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太监与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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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监与神仙
……及至漂到湖中心时,
众人在岸上望去,俨然觉
得柳泌坐在一团碧云之上,
白发白须白拂尘,白碧相
映,分外发好看……人人
不禁看得双眼发直,恍然
如在梦中,忘乎所以地连
声惊呼:“哎呀,果真是活
神仙!”
春去夏来,夏走秋至,国家统一四海平定的喜悦渐渐淡去后,裴度忽然发觉心头不知何时又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难以搬走的磨盘,而这种心头的重负却又无法向别人诉说得清楚,这就更叫他感到郁闷。
他发现大半年来唐宪宗转变了许多,先是对边远地区尚未平定或有隐患的节度使得过且过,“既然国家大体平定,君臣万民正是借机享乐之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嘛,总忧患下去,何时是个头?!”这样的话他常挂在嘴边,裴度听着觉得别扭,真想上前提醒他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可是裴度又想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样的话语以前唐宪宗本人不是也说过吗,可见他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实在是念头发生了变化,既然这样,自己再争辩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让裴度担心和看不惯的是,唐宪宗近来与皇甫和程异打得火热。其实朝中大臣乃至市井商贩,谁不知这两个人虽是读书秀才出身,作官以后却摇身一变凶如恶神。恰好两人一个掌财,一个管物,相得益彰,上下盘剥。朝中大臣几乎人人都被克扣过俸禄,市井商贩更是闻二人大名便屏气丧胆,二人为了受宠于皇上,硬是将大唐地皮生生刮了一层啊,裴度还听人说这两人之所以能接近皇上,还得了太监如梁守谦特别是吐突承璀的暗中相助,而且他也亲眼见过几回皇甫和程异的小轿三拐两拐闪进吐突府中。这帮人聚到一处,不知又要在皇上身上做什么文章,裴度禁不住忧心忡忡地猜测。
没过多久,裴度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那日上朝时,山呼完毕平身之后,裴度向丹墀上望去,忽然发现吐突承璀正站立在一侧,脸上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而站立在自己身后的众大臣中,却平空多出一个相貌古怪,好象是得道的高人但在自己看来却有几分妖气的道士。
唐宪宗特别兴奋,在宽大的龙椅上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他见群臣拜贺后站立整齐,立刻招手叫过吐突承璀,一边清清嗓音说:“诸位爱卿,朕自即位以来,恰逢国运衰微,各地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大有裂国分疆之势,幸尔众卿尽心辅佐,朕亦不敢有丝毫懈怠,数载辛苦,终于一朝大功告成。眼下国家一统,四海万民安乐,朕心中不胜欢欣,皇甫和程异二卿,尽心服侍在朕左右,移孝作忠,简直如同对待亲生父母。朕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想将二人晋封为宰相,二卿若拿出服侍朕的劲头服侍家邦,岂不更是锦上添花?!”
此言一出,阶下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吐突承璀看看唐宪宗,唐宪宗却视而不见,摆手止住众人,接着说:“皇甫和程异忠心事君,与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多方寻找,终于访到一位世外高人,此高人隐于终南山修道五百余年,终成正果,能度人长生不死。朕想来若能得其所炼仙丹,便可与日月同寿,眼看着大唐一统江山万代流传,岂不是千古美事?!来,这位高士不妨出来与众臣相见。”
