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节 老骥出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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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骥出枥
……裴度不清楚其中内情,
但接连两次递上奏折都泥
沉大海杳无音讯后,他真
的有些着急了。着急之下
他忽然想到自己与皇上中
间横亘着太监和宰相这样
一道屏障,便立刻什么都
明白了。
魏弘简直不愧一个响当当地太监。自依附于王守澄、梁守谦等一般人而有机会得宠后,更练就得耳目玲珑,眼观八方。就在他进内殿招呼皇上去看鹰的当儿,眼角余光落在御案铺开的宣纸和柳公权手中笔上,立刻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是呀,”事后魏弘简静下心来细想,“再好的玩艺儿也难免有玩腻的时候,若要长久地受到皇上恩宠,非得想法儿给他勤换口味才行。”换什么口味呢?他知道皇上久在宫中,每日里读书习字,虽然未有一样十分精通的,却也耳濡目染,对一些好的诗文常常拿过来反复诵读,赞不绝口。特别是宫女们唱得小词儿,更叫他往往神醉心迷。
琢磨到这里,魏弘简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才子,所作诗文堪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
元稹当年在宪宗朝时,曾任左拾遗,与白居易不仅彼此吟诗唱和,而且脾性相投,互相引为知己。当时二人年少气盛,常以天下事为己任,每每遇见或听说民间有不平之事,白居易就作诗相讽刺,而元稹更为直率,直接上疏今日弹劾这个,明日斥责那个。结果二人便渐渐被众人视为异类,时不时在皇上跟前说他们一些坏话,结果二人纵然满腔正气,但朝纲已乱,邪不压正,加之三人市虎,没过多久,二人便被贬斥出朝。元稹被贬至江陵任士曹参军,自此郁郁不再得志。
魏弘简想到元稹,并非出于偶然。他常听江陵来朝拜会的地方官们讲,元稹自从受到打击后,棱角被磨去许多,再不似从前锋芒毕露。每日里念念不忘地是昔日京师中的繁华气派,常作些小诗小曲,婉转轻媚,谱曲唱起来更是悠扬动人,曲尽妙趣。
这些诗曲流布民间,辗转传到宫中,宫女们往往奉为至宝,在皇上跟前吟唱不休,穆宗听得连连称妙,曾问过几回“如此美妙诗词,到底是哪个大才子所作?”可惜宫女们久居蜗角,至于作者是谁,往往支支唔唔地答不出个所以然。
“对,”魏弘简越想越觉得这个算计最为妥当,“你柳公权不就是仗着一枝秃笔几个破字想把皇上给拴住么?那咱就给皇上来点儿既高雅又有趣的。叫元稹进朝来专门吟诗作歌给皇上看叫皇上听。听腻了就游逛打猎,逛腻了就看诗听曲,保证叫皇上再离不开咱的裤腰带!”
可是魏弘简有些担心的是,元稹当年以直谏出名,现在传闻乘巧多了,只是不知是否属实。倘若他能和自家一心,那自然多了个帮手,倘若他旧性不改,那岂不是引狼入室?思来想去,魏弘简决定小心行事,先悄悄差人将元稹召进京来,察颜观色一番再说。
“微之呀,”当元稹蹩进二厅一侧书房的门时,魏弘简热情不迭地叫着他的字迎出门来。魏弘简与元稹几乎是老相识了。不过旧时相识时可从未真正说过什么话。那时元稹是朝中的高官,最难以忍受不过的,便是这群宫中男不男女不女的跳梁小丑。不得已对面相逢时也是鼻孔里哼一声了事。
几年不见,魏弘简发现元稹至少在表面上改变了许多。一袭青衫松松跨跨,原本丰满的方脸浓眉大眼整体上狭隘下去。脸面变成长形,两侧颧骨高耸,浓眉虽还依旧,只是眉梢不再上翘,衬得双眼也有些无光,一副苦苦的神情。甚至连头上的帽子,顶端也软绵绵地耷拉下去,更叫人看去无精打采。
不知为什么,魏弘简突然心里猛地一踏实,暗叫:“人常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来确有些道理,元稹啊元稹,当初心高气傲的时候,你绝没有想到还有今天,”脸上却异常兴奋地拉住元稹双手,直往正座上推。
元稹果然表里如一,见当朝炙手可热的太监首领对自己这样,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推搡着再三要坐在下首。
推让一回,魏弘简也就不再客气,一**坐在上位上,大呼小叫地连声吆喝:“都死到哪里却了?!贵客来到,还不快献茶,上果蔬点心?!”
