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节 慈悲引出的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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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慈悲引出的凶杀
梁守谦“哦,哦”地连叫
两声,手拍额头恍然大悟,
“皇上正在在兴头上,韩
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讲
他那一套治国道理,真他
娘的想吃密枣,却往嘴里
塞块黄连,不是明找着
欠收拾么?!哈,这下总
算有好戏瞧了!”
长安的冬日酷寒而干燥,日短夜长,风凄雪冷中似乎总也过不完,终于熬到了元和十四年的正月。
新年刚过,天气尚未转暖,不知从何处流传过来一股流言,说是凤翔郡的法门寺宝塔中存有如来佛祖的指骨。谁若能亲眼一睹如来真身舍利,便可以法力剧增,抵得上修炼十年。法门寺在凤翔郡扶风境内,距长安城二百余里,始建于东汉桓帝和灵帝年间,原名阿青王寺,乃佛教修禅的至胜之地,因此传闻所到之处,人人深信不疑。
唐宪宗虽然深居宫中,但和尚道士出入频繁,很快便知道了这一大奇事。“或许这股传闻其实就是专门传给皇上听的?”事后裴度常常会这样猜测。
信道也拜佛的唐宪宗整日在香烟缭绕中不知寒暑,早将昔日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丢在脑后,一个“中兴名君”的名号已是叫他心满意足地去追求长生成仙的美梦。当听说扶风法门寺中竟出现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后,愈加坚信这是神灵对他虔诚修练的回报。当即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即将柳泌召回宫中,与吐突承璀、梁守谦等人计议半晌,末了颁出诏令,要大作法场,派遣高僧前往寺中迎接佛骨,捧至禁宫内供奉三日,以示敬佛之心,然后再送回原处,随后在寺中修建一座极其壮观的真身宝塔。诏令还要求由长安至扶风二百余里的各地州县均洒扫路面,官民拜倒于路旁以示虔诚。
诏书颁下,立即朝野哄动。王公大臣们受皇上影响,信佛拜神的占去绝大多数,即便有些将信将疑的,也随声附和生怕危行独立,到头来落个孤家寡人或落落寡合的名声。于是众人趋之若骛,竞相入宫拜贺,争先恐后地瞻仰佛宝,并趁此机会拿出钱财,名曰布施,其实不过找个堂皇的理由,名正言顺地孝敬了皇上。
唐宪宗没料到臣僚中竟有这么多志同道合者,隔着袅袅香烟形成的烟幕对大臣们说:“想我大唐自开国以来,几经盛衰,先帝顺宗、德宗乃至再往上的代宗,屡受拥兵各处的藩镇节度使们欺凌,以致于政令不能自主,圣旨仅在长安城中管用。朕即位之后,日夜忧叹,决心重振大唐雄风!幸而苍天不负苦心之人,现如今各路叛臣纷纷平定,大唐又恢复昔日贞观盛世。朕不敢说功德巍巍,但也足以无愧于先人后世,更叫人可喜可贺的是,朕之良苦感动上苍,天降仙师来佐朕修成不坏之金身,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卿等既与朕同心事佛修道,朕便与卿等为师徒道友,来来,不必拘礼,都上来瞻仰一下佛骨真身!”
阶下顿时一片贺喜称颂之声,末了由皇甫、程异等人领头,拱手走上丹墀,装模作样地一脸肃穆,对着舍利下拜不迭。
麟德殿外,一身官袍糨得簇新整齐的韩愈正与值日太监争执不休。“韩大人,您上回征讨吴元济有功,升官作了刑部侍郎,奴婢还没来得及给您贺喜呢,按理说不该阻拦您。可是大人应该体谅我们的难处。皇上正在殿中拜佛骨,有高僧讲经,有大臣拜贺,韩大人这时候闯进去递折子,打搅了皇上兴头,怪罪下来,韩大人自找没趣,便是奴婢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奴婢还是劝韩大人转道回去,待这阵子过去后再上奏本议事也不迟。”
韩愈脸色愈显苍白,严峻的神色使面容消瘦,因为递奏折的事,今天已是第二次发生争执了。早晨他兴致勃勃地找到裴度,拿出连夜写好的谏书递给他看:“裴大人,朝廷事道奉佛的邪风愈演愈烈,您看看,好好一座金殿竟成了佛堂!照此情形下去,满长安城非是妖魔鬼魅的世界不可!我想借此机会,上书痛陈利弊,叫皇上知道佛道的荒唐虚假,从此煞一煞这股恶风!”
