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邪和邪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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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邪和邪的争夺
……掏出早准备好的宽
布条,几乎看也不看地
扑上去捂住唐宪宗的嘴
巴和鼻子。做这一切的
时候,他始终扭过脸,
他不敢看那张昔日叫人
不敢仰视的脸,那是在
朝堂上端坐了十四年发
出无数号令的嘴脸。
空旷的街道上刮着幽幽的风,晨曦尚未跃出地面,天空仍睡眼惺松地呈现一片暗蓝。然而毕竟快要天亮了,东方一片绛赤的云霞,看上去高出天外。承天门内清扫得一尘不染,轻盈的鸟儿不时从宫院上空穿梭而过,它们往往引领一天忙碌的开始。
紧贴承天门内侧的东西朝房内挤得满满当当,外面虽然清新凉爽,大家却宁愿挤在一处或议论或倾听他们颇为感兴趣的话题。“知道么!皇上病得不轻,今天能不能上朝都很难说。”一个翰林学士眯着短视的眼,带着那种书生气十足神秘兮兮的样子说。
“快不要瞎说了,也不看看这时什么地方。皇上若是身子不适,自然会传呼宰相和左右近臣入宫探视。皇甫大人和程异大人两位都在,他们没开口,你倒显能耐了!”有人立刻好心地提醒他。
皇甫和程异端坐在人堆的正中央,脸上挂着矜持的浅笑,环顾四周又什么人都不看地不置可否,心中却忍不住要得意地大笑。
昨天快擦黑时,他们又赶到吐突承璀府中探听消息。吐突承璀比起早晨来神色自是大不相同,他少有地绽出笑脸:“怎么样,我说过了嘛,虚惊一场。小栓子进宫去打探消息,还没到寝殿呢,正碰见陈弘志被皇上骂了个狗血喷头地滚出来,不仅挨了骂,还叫掴了个耳光!听说梁守谦因为侍奉不周也被赶了出来。我还不放心,又叫小栓子到宫里打探,这回更省劲,刚进朱雀门便远远地看见梁守谦的身影,想是受的窝囊气无处发泄,自个儿生闷气罢!”
二人顿时放下心来,皇上既然能骂人又能打人,自然是没什么病了。什么皇上不行了即将改朝换代自然也就纯属子虚乌有。“这么说,咱们还完全来得及?”程异鼓起眼睛试探着问,语气却很轻松。
“来得及!”吐突承璀话语更爽快,“入宫一二十年,咱什么时候失算过?!我已经与澧王计议妥当了,明儿上罢朝,后天入宫值奉,王守澄、梁守谦他们不是已经放出风来说皇上龙体欠安么,我就给他来个旧病复发,突治不及而骤然宾天,随后点起神策军把守宫门,当即便让澧王登基继了位,再颁下诏旨将王守澄、梁守谦等家伙一网打尽,统统扔进龙首渠喂了鱼虾!”
“还有裴度,他还未离京,是否也算作弑君逆党中,一并除掉了事?”皇甫似乎天下已在自己掌心中,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
“裴度德高望重,加之裴氏一门乃当今名门望族,大唐国开创之时,太祖李渊本不愿意起兵反隋,还是得了裴寂和太宗李世民从中蹿掇巧施计谋,迫使他发兵攻打隋军,这才有了今日的太唐朝,可见裴家威望颇重,只要他裴度不与咱们为难,还是轻易不动的好。”程异见皇甫一派当仁不让的劲头,也不甘示弱,抢着发表议论。
“嗯,程异说的有理,”吐突承璀又恢复死人般面无表情的面孔,“动与不动,只要皇位攥在手里,到时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二位明日早朝时多留意些皇上的情形,也听听大臣们如何议论。”
现在时候尚早,虽没见到皇上,听大臣们议论,看来皇上生病不轻的消息已经传到宫外,那么,明天将弑君的罪名嫁祸于王守澄、梁守谦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他二人却一脸什么他不知道的懵懂样子,单是摇头点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只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瞎猜。
正嗡嗡嘤嘤地议论争执不休着,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忙探长脖子从雕花格窗中向外看。一队队带甲卫士手执刀剑沿承天门进来,明晃晃的头盔在晨曦中闪着红晕,通通的步履声透出重重杀气。这些人似乎早已被吩咐过,有的列队站在延英殿两侧,有的则直奔广远门和长乐门而去,更有些甚至站在了朝房门外。
众人看得眼直,呆愣片刻有人说,“看那装束,不是皇城兵营中的神策军么,大清早的闯到这里来干什么?”
皇甫心中有事,见不得风吹草动,突然而至的兵将令他心中忽地一紧,暗叫道怕是要出什么事罢?待听人说来的是神策军,心头又一宽,突吐承璀便是神策军中尉,神策军调动,自然是由他指使了。看来到底是这家伙老奸巨滑,为防止万一,提前先将皇城宫城控制在手中了。
不过皇甫想不通的是,这般刀兵相见兴师动众,不怕皇上知道怪罪下来么?虽说好戏就在明日,但今天人家仍是皇上,众大臣面前怎么交待?怕只怕事情暴露得太早反而陷自己于被动啊!唉,这个吐突老阉狗,都什么时候了还刚愎自用,事先也不和自己商议一声。皇甫百端心绪一齐交集,却对人说不得,便是近在身边的程异,也只能悄悄扯一下他的衣袖,嘱咐他和自己一道眼神话泛些,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看看程异迷迷登登的眼神,也不知明白自己意思了没有。
少倾听见延英殿轰隆隆大门响动开启,值日太监静鞭三响,扯嗓子叫道:“时辰已到,众臣于延英殿候驾!”