门外有仕女立刻轻轻答应一声,少顷一片款款脚步声响起,门帘挑开处,十余个侍女披红挂绿,香气四溢,低眉顺眼地将蒙山新茶捧上,随后又有各式时鲜水果,藕粉桂花糖糕,杏仁奶油小饽饽等点心摆上满满当当一大桌。
书房中顿时香气四溢,元稹下意识地抽抽鼻子,眼睛却滴溜乱转地盯住侍女,显得眼花缭乱。魏弘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不耐烦地挥挥手:“快下去,快下去!”
直到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全退出屋子,元稹仍回味着没省过神来。“徽之,”魏弘简亲热地连叫两声,“久在江陵,可还过得如意?”
不问则已,提起在江陵小城中的生活,元稹长叹一声,差点儿流下泪来。“偏僻小地,加之江南潮湿,寂寞不堪不说,单那里的饮食和气候,就实在叫人不堪忍受呀!”
元稹不傻,他知道魏弘简千里迢迢将他召进京师,其中必然有深意,也就不再隐瞒,索性一古脑儿将苦水倒出来。“魏公公大概看过我的好友白乐天所作《瑟琶行》吧,‘住进盆江地低湿,黄芦枯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其诗并非夸张,实际情形确实如此,唉,今日回到长安,再睹天朝繁华,简直恍若隔世呀!”
魏弘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忽然话题一转,单刀直入地说:“徽之呀,咱们以前虽有许多误会,但想起来到底是那时年轻气盛,经事甚少,以致原本挚友却形同陌路。俗话说有情不怕隔年约,徽之兄的才气,其实我是久仰的,既然徽之兄过不惯那里的日子,眼下咱的话在皇上跟前多少又有些份量,我想拚着老脸在皇上面前说合说合,再将兄调回朝中任职,咱重叙旧好,不知徽之兄意下如何?”
元稹听出魏元弘所说的“年轻气盛,经事甚少”,其实正是指自己,却装作糊涂,慌忙欠身高声说道:“哎呀,承蒙公公如此看重,倘能回朝重睹天颜,真胜似再造重生,只是如此盛意,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感激。”
魏弘简满脸不以为然:“既是自家兄弟了,外气话何必多说?兄入朝之后,咱们只要互携互扶,彼此作个知己也就够了。”说着魏弘简压低声音颇有几分神秘地说,“徽之兄,说句实话,凭兄之才气,只要能入了朝,吟诗作歌取悦了皇上,将来出相入将,前途自不可限量呢!”
元稹激动得双眉高翘,欠身仔细倾听,毕恭毕敬地连连答应。
元稹的一番表现使魏弘简彻底放下心来,他立即与王守澄、梁守谦等人通气。待意见达成一致后,趁了个机会带一帮宫女到内殿中给穆宗吹拉弹唱,所唱歌词都是元稹的得意诗作。
穆宗果然立即入套,连连击节称妙之余扭脸问魏弘简:“魏公公,此歌词配了这套曲子,正应了前时杜工部所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度闻了。便不知这些歌词是哪些人所写呀?”
问话正中下怀,魏弘简立刻凑上去一脸惊讶地说:“怎么?皇上朝中出了个这么个大才子,皇上竟然未曾听说过么?这些歌词全是一人所作,就是前朝与白乐天齐名的大才子元徽之呀!皇上,此人所作诗歌要委婉有委婉,要清媚有清媚,真可谓全才,当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哟!”
穆宗一愣:“噢?如此大才,现居何处,怎么不召进宫里来?”
“皇上,此人现任江陵县士曹参军,说来着实是黄金埋在沙子里,太屈材啦!奴婢斗胆请示皇上,可否将此人召入朝中为官,以便皇上早晚随时召见,再有新诗,皇上也可先睹为快。”
穆宗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立刻回答道:“公公言之有理,好,你即刻拟旨一道,召元徽之入朝为官,至于按个什么差么?罢了,罢了,你与王守澄他们合计一下,看有什么阕补上就是啦!”