以韩愈料想,裴度早已对此深恶痛绝而忧心忡忡,定会欢欣鼓舞,满口赞成。不料裴度将奏折匆匆看过一遍,双眉紧攒,重重叹口气:“韩侍郎,老夫看此事莽撞不得。皇上自平定淮西吴元济后,锐气大不如前,眼下正倾心迷恋之际,你兜头一瓢冰水泼上去,只怕不但不会叫他幡然醒悟,反而若得龙颜大怒,给自己招来不测之灾呀!”
“到底有些上岁数了,连名震朝野的裴相也变得如此畏首畏尾,”韩愈脑际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不过脸上仍然满是耐心地分辩道,”裴大人,您不是曾说过为人要一心行好事,莫须问前程么?如今朝廷局面虽然大体平定,其实各地藩镇仍然贼心不死,手握重兵观望动静,倘若圣上一味将神佛迷恋下去,人心颓废,必将导致文官爱财,武官怕死,再有几个吴元济式的人趁机起兵反叛,到那时将无法收拾!”
裴度手捏奏折脸色铁青,缓缓走出几步,忽然扭头盯住韩愈,目光中跳动着异样的难以言传的神情:“你说的意思我何尝不知,但是良药苦口,遭了皇上的误解,反会叫那帮太监佞臣钻个空子。韩侍郎,你幼年孤苦,家中人丁甚少,老夫…这样吧,奏折给我,由我出面呈上,即便皇上怪罪下来,一切罪责由我这个作宰相的承担,反正我一直耻于与皇甫、程异这帮小人为伍,正好趁此机会辞掉相位!”
韩愈立刻明白了裴度的意思,苍白的脸色顿时变作通红。他冷不防一把夺过奏折,粗声大气地说:“不!他们早将您视为眼中钉,寻碴子还寻不到,哪能再自个儿往他们口袋里钻?!裴大人眼下就是朝中一棵青松,只有青松不倒,正直臣子才能心里踏实。再说由我出面,若万一出现差错,还得仰仗裴大人站出来收拾残局!”
说着将奏折塞进袖中,深施一礼,大步走开。走出一箭余地,回头见裴度仍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这边,一股**辣的东西涌上脑际,韩愈鼻头一酸,差点洒下几滴泪来。
值日太监仍喋喋不休地讲着难处,韩愈却无心与他罗嗦,怒睁了双眼大喝道:“臣子觐见皇上,天经地义地事情,都是你们这群半拉子人欺上瞒下,两头蒙蔽,朝政若出现差错,先得将你们宰了谢罪天下!”
陡然冒出一嗓子,语气又尖酸刻薄,值日太监顿时瞠目结舌,又恼又羞,手指韩愈“你,你”几声却说不成一句话。
“大胆的奴才,你今儿是吃了熊心豺子胆啦,竟敢和韩大人指手划脚!”吵哑中却透着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慌忙寻声望去,吐突承璀和梁守谦结伴从麟德殿偏门出来,吐突承璀手指值日太监,长条脸上似怒非怒地叫喊道。
值日太监吓得一吐舌头,颠着碎步跑到两人面前,满脸委屈地将韩愈非要进殿中递折子的事说了,“本来小的对他好言相劝,谁知他不识趣,还骂小的是半拉人,小的这才…”
吐突承璀和梁守谦不约而同地脸上都是一红,梁守谦摆摆手叫值日太监闪到一边,走至韩愈身旁堆起笑脸深施一礼:“哟,韩大人到底是跟着裴相出征过的,不愧是一代名臣。其实军国大事,我们这宫内的人哪里懂那么多?方才那小子有眼无珠,韩大人不必介意,皇上正在殿内,韩大人国事在身,尽管放心前去,哪个再也敢阻拦,韩大人唾他一脸口水便了!韩大人,请!”
吐突承璀毕恭毕敬地躬腰闪开,笑呵呵地看着韩愈昂首而去,一级级地踏上高高的台阶。
“中尉公公,就这么放那小子走了,岂不太便宜了他?再说皇上正是殿内瞻仰舍利,聆听高僧讲经…”梁守谦望着韩愈气昂昂地背影,想起刚才值日太监的话,神情仍不大自然,疑虑地扯扯吐突承璀衣袖。
“哼,这小子岁数不算小了,还这么狂妄!”吐突承璀“呸”地狠狠吐口唾沫,“梁公公,乡下人有句俗话叫作猪羊走进屠户之门,一脚脚地来寻死路,你听说过没有?眼前这个韩侍郎,狂妄是狂妄,可惜胆大有余,聪明不足,他这一台阶一台阶地走上去,就好比那猪羊进屠户门呢!”
