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节 善善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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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善善相容
黄驼子不屑地撇撇嘴:
“年龄算什么,老夫少
妻,百般如意。你老哥
也是明白人,不老能熬
到宰相的位子上?!老
有老的好处,他会百般
照顾好菊莺呢!”
随着藩镇平定,河北大部又重归朝廷,科举选官等诸项杂事自然也成一统。河北晋州郡有个书生姓唐名璧,曾参加过举孝廉科而登入仁路,开始时任括州郡龙宗县县尉。小伙子待人诚恳,办事踏实勤勉,更有一样脾性,就是凡想做的事情任你九牛也拉不回头。凭了这种韧性,深得上司赏识,没过几年便升为越州郡会稽县县丞。会稽县离家乡相距甚远,但由于是职位升迁,唐璧仍然兴冲冲地赴任而去。
当年唐璧未曾举孝廉时,曾与同乡黄太学之女*莺订下婚约。由于唐、黄两家世代交好,双方对这门亲事自然颇为满意。只不过*莺年龄小唐璧好几岁,订婚时尚未及笄,况且唐璧正忙于科举功名,两下里也就暂且将这桩美满婚事搁置下来。
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间*莺已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有道是女大十八变,*莺幼时还不觉得特别怎样,待亭亭玉立成为大小姐时,竟如花似玉地美貌异常。并且由于出身于书香门第,诗词书画颇见名家风范,韵律更为精通,凡箫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一时间黄家出了个才貌双全的大小姐之类的说法遍传晋州城。
东风刚刚扫绿田野,尚有几分料峭寒意的初春时分,晋州刺史莫万年兴冲冲从京城回到任所。他嘴角翘得老高,颌下几咎稀须由于激动不住颤抖,淡眉下那双细眼更是眯起来几乎不见眼珠。刚迈进衙门,身上的灰尘都来不及拍打一下,莫万年便叫来管家兼师爷的黄驼子急匆匆问:“驼子,咱家养得那五个歌姬可都还在?!”
黄驼子年近五十,岁数比莫万年还大些,正张罗着给莫万年摆接风家宴,闻听此言有几分莫名其妙,暗想莫非这位刺史老爷进京给皇上朝贺新年,长时间来未近女色,饥渴得耐不住了?!那也不必如此露骨嘛!“在,都在后院练习吹弹呢!怎么,老爷现在就要听曲赏舞?”黄驼子眨巴着干瘪的小眼,试探着回答。
听说还在,莫万年松了口气,喜色又洋溢在脸上,在宽大的软榻上舒舒服服地一躺说:“听曲赏舞?哎呀,老爷我打京城一路上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地紧赶慢赶,身子骨都快散架啦,哪来那份闲心思?!”
“那…”黄驼子更加奇怪,暗说那你火烧火燎地进门先打听那五个歌姬干什么,莫非怕谁抢走了不成?诚然,这五个精心由晋州各大妓院挑选出来的小娘们个个国色天香,吹拉弹唱各式舞蹈无所不能,那也用不着这么担心哪,晋州城中,谁敢轻易打刺史的主意?!
莫万年躺在榻上斜厄黄驼子一眼,大概看出他的心思,看看屋内再无旁人,高深莫测地一笑说:“驼子,你在莫家也快二十年了,平素事事都叫你预先料着,这回你猜不透了吧?实话告诉你,本老爷这回进京朝贺,除了亲眼见到当今天子外,还得知裴度裴大人又恢复了相位,成为当朝最受器重的大员。我忽然想起来裴度征讨藩镇王庭凑时,我曾引兵相援,彼此倒有过一面之交,便拿了折子到相府拜访。不料裴大人记性真好,竟然还能记起我,坐谈半日,颇为投机,裴大人临送我出门时,还拍着我肩膀嘱咐我用心为官。如此想来,大人我只怕将来会前程无量呢!”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大人满面春风,进门便看出气色大有不同!”黄驼子堆起满脸皱纹表示笑意,还一翘大拇指,心中却仍猜不透这和家养的歌姬有什么关系。
莫万年正在兴头上,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当时我就多了个心眼。人人都知道官场只说三分话,七分须靠心领会。我反复寻思,裴大人身为万人之上的宰相,为何对我如此客气,其中是否别有深意?想来想去理不出个所以然,索性第二日借故再到相府走了趟。这次打探明白了,原来三月初三便是裴大人的六十寿辰,他是想叫我献份厚礼呢!并且还透出风来说,他对金银并不十分稀罕,倒是颇爱弄诗作曲,每日能听到可心的小曲儿,便觉十分惬意。我得了这个内情,立刻便想到咱家这五个尤物,生怕妓院那帮见钱眼开的老鸨们再弄了回去,这才紧赶慢赶地回了来。驼子你想,咱这份厚礼要是正如了裴相心意,官吏升迁全掌在他手中,他心满意足了,本老爷我的心愿,怕过不了今年也能满足了罢!”
黄驼子这才明白事情原委,低眉略略一想,几分疑惑地说:“老爷,据我所知,裴相怕不是这等人物吧?人人都说他正直廉明,既然不爱财,如何会爱色呢?!依我想老爷八成是听错了!”
莫万年闻言扑愣从榻上翻身坐起,睁大细长的眼睛说:“哎呀,黄驼子,亏你还跟了我这么多年。千变万变,官场不变,这个简单道理还不明白么?!你放眼看看,现在遍地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昂首挺胸,一个个正儿八经地样子,其实背地里捞钱渔色,死命勒索下边,拚命奉迎上头,你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做过的事情来?况且这官当得越大,卑劣心思便藏得越深,岂是你坐在家中能想得出来的?!”
虽说彼此都是老主仆,但上下还是有别的。黄驼子心中不服却又不便再争论下去,便随口问道:“裴大人六十大寿要老爷进奉厚礼,是他亲*待的?”
“哎呀,驼子,你怎么越活越稚气了!”莫万年心情正好,不急不恼,满脸哭笑不得地模样,“直接索要财物的话,慢说是裴相那般聪明绝顶的人,便是我这个刺史老爷,能说得出口么?!就拿上回弄到这五个歌姬的事,还不是你出的面,倘若我坐了大轿去讨要,那还成什么体统?!”