站在裴度身后的道士一摆拂尘,飘然走至御道中央,冲东西文武大臣施礼高诵道号:“无量天尊,贫道姓柳名泌,生于汉末,自幼饱读诗书,本来想为国干一番事业,不料眼见董卓犯上作乱而群臣不能制止,随后又有曹孟德挟持天子以令诸侯,大汉皇室自此衰微,大有一蹶不振之势。贫道遂忧忿弃官而去,遍游天下,终于在终南山中遇见无量天尊显露真身,贫道得其教诲,日夜修炼,数百年来道术虽然未敢说精,然亦修得一二皮毛。无量天尊当年曾嘱咐贫道,言六百二十年后当遇明主,可佐其长生不老。掐指算来,时至今日,正好此数,贫道能睹天颜,自是不胜荣幸,还望诸位赐教!”滔滔不绝地说罢昂首而立,满脸傲然。
唐宪宗却讨好似地朝他笑笑:“众卿,柳仙师确实仙术高明。朕听其讲道,三日三夜而不觉疲倦,服食其仙丹一粒,神清气爽,再不似以往昏昏欲睡。柳仙师欲为朕采撷仙草炼制仙丹,以保朕长生不老。他遍观天下,惟有天台山上灵草齐全。朕想封仙师为台州刺史,一来可以教化当地蛮民,二者采撷仙草也方便。”
裴度心头突地一沉,忽然发现事情的发展比自己料想的还要严重。皇甫、程异和吐突承璀合谋,不仅花费大量财物来讨好皇上,而且使出更厉害的手段,人人都想当皇帝,做了皇帝想成仙,这不是古今通病么?就连昔日英武一时的秦始皇和汉武帝也坠入其中不能自拔,更何况好大喜功而浅薄有余的唐宪宗?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重地萦绕在心头,裴度觉得应该站出来及时制止了。
韦处厚却抢先一步迈到大殿中央,与柳泌并肩而立,狠狠瞪一眼这个不知是真神还是假仙的老头,拱手奏道:“陛下,古来就有一句俗话,叫作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纵观历朝历代,修道想要成仙,烧丹想要长生的人不计其数,而最终并无一人能存活至今,万事有始必有终,生灵有生必有灭,至于长生不老,要么是人心臆想,要么是妖言惑众,圣上万万不可轻信!再说遍观历代君主,喜听方士布经讲道的为数不少,但封他为地方刺史的却并无一个,陛下切不可开此先例!”
韦处厚个头不高,声音却异常洪亮,理直气壮,声震瓦屋,文武众臣,莫不颔首。
唐宪宗却不以为然,不过由于兴致颇高的缘故,脸上并未显出愠色,依旧挂着笑意:“韦卿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不过你刚才讲神佛皆属虚枉一说,朕却不敢苟同。柳仙师昨日给朕讲了前朝一件事情,有个辽东太守名叫丁令威,后来弃官入灵虚山学道,百年后得道成仙,化作一只白鹤飞回辽东,站在城门华表柱顶端向城中了望。恰好有个年轻人从这里路过,见白鹤生得特别,拉弓张箭就要射他。白鹤腾空飞起,徘徊空中而口念一诗,‘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念毕后高飞云天,再不回还。韦卿试想,学仙念佛而成正果的,少之固然少,并非没有。朕得柳仙师,只不过用一个州的地方就能使朕长生,卿等为臣子的,有什么舍不得呢?!”
韦处厚性情耿直,听唐宪宗说得津津有味,义愤填膺却说不出话来。裴度急忙裣衽出班,站在二人前面举象牙笏板说:“陛下,神佛显灵之事历朝历代都有传闻,不过那些只是口头相传,愈传愈神,仿佛真的发生过。其实大千世界,谁个亲眼见过神鬼?陛下若想长生,只须饮食有节,劳逸有度,自然身强体健,万不可听信虚妄之言,误服金石之药,到头来反会折损了身子。”
“哈,虚妄?!”站在身后的道士柳泌扬起拂尘,忽然一阵高声冷笑,“世人不知修道拜佛的好处,又下不了吃苦忍耐的决心,可望不可及,眼热之余便将其归于虚妄,贫道听来,着实可笑。也罢,空说无益,陛下,贫道听说定武门旁有一大湖,乃清明渠汇聚宫城而成。若陛下与诸位有意,可共去湖边,看贫道所言神道是否虚妄,如何?”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吐突承璀站在唐宪宗一侧,咧嘴笑着说道:“皇上,柳仙师进宫这多天了,单空口为皇上讲经说道,还没机会一显法术呢。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叫柳仙师在众人面前略显一些小技,也好叫人口服心服。”
唐宪宗笑眯眯地连连点头:“也好,也好,朕也正要亲眼看看仙师到底有多大神通呢!来,摆驾定武门!”