议论声嘎然而止,众人分闪到两旁,让皇甫、程异领头先出。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交换一下“留意些皇上动静”的眼神,便昂首走出。
众大臣依次来到大殿外的天井下,撩袍摆跪倒,单等皇上升座入殿,山舞朝拜。天井两侧一直到殿门外铁甲兵林立,密不透风,这就使得气氛不同于往常,庄严肃穆中又平添了几分恐惧。
“到底搞什么名堂?”每个人心里都在嘀咕,但脸上却竭力显出平静来。
万籁无声,寂静得令人有些胸闷气短。僵持片刻,听见殿内一阵轻微的脚步响动。王守澄出现在大殿门口,环视众人一遍,见皇甫和程异正跪在班首,阴阴一点一点头,刷地拉开怀中斜抱的圣旨,放开嗓门高喝道:“圣上有旨,诸臣跪听!”眼睛却不看圣旨,先将想好的词背书一样地说出来:“皇上前日误服妖道供奉仙丹,身子骤然不适。传唤太医十余人号病诊治,延医服药却无济于事,毒发暴崩,已于今晨宾天了!”
声音远在大殿上方,听起来并不洪亮,但在跪拜静听的众大臣耳中,却如霹雳当头炸响,顾不得正在跪接圣旨,大眼瞪小眼,嘁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什么,皇上宾天了?!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说宾天就宾天了?!”
“哎呀,这里边怕有什么猫腻罢!”这话刚出口,便立刻被身边的人推搡一把,赶忙噤了嘴。
大臣们的议论多半出于好奇,天子轮流做,无关轻重的臣子却是铁打的营盘,跪拜谁都是叩拜,他们是最挂记的,也就是守丧期间不能够回家安逸。
然而对皇甫和程异来说立刻觉察出了深深的切肤之痛,他们几乎被这几句话震得晕头转向,从骨头缝里冒出丝丝恐惧的凄凉。“到底是慢了一步,他们先下手了!”皇甫还能强打精神,嘴里嘟囔一句,眼睛看着地面。
“神策军,神策军,神策军不是吐突手下的人么,是不是在咱们不知晓之际,吐突承璀下得手呢?!”程异仍然抱一线希望。以他看来,在宫中显赫一时炽手可热的吐突承璀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败在别人手下呢?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看你个死榆林疙瘩!”皇甫仍旧盯住地面,咬牙恨恨骂道:“到这时光了还想不起来,梁守谦也是左神策军中尉!吐突这个死东西提早出了手,能轮到王守澄出来人模狗样地读圣旨么?!”
面对炸了蜂窝般的议论声,王守澄既不气恼也不着急,满脸悲戚,眼神却迸发着掩饰不住地笑意。耐心等待少许,看看议论声滚过一浪去,王守澄清清嗓门接着说:“皇上临崩之际,太子于榻前侍奉汤药尽孝至终。现有皇上遗诏,命太子继位,并留有遗言说误服所谓仙丹,实由妖道柳泌所奉,而柳泌则由吐突承璀、皇甫、程异等人推荐入宫,其叵测之心,阴险之至,其罪不亚于谋逆!皇上病体危弱,未及下诏责罪,当由新皇发落。先皇现在寝殿安放,诸臣可先去偏殿见过太子,即日奉太子继承大统,随后商议如何治丧。”
太阳已经探出头来,刀枪闪动着红中透白的红光,明晃晃地直花人眼。在这片透着冷气的铁色光茫中,大臣们自然没什么异议,默默地爬起身走向偏殿。
皇甫和程异耳内嗡嗡作响,王守澄到底讲了些什么,他们似懂非懂。见众人爬起身,他们也木然地站起来往前走。王守澄早就盯住他们,待二人磨磨蹭蹭从跟前走过时,坚定地的一挥手:“给我拿下!”
立刻有禁军过来,不由分说扭住皇甫和程异推推搡搡往广运门那边走。情急之下二人完全清醒过来,他们知道广运门西侧,左神策军中有座诏狱,还是当年武则天时期留下来的,那里活是一个牲畜屠宰场,各式刑具样样齐全,什么凤凰展翅,仙人拔撅等骇人听闻的刑法现在依旧可以原汁原味地施行一遍,叫你求死不能,欲活不得。这样一想他们便立刻不寒而栗,浑身松软得似没了一根骨头。
不过皇甫还能勉强挣扎一下,他看看众大臣还没走远,知道这是最后说话的机会,否则到了那座人间阎罗殿中,只有惨叫的份了。
“王公公,我们有何罪过,皇上尸骨未寒,就如此对待我们。你知道吐突中尉与我们结交甚厚,就不怕彼此结怨么?!”他脑子里如风刮般涌过许多话,最后终于这样喊出来,一则不失了王守澄的面子,再才也给他个提醒,叫他知道我们宫外还有人呢!
王守澄却脸不变色心不跳,冷冷笑道:“你不提醒我也忘不了,举荐妖道进宫,以致进奉仙丹毒死皇上,吐突承璀正是始作俑者,此刻他在外边怕比你们还惨呢!祸国殃民的奸贼,还不乖乖服法,直管瞎叫唤什么!”