梁守谦“哦,哦”地连叫两声,手拍额头恍然大悟,“皇上正在在兴头上,韩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讲他那一套治国道理,真他娘的想吃密枣,却往嘴里塞块黄连,不是明找着欠收拾么?!哈,这下总算有好戏瞧了!”
殿内烟雾缭绕,钟琴悠扬,在唐宪宗带领下,众大臣正顶礼膜拜,放在黄缎锦盒中的舍利供奉于丹墀中央,左右各有六名高僧身披袈裟,盘腿正襟危坐,喧闹又神秘。
韩愈皱皱眉头,香烟刺鼻忍不住打个响响的喷嚏,好在一片混响,并没有人听到。沿着大殿墙根跪拜人丛的空隙,他挤到丹墀下面,见唐宪宗正半跪在黄缎蒲团上,微闭双目,对着舍利合掌祈祷。
韩愈虽然满心窝火,不过见皇上跪着,自己也不便鹤立鸡群似地站立,咬咬牙跪倒一侧,焦躁地等着这一轮诵经快些儿完毕。门外天寒地冻,殿内四角炭火烧烤下,春意融融,时间稍长甚至有些汗衣津津。
好似过了大半个长冬,一曲颂词终于停息,磬钹木鱼停止了敲击,众人长长舒口气暗暗活动活动麻木的身子。唐宪宗兴意盎然,在两个小太监搀扶下站直身子,回过头对着黑鸦鸦跪倒一大片的大臣正要发话,忽然看见韩愈跪在墙角处,眼睛突地一亮,声音中透露出欢快与得意:“众卿,佛道果然法力无边,能普度天下众生,能化解猜疑为崇奉。你们看,连平日里最不大理会神佛事情的韩侍郎也来参拜舍利了,真是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噢?”众人这才注意到跪在前边的韩愈,莫不奇怪诧异,暗想连年到处宣讲佛道纯属虚枉骗人的韩愈也来参拜了,岂非拙拙怪事?!看来雁飞不到处,人被名利牵,一旦为了名和利,谁都会改变自己啊!
韩愈却不理会众人眼光,霍然挺直了身子大声说:“陛下,臣不是来事奉佛道的,臣特意面呈奏折!”说着上前一步刷地将奏折从衣袖中抽出,递与迎过来的小太监。
“呈奏折?呈什么奏折?”唐宪宗有些莫名其妙,预感到韩愈不知又要弄出什么新花样,他扭身在一侧的软椅上坐下,指指跪在脚下的皇甫:“朕累了,不想看什么折子,既然韩愈侍郎辛辛苦苦地候了半天,你就给朕念念,看韩侍郎有什么高论。”
皇甫慌忙跪直了身子接过奏折,斜眼溜一下韩愈,又偷眼看看唐宪宗,清清嗓音抖开纸卷读道:“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
阶下寂静无声,半晌工夫方才读完,皇甫抹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粒,感觉有些头晕。不过他顾不得这些,屈膝向前蹭出两步颤声说:“皇上,皇上,韩愈一派胡言乱语,纯粹成心扰乱皇上雅兴,在佛祖真身舍利面前尚且如此狂悖,似此等不肖之人,理当即刻处斩,死后也要再打入十八层地狱,否则难解圣上之怒,难也除佛祖之怨。”
跪拜的大臣们闻风动,你一言我一语交相嘁嘁喳喳起来。韩愈的谏词唐宪宗一字不漏地全听进耳中,他狂热的心象是突然被浇上一瓢凉水,激灵打个寒战,因为长时间诵经而嗡嗡作响的头脑倾刻清醒许多。但是唐宪宗的清醒并不是认识到了佛道的荒唐,他只是感到忿忿不平,朕不是中兴名君么?难道还有大臣胆敢如此藐视朕的所作所为?!裴度尚且沉默不语,韩愈却站出来横加指责,况且还当着这么多大臣和高僧的面,实在不象话,太不象话!