长安城西南并排流过两条大渠,西边一侧的是永安渠,东边的叫清明渠,两渠沿安化门附近流进长安城中,曲曲折折穿过大小市坊,在延寿坊附近与正西边过来的漕渠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处。尔后永安渠正北走出城外,而清明渠则拐三拐四地流入皇城,再进到宫城,最后在定武门一带汇聚成不大不小的湖泊。湖中水色碧绿,微风吹过,波光粼粼,星星点点的芦苇丛布满湖面和岸边,几叶小舟泊在岸旁随风摆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湖边,手执金瓜斧钺的仪仗护卫闪到两旁,吐突承璀亲手侍候唐宪宗在肩舆上坐正了,众大臣满脸迷惑而期待地沿湖边站住,看今天柳泌这个自称活了几百年的大仙会不会呼风唤雨,叫他们真的见到活神仙?
韩愈悄悄绕到裴度身边,拽拽他衣袖:“裴相,这个柳仙师鬼鬼祟祟的,我看来路不下正,只怕皇上迟早会叫他迷惑住。”
裴度其实担心的正是这个,不过碍着身边人多,似乎答非所问地轻叹口气:“连张天师也有叫鬼迷糊住的时候,谁能保住万无一虞呢?!来,还是先看看柳仙师如何施展神通的吧。”
柳泌缓步踱过来,站在湖边望着波光潋滟的湖水呆立片刻,回头冲唐宪宗和众大臣一摆拂尘笑道:“为神仙者,能升天能入地,能横渡江河而无需舟船,能驰骋千里而不劳车马。然而千年修道却并非为了在世人眼前卖弄,大凡修成正果者皆远避尘世喧嚣。这也正是方才诸公所说为何人人相传有神仙却人人未曾亲眼见的缘故。”
听柳泌侃侃而谈,句句说的入情入理,唐宪宗喜上眉梢,坐在肩舆上拍手叫道:“着哇,仙师所说正和朕想的一模一样呢!”
柳泌直视着唐宪宗微微一笑,手腕晃动,雪白的拂尘轻轻划了个圆圈,“不过道理虽如此,可是贫道若不略微显示一二,贫道之话诸公怎肯相信?若诸公不相信贫道,那也就无从护佑皇上长生了,故而贫道冒着遭天谴之险,当场演示仙人渡海之法,诸位且看仔细了!”
说着柳泌转身面向湖水,从从容容地将背上一个蒲团解下,顺手扔进水中,然后“嗨”地腾身一跃,稳稳当当盘坐在蒲团上,手挥拂尘冲对岸一指,叫声:“走!”蒲团缓缓移动,在湖水中轻盈地荡漾着渐渐远去,及至漂到湖中心时,众人在岸上望去,俨然觉得柳泌坐在一团碧云之上,白发白须白拂尘,白碧相映,分外发好看。
人人不禁看得双眼发直,恍然如在梦中,忘乎所以地连声惊呼:“哎呀,果真是活神仙!”
“啧啧,原来世上真有仙人啊,早知如此,咱也要找个深山去修炼了!”
唐宪宗更是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急着要从肩舆上爬下来对着湖面叩头跪拜,被吐突承璀眼明手快,上前死死按住。
裴度素来不相信这些,但也被眼前情景弄得迷惑不解,呆立着发愣。
在一片啧啧称奇的欢呼声中,不知什么时候柳泌已端坐在蒲团上漂荡回来。他面色平静,待蒲团紧靠岸边,双脚一点,直起身子跃上湖岸,弯腰捞起蒲团,轻轻甩一下水珠又挂在背后,收拾完后摇动拂尘对着唐宪宗和众人合掌施礼:“贫道在人前卖弄,已触犯道规,罪不可恕,罪不可恕!今后贫道再也不敢如此妄为了。”
唐宪宗从肩舆上欠起身,双手胡乱摇摆着,满嘴唾沫星乱飞:“仙人,仙人,真真是仙人哪!吐突中尉,快替朕给仙师施一大礼!”
吐突承璀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屈膝深深拜倒在地。众大臣中有些深为折服的,也随即不由自主地跪倒叩首,连声叫着:“活神仙”不绝于耳。
柳泌昂首挺立,并不答礼,只是淡淡地说:“罪过,罪过。皇上,请速速离开此地,贫道惟恐圣观音在云头中看见,会召贫道过去责罚呢!”