太监们的杰作常常就在这种不动声色中完成。第二天升朝的时候,便有诏旨颁下,召贬谪之臣元稹入朝,任知制诰。诏书宣读之后,群臣莫名其妙,议论纷纷却猜不透其中把戏。只是随着时间一长,元稹和魏弘简等宦官的秘密接触才隐约一点一点地透出风声来。
“原来元稹是靠了太监们才重新爬起来的!”每个朝臣都在心底是这样说。元稹的旧日形象便立刻在他们眼中扭曲变形,元稹的声望便也立刻和他的挚友白居易拉开了距离。
然而不管怎么样,元稹毕竟如愿以偿。尽管在朝中形影孑立,但有那帮太监,皇上眼前红人们的帮衬,元稹并不在乎这些。他每日所想的,是如何多作些能博得皇上喜欢的诗文,以便早日如魏弘简说的那样,出相入将。
自吴元济雄霸淮西傲视朝廷,到头来终被裴度、李率兵攻破,身死家亡之后,那些怀有二心蠢蠢欲动的藩镇节度使着实蜇伏安稳了一阵子。转眼间春秋迭序,人事代谢,众多节度使们或老或逝,他们的儿孙依靠惯例相继接位。
新一代的藩镇节度使们手握重兵之后,野心便迅速膨胀,一如他们的父辈当年那样,雄心勃勃地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利剑铁甲中夺取长城宫城中那张宝座,也尝尝登基称朕的滋味,至少也要弄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满足自己称王称霸的**。
而似乎为了迎合他们这种心理,朝廷处处表现得叫人感觉有机可乘。由于多年罢兵,朝廷兵备松驰,军纪紊乱,年轻的穆宗一味由着性子追欢逐乐,丝毫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凡此种种,无不令那些边镇将领们心中窃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首先大着胆子起兵发难的是成德兵马使王庭凑,他联合卢龙藩镇中大将朱克融,二人合力用兵,诱降莫州都虞侯张良佐,逐去刺史吴晖,再煽动起瀛州军士,捉住观察使卢士玫,送至幽州,囚禁在客馆中。然后双方一个由西,一个由北,并力围攻深州。
一时间河朔三镇尽落敌手,整个北方立刻大乱。那些持观望态度的藩镇将领们,莫不欢欣鼓舞,摩拳擦掌,只等战局略微明朗后,便加入到反叛朝廷的行列中来。
加急战报一日数封报至朝廷,今日失一县,明日丢一郡,形势日益危急,人言日愈汹汹,大有天下合久必分的兆头。朝野上下,长安城内外,无论大小官员还是平常百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影袭上每个人心头,日里夜间,市坊地头,纷纷议论着边庭战事。
沉溺在打猎游逛临幸嫔妃,时而又沉醉在元稹美妙诗曲中的穆宗皇帝,开始时对此并不十分介意。
“皇上,咱大唐朝风里雨里二百多年都过来了,难道还怕这些小毛贼搅翻了天不成??!”每次遇到穆宗拧眉细读战报时,无论王守澄、梁守谦,还是魏弘简,都会轻描淡写地这样说,“常言说的好,事未来时休去想,到头总有法可寻。皇上何必把小事看得这么大发了,若叫那帮节度使兵将们知晓了,怕会笑皇上肚量太小呢!”
这样一说,穆宗皇上果然肚量就大起来,依旧我行我素去了。
可是战事的发展却愈演愈烈。兵部已传檄四方,号召各道守将率兵御敌,可是处于河朔前线的各路兵马如泽潞道、魏博道、横海道、深冀道、易定道等诸路兵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首先出兵,人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盘,算来算去不约而同地算定,在形势尚不明朗之前,既不偏向于王庭凑这帮挑头叛逆的藩镇,也不得罪于朝廷,还是先保全自家实力为上策,只要手中有兵,将来要干什么都好说。
纸里终究难包住火,随着朝廷兵马节节败退,加之先前名将李战前忽然病逝,李光颜镇守一地自顾不暇,望着御案上小山一样的各地战报,穆宗皇帝不由打个冷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整日躲在深宫高墙中,事情并不象魏弘简们说的那样简单。
天气渐渐转凉,晨夕时分,风多劲疾,深秋的树叶飒飒作响。裴度站在自家小院中,望着墙内细若绢眉绿中泛黄的柳叶发呆。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他感觉自己身心也似乎在飘摇不定。
忽然身后一阵步履微响,有人轻轻咳嗽着说:“裴大人,天气凉了,俺看您在院中站立多时,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骨些,裴大人的心思俺也能猜度出来,眼下朝廷内忧外患,仿佛又回到大人宪宗朝刚入相时的光景。唉!”叹息声音拉得特别长,又夹杂了几声憋住气的轻咳。
裴度知道这是忠心耿耿多少年的老家奴王义了。自从王义为救自己丢掉了一条膀臂,原先生龙活虎的身子就一下子跨下来,人也迅速苍老下去,数年间竟然有些老态龙钟的模样了。尽管分给他一处宅院,也调过来几个家人伺候,再加上他儿子王伟渐渐长大**,王义颇为知足而且心怀感激。但不知为什么,裴度每次见到他这副样子,仍然满是欠疚和不安。

看着裴度额头皱纹和花白鬓须,王义将一口痰堵回去,清清嗓音接着说:“大人,近来朝野中的情形俺也听到不少,叫俺估摸着,裴大人就快要象宪宗朝时那样,又能为国为民出大力气了!”说着冲身后大喝一声:“伟儿,怎么还没把大人的宝剑拿来!”