“那老爷如何得知裴相想要几个歌姬的呢?”黄驼子一向自诩刺史府中的智多星,这回却被莫万年如此看轻,心中老大不舒服,拉开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
莫万年觉得关子卖够了,便又翻身躺下,慢条斯理地说:“实话告诉你罢,第二日我再去相府,裴相却有事情不在府中。一个年轻管家招待了我,小伙子叫王伟,虽说年轻,来头却不小。当年裴相遭人暗算,他身边一个叫王义的护卫为救裴相被贼人砍去一条胳膊,这事你总知道,那王义便是这小伙子的亲爹。王义对裴相有救命之恩,王伟自然也是相府中有实权的人物。小伙子为人机灵,他说藩镇勾连作乱,连年征战而不能平,裴相挺身一出,不到数月便风平浪静,皇上因此特别倚重他。谁若能得到裴相器重,升迁还不是小意思?后来他又说裴相素来喜好文艺,爱听曲文,加之家人不在身边,常常看他一脸寞落的样子,若能在他六十大寿时进奉上几个特别能吹拉弹唱的歌姬,保管合他心意。你想,王伟说的话,那还不和裴相亲口说出来的一样?!”
黄驼子听到这里才不再言语,似信非信地点点头。
莫万年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复又翻身坐起:“哎,驼子,我想既是给裴相过六十大寿献的礼,五个总显得不那么妥当,须要凑成六个才好。一则六六大顺,有吉祥之意,再则正好应了六秩的数目,这样才更能显出咱诚意呢!你好好想想,从哪里可以再找出一个来,容貌技艺万万不能比这五个差了。”
黄驼子听主人吩咐下来,低头细细思谋片刻才缓缓地说:“老爷,人么,眼前倒就有一个,不但不比这五个差,说不定比她们强出一倍还不止。只是…”
“只是什么,我堂堂刺史,弄个歌姬有什么好为难的,你有话不妨直说出来!”莫万年心知有门,急忙粗声大气地叫道。
“只是人家并非哪个妓院中的尤物,是堂堂正正的体面人家小姐哩!说起这位小姐,和我倒还沾点远房亲戚。她便是城中黄太学之女*莺,人不但为晋州佳丽之冠,更是诗词书画、箫管琵琶无不精通。确是一等一的绝佳人选。只不过人家愿不愿意尚在两可。况且听说她早年已许配书生唐璧,唐璧现正在南方作县丞,一时无暇回来完婚。若是这样,人家怕更不愿意了。”
莫万年圆睁着眼睛听他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满不在乎地摆手叫道:“我当唐璧是个什么人物呢,不过区区一个县丞嘛!况且,他虽许配,却并未完婚,白白占住个美妙佳人做什么?!驼子,既然你们是亲威,这事就交与你去办,你向那黄太学讲明,他这妮子选了是去进相府的,就和进宫当皇妃差不多。将来她受了裴相宠爱,黄太学也会沾光不少呢!再说咱也不白要他闺女,你到府库中调支六十万钱,权作聘礼。怎么样,六十万钱哪,可不是小数目,这样你也不致于太为难。”
听说有六十万钱的聘礼,黄驼子眼睛一亮,弯曲的脊背也似乎猛地直立了些,脸上却显出为难的样子说:“既是老爷吩咐,我只好试一试了。”
“不是试一试,而是要一定弄到手!离三月初三没多少时候了,这事万万耽误不得!”莫万年粗着嗓门加重语气。
黄驼子受命之后,不敢怠慢,当即准备了几件小礼物来到黄太学宅中。双方虽是远房亲戚,却经年极少往来。黄太学厌恶黄驼子整日跟在刺史身后狐假虎威摇头摆尾,尽出一些不顾百姓死活的馊主意,鄙视其为人。而黄驼子也觉得黄太学不过一介书生,性格迂腐不善变通,料也没什么大用。彼此嫌弃,亲戚名分自然也就有名无实。
黄太学见这位平日里呦五喝六地刺史衙门大红人突然不期而至,并且满面含笑,手中提着一串五彩丝线捆好的礼盒,一时摸不清底细,忙寒暄着让至书房中坐下,捧上茶来。
黄驼子将礼盒往桌上一放笑道:“人都说酒肉朋友,柴米夫妻,盒儿亲威。咱这些年光顾各自忙活了,竟连盒儿也忘记往来迎送,想来实在太不应该了!老哥看上去气色颇好,家中日子倒也安乐罢?”
黄太学情知他定有别的意思,一时也不便单刀直入,打着哈哈随口应付,心头却忐忑不安,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无谎不成媒,”黄驼子脑中闪过这句常理,看看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眼珠一转继续笑着说:“许多日子不曾来往,老哥家中可有什么大事?闺女的婚事也办了吧,怎么就不告知老弟一声?”
黄太学不曾防备,拱手回答道:“哪里,小女年龄倒是不小了,不过她早年许配邻舍唐璧,人家游宦江南,一时没得空闲回来迎娶,到时候自然会请兄来坐上座。”
此话正中黄驼子的心窝,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说:“不瞒老哥说,我这回来正是为闺女着想呢!前些日子刺史莫大人进京朝贺新年,不意正碰上唐璧那小子,他也是受差进京给皇上献礼的。彼此同乡,莫大人和他攀谈几句,得知他在江南任上不仅早已娶妻,而且连孩子都有两个了呢!他那妻子便是他顶头上司之女,也随着进京观光,莫大人亲眼看见,还有小孩,大的已经能走会说了,小的尚抱在怀中。老哥还死心踏地在家中等他,岂不是白白遭踏自家闺女的青春么?!”