“好,好”唐宪宗满面红光,乐呵呵地大声叫道,“快起驾回宫!吐突中尉,你即刻拟旨,晋皇甫和程异二卿为宰相,柳仙师去台州赴任!”
裴度心中格登一响,他扭脸看看韩愈,韩愈正皱眉紧盯着湖面。
柳泌在湖面漂荡一遭,立刻使众人对他的法术深信不疑。惟有皇甫和程异进奉有功,同登宰相宝座,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诏书颁布后,就连市井商贩们也觉得很感意外。
“这两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东西,本以为有朝一日会将他们赶回老家呢,谁承想人家竟又高升成宰相了!”
“是啊,谁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黑白不分,丑美不辨,若这样专门榨咱百姓血汗的人都成了宰相,咱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啦!”
“王三,叫我说你这买卖干脆关门算了。他们俩还没升官时就各种名目地税款收个不停,现如今人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凡事还不由着性子来,只怕你这个铁匠铺卖了也不够人家收税的呦!”
长安城西市西南角紧贴怀德坊的一个铁匠铺中,人们同城中的人一样,只要得空,看看四周没什么官人,便悄声议论近来朝中传出的奇闻。王三是个浑身油黑的矮壮小伙子,正拎着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一张锄头,听旁边坐的几个市面闲人这样说,便停下来叹口气:“听说人家是给皇上进供了个活神仙才升官的,既然活神仙下凡,指块石头都能变成黄金,这俩人怕是再不用盘剥咱们了。唉,要是这个铺子关了门,连口饭也混不到嘴里啊!”
一个老秀才手握书本,看着铁砧上飞溅的火星,摇头晃脑地说:“孔老夫子尚且不言鬼怪,现在神仙竟活生生地下凡了!唉,君子不永寿,小人万万年,人心不古,世道大坏呀!只是朝中有个裴宰相,他怎么就不知道及时诤谏呢?!”
如果说皇上迷信上柳泌使裴度预感到某种不祥的话,皇甫和程异同时拜相,与自己要共同谋事的诏令,则在他心中掀起巨大波澜,令裴度忧虑之余感到深深的羞辱。下得朝来,刚坐在书房中长舒口气,还未来得及细想,崔群和韦处厚便紧随其后撵了来,不用问,全是为了这几天的事情。

让至书房中,没等茶水端上来,崔群便吵架似地说:“裴大人,皇甫和程异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您同朝为相?!我这几天就听家中下人们议论,说皇甫和程异虽是书生出身,却刻薄市民百姓比那些皂吏们还狠!长安街上做大生意小买卖的,听说他俩竟然当了宰相,无不嗤之以鼻,更有甚者,害怕他们日后会肆意盘剥,干脆关上店门卷铺盖回老家了!裴相,您应该切谏皇上,叫他拿出以前平定藩镇之乱的英武圣明来,莫要叫这些小人坏了朝廷名声!”
“是呀,是呀,”韦处厚随声附和着,“只怕也会败坏了裴相的名声。”
裴度本来也多少听到些风声,现在见崔群讲得如此严重,更觉烦躁,倒背长袖在屋里转了两周,长叹口气说:“自古以来君子以与小人同列为耻,我又何尝不知?!二位请看,昨日我已写好奏折草表,在奏折中痛陈利害,说他俩皆奸佞小人,一贯善于以淫巧媚上,陛下一旦封二人为相,朝野上下无不惊骇窃笑。陛下若执意加封二人,裴度耻于与之同列,甘愿引退山林,以免天下误解裴度之为人!”
裴度说着将书桌上的奏折递过去,二人略略看过一遍,交口称赞痛快,末了韦处厚颇有些忧虑地说:“只怕皇上被那个柳仙师迷住,爱屋及乌,叫他收回成命,怕没那么容易罢。”
一句话勾起裴度心事,他皱皱眉头:“真是奇了,那个叫柳泌的道士到底玩的什么把戏?若说他是真神下凡吧,总也不敢叫人相信,若是真神,大抵要助良锄恶,造福黎民,哪有与太监奸佞为伍的?可若说不是吧,那日在湖边,你我都亲眼见过的,一块蒲团在水中怎么会人坐上去不沉?又怎么会叫它往东便往东,叫它往西便往西,真是奇了。我和韩愈合计了两个时辰也猜不出他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崔群快人快语地说:“是呀,朝中大臣们也有将信将疑的,不过亲眼所见,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八成那个柳泌是山中妖孽吧?”
