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 边关胜利和宫廷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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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边关胜利和宫廷阴谋
“无药可延君王寿!”梁
守谦不明就里地接上一句,
随即开过窍来,“公公,
我明白了,皇上越享福越
怕享福享不够,他怕有朝
一日得归天!”
在众大臣欢呼雀跃之际,梁守谦却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转,心烦意乱地将手下小太监们训斥得低眉顺眼,惟恐招惹上麻烦。梁守谦身穿宽大的锦织棉袍,坐在楠木雕花太师椅上仍可以看出浑身肥肉不住地颤动,鼻孔喷着粗气如拉风箱般嘶嘶作响,泛着白光的脸上,因为气忿而青灰发暗,神兽状的流金大火盆内炭火通红,不时迸溅起几点火星,“嘣”地一声旋亮旋灭。初春时节,关中长安一带仍然冰天雪地,屋内更显得暖意融融。然而梁守谦却强烈地感到周身阵阵发冷,下意识地用手使劲掖着衣袍,眼光在屋内漫无目的地来回搜寻。
忽然“咣啷”一声,侧门被重重推开,梁守谦猛地打个冷战,无处发泄的恶气顿时冲上头顶,“该死的东西,毛手毛脚这么不知轻重,快过来叫爷爷狠掴几个耳光!”他头也不回,咬呀切齿地怒吼道。
“哟,谁惹梁公公生气啦?要是正好碰见皇上进来,今儿这日子还真不知怎么打发呢!”一个同类的声音似笑非笑轻巧地飘过来。梁守谦悚然一惊,忙回头看时,却是时任左神策军中尉的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的姓氏很象是来自北地的胡人,其实他却是个来自福建的“私白”,所谓私白,即自行阉割的意思,这个聪明到足以看破世间玄机的私白者,一刀痛楚之后,很快便青云直上,数年之间博得唐宪宗无比宠信,升至宦官总头目之一,手握禁军调度大权,就连梁守谦自己,不也又忿恨又佩服,自愧不如么?
梁守谦慌忙变了脸色,堆起笑意起身让座:“不知道是吐突公公,实在失敬,”一边催叫着上茶。和大多数在宫中得势的太监不同,他身材瘦高,削长的脸虽养得略显白胖,但横七竖八的纹路仍然清晰可见。吐突承璀看一眼梁守谦,大大咧咧地平展开长腿,半倚在椅子上不加掩饰地笑道:“怎么,梁公公,裴度凯旋而归,功劳全占,有些吃醋了?!”
梁守谦脸上一红,讪讪地笑笑:“哪里的话,人家立功,干咱们什么事?只不过几个小东西方才毛手毛脚的,打碎了磁瓶,叫人怪心疼的。”
“看看,看看,不开诚布公了不是?”吐突承璀眼中闪烁着不可琢磨的细光,嘴角上翘,露出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俗话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得容颜便自知。说句不中听的话,既然咱们都从大老爷们变成了蹲下撒尿的,也就是一条道上的人了,何必遮遮掩掩的?”
梁守谦被连激带将,半垂下头捏着拳说:“吐突公公,不是我要遮掩,咱是怕公公笑话。想咱在淮西军前苦挣苦熬了这两年多,眼看着要大功告成了,谁想叫裴度这个老东西一句话便将功劳全拢到自己手里头!公公试想,自家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到头来倒叫别人收割了去,自家白忙活不算,还落了一身的不是,这…这气谁能受得过去?!”
看梁守谦激忿起来,吐突承璀拉长脸得意地笑笑:“梁公公,肚里有气早撒出来不就完了嘛。到底是自家人,自家有病自家知,现如今外臣们正忙活着给皇上拜献贺表,给裴度登门贺喜,贺喜他被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赐爵位为晋国公。只有咱这时节却想着梁公公,这不,咱家这回可不白来,若能替公公出口气,一杯谢酒却是少不了的。”
梁守谦知道吐突承璀的为人和心计,自己平时对他向来又恨又怕,却又有些依靠,现在听他这么说,眼睛突地瞪大发亮,半探着身子急切又不失恭维地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就知道公公这个时候会拿出高招的。再怎么说,若要叫外臣把脸面全挣了去,咱在皇宫里边还有什么脸面往下混!”