皇甫也早有这种预感,争名夺利向来是要一网打尽不留残存的。或许正如王守澄所说,吐突承璀此刻自顾不暇,更谈不上救自己了。但愈是这样,困兽犹斗的疯狂劲头也就呼地蹿上来,他瞪起血红的眼睛大叫道:“王守澄,你休要欺世盗名,分明是你与梁守谦合谋毒死了皇上,还要嫁祸于人!你们犯下弑君大罪,将来不得好死!”
提到“弑君”二字,王守澄神情陡然一变,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夜宫中令人惊心胆寒的一幕。昨夜天空无星无月,黑得叫人有些发懵,寝殿中几树烛台红光跳跃,偶而哔剥一声微响火花四溅,这点轻微响动也叫人心悸半天。宫墙内更声响过三下,陈弘志闪进殿来。人与墙上的影子彼此交错,看上去虚若鬼魅。
“都安排好了,梁公公的神策军连夜出动,把住了宫城皇城的各个门道。右神策军校尉闻听响动过来询问,梁公公便说是奉了裴相密令。恰好那些校尉都曾随裴度出征过淮西的,算是老部下,也就无话地退回去按兵不动。”
王守澄没有说话,紧盯住陈弘志,双眸中烛光跳跃如烈火熊熊。陈弘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喘息一下接着说,“我带来的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人已经和他们挑选出的得力太监将中和殿内外也把守严实了,宫女太监一个也进不来。”
王守澄放心地点点头,和陈弘志一起走到御榻旁。一天一夜来唐宪宗一直昏睡不醒,即便偶尔从昏沉中略睁开眼,也是无神地四顾一又闭上睡去。王守澄一把扯开纱帐,掏出早准备好的宽布条,几乎看也不看地扑上去捂住唐宪宗的嘴巴和鼻子。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始终扭过脸,他不敢看那张昔日叫人不敢仰视的脸,那是在朝堂上端坐了十四年发出无数号令的嘴脸。
和这张脸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感到一种无形而可怕的力量,他竭力避开它。王守澄双手拉紧布条,鼻嘴被死死地堵住的唐宪宗发生梦魇般的呻吟,他的双臂和双腿躁动不安地踢腾,细腻光滑的衾被滚落到榻下。陈弘志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地上前按住两条毛绒绒又白腻腻的大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双臂发麻,全身瘫软,但还是咬紧牙关拼命地坚持着。终于陈弘志打着颤音轻轻说:“怕是行了罢?”王守澄双手一松,身子随着一堆丝被的滑落跌坐在榻下。几乎赤身**的唐宪宗平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他们才回过神来,陈弘志战战兢兢靠过去,轻唤两声:“皇上,皇上!”一丝回应没有,他大着胆子伸手在唐宪宗鼻子下试一试,“死了,”陈弘志突然异常平静地说。
昨夜的一幕,现在越想越惊心动魄,皇甫大喊大叫让王守澄突然感到胸口处隐隐作痛,他不假思索地大叫:“快把木丸子塞上,休要叫他们丧心病狂,惊动了皇上神魄!”
木丸子也是武则天留下来的遗物,和皇甫、程异即将尝试的各种刑具相匹配。就是用一个大木头蛋子塞进他们嘴中,将嘴巴撑得鼓鼓的,再也说不成一句话。由于程异此刻已经耷拉着脑袋象根面条似的一声不响任人摆布,故而头一道刑罚倒是省下来了。
就在宫城内吵吵嚷嚷的翻天覆地搅成一锅粥的当儿,吐突承璀却正在家中从容布置。他穿戴整齐,呦五喝六地叫唤小丫头们替他整帽子,拽衣角,然后又对着大铜镜仔细端祥半晌,总算满意地点点头。
今儿要进宫侍奉皇上,并且这次进宫较往日又不大相同,意义非比寻常,自然要用心收拾一下了。“皇上啊皇上,老奴恐怕要最后侍奉你一次了,你也休怪我心狠手毒,人人都知道杀不得穷汉做不成富汉,更何况你是皇上,你不走我能扳倒王守澄这些王八蛋,安享富贵么?!”他看看镜中自己有些模糊的影子了,心中不住地嘀咕,惟有如此,才能打发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眯起眼看看窗外已经白花花的阳光,看样子早朝早该散了,他最后整治一下,准备出门。昨夜和澧王李恽大体商议妥贴,进宫之后先悄悄调遣神策军把守住宫城和皇城的各个出口,使内外消息断绝,再将这包小东西撒在皇上每日必饮的茶中,不出一时三刻,皇上宾天的消息便可在宫内外传开,然后趁乱派兵护送澧王进宫。等众大臣进宫听候为皇上守丧安排时,迎接他们的便是这位新皇帝啦!
吐突承璀在头脑中将这个计划匆匆演绎一遍,哼,攫取人上之人的位子,原来也就这么简单,到那时,澧王还不是攥在自己手心里,与其说他是皇上,倒不说自己!吐突承璀想起当年讨罢早晨饭尚不知中午那顿在哪里的的辰光,如何会想到还有今日,这么说来,还多亏自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一刀自行切断尘根。唉,无毒不丈夫,这话倒叫自己明明白白地给证实啦!