“朗朗天日,哪有什么妖孽?所谓妖孽,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自相忧拢罢了。我就不信什么邪,一定是他们做了手脚!”韦处厚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撇撇嘴不屑一顾。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裴度的第五个儿子裴谂走进屋中,小伙子虎头虎脑,比起裴度来又高大又帅气,浓眉下眼波一闪一闪地透露出年轻人的朝气灵动。他走过来先与二人见过礼,迫不及待地说:“爹,你和两位叔父的话我方才都听见了,其实朝廷里出神仙的事情街面上早就吵得不可开交,有说真神下凡的,也有说山中出妖的,我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这几日也议论不休,大家都想看看神仙到底什么模样呢!方才听爹和叔父们也在议论,我忽然想起一个好法子来。保管知道神仙是真是假。”
三人眼睛一亮:“哦,什么法子,快说说看!”
裴谂得意地一笑:“我奶奶以前常给我讲神仙鬼怪的故事,她老人家肚里的东西其实比读书秀才们还多得多呢!您把这事给她一讲,保管她知道这里边有什么道道!”
“对呀!若要好,问三老嘛!怎么连这个老理都忘了?!”崔群一拍大腿,“老夫人久居河东,那里人杰地灵,什么事没发生过,即便没亲眼见,听说的也够多了!”
“那好,咱们就到宅中去拜访老夫人,多少时候没见,也该去问个好了。”韦处厚撩衣袍站起身。
裴度的母亲手拄一根磨得油亮的朱红拐杖,正站在二厅门外绿蓬蓬的爬山虎架下,看那院中一丛一簇的花。虽说天气尚热,可一早一晚的秋风就透出逼人的凉意,那些花儿虽然还颜色鲜艳,但零落的花瓣也不少,铺了厚厚的一层。就连头顶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也零星半点地露出许多枯黄的叶片。
听他们说要请教个事情,裴母绷起干瘪的嘴唇眯起眼睛笑了,满脸皱纹挤在一处,可亲之中又多了几分慈祥。“哎呀,人都说神老不灵,人老无能,你们一肚子的学问,倒要向我老婆子请教,我可是实在担当不起哟!”她连连摆手,身子在宽椅上向后缩缩,一边吩咐丫头端过茶水,摆上一团一团的家乡特产,就是闻喜煮饼。
“娘,您先听我们给您讲讲,等讲完了,您若能想起什么来,不管见过还是听说过的,只管讲出来,反正咱是在家里闲聊,又不是在邢部衙门里,说错话还要遭责罚。”裴度品口茶,几分期待地盯着母亲。
母亲近来气色很好,整日乐呵呵的,这叫焦虑不安的裴度多少有些释怀。崔群则迫不及待地将那日在湖边上柳泌如何作法的事前前后后仔细讲上一遍。
裴度母亲认真听完,眯上眼睛回忆似地沉默片刻终于说:“想起来了,你们说的柳仙师倒是下了一番工夫,不过法子其实挺简单,往年老家逢着大户人家办丧时,常会请些和尚道士来施法作术,超度亡灵。有一年来了个大和尚,胖胖大大的,他自称修炼了好几百年,已成金刚的道行。他作法时一不念经,二不打坐,只是在村外的大水塘中随手扔下一个蒲团,然后蹦上去在上面盘腿坐好,口中念念有词,用手指西,蒲团便向西走,指东,蒲团便向东走,丝毫没有差错,也没沉到水里过。围观的人都连称神奇,家家户户争着请他去家作法消灾避邪,白花花的银子赚了一大堆,他的几个小徒弟,一人一大包才背走。临走时有个私塾老先生觉得这里边有些蹊跷,就偷偷拉住一个小徒弟,塞给他一个银稞子,问他的师父是不是真的活神仙。小徒弟见钱眼开,嘴角一撇说‘俺们师父都说了,世上哪有什么活神仙,作法作法不过是看谁玩的戏法高明罢了。