黄太学不料他竟说出这么个消息来,当即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说:“不会吧?唐璧小伙子一向忠厚,断做不出如此事情。想是莫大人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嘁!”黄驼子不屑地冷笑一声:“现在世风日下,人心隔肚皮,谁能认得准谁?!再说了,即便他当初确实忠厚可靠,可如今他在外作官,你没听人说,官场犹如炼丹炉,金银也变三分色。唐璧混迹官场,难保本性不变。况且顶头上司将女儿许配于他,那便是向上攀的梯子,他欢喜还来不及呢,哪有拒绝的道理?!老哥,莫大人若是在街上晃过一眼,认错人的道理是有的,可是他们攀谈了半日,那要是再认错,岂不荒唐?!老哥,人心难测哟,我要是不来,你怕仍蒙在鼓里呢!”
黄太学向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晓得他肚肠中藏着这么多弯曲花花肠子。见他觉得有板有眼,句句在理,立刻信以为真,老脸顿时哭丧下来,搓着手半天才喃喃地吐出一句:“没想到小女竟碰上这等无情无义之人,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可怜小女早早便没了母亲,原指望找个可以终生依靠,也算对得住她了,这下可如何给她说呢?再说,唐璧他家父母都已经不在,找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黄驼子看他那副惊慌无措而又可怜兮兮的表情,暗暗发笑,表面上却一脸栖惶不无同情地叹口气说:“嫁女嫁女,就是要攀个高枝,不但闺女在那边不受委屈,就是家人也跟着叨光。本以为咱闺女能攀上唐璧这小子,官虽不大却到底还有些前程,谁承想他却中途变了卦!唉,天下就数这帮半大小子靠不住!”
黄太学一脸苦相:“实不瞒老兄说,菊莺和那唐璧从小长在一处,二人你有情我有意,本指望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现在若叫菊莺知道唐璧变了心,她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叨叨大半晌,黄驼子觉得时机成熟,便轻咳一声压低嗓门说:“老哥,你我至亲,有些话不管是否妥当,我是不怕你怪罪的,反正都是为了咱家闺女的前程。这回刺史莫大人到京城朝贺,听说当今赫赫有名的宰相裴度裴大人想找位如夫人,别无所求,只要人贤慧又能识文断字就行,若有中意的,情愿拿出三十万钱来作聘礼。啧,你看人家不愧当朝宰相,出手有多大方!按说这样的美差,京城中大户人家是抢着往府里送的,根本轮不到咱地方。不过刺史大人和裴相是老交情,当场拍胸脯说晋州虽然地处偏远,却也不乏好闺女,这回就给宰相大人找个晋州大家闺秀,叫京城人也知道咱晋州是个出人材地地方!”
顿一顿看看黄太学的脸色,接着说:“就这么着,刺史大人把美差揽下来。他回来一说,我立刻想到咱家菊莺。哼,他唐璧不过混了个小小的县丞,就看不上咱菊莺了,这回咱菊莺也混个宰相夫人当当,保管有朝一日叫他唐璧爬着跪着去见菊莺,把肠子都后悔青了!老哥,你想,什么叫一步登天,眼下情形不就是?!到时候老哥也到京城中大街上人模人样地走一趟,也不枉了在世上活一遭!更何况还有那三十万钱,足够添置多少东西了!”
黄太学见他双嘴唇上下翻飞,唾星四处乱溅,滔滔不绝的话语好象是事先编好背出来的一样,不禁心头突地一动,暗暗产生了几分警觉,犹豫着说:“人都说裴度处事正直,他都年近六十岁了怎么还找小妾?!承蒙兄关照,只是年龄相差太远,只怕菊莺……”
黄驼子不屑地撇撇嘴:“年龄算什么,老夫少妻,百般如意。你老哥也是明白人,不老能熬到宰相的位子上?!老有老的好处,他会百般照顾好菊莺呢!”
黄太学自知怎么也说不过眼前这个驼子,不过心里总觉疙疙瘩瘩不大顺畅,况且通过他的话又对刚开始讲到的关于唐璧的情形多少产生了些怀疑。
左思右想间,猛然记起唐璧在会稽任期将满,任期满后,再调迁时他一定会回来看看的。虽说唐璧父母早亡,但家中旧宅院尚在,他不会不回来料理。到那时等情况明确了,再行决定岂不更好?况且即使不嫁了唐璧,凭菊莺才貌,不愁找不下个好夫婿,胜似到京中当什么小妾,伺候人家老头子。裴相啊裴相,我们读书人向来敬重你,你怎么也会做出这等事呢?看来我们真真被蒙骗了!
黄太学低头苦思,黄驼子不知他在想什么,急急地催促道:“老哥,多亏了我在衙门里办差,这千载难逢的好事才落到咱头上,你快些回个痛快话。只要你一出口,下半晌大堆的银钱就会给你送来,保管叫全城人人眼红。到时候可别忘了好好请我喝两盅!”
黄驼子说的越多,黄太学疑心就越重,最后他终于拿定主意,抬头慢吞吞地说道:“到底是亲戚,老兄的苦心咱领了,不过菊莺的事情我已自有主张,不劳兄再费心。再说咱这小家小户的,也难登大雅之堂。我见书上写过这样的话,说有奇福必有奇祸,咱命中只有八斗,跑遍天下不会满升,过分的好事实在万万不敢想。至于这个美差,还请兄到别处看看吧,说不定有人家巴不得哩!”
黄驼子本以为自己苦费心机,拐弯抹角地说得头晕眼花,便是再执拗的人也要动心了,不料临了却得出这些不咸不淡的话,顿时恼羞成怒,粗脖子红脸地恨恨说道:“黄太学,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大老远地跑来,苦口婆心地好说歹说大半天,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你家好,你就半点儿不领人情?!你再想想,到底行还是不行?!”
这语气分明有逼迫的味道了,黄太学自然也就愈发怀疑他是在打什么算盘,再加之被他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所激怒,黄太学倔劲上来,吭吭哧哧地说:“情我是领了,事却不要再提,等老兄替谁家说成这桩绝好亲事,我去贺喜便是!”