吐突承璀头脑纷乱地东扯西想,抬腿走出内室,轿子停放在前厅门口,他想自己得赶紧行动了。两天没进宫,心里总有几分不够踏实呢。
风风火火地刚到前厅,绿呢大轿旁边却站了一群身着黄衣的宫使。宫使倒不希罕,自己不也经常充任宫使宣读诏旨么?!希罕的却是每个宫使黄衣外边斜搭着一条白布,头上还攒着一朵白花。
“哎呀,不好!”吐突承璀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头格登一下,肚中仿佛被人摘去肺肝般空空荡荡轻飘飘的站立不稳。
没等他反应过来往深处思谋,为首的一个宫使大踏步抢上前,站在滴水檐下,刷地拉开黄绢,绢边上镶了白边,“太子殿下有旨,吐突承璀跪拜接旨!”他大喝一声。
“什么,太子殿下的诏旨?”吐突承璀简直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但他又知道,自己确实没听错,“那么说,皇上…”仍旧没容他细想,他双膝一软就势跪倒在碎石铺就的小径当中,尖利的碎石棱角磕在膝盖上,他竟浑然不觉。
宫使其实正是自己手下的太监,平日里见到自己总是恭恭敬敬的作着揖,恨不得跪下去磕个响头。今儿却正眼都不瞟自己一下,想来事情不妙。吐突承璀脑中各种念头同时涌出,他一时理不清头绪,那个宫使已经扯开嗓子宣读上了:“父皇欲求长生成仙,而受小人迷惑,误服仙丹以致暴病宾天,撒手人寰。吾谨承父皇遗旨,暂继大统,特召内臣右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入宫治办丧事,接诏即行,毋得有误,钦此!”
“啊?!皇上真的死啦?!”吐突承璀毕竟比皇甫和程异更熟知宫庭中瞬息万变的争斗格局,他立刻全明白了,自己被假象所蒙蔽,尔今对手大获全胜,自己犹如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这帮蠢货!”他恨恨地骂道,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在骂皇甫、程异或小栓子,还是自己。总之自己由天堂瞬间坠落深渊,而这一过程的突如其来,使他连大喜大悲的过程都没有。
但是吐突承璀还是打起精神,他抬脸冲宣读诏旨的宫使问:“皇上…什么时候宾天的?”
问话时他没指望宫使能如以往那样毕恭毕敬,这些半拉子人翻脸比磕头更利索,他突吐承璀就叫别人领教过不止一次,而自己也就不存什么奢望了。不料那人却比他想象的更糟,他刷地将诏书扔到他身上:“诏书讲得清清楚楚,你难道没听清楚!太子殿下已经在灵柩前即大位,既然叫你去,你就快些儿动身,耽误了事情,可别牵连上俺们!”说罢也不看他一眼,挥挥手,一伙人气纠纠地走出府门。
之所以敢对昔日的主子如此出言不逊,并不是这帮小太监们昏了头,他们早已见风使舵地投向了王守澄。今天早朝时见百官在神策军的看护下由梁守谦领头去拜见太子去了,王守澄不失时机地将宫中大小太监召集到后院,先是训斥一番宫中的规矩,接着眼睛一眨说:“本公公家乡在黄河滩边住,常听人说这么一句话,叫纸船铁艄公。什么意思?黄河水流湍急,暗礁林立,在这河面上行船,再结实的船只也是一碰就碎,若要保全就得依靠艄公的手段,你们眼下人人都是艄公,若想身不碎,就看你们靠向那边了,当心触到崖壁暗礁上,到那时可谁都救不了你!”
下边听话的人都是乖角儿,心有灵犀,自然都明白话中的意思,他们对吐突承璀这样,正是要表明自己靠得是哪边岸呢!
吐突承璀却想不到这些,除了心中暗骂几声“小人得志”外,他就踌躇起来,到底是进宫呢还是不去?小太监对自己尚且如此,进宫见了王守澄,肯定没什么好结果。“唉,本以为老谋深算,谁想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悔不该粗疏大意,叫这帮小丑们钻了空子!”
他心慌意乱,忽而想着干脆卷起金银珠宝逃回福建老家算了,反正府里的东西随便抓几把就足够自己后半辈子养老了,可是又一想,折腾了一二十年置下的光景,就这样说丢就丢了?!他不甘心。况且既然人家盯住你,跑得出去么?忽然他又想,索性纠集起府中卫士,冲到宫中拚他个鱼死网破,或许还一线生机。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便摇摇头,如果这样,人家手中掌握着新皇上,人家是兵,咱就是匪啊!叛逆的罪名正好名正言顺地叫扣上了。
思来想去,他头一次感到自己这么被动。褪尽了红晕而变作惨白的阳光已升到树梢了,他必须赶紧拿定主意。
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澧王,眼睛一亮,对,就约了澧王同去!再怎么说,人家是王爷,新皇上的亲兄弟,谅他们顾及脸面,一时三刻还不致于怎么样的。等和澧王到了宫中,见机行事,若有机会可乘,还可以调集手下神策军,来个宫庭政变,反败为胜也未尝没有可能呀!
