忍住,竭力掩饰着脸上的神情。裴光庭比起几年前来明显长高了许多,瘦瘦的身子顶着颗大脑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母亲的催促下蹭到眼前期期艾艾地叫声“爹爹”,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朵跟。裴行俭几分怜惜地盯他一眼,正要张口叮嘱几句,忽听裴炎大声说:“行俭弟,你快看这边轿子里是谁?
众人闪到一侧,裴行俭清楚地看见北边小轿中颤颤微微地互相搀扶着走下两个老太太,苍苍白发在沉沉暮色下分外显眼,裴行俭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顾不上多想,甚至顾不上细看,紧走两步扑通跌倒,口中连叫:“婶娘!”“母亲!”话语中夹杂着浓浓的哭音。
裴炎母亲走在前边,弯腰将他扶起来,仔细端祥一下回头笑道:“嫂嫂,咱们老婆子了都还没怎么着,我侄儿一个堂堂命官倒把持不住了!”行俭母亲见状正伤感不已,闻言破涕为笑,嗔怪着说:“就是,眼下满京城传闻你能把胡人治理得服帖服帖,都还想着你不定是铁人铜人呢,这下可好,大街上哭鼻子,叫人传出去,可不折杀了半世英名!”
众人闻听又是一笑,裴行俭见两个老人仍如过去一般开朗,心情一下好出许多。顺势站起来,悄悄抹把眼睛。站立着闲聊几句家常,彼此完全放下心来,看着夜色昏沉,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估摸着街鼓快要敲响了,裴炎大声对众人说:“时候不早了,待会儿街鼓敲响,坊门便要关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罢,反正明日觐见后便可以大小团聚了。”
见众人答应着纷纷进轿上马,裴炎轻轻扯一把裴行俭,将他拉到桥墩旁轻声说:“行俭弟,你在塞外几年,朝中事情恐怕不大清楚。现如今武皇后经常临朝,与圣上并称为天皇天后,你大概也听说过。为兄以为,既然做臣子的,当以国事为重才是,至于皇家宫闱私事,还是少插手为好。长孙无忌等人被贬斥而死,便是血的教训。只要不关乎国运,得过之处且得过吧。弟性情刚烈,向来眼中揉不得沙子,为兄不得不先叮嘱一下。明日朝堂上若见武皇后在座,千万不要大惊小怪,更不可任性乱说。”
说着话语一转,看看两侧,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女人可不简单,日后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咱们应小心应付才是,行俭弟切莫大意,朝堂上的争斗并不亚于塞外的真刀真枪啊!”
裴行俭心中略一诧异,暗想朝野都说裴炎诤诤铁骨,敢争敢谏,现在却对武则天如此小心翼翼,看来事情并不简单,也许这次赴京,除了能见到亲人外,反倒不如在塞外大漠放纵自如了。
急切间胡思乱想着,抬头正迎住裴炎期待的目光,裴行俭不置可否地默默点点头,“朝中正用人之机,况且我是领班大臣,武皇后断不会为难于你。好了,明日小心些便是,下朝后我安置宴席,全家团聚庆贺一番。”裴炎拍拍肩膀,转身跨上马走了,裴行俭望着他们模糊不定的背影发愣,老张头连唤几声才回过神来。
重新回到京师,一家欢聚自不待说。不久裴行俭被任命为吏部侍郎,算是对他这些年来稳定西域的表彰。欢快而平静的日子总是在不觉中过得飞快,其间经历了武则天在朝中站稳脚跟,经历了老人丧葬的大悲。但这一切都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不经意间对着铜镜仔细端详时,丝丝白发才突然让人想起,转眼便过了这么多年。
一连几日,武则天心绪复杂,颇有些喜忧参半。历尽艰险磨难,终于登上了皇后宝座,倏忽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当时的兴奋与激动早已化作去烟,接下来便是朝内朝外应接不暇的各类事端,高宗李治体弱多病,近年来更是日甚一日,以致不能在早朝时端坐龙椅上装装样子。偌大的须弥座上仅剩下武则天一人,简直成了实际上的皇帝。
对此武则天颇感自得,一种天降大任的威严笼罩着身心。每当堂而皇之地于丹墀之上看众大臣高呼舞拜,听他们接连奏事时,武则天便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她常常想,也许李治死后,我便可以当几年真正的皇帝?