吐突承璀却不理会他这一套,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对嘛!不过呢,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棋要一招一招地走,咱对付裴度,也不用着急,先泄其肝火,再伤其元气,最后叫他卷起铺盖卷溜出长安城!”说着打袖中抽出一卷纸来扔到案几上,“咱先试试头一招,泄泄他眼下正旺的肝火。”
梁守谦将纸抖开,略看一眼:“平淮西碑?我前几日听人讲皇上为了贺功,命那个喜欢写几首臭诗的韩愈作一篇碑文,想来就是这个了?”
吐突承璀点点头:“你不妨仔细读上一读,一来自己知道韩大才子都写了些什么,二来咱家也再欣赏一遍。”
梁守谦听他这么说,知道吐突承璀必有用意,便将纸卷摊在桌上轻声读道:“唐承天命,遂臣万方,孰居近土?袭盗以狂。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屡兴师征……帝哀征夫,命相往厘,士饱而歌,马腾于槽。试之新城,贼遇败逃……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梁守谦耐着性子口干舌燥的终于续完,文中写的什么却不大明白,只好睁大眼睛盯住吐突承璀。吐突承璀抬手指指点点:“看看,上边说了些什么?韩大才子自以为天下文才无双,殊不知这个《平淮西碑》却叫咱看出了漏子。公公刚才也读过了,那韩愈自以为自己是裴度身边得力心腹,处处向着裴度,在碑文中将平定淮西的功劳归于圣上也还罢了,他偏又将大功全归于裴度,至于拼杀疆场的将士,却绝少提起。公公试想,前方将士之中,自然无人能与裴度抗衡了,可是有一人却是能和皇上说得上话的,况且他又身临战阵,亲手擒获吴元济,这个要流传千古的碑文对他几乎不加提及,此人知道了怎会甘心?”
梁守谦似乎明白过来:“公公说的是李?对,平心而论,此次平定淮西,李确实功不可没,他若看了韩愈碑文,怕比我还要气愤。”
吐突承璀得意地笑笑,起身围着大火盆来回踱一圈,“可惜李正忙于收拾残局,加之武将不留意文绉绉的东西,根本不曾想到这些。咱们不妨旁敲侧击,叫李知道他自己拿着性命换来的功劳全叫裴度和韩愈给抢占了。李老婆可是唐安公主的闺女,与当今圣上至亲的姑侄,什么话说不得?嘿嘿,裴度不是居功自大么?现在就要有人与他抢功了,常言说一争两丑,咱们就看着裴度出丑吧!”
梁守谦立刻来了精神,腾地站起身:“公公果然智谋高人一等,正好皇上叫我去前线慰军,我趁此机会在李面前填他一杠子,保管叫义愤填膺,怒气冲冲地前来争功!”眼睛眨几眨又拱手说:“至于李老婆这边,还要烦劳公公前去传话通气,妇道人家气量小,闹将其来动静更大。”
吐突承璀满有把握地拍拍梁守谦肩膀:“放心好了,这不过是小试牛刀,等他们争闹完毕后,还有更妙的法子等着他们呢!”
身心俱疲终于可以略微放松的裴度自然不会料到皇宫深处一束束恶毒的眼光。他为全家欢聚而高兴,为国家自此威信大振而激动不已,特别是看到母亲比以前胖了,精神也更清爽,心里又踏实许多。“眼看着就要进三月了,孩子们都嚷着三月初三那天给你过寿呢!”母亲眯起眼睛看着鬓发斑白衣着簇新的儿子,满脸的皱纹聚到一处,干瘪的嘴乐得合不拢。
“哎呀,母亲说到哪里去了。父母在,不言老,儿怎敢谈得上过什么寿辰?!”裴度诚惶诚恐,“不过儿约了几个朋友,有韩愈,崔群,韦处厚,还有白居易从江州任所回京谨见,正好一聚。”
“好,好,儿女三十,不用爷娘,你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拿主意的好,你方才说的几个人为娘也都听说过,不是忠臣就是才子,结交这些人才算真朋友,比那些酒肉朋友强。”由于高兴,老人脾气很地随和,依旧堆着满脸松驰的皮肤连连点头。
“娘,您老不明白,就算是真朋友也要吃肉喝酒的。咱老家不是有句话叫作柴米夫妻,酒肉朋友,不吃不喝不聚的,时候长了难免生疏,这么说俗是俗了点儿,不过就是这个道理,真假朋友不在乎是吃肉喝酒的,在乎的是人家的人品,”裴度兴致勃勃,耐心地解释着。
小小的寿诞庆贺办得很热闹,虽然没有惊动什么人,不过这更符合裴度的性格,他不喜欢因为自己而兴师动众。几个友人在府中暖暖和和地饮着热酒,看着窗外渐渐发蓝的天,感受到太阳的热力正一丝一丝地增加,彼此开怀畅谈,偶然出个酒令或上下联句,其乐足以忘忧,真正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结果个个大醉而返,醒后回想,仍感心神怡然。