拿定主意后,吐突承璀振作精神,大呼小叫地说:“快起轿,到澧王府!”临出门时,他回头看看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不无悲哀地想,今夜回来时是个什么情形呢,若大功告成,回来后非得多找几个小妮子狠狠折腾一番。
但是吐突承璀的如意算盘未等走到皇城大门时便完全落了空。就在他和澧王李恽分乘大轿摇摇晃晃走至半途中,路边突然蹿出几十名精壮军汉,不由分说,亮出刀剑砍倒轿夫,一把将他们从轿中拉出,并不问话,挥刀便砍。
突吐承璀立刻知道大限将尽,对手竟会和自己一样狠毒得不给对方留任何机会。当绝望如雪水般冰凉地从头顶直渗到脚跟的一杀那,吐突承璀还没忘记大叫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竟敢当街杀害王爷么?!”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束亮白的刀光,“咔嚓”一声闷响,消散了他所有的**。

宫中一片忙碌,王后嫔妃泣声哀哀,宪宗灵柩停放在太和殿偏殿中,串串白花花纸扎堆满殿门。守丧的大臣们却没有在殿外跪拜,他们正被召集到太和殿中,年轻的太子李恒在王守澄和梁守谦一左一右引导下缓步踏上铺着明黄缎子的宽大御座。礼赞太监一声接一声吆喝下,大臣们山呼舞拜,送走了走得不明不白地旧主人,迎来了这位不尴不尬的新君王,这就是大唐国的气数将尽未尽时的唐穆宗。
穆宗即位,自然要大大奖赏一番。他首先不忘推举有功之人,赐神策军每人铜钱五十缗,王守澄、梁守谦乃至宦官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人加官进爵,自是更不必说,杀父仇人,反得如此荣耀,穆宗似乎浑然不觉,但每个大臣心中却清楚得很,他们知道却不能说。都是精明人,一路上磕磕畔畔,不知推倒了多少对手甚至是朋友,才走到今日朝臣的位子上,谁愿意逮不着狐狸倒惹一身臊呢?况且,每个人都从中也得了益处,均升迁一级,另有绫罗金银赏赐。还有连日大宴,但得眼前一杯酒,哪管生前身后事,人人也都笑逐颜开。
程异虽然少尝口含木丸子的滋味,连惊带吓,肝胆俱裂,诏狱中经不几下折磨,竟一命呜呼。唯有皇甫,大小刑具的滋味品尝过一遍,不出三五日,便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一道诏旨下来,流放崖州为司户参军。此刻皇甫已经辩不清东南西北,只凭押解衙役拖拽着走出长安城。
消息传来,长安城中大街小巷立刻挤满围观者,人人都以亲眼目睹他的惨相为快。看一眼便觉得解气,这个昔日里盘剥百姓血汗的家伙,不料也会有今日!特别是随后不久传来柳泌在台州被乱杖打死,皇甫到崖州不久便死掉的消息后,更是朝野拍手相庆。王守澄等人出其不意地竟然赢得许多好名声,这却是他们意料不到的。
一朝天子朝臣,年轻的新皇帝唐穆宗虽然年轻,却也深谙其中道理。即位不久,便御驾丹凤门,一面颁诏书大赦牢中囚犯,一面再次重赏扶拥自己登位的有功之臣。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已经退出宰相职位,几乎是在家闲居的裴度受到赏赐却最重。封赏诏书颁布下,内外大臣议论纷纷,好奇心驱使他们乐此不疲地猜测着其中原委。
封赏消息传至裴府中,裴度自己也觉得颇为奇怪。直到一箱箱宫中玉器珠宝在几个太监引导下抬进二门,为首一个太监打躬施礼,满脸堆笔地说:“恭喜裴大人,贺喜裴大人,新皇即位之初就如此器重裴大人,想来裴大人还朝有期,功名自然不可限量,小的们以后还得多仰仗您哪!裴大人您发话,这些东西抬到哪里,俺们一并给大人放妥当喽。”
太监们这种习惯性地油嘴滑舌的腔调,裴度已有好长时间没听到过了,现在乍一听,还觉挺新鲜的。他抿嘴笑笑:“这位公公,常言说有奇福必有奇祸,我裴度是个遭贬黜戴罪之人,许久未登朝堂,新皇登基,又没有前去朝贺,如此厚重的赏赐,倒令裴某受宠若惊,实在不敢领赐。”
为首太监一愣,心说新皇赏赐,哪个臣工不是乐得屁颠屁颠的,末了还格外大方地将大把银子赏与我们,唯有这个裴度,果然是个怪人。脸上却旋及再堆起笑容:“看裴大人说的,您大人有大量,为国为民操劳立功还这般谦逊,果然应了宰相肚里好撑船的那句老话,不过皇上的赏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拿回去的。裴大人谦逊固然高风亮节,可也不能驳了皇上面子不是?”
面对这帮八面玲珑的家伙,裴度竟然一时噎住,既好笑又拿他们无可奈何,略有些尴尬地僵持片刻,忽听有太监小声说:“哎呀,是王公公来了!”
裴度侧身向后望去,果然又有一大群身着素衣的太监涌进府门。为首一个,正是王守澄。一段时间不见,王守澄精神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虽然在皇上大丧不久,还不敢太过于张扬,但满脸的喜色压抑在双眸中,隐藏在白亮如蛹壳的圆胖脸皮内,蓬勃欲出,简直有些按捺不住。
王守澄昂首过来,挥挥手叫小太监们退到一边去,拱手笑道:“裴大人,久违了,大人看上去气色还好。可见无官一身轻,享享安逸确能颐养天年哟!”
裴度虽然为官大半生,却还是适应不了他们这种逢人逢鬼各有一套的本领,当下颇不自然地回礼说:“哦,是王公公,真正是许久不见了。听说王公公出其不意,一举除去朝中奸佞吐突承璀、皇甫之流,新皇登基又依赖公公辅佐,朝中诸事有条不紊,实在功高盖世,但不知今日为何却有闲暇驾临老朽臣荒宅呢?”
王守澄并不理会话中有何意味,摇头摆手表示夸奖过重了,一边看看身后众人,上前靠近些低声说:“裴大人一定对皇上无故赏赐颇感奇怪,是吧?咱知道裴大人为人向来光明磊落,是自己的一块砖也不让,不是自己的一锭金也不贪。这帮小孩了们过来后,我左思右想,料到您定然会却之不受,故而才来说明原委。裴大人,这里你可否借一个说话处?”