“你!”黄驼子霍然站出身,拚命挺直起驼背,嘴角忽然撇出一丝冷笑,暗说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等着瞧吧!”嘴上却气哼哼地叫嚷一声:“那你可别后悔!”抬脚便往门外走,忽然看见桌上自己带来的几盒礼物,上前抓起来要拿走,不过想一想,又重重地扔在桌上,鼻孔里哼一声夺门而出。
黄太学坐在那里纳闷不已,猜不透这位兴冲冲而来气愤愤而去的亲戚为何变脸如此之快,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不过黄太学没将黄驼子说的话告诉菊莺,一来怕菊莺听了伤心,再者消息并没有证实,胡乱说出来反而没什么意思。他很快便将此事忘在脑后,每日里还是照旧在家中办的私塾里教那几个孩童,只等唐璧任满后回乡时再作计较。
黄驼子气哼哼地回去之后,回念起自己堂堂刺史的管家师爷,低声下气地到那腐儒家中,千般说万般哄,最后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越想越不是滋味。
但他并没向莫万年禀报此事,他怕莫万年骂他无能,更怕莫万年从此看淡了他这个师爷。莫万年比自己翻脸更快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他决计要另寻法子干脆利落地办成这个差事了。
初春的正午已经有了些许暖意,半天里时不时地飘荡起一两只风筝,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清明节快要到了,提早上坟的人们挎着蓝儿三三两两走在田间地头。
黄驼子在衙门一旁的私室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看三月逼近,刺史莫万年就凑齐六个歌姬的事已催促过多次,口气也有些不大耐烦。可是黄驼子一直苦于没机会下手,他不能不着急。
忽然一个差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及抬腿,被门槛绊了趔趄,嘴上却慌不迭地说:“师爷,走了,他走了!”
“谁走了?!”黄驼子正没好气,狠狠瞪他一眼。
“就是那个教书的黄太学,他方才拎着篮子出门上坟去了,打发那些小学生也都放了假各自回家,他家里只剩下他那个闺女了!”衙役嘴唇哆嗦着,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说清楚。
“哈,黄太学,你总算给老子个机会了!”黄驼子眼睛一亮,习惯性地使劲挺挺背,挥手大声说:“那还等什么?!小轿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么?快叫起那个媒婆,再多点几个弟兄,赶快行动!”
父亲上坟去了,又没了那些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家中顿时有些冷清。*莺和那个年方十三岁的小丫头便将圆凳搬到院中,穿针引线地绣花。双手忙活着嘴里也不闲,小丫头说:“小姐不仅诗文做得好,女红也是一统,那个姓唐的大哥运气咋就这么好呢?”
*莺脸上一红,手不由地哆嗦一下,绣花针扎住指肚,“哎呀”着连连哈气,小丫头慌忙过来捏住她指头用衣袖擦,*莺看着她却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个小贫嘴,看将来给你找个能管住你的厉害角儿!”小丫头闻言脸也红了起来,吃吃地直笑不说话。
正闹腾着,门口忽然人声嚷叫成一片,有人咣咣地敲前院大门,并且大声说:“黄兄在家么,我们给你送娃儿们的谢礼来了!”
小丫头回过神来,拍手说:“是那些学童们家人给老爷送礼来了,小姐你等着,我去开门!”
*莺叫声:“哎,爹爹不在家,你不用开门,就说叫他们改日再来便了!”小丫头慌慌张张却没听见,径自跑出后院圆门,到前院开门去了。
刚抽于门栓,黄驼子便风风火火闯进来,劈头便问:“你家小姐呢?!”
小丫头见他目喷凶光,身后还跟了黑鸦鸦一群衙役,惊惶失措地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朝后院一指:“在…在后院。”
黄驼子不再理会她,朝身后几个轿夫一招手:“径直抬到后院去!”并恶声恶气吩咐轿后四个稳婆道:“你们利落点儿,别叫她大吵大叫地让四邻听见了和干什么似的!”
其中一个扭动腰枝嗲声嗲气地笑道:“放心吧官家老爷,我们做事你还不知道么?!这些小姐们整日价足不出户,一见这场面,早吓懵了,我们搀扶的搀扶,捂嘴的捂嘴,没等她回过神来三把两把地塞进轿中,一路上拿手帕将嘴巴死死堵住,保管鸡不飞狗不跳地抬到地方!”
说话间众人已经拥进院子,穿过前后院相隔开的花墙圆门,一眼便看见*莺坐在院子当中倾耳听外边动静。正如稳婆们所说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没听到什么响动,*莺便被稳婆们连扯带拽弄进轿中。轿夫们齐声呦喝一声“走!”众衙役们紧随其后,似乎一阵风般地又卷出门去,转眼间消失在门外大街上。
黄驼子见大功已经告成,倒不慌不忙起来,缓步踱到目瞪口呆地丫头面前,盯住她那张稚气未脱的粉嫩小脸嘿嘿一笑:“小丫头,等你家主人太学老儿回来后告诉她,你家小姐被裴宰相看中,进京城享大福去了。瞧见没有,正厅中扔的那些钱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万,算是你家小姐的聘礼,叫她好好受用吧!”说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大笑地走出门去。
黄太学是城中出了名的文人雅士,平日里忙于教诲孩童,很少出门,免不了借上坟之机在城外四处走走。直到天色渐晚,城门即将关闭时才匆匆进城往家赶,未进家门便远远望见两扇院门大开,不禁有些疑惑:“明明出门时叫小丫头从里边插了栓的,两个女孩儿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大门敞开随意出入,叫人看了成什么体统?!”这样想着一步紧似一步进得门来。
太阳悄悄隐没于山后,屋中光线已经十分昏暗。黄太学忽觉家中冷冷清清,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一眼看见小丫头坐在正厅门槛上正低头抹泪,急忙问:“你一个人敞开大门抹眼睛揉鼻子的做什么?小姐呢?”
一提小姐,小丫头却哇地大哭起来,指着正厅地上扔的一堆银钱,抽抽噎噎地将前后情形说了个大概。
“糟了!”黄太学联想到前几日黄驼子无缘无故地来家提亲,立刻明白遭了这家伙算计。他呆愣片刻,“嗨!”地一跺脚,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冲出院门直奔晋州府衙。
等他满头大汗跑到衙门口时,府门早已关闭,冷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黄太学发疯般地双手捶击着缀满铜帽大钉的厚重木门,用尽力气大声喝道:“开门,快开门!你们快还我的女儿!”