然而烦心的事也接连不断。特别是近来,四月间河南河北久旱不雨,赤地千里,焦灼的土地如龟壳般裂痕斑斑。饥饿的灾民扶老携动散逃窜,大江南北为之震动哗然。不出一月,瘟疫紧随饥荒而至,通衢大道和田间小径上,庾毙的尸体随处可见,瓦蓝的天空看不到一丝云彩,白花花的阳光下成片的乌鸦不住盘旋,凄厉的哇哇声直传天外,刺耳得叫人揪心。
面对天灾,朝中大臣们很多人顺理成章地将其归咎于**。于是她这个坐在大殿宝座上的女人便成为暗中指责的对象。“牝鸡司晨,全乱人伦,难怪天要降灾。等着瞧吧,不定还有什么祸事呢!”
或许是猜疑成性,每次大殿上朝会时,武则天耳畔总会响起这样如细蚊般的嗡嗡声,虽然大臣们个个面色肃整,但是透过他们飘忽不定的眼神,武则天仿佛看到他们一颗颗不那么安分的心。然而武则天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她努力寻找着种种机缘来改变这种情形。
可是天灾未过,**却真的接踵而至。遥远的西域更西方,矗立在高原上的吐番趁机出兵侵扰边庭,他们的马队在辽阔的草原上纵横,进进退退,似波浪般往复攻击,令边兵防不胜防。大量财物和妇女就这样被掠夺而去,告急文书雪花般飞报朝廷。
武则天再也沉不住气了。她想应该借机会显示一下大唐的威风,也可以凭自己的风采堵住大臣们的嘴,虽然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但她充满自信。在她的授意下,高宗颁下圣旨,于仪凤三年正月初四,天后武则天登上含元宫光顺门的城楼,代替高宗接受文武百官及各国酋长、使节的朝贺。
为了这一天,武则天精心装扮一番,她身着深青袆衣,装束上简直如同天子。缓步登上城楼时,她神情庄重严肃,白皙的面孔熠熠生辉,飘逸的秀发墨如黑漆,通体上下彩绣辉煌,凛然一股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
含元殿前的丹陛下,百官和各国酋长、使节依次排班站立,随着司仪太监一声嘶哑的吆喝,纷纷跪拜叩首。武则天微微抬头,看见彩旗飘扬处,黑鸦鸦跪拜的人群从脚下经含元们、沅顺门、直达丹凤门,高呼“万岁,”“千岁”的声音沿廻廊索绕,久久不散,煊赫雄壮的场面极大地兴奋着她,一种眩晕而飘飘欲仙的感觉自头顶传到脚下。
可是突然间她一愣。就在齐刷刷跪倒的人丛中,有一个人却挺胸而立,直视着她。武则天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人身材高大,满面髭须,青色彩衣斜披左肩,分明是个胡人使节。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人全匍匐在脚下,如鹤立鸡群一般,显得特别刺眼。
许多跪拜已毕的大臣和胡人酋长们也注意到了,他们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武则天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好奇观望的眼神如芒刺般纷纷飞来,扎歪歪的浑身不舒服。她匆匆思索片刻,摆手叫过一个太监,命他将那人带到城楼正下方,她要亲自问话。
那人倒不客气,迈大步穿过人群,直走到城楼下方,抬脸冲武则天微微一鞠躬后,仍挺胸而立。
武则天尽量使声音平稳些,缓缓问道:“你是何方使节,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连跪拜之礼都不知道么?!”
“回禀天后娘娘,”大汉嗓门洪亮,粗犷的声音传出老远,“在下是吐番国派来的使节,素来不习惯中国礼仪,只知见到主人要鞠躬,跪拜叩头的礼数在我们吐番是没有的。”
武则天心头腾起一股怒火,虽则自己出身低下,但二十多年了,早年那种屈颜忍辱的感觉早忘得一干二净,满眼都是唯唯喏喏,低声下气,象这种敢于直接顶撞的话语,她象是第一次听到一样,心中的不快特别强烈。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她沉住脸不动声色:“你既然是吐番特使,必有些学问。中国有句话语叫作入乡随俗,换句话说,就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见什么庙拜什么佛,你没听过么?”