裴度不知他要弄什么把戏,不过看他神秘兮兮的模样,倒也起了好奇心,遂摆手让道:“那就请公公后堂一叙。”
宾主尚未坐稳,王守澄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话茬:“裴大人,这回宫廷中翻天覆地的大动静,您自然听说过了。可是裴大人恐怕还不知道,这回能顺利铲除奸贼,保新皇顺利登基,裴大人也着实功不可没呢!”
裴度闻言竦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说:“王公公,老夫自罢相以来,深居简出,朝中大小事情从不参与。此次宫廷之变,老夫也是事后才听人说起,若言功不可没,却是从何说起?!”
王守澄诡秘地一笑:“裴大人不必着急,且坐下听咱慢慢细讲。裴大人您也知道,吐突承璀阴险毒辣,盘踞朝廷如一棵大树般枝深叶茂,再加他是右神策军中尉,皇城宫城几乎就在他手掌之中,外臣又有皇甫、程异两个奸相互通声气,若撼动他们谈何容易?!不过他们也实在罪大恶极,欺压朝臣残害百姓不说,单是勾引妖道进宫,以所谓仙丹毒害皇上就罪不可恕。咱身为皇上身边近侍,焉能坐视不顾?就是拚了一把老骨头,也要和他们斗到底!”
裴度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星飞溅中一张惯于谄笑的胖脸此刻一派正气凛然,颇觉可笑,便插嘴说:“那老夫功在哪里呢?”
王守澄明白他的意思,摇手止住裴度插话,继续说:“若铲除这帮奸佞,咱怕势力不敌,万一出了差错,自家性命保不住是小,只怕新皇上亦不能安坐龙椅。无奈之余,想到裴大人名重一时,乃朝野仰望之名将宿儒,况且当年率兵征讨淮西,左右神策军中将校多为裴大人门生故吏,故此咱便借用裴大人名义,到神策军宣扬说裴大人奉旨讨贼,要这些将校们务必效力。到底还是裴大人德高望重,他们一听是裴大人号召,立即人人争先,这才顺利平定逆贼。老奴当时不及禀明,如今事情已过,特意告知,若军中将校和皇上问起,裴大人好有一番交待。”
“啊?!”裴度闻言大吃一惊。想当初看到宪宗几乎已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自己从宰相职位退下来,事后想想也是好事,本以后自此便可以超然物外。没想到现在仍被卷入宫廷之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中去!他一时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怒还是厌恶。
呆愣片刻,裴度忽然提高声音说:“王公公自己欲建大功,何苦再拉他人?!既然利用了老夫,又何必再四处声张?!眼下吐突承璀已除,王公公没了心腹之患,自然应该专力辅助新皇稳固国政,务必以爱惜民力为重。至于裴某所谓功劳,切切再勿提起。皇上赏赐,也请公公一并带回,如今正逢南水北旱之际,用这些财物救济四方灾民,比贮于老夫内宅更为有用”。
王守澄不露声色地一笑:“裴大人不必如此,有功就是有功,岂可随便埋没?再者说,皇上初登大位,老奴根基也不大深,以后凡事或许还要以大人之名诏令天下,赏赐之物,大人还是留下为好。”
裴度此刻终于愤怒起来,他腾地跳下椅子,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老夫一生素来标榜不入污淖,最最厌恶的莫过于欺世盗名!王公公在宫中所作所为,老夫不能顾及,也请公公再不要假借老夫之名行自家所欲!新皇上若能清正为民,不再走先皇后期老路,老夫也就感激不尽了!赏赐财物,请公公再莫强求,所谓强塞进嘴中,是蜜也不甜,王公公自然晓得了!”
王守澄当然能听出弦外之音,看来在裴度眼中,自己斗败吐突承璀等人,名义上为国除了大害,实际上不过是狗咬狗罢了!他登时脸上泛出红来,讪讪地直起身,勉强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亦不强加人之所不愿,裴大人高风亮节,果然千古罕见。老奴只好如实禀奏皇上,将来国家有事,裴大人责重于泰山,自然是不能推辞的。好了,老奴就此告退,裴大人好趁这个空闲将身子养好。”说着走门去,脸上阴沉沉的,暗说这老东西眼睛真毒,怕是不大好对付呢!一腔怒气也就撒在小太监们身上:“都站在这里凉死尸呢,还不快些抬回去!”
裴度站在墙后,听到了王守澄的不满和怒气,他知道自己安生不了多少时候了。对于太子李恒,他多少了解一些,年轻没主见不说,久在宫中常与这帮太监厮混一处,五经四书治国之策没学下多少,养鸟斗鸡,嬉戏游猎本领倒练得精通。这样的人突然当了皇帝,又有这帮太监在一旁怂恿帮衬着,国家大事能有起色么?
胡思乱想着听府门内外一阵脚步杂踏,显然是这帮送东西的人怏怏地走了。裴度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诗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前辈杜工部的诗。是啊,当年杜工部在朝中时,人微言轻,,尚且奔波不止。自己如今已是朝中宿臣,又怎能坐视这班宵小甚嚣尘上呢?不能,万万不能!