可是除了木门发出几声扑扑的闷响外,并没有人出来理会。黄太学愈发着急,神色狂乱地看见府门一侧高台上支起的一方大鼓,顾不上多想,冲上去拿起鼓棰便要去击鼓鸣冤。可是鼓棰刚拿在手中,却有个衙役从台后转了出来,上前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下:“你这老头,发什么酒疯?!这鼓也好随便敲么?惊动了刺史老爷,当心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平日里一见这帮黑衣红裤的皂隶便有几分胆怯的老书生,此时早忘了一切,愤怒地大喊大叫,脖子上青筋蹦得老高。
“你就是黄太学吧?”那衙役却张开满口的黑牙笑了,“你女儿到京城享福去了,你叫嚷什么?实话给你说,中午时分你女儿就出城往京城那边走了,这会儿怕要走过好几个县了,你再吵闹也没什么用,我劝你还是快些回去,顺水推舟乐得做个人情有什么不好?你想想,当今作官的你能惹得起谁!”
黄太学吃过黄驼子一亏,再不敢相信这小衙役的话。可是眼看着投拆无门,击鼓鸣冤又被小衙役再三再四地挡住不让。争执多时,小衙役似乎再懒得与他周旋,便不耐烦地说:“你这个倔老头,要不这样,今日反正天晚了,你且回去,明日一大早过来,刺史老爷正好坐堂,有什么话你找他理论去!”
黄太学久坐书斋,何尝经过这等事这等事端,纠缠大半日,想想也无他法,只好闷头闷脑地踉跄着回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分,黄太学已蹩进府门洞内,蜷缩着哆哆嗦嗦地等着刺史开门升堂了。清晨的冷风细溜溜地刮进来,虽不是十分刺骨,却也感觉浑身如坠进冰窑中。好容易捱到一抹金黄的阳光洒在身上,才勉强可以舒展一下腰身。
又挨过将近一个时辰,府门吱吱扭扭地打开。几声呦喝,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刺史大人终于升堂了。黄太学打起精神,一个箭步蹿进屋去,扑倒在案前放声大喊:“刺史大人,自古婚姻大事哪有强买强卖的?学生愿奉还三十万钱,只求换回我那女儿*莺!”
莫万年了结了一桩心事,正漫不经意地准备料理些公文,被这不期而至的大喊大叫吓得一激灵。两旁站立的公人衙役也不曾防备,见是一个头戴儒巾的老头子,不知他为着何事,便呆愣住看莫万年的眼色得事。
莫万年听他口口声声提到*莺,顿时明白过来,扑腾乱跳地心一下子放回肚里,冷冷一笑说:“你这老头,还亏了日日苦读圣贤书,连见机而作的道理都不懂。你女儿*莺才貌过人,本府君子**之美,送她进京城相府中享福,有何不好?!再说你家女儿我已见过,果然非同一般,将来到了相府必然能够深得恩宠,有你这老头子享福的时候,只管叫喊什么,好象谁冤枉了你似的?!”
因为心情好的缘故,莫万年的话也就格外多些,猛然想起来又笑道;“你这老头子看上去满腹经纶,倒挺会耍乖弄巧的,明明下了六十万钱作聘礼,你倒说愿意奉还三十万钱领会女儿,你那女儿当真是金枝玉叶做的,来本府转一遭就能值三十万钱?!”
黄太学本来就口拙,被他冷嘲热讽一通,竟有些对答不上来,慌不择言地叫道:“老爷既然是一州父母,就不要信口雌黄,明明扔在家中的是三十万,怎的平白无故就诬人成了六十万?!老学生我并不稀罕那几个卖女钱,我那女儿已有夫婿,即使宰相,也不能强抢民女!”
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乡间老头子抢白一通,莫万年脸色微微一变,拍案大怒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本府让你几分,你竟然就不知高低起来了!明明就是六十万,府库账薄上记得清清楚楚,我堂堂刺史倒会去讹诈你了?!你女儿昨日已随黄驼子赴京去了,你若实在不愿意,只管到相府去索要好了!你若能想得开呢,将那些聘礼分一半与你那未过门的女婿,叫他另择佳偶便是。嘁,区区小事也来哮哮公堂!好了,你且回去吧,说不定将来有一日本府还要有求于你呢!”
两旁公人见莫万年一使眼色,便抢步过来,不由分说架起黄太学往外推搡,一直推搡到府门对面的街沟旁,有人略一用力,黄太学扑通一下跌倒在土壕中,半天爬不起来。
不觉间春光渐暖,唐璧心间喜悦的期待也越溢越满。会稽县丞的任期已到,按平常惯例,进京到吏部述职以后,多少可以升迁一些。
特别是想到当初离开家乡时,*莺虽然年龄不大,却也特别招人喜爱,如今应该是个亭亭玉立的的大姑娘了,不知出落得如何美丽呢!这次赴任之际,顺便回乡完婚,既能升官,又娶美妻,实在是太称心如意了!
春风得意之中,步调格外轻快,几乎没觉得受什么风寒之苦,十天半月的工夫,便回到阔别已久的晋州。自己家中已没了父母,首先要去的,自然便是岳丈黄太学府上了。想着立刻就能见到未来的娇妻,唐璧怎么也按捺不住突突的心跳,引着替挑行李的老苍头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黄宅。
刚一见面,未等开口,黄太学便完全明白黄驼子说什么唐璧已娶妻生儿的话全是扯谎。彼此寒暄后也不待唐璧问起,黄太学抹着老泪将事情始末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小丫头在旁边也嘤嘤直哭。唐璧满腔的热望顿时如兜头泼一瓢冷水,半晌才反应过来,继而咬牙切齿地顿足大吼道:“没想到人人传为神明的裴宰相也能做出这等事情,看来人都说如今当官的个个道貌岸然,其实满肚里装得全是男盗女娼的心思,确实是句实话了!可叹我大小还是个朝廷命官,连自家的妻子都保不住,我…我要这条命还有什么用?不行,我现在就找他莫万年说理去!”