大汉脑袋一偏,振振有词地接口说:“天后娘娘,我虽然不敢说有什么学问,但知道中原大国,最讲仁义和诚信,为何却要口出谎言,欺骗我这远方来的小国使臣?我们国王想与大唐结亲,求娶天后的太平公主为妻,你们为何要欺骗我说太平公主出家当了女道士?堂堂大国公主,放着富贵不享,哪有出家当道士的道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武则天长长舒口气。她想起来了,前几天吐番使者来到朝廷,由中书令李敬宗负责接待的。吐番提出停战的条件是将太平公主嫁给当下的吐番国王芒松芒赞,武则天听到禀报后又生气又可笑:“太平公主是我最小的女儿,整日价娇滴滴的玉人儿一般,岂能远嫁给你们这些吃生肉的蛮汉?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她仍不恳彻底激怒吐蕃,以免落得个内外交困不好收拾,便叫李敬玄扯个谎,胡乱应付说早在七年前,公主的外祖母太原王妃离世,为报答她生前的慈恩,太平公主已经出家为道,日日诵经超度亡灵,因此不能犯戒通婚。
“你这蛮汉,还亏你是使臣,见识这般浅薄!”武则天提高声音,语调颇为严厉,“我泱泱大国,岂会欺诳你这蕞尔小邦?太平公主确已出家为道,你难道还要亲眼看看么?!”
大汉仍然不依不饶,歪着脑袋冲城楼翻翻眼皮:“确有这个意思,若天后能立刻召太平公主出来,果真是个道士的话,我才好回去有个交待。”
武则天撇撇嘴角冷冷一笑:“当年我大唐将文成公主下嫁于吐蕃,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这些蛮夷之辈,不知进退,反而变本加厉!也好,太平公主就在城楼上的阁子中,转眼便可走出来。不过你这汉子听着,若公主没有出家,大唐的威仪自然扫地,即便公主出家为道了,堂堂公主为你所迫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面,你叫本后如何向你身后的大唐臣子们交待?!”
“这…”大汉略一犹豫,随即硬绑绑地说,“若公主没有出家,当下便由我带走,若真的出了家…要杀要砍随你!”
“好!”武则天在心中暗暗冷笑,狂妄无礼的吐蕃,今日该煞煞你的气焰了!她腾地站起身,“列位酋长、使者听仔细了,吐蕃实有不臣之心,今日又大庭广众之下苦苦相逼,到底大唐讲不讲诚信,须臾便见分晓!”说着吩咐身边侍立的上官婉儿:“去,到阁中叫公主出来,要快些,省得他们说咱们作了手脚!”
上官婉儿答应一声,挪动脚步转身进到身后城楼上的阁子中,边庭各国的酋长和使节们敛神屏气,好奇地盯着城楼。众大臣却紧张不安,不知武则天卖什么关子。有大臣互相咬舌头窃窃私语,“没听说太平公主出家作道士呀?你知道么?”被问的一方懵懂地摇摇头,“既然没出家,大庭广众的又赌誓又让看,莫非…糊涂了?”“禁声,快看,公主出来了!”
阁子大门轻轻开启处,几名宫女首先走出,随后拥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虽然婀娜多姿,却穿一身丝锦织就的青蓝色道袍,衣袖随风飘舞,乌发梳成高高的大髻,戴一顶镶七宝的黄金道冠,更衬得面如润玉,宛如仙女驾风而降,引来一片啧啧称赞声。太平公主手执拂尘,冲武则天又躬身下拜,口呼:“拜见母后,”然后侍立一侧。
武则天满意地点点头,暗暗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而得意。就在李敬玄禀报过后,她便让太平公主时时穿上道袍,还将颁政坊中的公主府改名为“太平观”,本来是想迷惑其他部族小国酋长和使节的,没想到在这里却派上了用场。
“抬起脸来看看,这位女道士就是太平公主!”武则天话语中夹杂着嘲讽和气恼,“你以为泱泱大唐也似你吐蕃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么?!好啦,今日有言在先,本后也不须多说,你即便现在就死,也不必觉得冤枉了!左右,将这不懂礼数的蛮汉与我拿下!”
话音未落,冲上来几名禁卫军,三把两把扭住大汉,那人死命挣扎,口中大叫道:“我是吐蕃使臣,你若杀我,定叫你边庭片刻不得安宁!你…”
咆哮声中,场面顿时有些混乱。各国酋长和使节不禁面露狐疑之色,私下里悄声议论。武则天看在眼里,心头突地一动,正欲发话,有个大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楼下,拱手高叫道:“娘娘,今日喜庆大吉的日子,万不可动刀伤命,吐蕃使节的事情,还是朝堂之上议决的好。”
武则天探头向下看看,对身旁的上官婉儿笑道:“原来吏部侍郎裴行俭,哀家想来别人也不敢这般大吵大叫,也好,先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押走,明日上朝议过了再斩不迟!”转头又对身后的太监喝道:“传话过去,朝贺已毕,赏赐他们筵宴快摆出来!”