裴度闻言一愕:“王义,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时候叫你拿剑了?!”
王义神神秘秘地笑笑:“裴大人,俺虽没有读过什么书,却也听人讲过不少前代的事情。俺听人讲,三国时候魏国大将司马懿,要本事有本事要忠心有忠心,后来却被朝中奸人排挤,闲居在家。后来朝中有了战事,谁去也打不嬴,司马懿听到这个消息后,每天在家耍刀舞剑,他的儿子见了都觉奇怪,说你年纪大了,朝廷又不重用,不好好歇着,何苦再摆弄这些?司马懿却说,你们瞧着吧,朝廷不久便下旨要调用我了,我先活动活动筋骨,省得到时候连战马都上不去。果然没有几天,朝廷便下旨要司马懿出征和诸葛亮对阵了。俺思谋着,眼下情形,和那时候倒还有几分相象,裴大人不妨也舞几趟剑,这剑一舞起来,心气儿也顺了,还能把重用大人的诏书给舞出来。”
裴度听着不觉好笑,暗想司马懿本领倒确实有,可惜一代奸雄,终究将曹魏取而代之,怎好拿我和他相比呢?但也无心给他纠正这些。见王伟捧着三尺龙泉剑跑进来,一时不由得兴致大发,接在手中“唰”地抽出利刃,雪白的剑光映得双眸闪亮,仔细盯住剑刃上似寒星闪烁不定的点点亮光,一个仙人指路拉开架势,眼前的秋风落叶也似乎不再叫人凄冷侧然,仿佛一下子回到冰天雪地中的淮西前线,豪迈的气慨顿时充溢心胸。就在疾风枯叶的飞旋中,他一招一式地舞动起来,但见剑影裹身,腾挪跳跃,竟然出奇地灵活,惹得王义父子二人站在一旁不住地拍手叫好。
正舞得高兴,府门口处一阵喧哗,有人扯尖细嗓音叫道:“裴大人呢,快叫裴大人出来接旨,皇上那边还等着回复呢!”
后院离府门相距甚远,但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王义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裴度握剑的手腕,孩子似的忘乎所以地叫喊道:“怎么样,裴大人,叫俺说对了吧,朝廷保管要重用裴大人,眼下藩镇气势汹汹,除了裴大人出面,谁还能收拾得了?!”
裴度半笑半怒地瞪他一眼,叫他赶快住嘴,一边将剑扔还王伟,整整折皱的袖袍,匆匆走出花墙圆门。
早有几个太监手捧诏敕面南背北站立已定,见裴度过来,为首一个沉下脸叫一声:“圣旨到,裴度跪拜领旨!”侯裴度跪拜停当,展诏书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东节度使裴度,虽一介书生,然兵法娴熟,且忠心可嘉,先皇时曾有平定淮西大功。今藩镇节度使王庭凑,有负朝恩起兵叛国,促令裴度领招讨使之职,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平定逆贼。裴度当与新任宰相元稹同心辅佐,务求天下清明。受诏之日,即可整装而行。钦此。”
怎么,元稹已经入朝为相了?!裴度一愣神,眼角余光瞥见众太监正看着自己,顾不上多想,忙上前接过诏书。为首太监变脸似地笑嘻嘻说道:“恭喜裴大人,贺喜裴大人!裴大人在家休歇多时,气色比以前果然好了许多。皇上再度起用大人,这可是个绝好的兆头,等大人领兵讨平叛乱后,出相入将,那还不由着大人挑?!”