不过寿诞过后不久,梁守谦和吐突承璀精心谋划而制造的不快很快便显露出来。李和妻子禁不住二人上下窜掇,加之韩愈的《平淮西碑》就在那里明摆着,经二人一提,又有不少善于察言观色者随声附和,夫妻二人便怒气冲天地到唐宪宗跟前鸣不平诉苦论功。
唐宪宗对此本不大介意,总之自家心头大患已除,中兴名君的名份已经奠定,至于谁是首功,那倒无关大局了。他没那耐心推敲细想,当即颁下诏旨,令人将已刻好的石碑拽倒,磨去碑文,命翰林院学士段文昌另行撰写。
段文昌听说事情的经过,自然知道皇上寓意何在,于是大书李劳苦功高,将裴度轻轻地一笔带过。写成后呈上御览,又叫李看过,李心满意足,连连称好,这才将石碑重新树起。
裴度本来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不过经此一折腾总觉得脸面上不大好看,心中甚是怏怏。然而韩愈所写《平淮西碑》虽被磨去,其文章却已广为流传。稍后的李商隐曾为此写过叫《临江驿》的诗,说“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可见人心依旧心仪韩愈所写的那段碑文。
然而直到清代道光三十年,光禄大夫、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寿阳人祁隽藻与同僚拜谒晋公祠时,才重新提出再树韩愈所写的《平淮西碑》。祁隽藻乃道光咸丰年间一位十分正直的宰臣,雅好书法,出颜柳,入庭坚,达到了“大书深刻”之境界,真正名藻一时,裴氏后裔闻听消息后,自曲沃赴京都,请其书写韩碑,勒石祠中,以垂永久。次年,咸丰元年,石碑写成刻就,重树天地之间,一时大快人心。祁隽藻所书《平淮西碑》,四石相连,字体厚重端平,典雅壮丽,可谓字如其人,观者无不惊叹叫绝。由此世传此碑为“三绝碑”——裴度的功绩,韩愈的文章,祁隽藻的书法。然而千年悠悠,裴度自然无从知晓了。
虽然心中不快,裴度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倾心草制文告,四处散发。慑于歼灭吴元济的朝威,兼之裴度传文苦劝,恩威并举之下,各路节度使纷纷俯首称臣,更有久怀不臣之心而观望形势的王承宗、田弘正等纷纷送子入朝作为人质,以表示对朝廷的敬畏,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见试着趟浑水的吴元济最终落了个身死家亡的下场,免不得心惊胆寒,本来也欲效法其他节度使,不过因为自己当初曾指使人刺杀宰相武元衡和裴度,终究心怀疑忌,犹豫不决,其部将刘悟权衡利弊,觉得李师道这般下去,终究会成为吴元济第二,索性抢先一步,刺杀主帅李师道,捧着其首级献地投降。
各处消息接连传来,唐宪宗喜不自胜,接连数日,在宫城内大宴君臣。恰逢春日渐暖,长安城中柳变绿花渐红,正应了君臣此刻的心情,朝堂上下,出现了少有的宽慰与轻松。在“中兴名君”不绝于耳的赞叹声中,唐宪宗觉得衣袂飘飘,简直要羽化成仙了。
紧贴皇城城墙西侧的一片深宅大院,便是当朝宦官总头目吐突承璀的私宅。五进的高墙大厦掩映在绿柳红花中,当中一进尤为宽大,沿角门进去,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径旁红栏雕柱连绵不断。环着正万和东西厢房,苍松翠竹密密排开,浓郁绿荫下红花点缀,别有一番情致。院落正中一方水池,池中小桥精雅别致,直通池中央一座玲珑石堆砌而成的小山。桥下碧水涟漪,时有五颜六色的金鱼穿梭而过;小山顶上一座楠木雕花的六角凉亭,石凳石几,红漆栏杆在万岫堆青千峰叠翠中煞是好看,远远望去,亭中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
然而此刻正坐亭中的梁守谦,没有多少神仙的感觉,他看着使女在小桥上来来往往,热气腾腾地酒菜渐渐摆满了面前的石几,愁眉不展神情忧郁地向坐在对面的吐突承璀说:“公公,我看怕是裴度、韩愈他们要将皇上的心从咱们这儿夺去了。上回公公的计策固然妙绝,李也被挑拨得激怒起来,怎奈裴度老成持重,偏偏装聋作哑,心甘情愿地吃这个哑巴亏,我本来料想着会有一场吵大闹,谁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唉,真不过瘾!我这回从前军慰劳回朝,圣上也只召见过一回,口气淡淡的,倒与裴度、崔群和韦处厚等人谈得热闹!前两日圣上在曲江边大摆宴席,大小臣僚都去了,偏不召我跟在身边侍奉!公公,我看情形不大妙啊!”