裴行俭回京后被任命为吏部侍郎,至今也有些年头,但由于在西州磨练的缘故,身材更显得粗壮而结实。赐宴虽然丰盛,但他没有吃出个什么味道来。看到别人大嚼大咽,镶银的酒杯中盛满醇香美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肚里,他忽尔想起绛州闻喜老家的来信,信中提到年关将近,河南河北的灾民却源源不断地涌入山西。裴府老宅连设几个粥棚,仍不过是杯水车薪,朝廷的赈灾粮款七折八扣,始终到不了百姓的手中,最后由老宅中的本族叔叔写道:“侄身居京官,当一心为百姓所想,使下情上达于圣上,万不可尸居其位,以损裴族声望…”
此刻坐在绿呢马车上,狂饮滥食的场面和具具饿倒地尸体仍交错出现在眼前。“万不可尸具其位…”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时,车身突地一晃,车夫轻轻掀开车帘道:“大人,已到家了,您看,公子接您啦!”
裴行俭略略答应一声回过神来,探身跳下马车,一个小伙子几步上前,拱手弯腰叫声:“爹爹回来了。”“唔,”裴行俭看看眼前这个身材已超过自己半头,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痕迹,通透着勃勃朝气的年轻人,“光庭啊,今日的功课可曾用心做完了?”
“爹爹放心,孩儿不敢有丝毫马虎,”裴光庭讨好似地笑笑,“明年便是开科之年,孩儿想来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裴行俭却没有笑,低着头慢慢向后庭走去,“爹爹,前年考中的进士王剧和咸阳苏味道来了,正在书房等您,还带来个…”脸色微微一红,闭嘴打住话头。
裴行俭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穿过拱门向书房走去。看看铅灰色的天幕下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院子正中一潭池水早已干涸见底,颇有些感慨地说:“王剧和苏味道俱老成稳重,又博学多才,是当世难得的后进贤良,你当留意向他二人多多求教才是。”
“爹爹,王剧固然有才,不过孩儿听说他弟弟王勃那才是当世大才子呢!王勃和杨迥、卢照邻、骆宾王的诗文,太学里的学生每日必诵,无不交口称赞…”话未说完已到门口,裴行俭摆摆手打住,看裴光庭从身后紧跑两步上前掀起厚厚的棉帘,迈步走进。
王剧和苏味道都是三十出头,王剧身材瘦高,苏味道略显短粗,见棉帘掀起处裴行俭大步进来,忙上前口呼:“恩师。”裴行俭手抚短须笑眯眯地招呼二人坐下,又吩咐捧上热茶,寒暄几句,裴行俭依次看看二人说:“大冷的天,你俩跑来,是否有什么事啊?”
苏味道欠身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昨日王剧兄自家中走至学生住所,闲谈之间提到恩师身居吏部侍郎,于后进之士多有提携,我等就受益匪浅,忽然想到多年未见,年中好闲遐无事,便顺道过来拜见。”
裴行俭坐直身子爽朗地笑道:“如今朝中事端颇多,头绪复杂,整日忙得昏昏沉沉,不觉间已近暮年啦!二位沉稳练达,将来必有大用,还当好自为之呀!”
王剧在座上拱手道:“恩师健步如飞,声若洪钟,并无半点老态,于国于民,定当更有一番作为。晚生若能有机会追随恩师,那才是三生有幸呢!晚生有一小弟王勃,善诗能文,只是为人疏狂些,若能得恩师赐教,日后功业怕会远胜于晚生。”
裴行俭敛住笑意,正色说道:“先贤诸葛孔明曾说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为学问者必当先器识而后才艺,若徒有才艺,则若有肉无骨,终不能独立于世间。恕老夫直言,令弟王勃文采卓著,诗文传遍天下,与杨迥、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四杰,老夫早有耳闻,但观其诗文,闻其言行,终觉四人浮躁浅露,恐难享爵禄,不过人性难易,想改也难呀!”