黄太学一把将他扯住:“哎呀,我的好贤婿,你的心思我能理会。可是你虽然也在官场,到底小了几级。常言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菊莺现如今已被送到裴度家中,你找他理论,人肯定要不回来,说不定再被他撺掇一杠子,连官位也保不住,这是何苦哟!”
盛怒之下的唐璧被生拉硬拽住,静了心想想确实也是,不过胸中总有说不出的难受,想想这些年来的宦海沉浮和日思夜盼,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一股辛酸和委屈涌上心头,眼皮一眨,也不禁洒下两行热泪来。
看唐璧掉泪,黄太学愈觉不安,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细声慢语地劝说道:“贤婿其实也不必如此,依你年纪轻轻且才华过人,不愁遇不见好姻缘。人都说姻缘姻缘,事非偶然,看来小女命中没福,遇到这番遭际也是天意使然。况且此事干碍着当今相国裴度,他既能做出欺男霸女之事,想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若大事宣扬,惹怒了他,不但前程上失了想头,就是有性命之忧也保不定。”
说着黄太学拉起木然而坐的唐璧走到内室,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小柜,吃力地搬出一个包裹说:“这是刺史莫万年强行丢下的聘礼三十万钱,贤婿用它来作引荐之资,到京城后不愁弄不上个好差使。有了好差使,自有好女乐于为妻,眼下惟一遗憾的,就是当初贤婿交于小女那块作为聘物的碧玉玲珑佩挂在菊莺身上,不能奉还了。贤婿还是将菊莺忘悼,切莫因儿女私情误了前程大事!”
唐璧见他说得情真意切,看着这位痛失爱女的老人还在处处为自己着想,不觉又是热泪交流,扑通跪倒在哽咽着说:“翁丈在上,虽说婚姻中途受挫,翁丈一片心意,小婿感激不尽!人间最重者莫过情义二字,至于功名前程,那都不过是蜗角蝇头小利!您老人家放心,小婿此去京城,一定想方设法打听到菊莺下落,就是拚着这官不作,也要将她解救出来!你老人家安心等候便是。总有一日,小婿会和菊莺双双回来!至于这等卖身钱,小婿万万不敢染指!”说着连叩三个头,起身便往外走。
黄太学见唐璧如此看重情义,知道自己没有看走眼,心中略略宽慰。不过他深知,若要将菊莺从宰相府中领回,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也并不抱什么希望。
黄太学打听到唐璧已经雇了艘小船,从水路前往京城,便提前叫人将三十万钱搬到舟中,吩咐唐璧身边的老头说:“你家主人的性情,你自然知晓,他若知道了是万万不肯收的,你等开船一两日后再告诉他,叫他用这些钱在官家衙门中上下打点,讨美差奔个好前程。”
待小船驶过了几个州府,老头才将黄太学悄悄送钱的事告诉唐璧。唐璧站立舟头,望着茫茫河水,想到满怀热忱的返乡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忽而又感念黄太学如此情深意重,眼眶一热,吩咐道:“这是人家卖闺女的钱,达官贵人们能做的孽,咱可做不得。这钱一文也不要花,等将来再返还给人家,供他养老之用。”
心事重重中,不觉来到长安。京华固然繁盛,唐璧却无心观看,因为行囊不少,再加之那三十万钱背在身上颇为沉重,就在街边雇两个挑夫,径直到裴相国府旁找个店住下。
以唐璧所想,相国府虽说非同一般,但只要无事便不停在府门前逗留走动,混进府中遇见*莺的机会还是有的,等见到菊莺通了声气,问明情况再见机行事,或者可用银钱将她赎出来。
一夜辗转难眠,好容易捱到天明。唐璧先急匆匆到吏部报了名头,将历任文薄送与主事查验过后,那人吩咐一句:“你且先回寓所住下,等几日吏部挂出榜来,先看看调迁到何处,再等诰敕下来赴任便是。”唐璧答应着也来不及多说,出得吏部便直奔相国府门前。
然而刚到门口处,他便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相国府门前两扇朱红大门倒洞然敞开,可是进进出出的全是轿来轿往,门口处几个凶神恶煞的卫士虎视眈眈,所有进出人等须得先亮出名帖,待细细察看后方能放行。唐璧别说进门,便是靠得略近一些就会招来一顿叱啧:“喂,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闪远些!”
唐璧有心求他们通报一声,可一来自己身上并无任何可以拿得出手的凭证,二来他见许多比自己威风得多的人乘轿走至门前,往往被卫士们冷冰冰一句:“相国正忙,你这四品以下官员,还是改日再见罢”给挡了回去,自己心中先是胆怯几分,连上前求告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天两三天,日日如此,唐璧彻底有些绝望了。他这时才明白“侯门深如海,朝堂比天远”的真正涵意。
*莺近在咫尺,而自己却插翅难见,真应了那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那句诗啊!唐璧恨恨地跺着脚,却又无可奈何,心头炽烈的火焰似油干的灯芯般渐渐冰冷下去。
苦闷和绝望的日子艰难地一天天打发过,这天草草吃过早饭,唐璧再没勇气到相府门前去撞梦寐的大运。正在窗前发呆,苍头匆匆跑进来欢喜异常地说:“老爷,恭喜了,方才我到吏部去看过,榜已挂出来,这回您升迁的是湖州录事参军。湖州也在南方,老爷在南方是住惯的,也算熟游地方,眼下正值江南风光最好的进候,沿途也好散散心。”
唐璧深知在这里再等下去也是枉然,遂在心底长叹一声,收起对*莺的念想,领了诰敕,打点起行装,依旧叫苍头背起那一包袱银钱,雇了个小船,沿水路出京赴任。
有道是“财多是惹祸根,富极是招实灾本”,他们主仆二人将这一大堆银钱背来扛去,早惹得一伙强盗的留意,只不过唐璧到底一介书生,又不多在江湖行走,竟丝毫没有发觉。
这伙强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从京城一直追随到潼津。潼津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正是他们下手的好地方。等夜深人静,小舟靠岸歇息的时候,他们一涌而上,个个手提利刃,逢人便砍,直奔那堆银钱而来。
唐璧满腹心思,每日里睡觉总不特别安稳。正昏昏沉沉似睡似醒间,忽听船头一阵喧闹,叫喊声和讨饶声响作一团,心中暗叫不好,急忙爬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一个黑衣大汉手提明晃晃砍刀向自己冲来,求生的本能令他异常敏捷,顾不得考虑许多,就势一个跟头扎进水中。
唐璧久在江南为官,水性虽不十分熟练,但勉强还能扑腾着游到岸边。等他浑身**地爬上岸来,黑暗中见小船已被那伙人强人操持住,砍断了缆绳,顺水流向远处漂去。可怜唐璧穿着滴水的衣衫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满载行囊的小舟消失在黑暗中,连贴身仆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混沌的脑海中映出那句刻骨铭心的话:“屋漏更遭连阴雨,船破偏遇的顶头风!”