阳光照射到水中,泛起的白光映在吐突承璀脸上,使他看上去白胖一些,他瞟一眼飘着热气的菜肴,漫不经意地剔着指甲:“慌什么,不是也没召我吗?!亏你随驾这么多年,他的脾性你还不清楚?放心,裴度他们立了功,替朝廷解了围,叫陛下落了个中兴名君的名声,皇上自然会拿他们爱不释手了。不过呢,他们到底是外臣,外臣即便得宠,也不过一时,皇上给他们的恩宠,正所谓老鼠尾巴肿,有脓也不多。咱们可就不同,梁公公别忘了,咱们是什么,咱们可是皇上肚里的欢喜虫呢!方才你说裴度他们要把皇上从咱们手里夺走,哼,皇上的心总不能老放在肚子外边过吧,到头来还得放回肚里!”
梁守谦闻言忽然想起上回吐突承璀说过的连环计谋,心里顿觉踏实许多,变脸似地立刻笑逐颜开,伸手抄起筷子扒拉几口菜,又撮起酒盅饮干了:“哎呀,这几天来我吃喝不香,早听见公公这句话也不致于烦成这样。还请公公明赐一二,咱们该如何办?”
吐突承璀得意地一笑:“梁公公,皇上眼下功也成了,名也就了,你倒说说看,皇上还有什么事情可担心的?”
“什么可担心的?”梁守谦滚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担心节度使们再造反?可是眼下节度使们个个心惊胆寒,纷纷投靠朝廷。担心日子不趁心?不过宫中赛过天堂,吃喝自不必说,单是年年进贡的美女就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数也数不过来。公公,依我看,日子熬到这份上,怕是没什么叫人担心的了。”
吐突承璀依旧含笑,摇摇头说:“梁公公再想想,大凡世人都有四大担心处,百姓担心兵匪抢,当官担心乌纱丢,贫穷担心常生病,财主担心贼人偷,皇上并非一般世人,这些担心自然都不必讲,可有一句话梁公公肯定听说过,这句话上句叫有钱难买子孙贤,下半句么……”
“无药可延君王寿!”梁守谦不明就里地接上一句,随即开过窍来,“公公,我明白了,皇上越享福越怕享福享不够,他怕有朝一日得归天!”
吐突承璀这回真的笑出声来:“梁公公果然聪明,一猜便着,皇上什么都不怕,可是怕死!梁公公也曾在外边领过兵,自然知道多用兵不如巧用计的道理,咱们任他外臣如何闹腾,只要抓住皇上这一点把柄,皇上的心哪,多会儿都得攥在咱们手里!”
“吐突公公,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梁守谦见吐突承璀自作聪明地绕来绕去兜圈子,心里狠狠地诅咒着,“这个精滑如猴的东西,不就是能出几个馊主意么?等将来老子得了势,第一个就得先将你除掉!省得拿鬼心眼算计到老子头上,哼,老子非得叫你有朝一日应了那句话,任你奸诈似鬼,到头来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心里这样想,脸上却谦卑地堆起笑意,倾起身子轻声问道。
吐突承璀意忧未尽,还想再卖弄几下,不过看看梁守谦那副模样,忽然觉得再绕舌头也没什么意思,便凑近些嘀咕半晌,梁守谦脸上立刻如轻风拨云般明朗起来,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翘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公公高明,高明,果然是高啊!”随即推杯换盎,放心踏实地大嚼大喝起来。
长安的天气,和北方大部分地区一样,向来号称两长两短,冬夏两季长,春秋两季短。和风扑面撩人困意的日子还没尽情体味过来时,不觉间扑打在身上的已变成热风。胖乎乎小手抚摸身上的感觉再寻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干躁闷热,令人坐卧不宁,扳指算算,春天其实一大半是躲在冬天背影里的,刚刚探出半个头来时,夏日已经急匆匆地赶到了。
唐宪宗一直都心情不错。从心底里来说,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节度使们如何如何,他最想得到的只是“中兴名君”名份,现在心满意足,耳畔没了大臣们是战是和的争论,御案上少了前方或紧或缓的战报,清静过后,他反而觉得功成名就其实更叫人无聊。阳光白花花地洒满空旷的宫院,躲在阴凉的殿内向外望去,叫人望而生畏。
梁守谦半躬着身子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有气无力地嗓音叫道:“皇上。”
唐宪宗微皱着眉头盯住门外,半晌自言自语地说:“曲江池那边的芙蓉园中花草想来更茂盛了,此刻若在池中泛舟而游,想必会清爽许多,奈何日头如此之毒,平空挠人兴致!”