可是,朝中已成这种情况,年轻皇上新登基,王守澄他们刚刚夺得神策军大权,自己若要肃清朝纲,谈何容易,又该从何下手呢?裴度习惯性地倒背着双手,在门前台阶上踱起步来。纷乱的脑中仍不由想起方才王守澄不仅怂恿皇上厚赏自己,而且亲自登门的情形。
按说自己已是被罢免的宰相,他们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即便是按王守澄说的,在斗败吐突承璀时借用自己名义调动过神策军,借用便借用了,依他们作太监的品行,向来强者为王的,原不必也不会感恩戴德。可是他们还是以为感恩的形式找上门来了,为什么呢?
裴度再将王守澄说过的话细细品味一遍,忽然间大彻大悟,他们不仅以前借用自己名义,而且今后还打算继续借用啊!然而裴度此刻却没有了被利用的愤怒,他眼光一闪,对,你们不是利用老夫么?老夫也利用你们!你们窝里斗,斗败了吐突承璀、皇甫和程异,那么再斗下去,就很有可能出现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局面。对,老夫就想办法当那个渔翁!
然而主义拿定后,裴度却突然悲哀起来。想当年大唐盛世巍巍,如今却要利用太监来挫败太监,何其衰败可悲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裴度又想到王守澄他们斗败吐突承璀,扣上的罪名是诱导皇上信佛奉道,以致误吞所谓仙药。那么看来,王守澄恐怕是不会再走老路而给别人以口实了。他会引导新皇上做出什么荒唐的动呢?裴度猜度不透,看来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花格墙外人影一闪,有个小伙子从圆门外急步趋进来。他穿一件湖色绉纱长衫,身材高挑,面色微黑,浓眉下眼睛却细小狭长,放在一张脸上似乎颇有些不相称。他见裴度在阶前皱眉徘徊不已,便上前几分惋惜地说:“裴大人,后悔了吧,那几箱子珠宝,我掀开盖偷看过了,货真价实,全是御用之物呢!本以为咱能发一笔横财了。没想到裴大人您却又叫他们搬走,啧啧,真是可惜!若大人您觉得太多,哪怕留下一小箱子也好!”
沉思中的裴度被说话声忽然惊醒,恼怒地扭过脸正要斥责,见是王伟,脸色微微地一变语调放柔和些说:“你懂得什么?我不是教导你多次了,不是自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贪,你没听说过么,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得到的东西才算数,不靠辛苦挣得,那些捡来的财物,不但享用不上,还会有奇祸惹身呢!”
年轻人暗中撇撇嘴,似乎听懂,却颇不服气。
裴度瞧见他那副表情,苦笑摇摇头。
王伟不同于一般家人,他是王义唯一的儿子。当年王义为救自己,舍去了一条胳膊。裴度自此便将他视为救命恩人,将他安置在宅中一个单独小院里。王伟虽然年轻,却也早早接过父亲的差事成了裴府管家。小伙子机警聪明,却由于自小在府中被人另眼相待,养成不受拘束的公子哥儿习气。裴度看在眼中常感忧虑,但万事挂心之余又顾及不得。
果然不出所料,穆宗新登大位之初,记住了父亲信道拜佛而中年身死的教训,加之王守澄、梁守谦等人既然借此罪名诛灭政敌,当然不敢重蹈覆辙。不过若想寻乐子,法子却多得很,唐穆宗本性所使,又有大小太监乐于逢迎,很快便找到新的享乐方式。
若说新的享乐方式,其实也并不新鲜,无非就是大兴土木,用度奢侈。穆宗年轻,喜动不喜静,最叫他乐此不疲的是嬉戏游逛。嬉戏游逛,自然要前呼后拥,无形中也就拉拢出更多的大小侍从太监。除了建有拥立大功的王守澄、梁守谦、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人外,更有崔潭峻、魏弘简等新人粉墨登场,糊弄得穆宗一心追风逐月,几乎忘却了身后还有朝廷子民。
唐穆宗不理朝政,三天两头将长安东西市上教坊中名妓倡优召进宫中,一边令其演戏杂耍,一边左拥妃嫔,右揽娼妓,恣意寻欢作乐。有时兴致大发,率一队人放马疾驰,气势汹汹冲进左右神策军军营中,令精壮军汉或徒手摔跤,或刀枪格斗,常常弄得军汉们血头血脸才哈哈大笑,尽兴而归,丢下帮将士恨恨地看着远去的烟尘,不敢言亦不敢怒。
裴度虽然闭门深居,新皇即位后的情形仍如从门缝中钻进来的风一般,一五一十地听到耳内。他并不吃惊,但暗暗着急。“也许是该出手的时候了,可从何处下手呢?”他苦苦思索。
“老爷,柳学士来了,正在书房中看您写的诗呢!”门人站在内室门外,手挑竹帘看着裴度愁苦的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犹豫片刻才说出口来。
“哦,”裴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旋及猛地抬头没听清似地问:“谁?是柳公权么?”
“正是呢,老爷,柳学士说您邀他过来,眼下正在书房内品读您这几日写的诗呢!”门人再次认认真真地回话。
柳公权是鄂岳观察使柳公绰之弟。当年裴度出征淮西时,柳公绰抱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决心,率精兵五千助裴度征讨,虽未立下奇功,却就此与裴度结下深厚情谊。其弟柳公权比起乃兄,学问更精,书法尤为遒劲,名重一时,笔墨响誉大江南北,奉召诣入朝为翰林侍书学士。裴度百忙之余,诗书向来不缀,又因为与其兄的关系,便互相引为知己,来往频繁。
不过这次差人邀请柳公权过来,却并非为了赏析诗文切磋书艺,而是他煞费苦心才想出个不得已的法子。他想自己既然不能出头规劝,何不先来个慢药疗心,试探着旁敲侧击,看看穆宗到底心性如何?当裴度将自己这些想法说出来后,柳公权手拍胸脯慨然说道:“裴大人尽管放心,公权虽是一介柔弱书生,却不是那等只知吟诵风花雪月之辈,朝廷大事,我还是乐意尽力而为的!”