裴度本想就势打听一下元稹是什么时候升任宰相的,为何如此之快。不过想想这帮人个个长长舌妇一般,到头来逢人便讲自己窥视相位,岂不是有口难辩?便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勉强应付几声将他们打发出门。
裴度自然不知道,在诏用裴度的事情上,魏弘简、王守澄等人真是煞费了番苦心。他们深知即便把裴度抬得再高,裴度也不会为己所用,可是不起用裴度,边庭战事愈演愈烈,再任其发展下去,难免会危及自身。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商定起用裴度来讨平反叛藩镇,但为了限制裴度反过来会动摇自己,立即升迁元稹为宰相,借以压制裴度,巩固自己。穆宗自然不会考虑这些,只要终日能玩得尽心,他便对魏弘简、王守澄等人的话听之任之。
元稹终于心满意足,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依靠太监得势,百官表面套近乎,内心里其实是十分瞧不起的。自己与白居易同为名扬海内的大才子,这样一折腾,自己的身价未免会打折扣。但名利在前,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唉,果然是雁飞不到处,人被名利牵哪!”每每听到同僚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自己,他便在心中用这话来宽慰自己。
虽然常年蛰居府中,裴度对于四方藩镇中盘根错节的种种关系,以及如何应对的法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思虑。此番又被朝廷起用,他当即立断,立刻疏奏穆宗,陈述讨平藩镇的办法。指出单凭武力征服未免不足,当恩威并用,讨抚齐下,这才是万全的上上之策。
疏奏递上,几经辗转,却先落到元稹手中。恰好一帮太监都在,听说是裴度的奏折,忙纷纷围过来看他究竟写的什么。
“诸藩镇倚兵自重,无野心者划地自守,势同帝王;有野心者互相勾结,时刻图谋叛乱,此等积习由来以久。臣以为对藩镇用兵,此处刚刚讨平而彼处又聚众起兵,朝廷四面出击,接应不遐,长期以往,军饷耗费巨大,左支右绌,必然拮据异常。诸藩镇见朝廷国库空虚,必然更加胆大妄为。如此形成恶性往复,循环不已,纵有诸葛孔明在世,也难收拾残局。当今之计,莫如集中兵力狠击一处,起到杀一儆百之功。同时再用得力大臣招抚,诸藩镇见朝廷威力犹在,又颇为信任自己,必然不敢轻易再叛,惟有如此才能使天下粗粗平定。”
元稹摇头晃脑地读着,啧啧称赞道:“果然是个好主意。看来裴度此人大不简单,皇上若果能采用,也不必劳神费力地连年苦战了。”
魏弘简却阴沉着脸抢过来奏折,看也不看地揉几揉扔到脚下,好象在和谁生气似地说:“好个屁,他讲得越是好,对咱们越不利!这个裴度,本来就德高望重,倘若再叫他立了大功,皇上必然更加重用。到那时,元宰相的相位还能保住么?!咱们还有甚么活路!”
元稹被他抢白一通,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是在自家私宅中,没有外人看见,还至于丢了宰相的脸面。不过魏弘简的话他却是信服的,裴度虽然与白居易交情颇深,但对于自己依靠这帮太监取得相位,向来嗤之以鼻,鄙视有加的。他若得到皇上重用,自己的权位自然也就难保了。
裴度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接连两次递上奏折都泥沉大海杳无音讯后,他真的有些着急了。着急之下他忽然想到自己与皇上中间横亘着太监和宰相这样一道屏障,便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怎么办,剿抚并用的法子是越早越好的,否则那些持观望态度藩镇见王庭凑势力日益扩大,也纷纷效仿起来,到时候反叛将领连成一片,剿谁抚谁都成问题。”孤灯冷夜中,裴度手抚脑门,苦苦思索着。
“对,必须要绕过他们!这回不再递什么疏奏,我要明日一大早击景阳钟,惊动宫内的皇上,亲手将折子递与他!”裴度咬牙点点头,“诚然如此一来,可能会得罪皇上,要冒甚大风险,但为国为民计,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这样想着他抓起笔,在砚台中重重地沾上墨,烛芯有火花轻轻爆响,屋内陡然亮光一闪。