特别令唐璧心感不安的是,行囊与银钱的丢失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行囊中有自己的历任文薄和赴任诰敕,那可是自己赴任为官的唯一证件,没有这些东西,自己便是无枝可依的一只孤鸿,不要说什么做官,便是回乡务农,怕人家连块田地也不分给呢!
前思后想百无聊赖中,天色渐渐放亮,望着空空荡荡地渡口,唐璧此时真的感到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想到不如返回京师向官衙投拆,再讨一份赴任执照回来。可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眼下已身无分文,慢说雇马车,就连一顿饭也无人让吃了。可是要借要贷,此处无亲无友,谁肯拿出一文小钱来接济自己?世人往往喜欢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好事?唐璧深知眼前困境,却又一筹莫展。
人到苦处,往往喜欢回顾身世,想到几年小官当下来,受尽上司屈辱不说,青梅竹马的妻子也成了别人的歌姬。“想到不我唐璧竟落魄这种地步!”
他忽然瞪大眼珠恶狠狠地叫道:“裴度,裴度,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唐璧今日窘相全是被你所害!我今世报不了仇,变作利鬼也要到相府中去抓破你的虚假脸皮!罢,罢,人生由命,倒不如就此一死了干净!”狂乱地叫着想着,闭上眼睛便往河中跳下去。
不想河面虽宽,河岸附近却尽是浅滩,唐璧跳进水中才发现,河水不过刚刚漫过腰身,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真如人们所说的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了,跳河都淹死!呆呆站在冰冷河水中竟发起呆来。经冰水一浸,唐璧乱糟糟的头脑顿时清醒许多,恍然醒悟似地思忖道:“哎呀,我这是干什么嘛,苦读十年寒窗,数载宦海挣扎,上不能光宗耀祖,下尚未接继香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乡的混水河中,岂不叫人耻笑了去?!”
这样一想,倔强劲头又上来,拖着**的衣袍爬到岸上,半躺在柔软的细草间,望着渐渐透出墨绿色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有细风轻轻吹过,他打个寒战,身子缩作一团,好在天气已不十分寒冷,勉强可以挺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几乎要沉沉睡去的唐璧感觉身上洒过一片暖意,格外舒服,忙睁开眼睛,东方红彤彤的一片早霞,赤金般地阳光正伴着喷薄而出的日头闪烁不定。唐璧心头一振,翻身想要坐起,不料一夜连惊吓带折腾,头晕眼花竟有些瘫软得爬不起来,不得已重又躺倒在地,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唉,自古都说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这回自己却真的陷入绝境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过,有人走到自己身边站住。唐璧扭脸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中拎根枣木拐杖。那老者见唐璧蜷卧在草丛中,身下还有汪汪的一滩水,有些好奇地弯腰蹲下问道:“这位官人,缘何大清早的便弄成这样?”
荒山野岭的竟然有人来往,况且还是位老者,看来此处人家不少,唐璧心中腾起一线希望,挣扎着坐起身,将自己赴任路上被抢劫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临了复又一通叹气。
老者闻言颇有几分肃然起敬地说:“哎呀,原来是一位朝廷命官大人,失敬,失敬。咱这里虽是荒山野岭,山脚下村庄住户倒还不少。老汉姓苏,有个儿子眼下正在湖州武源县做县尉。说起来还是大人属下。大人不必着急,可随老汉到家中将养两日,然后再到京城重新换取公文。”
唐璧知道事情又有了转机,心劲大增,跌跌撞撞爬起来。老者在旁边拾根树枝叫唐璧扶住,二人相互搀着沿河边水道走出大约一里多地,转过山坳,山下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十户人家,老汉的家就在村边。唐璧走进低矮的茅草屋中,在铺着稻草的床榻上重重躺下,长舒口气,再也不想动弹。
山中民风淳朴,加上老汉知道此人是自家儿子上司,招呼老伴儿女捧汤端茶,照顾得百般殷勤。唐璧年轻体壮,一两日便恢复如初。
看看唐璧没什么大碍了,又急着要去京城办事,老汉也不强留,特意备下酒饭款待一番,又取出准备好的簇新衣衫,叫唐璧穿戴停当了,捧出十余两散碎银子:“唐大人,这些虽少,却也足够走到京城了,大人要一路小心,倘有机会,再拐到家中坐坐。”
唐璧千恩万谢,拜别了苏老汉一家,晓行夜宿,几天工夫便又重回到长安城中。
依唐璧的想法,闯生不如就熟,依旧在原先那家客店住下。店主人及住店客人们听唐璧讲了自家路上的遭遇,纷纷感叹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眼下世道风气真是坏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有个秀才模样的人粗声大气地说:“不要说有多古,便是当朝前百余年,贞观、开元时,人人安居乐业,甚或夜不闭户,再看看如今,民无恒业,连饭都吃不饱,偷盗抢劫也不不足为怪了!”说得众人点头称是,转而劝唐璧想开些,只要能重新赴任为官,一切自然就好起来了。
唐璧也正是这个心思,草草安顿住下后,第二日一大早便到吏部衙门,禀明情由,请求再发诰悚文薄,好早日赴任。
不料高踞案后的吏部主事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诉说,冷冰冰地回应道:“你说你是新任湖州录事参军,可惜你两袖空空,拿不出一个物件来证明你的身份。如今坑蒙拐骗者满街乱撞,谁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既是仕途中人,官凭文书私凭约的话自然知晓,你既无文书,本官如何敢再造什么诰敕,倘若你走之后,再来一个也这般诉苦,本官又该如何?!朝廷怪罪下来,谁能承担罪责?!”