梁守谦慌忙跨前一步,垂手站在唐宪宗坐的楠木椅旁轻声细语地说:“哟,奴婢还以为哪个惹圣上不高兴了呢,原来是天上太阳!皇上,天上的太阳咱探不住够不着,着实拿他没办法,不过有那么句话叫作巧夺天工,巧人在地下自能敌得过天上的日头,皇上若想去芙蓉园曲江池清爽清爽,原不是什么难事。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和卫慰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早有孝敬皇上的心思,知道夏天将至皇上怕热,特意做了一套大伞盖供给皇上夏日出宫。”
唐宪宗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了大半天,朕当是什么呢,一个大伞盖有什么稀奇,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梁守谦腰身曲得更象一张拉开的弓:“皇上,他们孝敬的大伞盖可非同寻常,这是用三万六千片上等青玉串缀而成。所有玉片都采自蓝田,却比一般的蓝田玉石更稀奇。蓝田西边有一水池,夏天任你再热,池水始终冰凉,有时候上边还漂着冰花呢!知道的人都觉得奇怪,有人便放干池水,结果发现池底一大块青玉,摸上去冰手得凉。夏天能有一小片揣在身上,在烈日下跑半天连汗都不出。想来真是天地造化的奇石。皇甫和程异听说后,立刻花大价钱买了来,叫玉匠精心地琢磨成三万六千片,串缀成伞盖。皇上有这顶伞盖遮挡着,任他烈日再毒,也可以任意行走。说起来这都是皇上前阵子为了国家百姓夙夜操劳,结果感动了上天,特意降下来宝物供皇上享用呢!”
唐宪宗听他说得神奇,不觉动心,侧过身子问道:“噢?真有这般宝物?”
“奴婢不敢有半丝夸张,用此玉片连缀而成的伞盖遮挡太阳,伞下凉风习习,正所谓伞内伞外两重天,奴婢空口说了不算,陛下亲身一试便能体味到其中奥妙!”梁守谦知道大功告成,忙不迭地唾沫星四溅,不待唐宪宗答话,斜眼瞪着身旁一个小太监,“快去传皇甫和程异到偏殿来献上宝物!”
皇甫和程异二人,年岁均近五十。皇甫身材瘦高,白面稀须,面孔说不出什么特点,单是看人寻物时习惯地眯起双眼,依旧不脱书生本色。程异则颇有些阔商气派,宽大紫袍掩不住鼓起的肚皮,矮墩壮实,一张面饼似的脸上肉敦敦的大鼻子特别显眼。
二人容貌差异虽大,由书生而中举而进仕途的简单履历倒大体一致,甚至他们对世间的大多看法也并没有因骨骼形状的差异而在骨子里有什么不同。他们早在家乡亦耕亦读时便深知出力流汗不如逢个风调雨顺年的道理,并由此悟出仕途上也是如此,兢兢业业,到头来反不如攀个高枝来得轻巧而迅速。当他们恭恭敬敬地献上伞盖并共同举着叫皇上在太阳底下溜达一圈后,顾不得擦把汗水,诚惶诚恐地回答着皇上的各种问话。
虽然身居朝廷三品命官,但皇上如此和颜悦色又如此耐心地询问自己身世家居等闲琐事情,倒还是头一回。当唐宪宗语气轻轻地说:“难得二卿如此忠效,所进羡余与其他臣僚自是大不相同。朕得以免些酷暑之苦,二卿功劳不小呢!好罢,以后常来宫中走动,凡事朕还要与卿等商议。”
他们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偷看看梁守谦眼神,立刻明白进身的梯子算是搭起来了。惊喜之余,连忙三叩六拜辞谢出宫,一溜烟似的直奔吐突承璀宅中,半是报喜道谢,半是请教下一步该如何借着风力直上青云。
自此以后,皇甫与程异便成了宫中的常客,他们拿出全副迎合上意的本领,隔三差五地总要进些稀奇的所谓羡余。
以前朝廷征讨淮西时,各地官员希图得到皇上宠信的,往往按年节供奉金银,名目叫作助军,后来吴元济被擒,四方暂时没有战事,助军的名头说不过去了,便改作助赏,或干脆叫作羡余。羡余或多或少,各地官员都要进贡,而惟有皇甫和程异深得吐突承璀暗中指点,知道皇上哪一刻喜好什么物件,便对症下药,往往收效奇验,愈来愈博得唐宪宗欢心。