俺师父这一招叫仙人过海,就是事先找三四个会泅水的,每人嘴里衔一根细芦管,略微露出水面透气,可以缩在水中大半天不出来。师父把蒲团扔到水中,他们立刻在下面用手托住,师父坐上去便不会下沉。师父说往哪走,他们就托着向哪边泅过去,岸上的人不明就里,看着蒲团真象在水上漂似的,其实若真有法术,先学个点石成金也就是了,又何苦走南闯北的赚人家几两银子?’后来小和尚还向老先生说了好几种装神弄鬼的法子,比如用油炸的牛肉丸子串成念珠,趁人不注意偷吃几个,可以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用猪尿泡灌上鸡血含在嘴里,可以口喷鲜血,各式各样的法术看上去挺神奇,其实全是玩的把戏,老先生是个忠厚人,没好意思当面拆人家的台,等过后才一点一点地抖露出来,方才你们说的那个仙师,看样子也就是玩的这个把戏。”
“对呀!”三人同时大悟地惊叫一声,韦处厚手拍额头连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湖中芦苇丛生,多出几根小芦管也不会看得出来,当时我就发觉柳泌坐的蒲团下边水波翻滚的动静很大,可是也没多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崔群拧着眉头有几分不解地问:“柳泌作戏法糊弄皇上是肯定了,可是他孤身一人,到哪儿找泅水的呢?宫禁之中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出的!”
“嗨!”裴度忍不住一点他额头,“崔大人怎么聪明着聪明着又犯糊涂了?柳泌一人当然成不了事,可他身边还有整日留在宫中的吐突承璀和梁守谦等太监,吐突承璀就是禁军中尉,找几个会泅水的兵丁提前在湖中作下手脚,还不是易如翻掌?!唉,可惜那几个糊里糊涂中肋纣为虐的禁军怕要被他们杀掉灭口了!”
崔群立刻也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一笑:“裴相不妨在奏折中将柳泌和太监们合演的把戏拆穿,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怕斗不过他们!”
裴度苦笑着摇摇头:“百闻不如一见,皇上和大臣们都亲眼看见了柳泌作法的神奇劲儿,你当场没有拆穿,过了时候再秋后算账,况且手中又没凭没据,唉,说出来只会落个嫉妒争宠的话柄呀!”
三人一时相不出什么办法,都垂头沉默下来。裴度母亲听得似懂非懂,瞪大眼睛问:“怎么?不是反叛朝廷的坏蛋已经让平息了么?难道朝中又出了坏人,看你们一个个脸色跟苦瓜似的?”
裴度这才想起母亲还在身边,忙向两人使个眼色,连说着“没什么,不过闲聊罢了,”相继告退走出屋来。
在走回书房的路上,裴度暗暗拿定主意,看来只有自己上奏折辞去这个宰相的位子了。
不过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裴度接连两封奏折递上去,唐宪宗念他旧日功勋和在朝野的威望,硬是不准,还特意颁旨要在英武殿内召见他。
跪拜后裴度一抬脸,忽然感觉唐宪宗虽然精神矍铄,两眼熠熠生光,但面容却消瘦了许多。唐宪宗注意到了裴度眼神的变化,不在意甚至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怎么,卿看朕平定淮西粗定天下以来,本当心宽体胖才是,如今却反而消瘦,有些奇怪吧?其实心宽尚可,体胖却未必是件好事,卿看柳仙师,身瘦如柴却颐养千年。朕现如今日日服用他进奉的仙丹,果然觉得体力大增,看来人人渴望作神仙,神仙自有神仙的好处啊!”