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唐宪宗见皇甫将奏折递给小太监,呼地起身扯过来看他不看揉作一团,重重摔到脚下,铁青着脸语气恨恨地说:“韩愈,亏你是当朝有名的大才子,说出如此欺君犯上目无尊神的话,即便朕不杀你,也不怕遭了天谴么?!朕于国于民日忧夜叹,事道拜佛也不过为了多活几年,看着大唐江山如何兴隆,而你却丝毫不理会君父的良苦用心!你,你莫不是巴着朕早死么?!”
对于唐宪宗的盛怒,韩愈多少有些准备,但唐宪宗的问话却叫他一时无从回答。怎么说呢,事奉佛祖未必就能多活,服食丹药后反而会叫人短命,奏折上写的明明白白,可是他听不进去,再多说又有什么益处呢?况且皇甫这帮小人在一旁撺掇,自己独木难支啊!有一刻韩愈忽然领悟到裴度劝阻自己的深一层意思,自己的确太莽撞了。
唐宪宗见韩愈木头般地呆立着,怒气稍稍平息一些:“怎么?知道后悔了不是?!朕用心良苦,你们早就应该明白的,好罢,佛中有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能知错,朕也就…”
话未说完韩愈忽然撩袍跪倒,抬起脸倔强地大声道:“陛下,臣之所以沉默不语,并非知道为臣的拼死诤谏是错,只不过为圣上如此迷途不返而痛心!”
“什么?你!”唐宪宗的话被堵到嘴边硬给噎回肚中,疙疙瘩瘩得极不舒服。他铁青的脸立刻胀红,捏紧了拳头不知该如何发泄,大殿上沉寂的得似乎快要爆炸。
程异见状和皇甫偷偷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蹭过去,拾起那团奏折展开了,凑近唐宪宗说:“陛下一,臣方才听了个大概,韩愈果然不愧为文坛泰斗,他表面上劝谏陛下勿近佛道,实际上却是咒陛下早些归天呢!陛下且看这里,他将陛下比作东汉后期几个信佛的天子,那些天子个个都早早宾天,享位长的不过几年,短的尚不满一载,其用意不是很明显么?!”
唐宪宗不相信似地扯过奏折细细再看一遍,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哎呀,果然如此,不是卿提醒,朕险些儿充作了冤大头!韩愈,朕念你文采卓众,向来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如此欺君犯上,真真地丧心病狂!来呀,将这个大胆狂徒拉出午门外,立即斩首,用其血来乞求佛祖赦其不敬之罪!”
立刻有禁军从侧门进来,铠甲和刀剑撞击声中,韩愈被摘掉乌纱,架起胳膊推推搡搡往外走。
裴度和崔群、韦处厚走上麟德殿高大的台阶时,不但吐突承璀和梁守谦,就连值日的太监也走到大殿一侧的偏窗亭去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殿内的动静,梁守谦暗中拍拍吐突承璀的肩膀:“借刀杀人,不显山不露水,真有公公的!”
三人直冲入大殿,裹进一股冷气。殿内依旧烟雾腾腾,但他们立刻看到了摘掉官帽的韩愈披头散发,挣扎着在叫喊什么。唐宪宗也怒气冲天,踢案凳拍地比比划划,不用问,他们便立刻明白,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心中暗暗连叫“好险!”不由分说赶上去依次跪倒在宪宗面前。
“陛下,韩愈奏折臣已看过,曾再三劝阻他不要激怒圣上,不料韩愈忠心为国,仍然触怒陛下。臣以为韩愈所言固然狂妄之处甚多,不过念其忠心赤诚,陛下还应宽恕一二,否则人人噤口不言,陛下难免会蔽塞言路。”裴度顾不上措辞,急急奏道。
“裴相之言甚是,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昔日先祖唐太宗对魏征屡次犯上而宽恕,陛下也是一代名君,其功不在太宗之下,理当宽待谏臣,以便大开言路,于国于君都是一件好事。”韦处厚和崔群连忙接口说道。
听他俩拿自己和唐太宗相提并论,唐宪宗心里怒气立刻消散大半。他摸摸颔下一挂长须,半眯起眼睛神情平静些了才说:“太宗能屡次宽恕魏征犯上之辞,朕何尝没有这样的心胸?韩愈说朕过于信佛,他未曾识得信佛的好处,朕不加理会也就是了。可是他却将朕比作东汉以后的几代天子,那些天子能与朕同日而语么?!韩愈身为人臣,却如此大胆狂妄,朕实在难以容忍,”眯起眼睛停顿片刻,徐徐说道:“也罢,朕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君,既然裴相了出面说开事理,死罪暂且免了。朕前些日子听说潮州那边有阕,就命韩愈出朝任潮州刺史便了。朕知道潮州一带百姓颇为刁蛮,韩愈不是善于感化人心么?那里正是施展才能的大好地方呃!”