王剧连连点头称是:“恩师独具识器慧眼,识人辩材明若有神。唉,晚生这个小弟素来恃才傲物,家父又远在岭南,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晚生已于日前给他修书一封,让他去岭南看望父亲,借此机会叫父亲来束缚一下,或许好些,”说着摇头叹口气。
苏味道见气氛忽然沉闷,打断王剧话题问:“恩师,晚生在咸阳,每日都见来京报信的驿马,莫非吐蕃侵凛得越发急了?朝廷为何不征发大军一举将其捣平?”
裴行俭见问,立刻想起刚才朝贺时的一幕,沉甸甸的心思重又压上心头,忍不住眉头一皱叹口气说:“能够一举扫平作乱番军,彻底清除边庭忧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老夫在西域多年,深知西北朔漠,地域辽阔,胡人来去无踪,游移不定,朝廷大军所到之处,往往是战不能战,退不能退,空耗钱粮,劳而无功,唉,谈何容易!况且去年天灾不断,百姓性命尚且不保,哪来多余的资财充作粮饷?事情颇为棘手啊。”
说到天灾,王剧重重一拍前额说:“哎呀,一见恩师,什么都忘了,苏兄有个表妹,千里迢迢从河南逃荒来投奔他,苏兄呢,却把她送到恩师这里来了…”
裴行俭听他说得没头没尾,疑惑地盯了苏味道一眼。苏味道脸色一红,忙拱手解释道:“哦,是这么回事。晚生在河南老家有个表妹叫苏小娥,今年方一十六岁,自幼苦中长大,心地颇为善良,全家上下莫不喜欢。去年河南连遭大旱,眼瞧着连嘴也快糊不住,她父母便托人将她带到晚生那里。嘱托晚生给她找门好婆家,也算有了终身依靠。只可惜晚生仅为咸阳小尉,官职卑下,俸禄浅薄,结交甚为寥寥。思谋着恩师身为吏部侍郎,堂上宾客如云,且大多是当世英俊,择一个小妹可依靠之人,当不为难事,故而顺便将她带来了。”
裴行俭眯着眼睛点点头:“唔,人呢?”裴光庭坐在旁侧忙说:“刚才母亲过来见到苏小姐,心里喜欢得了不得,领到后房去了。”
“也好,既是喜欢,住下来作个伴倒无妨。只是择婿之事,切不可急躁,姻缘姻缘,事非偶然嘛!一旦错定了终身,只怕生生世世都追悔莫及哟!”裴行俭热心而诚恳地说。
苏味道和王剧连连点头称是。苏味道浑身轻松地站起来说:“既是有恩师照看小妹,也实在是她的福分了。晚生离职出境,不敢久留,就此别过恩师,改日再来拜谢。”王剧也起身跟着告辞,彼此客气一番,将他们送至二门迴廊外,看他们在大门内登车而去。
穿过前院,迎面一道磨砖雕花门墙,靠西侧有两扇白粉油漆的屏门。走进屏门,正对面一顺五开间的大厅,左右各三间厢房,当中是一方整洁的小院落。平整如镜的地面洒扫得干干净净,几杆细竹环屋而立,深青色枝叶中透出冬日的干涩。
裴行俭的内室在正厅东侧,刚上台阶,隔着窗纸便听见嘤嘤说话声,间或还有人吃吃低笑。裴行俭轻咳一声,听见夫人库狄氏说:“是老爷回来了,”接着说话声嘎然而止,一阵唏唏簌簌的微响,似乎是在整理裙装,待裴行俭掀帘进到屋内时,夫人已站在卧房门口含笑看着他。
“怎么啦?”裴行俭见她笑得意味深长,故作不知地问道。
“老爷,你不是常说有儿有女才算福禄双全吗?可惜咱以前光养儿子了,未免美中不足,今儿总算物色到了一个可意的闺女,就给咱们当女儿,不知老爷可曾中意?”库狄氏看样子早已想好,说起来干净利索,也不等裴行俭答话,伸手从背后扯过一个女子,“娥儿,快拜见过你干爹。”
裴行俭抬眼一看,见眼前站立的女子身材瘦弱,新换上的粉红丝袍显得过于宽大,一张消瘦的瓜子面孔没有一丝血色,两条细细的笼烟眉微蹙,大眼睛中闪动着惊喜和羞涩。不知怎么,一阵苍凉忽然涌上心头,“这就是大唐的子民呀,天灾**将他们推天这步田地。”裴行俭在心中长叹一声,脸上却微笑着看她冲自己拜了两拜,含糊不清躲躲闪闪地叫声:“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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