一席话咄咄逼人,竟叫唐璧噎住,半晌对答不出半个字来。那吏部主事见唐璧目瞪口呆的模样,不耐烦地挥挥手:“官家之事都要凭文约的,半点儿马虎不是!你若是真的,不妨到朝中找个熟识跟的大人来作保。本官案牍成堆,没有心思与你纠缠,你赶快下去罢!”
没等唐璧反应过来,两旁衙役已是抢步过来,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出大门,再想回头去争辩时,却连门也进不去了。
本以为只要能挨到京城,一切问题自然都会迎刃而解,却不料迎面便碰了一鼻子灰。唐璧垂头丧气地回到店中,闭门独坐,想着身边银两支撑不了几日,再熬下去却又不知该作何打算,悲从中来,豆大泪珠含在眼眶中,房门被风吹开也懒得去关。
忽然过道中走过一人,头戴一顶软翅纱帽,身穿青衣布衫,腰间随意束条流苏丝带,身材不高,闲遐无事的样子东张西望,似乎是谁家府中的教书先生。无意间正看见唐璧呆坐房中,面对着房门,两眼泪汪汪的透出无限凄楚模样,不禁好奇地踱进来,拱拱手问:“这位客人,春光无限之时不到外边走走,独自闷坐流泪,有什么伤心事情过不去的?”
唐璧猝然被问,满腹苦水似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择言辞地随口说;“唉,家家门家千丈坑啊!我的苦水真比黄连还苦几分哟!”说着抬起朦胧泪眼,见眼前这位面容清瘦矍烁,胡须苍白,年纪不小倒挺有精神。
听这话,那老者更感兴趣,索性拉张椅子坐在对面,语调舒缓地说;“世人皆有千般苦,只不过苦处各有不同便了。这位客人年纪轻轻,却说出这等话来,想必有满腹心事,不妨讲出来,老夫能给你拿个主意也未可知呢!”
唐璧不知对面这人是何来历,不过看年老持重,不象什么恶人,再加上上次受过苏老汉搭救一回,暗想莫非自己命中注定要有老者出面才能脱出苦海?这样想着就一五一十地说道:“在下姓唐名璧,晋州人氏,近来调迁到湖州录事参军赴任,不料坐船行至潼津时遭了抢劫,不但随身银两被抢劫一空,就连历届文薄和诰敕都丢失了,现在有官不能做,住店却无钱。唉,世间之大,却不料竟没有在下容身之地呀!”
老者听罢却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说:“原来是这等事情,足下能保全性命回到京城,已属不幸之中的万幸,至于诰敕,何不将实情禀于吏部,再补发一道也就是了。”
“你老人家没做过官,不知现在官场混浊。主事者个个图清闲自在,谁肯真正关心他人疾苦!在下已经禀告过了,他们却说查无对证,怎么也不肯补发。唉,这可真真逼煞人了!”唐璧知道对他说这些也无用,自言自语似地连连叹息。
老者仍然微微一笑;“足下既在京城,怎么不去找当今宰相裴度?他曾在晋州一带领兵对抗过藩镇,当地大小官员无论熟识不熟识的,凡在京城遇到困难,往往求助于他。既然你真是朝廷命官,求他给你作个担保,万事不就结了?!”
听到“裴度”二字,唐璧本来愁苦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忿怒,面对一个老者,也没什么戒备,信口说道:“老人家你休提什么宰相,人人都说他怎么怎么贤能,却无人晓得此人倒是一个大大的伪君子,我若不是遭他坑害,也不致于到这一步!”
老者闻言惊讶得脸色一变:“这倒奇了,你和裴度既非同僚,又无私怨,怎的说是遭他的坑害?!”
唐璧既已打开话匣,索性说个痛快,就将*莺如何被抢走,自己如何携钱四处奔波,以致被盗贼盯上等等前因后果细细讲述一通,末了又是一声长叹:“老人家,人常说宁可无官,不可无妻。那裴度坑害得我既无妻,也无官,在这天地间飘飘荡荡似孤魂野鬼一般,你说,我去投奔他,能有个好下场么?!”
老者仔细听罢,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你所说的那个*莺是你未婚妻,有什么聘物么?”
唐璧见他问得细致,似乎又不象是闲来无事打探奇闻的闲散老人,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不过话已出口,况且眼下如此落魄,也就不再顾忌许多,直言相告道:“当初有一件碧玉玲珑佩,抢走时正佩带在她身上,其余物件倒没什么。”
老者略一思索,又换上先前笑脸:“这位官人,今日我无事出来闲转,看来是来对了。我眼下就在相府当差,前院后房可以随意出入,既然我们有缘在这里遇见,我回去之后就替你打听清楚,或许保你破镜重圆也一不定呢!”
“一个当差家人,即便能见了菊莺,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唐璧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有人乐意帮忙总比没有强,便敷衍着拱手相谢:“那就有承老人家美意,倘若见到*莺,就说他父亲安好,至于我眼下的处境么…还是不说的好,省得惹她心中不安,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官人到这种地步还想着体谅他人,着实难得。好,你就住在店中等候消息,千万不要随意走开。”老者站起身,赞许地拍拍唐璧肩膀,踱步走出门去。
老者走后多时,唐璧细细回想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突然有几分懊悔:“还亏我在官场混迹这几年,怎么说话没遮没拦起来?那老头保不定是裴度的亲信,我在他面前痛斥裴度,叫他回去添油加醋地一说,那还了得!”这样一想,唐璧愈加心惊胆战,狠不得立刻换个地方。
可是抬眼望望窗外,暮霭沉沉,熙攘人流渐近尾声。此时若再换个客店,不要说倒腾起来不大方便,即便挪个地方,裴度若实心要捉拿你,那还不只是多费片刻工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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