看着唐宪宗每次手捧供品心花怒放的样子,他们明晰地感觉到,一步登天的日子怕不会太远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飞似的过去,两人接连供奉羡余已将多年来搜刮的家底快要折腾干净,唐宪宗只是交口称赞不绝连连夸奖二人忠效之心当数第一外,却绝口不提加官进爵的事,似乎有意识地在吊他们的胃口。
皇甫和程异不免暗暗焦急,头碰头地再三商议也得不出个要领,末了只好蹩进吐突承璀那座豪宅大院深处,嗫嚅着说出心中委屈。
其时夏日将尽,然而秋阳似虎,即使天已黄昏,依旧闷热不堪。吐突承璀舒适地斜倚在镂花的楠木躺椅上,微闭眼睛品味着身后婢女们扇来的徐徐凉风,听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意思说清楚了,半晌不动声色,猛然间睁开眼睛,见二人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都半张着嘴,象条快要渴死的鱼盯住一潭清水一样,遂得意地笑笑,欠起身子说:“我念叨着二位这些日子也不过来了,敢是一步登天,成当朝宰相了?其实就是成了宰相来这里坐坐也不妨嘛,咱这门第皇上也十天半月地来转一趟,尚不至于贬低了二位身份!”
两人立刻听出弦外之音。其实这段时间他们见自己和皇上越套越近乎,正是有意避开吐突承璀和梁守谦等人,省得将来受皇上提拔时,叫人议论说是借了宦官的光。疏远了这么长时间,搭进去的钱财不少却仍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二人也是实在无法才厚着脸皮来找这位旧日师父。现在听他这般说,知道这个奸滑而敏感的家伙是在吃味,更惶恐不安。不过想想自己送给这个老东西的财物,其实也并不比给皇上的少。况且他如此热心推荐自己,说不定还有他自己的打算,到头来在好处上自己仍不过落个小头而已。
这样一想心里便平静许多。皇甫红着脸期期艾艾笑道:“看公公想到哪里去了,为了给皇上进奉稀罕物什,我二人东奔西蹿,总算勉强应付下来,其实早就想来拜望公公了,只是苦于脱不开身。”
吐突承璀并不在意什么解释,他大度地摆摆手说:“罢啦,罢啦,咱不过随便说说而已,看你俩急的,将来入阁为相,不是又添加了一条恨咱的理由么?你俩说的情形咱也知道,不过你俩还是没有看清皇上的心思,有句话叫作功劳最大的莫过于救驾,为什么呢,救驾便是救了皇上的命,你们想想,什么金银稀奇宝物能比皇上的命重要呢?你俩若是能叫皇千秋万代长生不老地总这么滋滋润润地享福,那你们还不是想要怎样就怎么?嗯?!”皇甫和程异对视一眼,明白了吐突承璀的意思,却不知他要自己怎样做,忙摆过头去听他往下说,吐突承璀却闭嘴打住,沉默片刻向后招招手,拉长声调说:“柳仙人,出来见见这两位贵人吧。”
话音未落,从屏风后闪出一个白须老道,鹤发鸡皮,长髯飘飘,身披道袍,手执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缓步上前冲二人略一施礼,笑呵呵地朗声说道:“这两位骨骼与常人迥异,印堂中深埋朱紫之色,一双不久当发达的官人,想必定是皇甫和程异二位大人了?!莫非二位前来接贫道入宫,替皇上乞求长生不老之术的?”
皇甫和程异见此道士仪表不俗,颇象有很深道行的,又听他这么开诚布公地一说,立刻明白了吐突承璀的用意,心中暗叫惭愧,看来先前咬着牙进奉的那么多财宝,全然不如这么一个老道士能打动圣上的心,更觉得吐突承璀果然是只老狐狸,跟着他混,真算没找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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