裴度满意地拍拍柳公权肩膀:“那就拜托老弟了。唉,大唐盛世流传至今,也不过二百多年,没想到竟然变乱迭起,衰败到这种地步!公权弟见机而作,能谏则尽力而谏,实在不行,老夫自然也不会勉为其难。”
柳公权将裴度的话记在心中,特别是裴度明显苍老而满含忧色的脸,如斧凿石刻般的皱纹,都令他深深感动。他留意打探皇上在宫中的时候,便不请自来地展开宣纸,尽展平生笔力,大书特书,
穆宗自幼便有太子太傅和翰林学士们辅佐诵读诗书,于书法上虽未下过多少实在工夫,却能深谱其中一二奥妙。他见柳公权手腕抖动间龙飞凤舞的笔墨赫然留于纸上,不由赞不绝口,几分神往几分羡慕地问:“柳学士,朕也曾致力于研习笔墨,却总不得要领,所写之字一直未能尽如人意,不知学士有何妙法,可使笔墨能直追右军?”
柳公权心头一喜,暗道机会来了。脸上却不露声色,语气平静地缓缓答道:“笔墨在心,心正则笔自正。心笔合一,绝妙好字自然笔端流出。由此延伸开来,万事在心,心用于事则事兴,心用于邪则事败,陛下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安危,只要心存社稷,即便不消多劳,社稷自然安于泰山哪!”
穆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想自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不禁悚然动容,长叹口气摩挲着宣纸说:“唉,朕何尝不知大唐江山已远衰于贞观开元,近来又有各地奏折称藩镇节度使有蠢蠢欲动者,倘战乱再起,百姓要流离失所不说,单是国库空虚,就难以应付呀!”
柳公权忙趁势离座拱手说:“陛下能注意到关心国运民生,实在是大唐天下的福分!国力空虚,节度使们拥兵自重,观望形势,自然会有不臣之心,陛下理应留心政务,未雨绸缪才是。”
唐穆宗眉头一皱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怏怏地说:“朕初登大位,国事纷乱,尚不知从何处着手才好。若有学士一样的贤人在旁辅佐,自然再妙不过。可惜有些大臣并不理会朕的难处,接连上表劝谏朕不该这样,不要那样,更有甚者在百姓中胡言乱语,弄得满城百姓都以为朕是荒淫之君了。这是为臣的道理么?实在可恨得很!”
“陛下,常言说止谤莫如自修,只要陛下亲近贤人,重用如裴度、韩愈等一般正直老臣,再洁身自爱,朝政不久便会日日昌盛,那些关于陛下的流言蜚语自然也就自生自灭了。”柳公权激动地两眼闪光,心想裴相一番苦心果然见了成效,看来新皇上也并非不可救药。
穆宗闻言信服地点点头,正要接着往下说,殿门外一阵通通脚步响起,魏弘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挥袍袖抹把脸上的汗说:“皇上,皇上,可找见皇上了。五坊使刚献上一只大雕,尖嘴利爪,双翼伸开有这么大,”他夸张地伸平双臂,“虽然又大又凶,却是训得服服帖帖,用这雕来捕捉猎物,比上回那只西域进奉的猎犬来,怕不知要好多少倍呢!皇上快去瞧瞧,等过了晌午,不妨到禁苑中试试,保管皇上趁心。”
“噢?”穆宗眼睛立刻一亮,“真有那么大么?上回五坊使贡奉的猎犬已经使人叫绝了,这雕与犬若能配合默契,那可真有好戏看了!”说着抬脚便往殿外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满脸兴奋地冲呆立的柳公权说:“柳学士暂且回去罢,待有空闲了,朕再召学士过来细谈。”话音未落人影已消失在楹柱后边。
柳公权当然知道五坊使是什么东西,所谓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和狗坊,是专门为满足宫中对鸟雀鹰犬玩好的需要而设置,而五坊使则全由太监充任。
这些本是专供皇上闲遐之余休闲玩乐所设的小把戏,到了太监们手中,却成了取悦皇上捞取财物的点金魔杖。控制五坊的太监,动则以捕捉贡奉鸟雀为名,在民间大肆骚扰滋事,致使百姓畏之如盗贼,生怕哪天这群阴阳怪气的家伙从天而降,指着自家房檐叫嚷“你这屋檐下有只金丝雀,皇上要捉回去玩耍,快将屋顶掀了我们好捉,否则以违旨罪论处!”一句话出口,百姓就得战战兢兢地赔着笑脸说好话,末了送上半年的血汗银钱。
“五坊使,坑害百姓的杀人刀呀!”柳公权恨恨地嘟囔一句。“莫非皇上真的不可救药了?!”想到裴度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神,他不敢想象听到自己现在遇到的情形后,裴度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唉!”柳公权甩手将手中粗大的狼毫御笔扔进砚池中,星星点点地笔墨溅在白纸上,仿佛鬼眼般一眨一眨地望着他。
然而令裴度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煞费苦心要柳公权借笔作谏,想间接而不动声色地唤醒穆宗未泯的雄心,到头来却给自己召来许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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