裴度听他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有好几次话到嘴边要打断他,可一想又抿抿嘴硬咽回肚里。一旦到了这种痴迷的地步,他还能听进去不同的声音吗?裴度心里很清楚,此刻自己再述说服用金石仙丹的种种坏处,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柳仙师到底不愧为得道高人,他虽是道士,却不反对朕再信奉佛教,还对朕说佛道虽为二家,其实目的却是一样的。突吐中尉怕柳仙师赴任后,朕寂寞无卿,便又召来几名高僧,闲遐之余诵经说法,在后宫修练仙丹供朕服用,看来朕得道成仙之日也不太远啦!裴卿,皇甫和程异虽与卿以前不甚往来,但他们的忠心还是颇为可嘉的。你们三人同为宰相,当和睦处事,共同为朕分忧,乱世用将,治世用相嘛!裴卿既有将才,又是贤相,怎么能轻易言及辞职呢?!有卿辅佐,朕才能专心修炼哪!”
听着唐宪宗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裴度头皮阵阵发冷,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话可说,支支唔唔地应付几句便匆忙退出殿来。
宫院的阳光温暖灿烂,照在紫色官袍上显出一层淡淡的黄晕,花草葱茏着在风中欢快地跳跃而浑然不知秋风渐紧。裴度呆立片刻,默默地想,朝廷这棵大树,怕又要在秋风飒飒中摇摆不定了,而这时候自己若是作乡野逸老而不能够的话,就绝不能尸居其位,只有勇敢地担当起责任了。
局势并不出裴度的预料,甚至比裴度料想的更严重些。自柳泌当场演示法力后,唐宪宗对于佛道神仙之类的事情更加深信不疑。柳泌虽然出任台州刺史,却经常往返京师,出入宫中,不是献上新炼就的丹药,便是大讲神仙之道,与吐突承璀和皇甫、程异等人找来的所谓高僧彼此唱和,一时将唐宪宗勾引得似醉似仙,宛如已置身于天宫一般。
皇甫和程异等人往往会趁这些机会入宫奏事,唐宪宗无暇细听,总是一一应允。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新任的两个宰相得宠,大小官员无不趋炎附势。便是吐突承璀和梁守谦等太监,终于如愿以偿夺回皇上的心,暗中弹冠相庆,看着裴度、崔群和韩愈等一般大臣义愤填膺的样子,心中不禁暗暗冷笑,冷笑之余便盘算着如何将这帮人从眼前除去,省得留下成为隐患。
常言说的好,楚王爱细腰,宫女多饿死,吴王好斗剑,大臣多伤疤。风气自上而下,形成的自然就快,况且众人亲眼目睹了法力的神妙。不长时间里,喜好佛道的大臣日渐增多,彼此见面问经问禅的,交流修炼心得的,几乎迅速弥漫成一种风气。甚至上朝时君臣对答,常有人借禅理说事情,借以显示才华,又有邀宠的意思,唐宪宗不仅不加斥责,反而笑眯眯地颇为欣赏,这就更加助长了崇道尚佛的风气,至于上朝奏事,下朝焚香打坐更是人人称赞的一件雅事。
裴度口中不说,心头却暗暗焦急,然而他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整治。作为宰相,他面见皇上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入冬以来,唐宪宗常常借口天气寒冷加之国家无事,他体恤臣下,不必再三五日一朝会,待有事时再召集不迟,自己便躲进深宫中要么与僧道们厮混在一起,要么借了仙丹的威力,不分昼夜临幸妃嫔宫娥。
相比之下,皇甫和程异倒是借着引荐方士的由头随时可以入宫见驾。群臣奏事,往往要经他们之手递进递出,小人得志倒还罢了,可是小人一旦得志便不再屑于自身暗暗满足,他们还会以祸害别人为乐,裴度担心正是这一点。
皇甫和程异为相后,依旧不忘操持本来行当,强征强收,各种名目的赋税三天两头花样翻新。手执皮鞭气势汹汹的皂隶满街乱窜,挨门挨店叫嚷着要钱。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粗人,如今狗仗人势,更觉天下无人敢管,声气徒然粗大许多,轻声谩骂,重者动手,总之非搜刮出一些钱财不可。街面上每日如来了锅一样,吵吵嚷嚷的,哭叫声、怒骂声不绝于耳。对此裴度看在眼中听在耳内急在心上,却急切间无从下手整治。他知道弊端的根源在皇上,而若想劝动皇上,就得先使皇上不再迷恋僧道,可是这能够办得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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