诚如裴度所料,大敌当前之下,穆宗纵然耽于淫乐,轻重缓急却还是能分清一些的。听罢裴度当面慷慨陈辞,又细细读一遍蝇头小楷写得齐齐整整的奏折,说不上是欣慰还是佩服地连连点头:“卿之言着实切中利弊!若非卿能甘冒挠君之罪击钟进觐,朕险些儿被他们所蒙蔽耽误!”当即颁下诏诣,令裴度可按主张自行出兵或剿或抚。
“陛下,那些误国之臣…”裴度素知穆宗年轻好玩,性情无常,便决心借此机会触动一下那帮太监,免得自己出征之后,穆宗再为他们所惑而节外生枝。
“这个么…”穆宗犹豫一下,看看裴度满脸严肃的神情,“卿只管放心赴身剿抚不臣的藩镇,朝中事项,朕自会处置妥当。”
“陛下,”裴度从袖中抽出一纸,“这是臣在家中闲居时写的一篇《三驱赋》,内中以狩猎为题,提到对待野兽的原则是背主而去者以其逆而必杀,委质而来者以其顺而必全。对待藩镇也是如此,逆者必除而不贷,恭顺者必须优厚相抚,如此爱憎分明,则天下肃静。对外是这样,对内也不应当例外,忠正之臣,大力表彰,奸邪小人,坚决斥责。长此以往,内外晏然,才能称得上太平盛世。陛下试想,臣身为天子近臣,两次上疏俱被宰相内臣阻拦,以致陛下遭受蒙蔽,要是那些地方官员乃至普通百姓,他们有何治国良策,陛下岂不更是半点也听不到么?!陛下,个人游乐事小,天下百姓为重,藩镇叛乱事小,朝中奸臣横行祸大呀!陛下千万三思!”说到痛心处,眼眶不禁一热,差点滴落下两行热泪来,伏于地上再三叩拜不已。
穆宗一手拿着奏折,一手捏住那篇《三驱赋》,也深深被他这番言论所打动,不由得双手将裴度扶起,看着裴度日渐衰老而情真意切地面孔,咬咬牙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卿之苦心,朕今日总算领会了。朕即刻叫人拟旨,让魏弘简去作那弓箭库使,罢去元稹相位,叫他任工部侍郎罢了。”
“唉,看来皇上还是宠厚他们这帮人太深,明知他们为非作歹,已成朝廷大患,却下不了狠心整治,只怕锦秀江山迟早要败坏在这帮人手中呀!”裴度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但是见皇上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便再僵持下去,施过礼后退出殿外。
裴度自领命为招讨使后,又因为递奏疏不得已觐见皇上耽搁几天,更加不敢再拖延,草草打点行装,奔赴河朔一带。
到达前线之时,恰逢反叛节度使王庭凑气焰正盛。裴度根据实际情况,依着原定策略,一面集中兵力专攻王庭凑,一面接连派出使者,手持自己亲笔书信,前往各处,到那些与王庭凑接壤并暗地里出兵出饷接济王庭凑的节度使中,向他们晓以大义,讲明利害。
一时间,“当年讨平吴元济的裴相又来了!”的消息迅速传遍河朔一带,持观望态度的和那些暗中出兵帮助王庭凑对付朝廷的,被裴度所派使者晓以大义后再想想当年吴元济的下场,当即便安分许多。
王庭凑顿时势单力薄,眼看往昔热热闹闹的一场征战,裴度一来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倒也识趣,悄悄引兵退回自家地盘内,一面上书裴度,替自家辩解,无非是说皇上为小人蒙蔽,国内百姓民不聊生,迫不得已之下才举兵示威,以期圣上能肃清朝纲等等。
裴度深知藩镇割据已成不可收拾的事端,也就顺水推船,奏请穆宗赦王庭凑之罪,罢兵息民,彼此相安。穆宗惟求内外无事,好让自己尽情游乐,自然当即准奏,并将韩愈从潮州召回,命其为朝廷使节,前往深州宣慰王庭凑其部下,紧接着又依众臣意愿,拜裴度为当朝宰相,执掌朝中大小事情。
回到朝中没多久,裴度便留意到,穆宗虽然被自己一番陈词所打动,便到底顽性不改,仍旧暗中召元稹进宫写诗赋歌,与王守澄、魏弘简一帮太监饮酒作乐,并且在这帮人的引导下,渐渐走上其父亲的老路,每日必服什么金石炼就的仙丹。
目睹此情,裴度自知拉转一头牛容易,拉回一人心难上加难,不胜叹息之余,也只能尽力处置好朝廷大小事务,有时也身着便装,到京城各街巷走走,半是为了消遣心头积郁,半是体察民间下情。
自从裴度再度入朝为相后,各路藩镇慑于其威名,人人惧怕重蹈当年吴元济的覆撤,便也屏心静气,如冬虫般蛰伏下来。内外没什么大事,日子倒也过得飞快。穆宗整日躲进深宫中,与太监们折腾不休,不过他们只是自己小打小闹的找乐子,并未学着乃父子样子大兴土木。这样一来,朝野上下晏然一派安乐景象,正是在这种聊以宽慰的局面中,裴度没想到自家府中却冒出件令他深感不安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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