窗外梁守谦扼腕连连叹息:“可惜,可惜,好事又坏在裴度手里!要是早知他们跟来,在殿门前与他们人纠缠一会儿,韩愈小子人头落地了!”
吐突承璀却阴阴地一笑:“来得正好,正发愁他们不来呢!梁公公,你想想,裴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分明是他们编排好的。将这话说与圣上,他自然不由不信。把韩愈贬得远远的,只要不在这里碍眼,跟死了也差不多。若是趁此机会来个一石双鸟,将裴度也打发了,那朝廷不说…”说着眨巴眨巴眼,梁守谦立刻会意地翘起大拇指。
已经到了桃花将开来的时节,大雪却纷纷扬扬地下个没完没了。院中的一潭池水早已干涸,白皑皑地看不出昔日芙蓉摇曳的风采。裴度坐在堂前矮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盆中的炭火,红红的木炭舒展着看不见的火焰,不时毕剥的一声溅出几点火星,在火盆上方荧火虫般飞舞一阵,旋及化作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飘落在屋内。
“爹,听说韩大人此刻已经上路了,朝中大臣几乎没人相送,孤零零地一人离京怪可怜的,您怎么也不去呢!”裴念从屋外踏着沾满雪泥的靴子走进来,问话的语气颇有几分不满。
裴度没有理会,仍旧拨弄着红中透蓝的炭块,良久才放下火钩,自言自语地说:“前年风雪中,平蔡定天下。今日大风寒,独坐空堂前,今夕何夕,物是人非啊!谂儿,你韩叔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去与不去,原本没什么两样。他的侄子十二郎,自幼两人相依为命,此去送别,定然是悲切不完,你去骑匹快马将他劝回来吧,十二郎满脸悲戚,你韩叔到了潮州心里也不踏实啊!”
裴谂听着若有所悟,点点头:“彼此悲悲切切,倒还不如索性不见的好。孩儿倒想起昔日大才子王勃的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孩儿若见到韩叔,就将这两句诗说与他听,也好叫他心里畅快些。”也不等裴度答应,一阵风似地冲到院外,不大会儿得得马蹄声响起。
裴度怅然叹口气,拾起火钩盯住火盆,双眸跳跃着橘红色火苗。
天将麻麻黑时,轻盈的雪花终于停止了飘落。裴谂摇着马鞭冲进府门,顾不得喘口气直奔后院书房中,未进门大呼小叫地说:“爹,爹,我韩叔临走时并没有怨天尤人,他精神头很好呢!他给十二郎写了一首诗,另誊一张,叫我亲手交给您看!”
裴度却不惊讶,神色平静地说:“久在风浪中,就要识水性,一遇风头浪尖便乍乍呼呼,那还能中什么用??!”
裴谂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展开递过去,“韩叔真不愧当今大诗豪,出口成章,我在路上连读两遍,已经能背上来呢!”说着稳一稳神,放缓声调背起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漳江边。”
裴度边听边看,看毕默默念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肯将衰朽惜残年?朝政一日不清,残年一日不得安宁啊!韩愈的骨头真的要丢在漳江边上么?”顺手将纸片丢进火盆中,热气卷着纸片在火盆上方旋转飘舞,继而无声地滑落到通红的炭火上,发黄变焦的卷作金灿灿的一团。
“爹,您……”裴谂见裴度竟将诗稿烧掉,大惑不解,急忙上前阻挡,却无意中发现父亲双眼有亮晶晶的一颗滑落面颊,他吃惊地呆立了。
一过正月,百事又恢复常态。民间营生依旧,朝堂诵经如常。不过对于街面上贩货开店的来说,又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同。皂隶们三五成群,游街串巷敲着铜锣扯嗓子高喊:“圣上有旨,开春要在禁院中修筑承晖殿,还要疏浚龙首池。所需费用均从店税中平摊。大店白银三两,小铺白银一两,限日交清,不得有误!”
咣咣的锣声震得人心烦意乱,人们从各个店铺中探出头来观望。喊过两遍后,这帮人已经开始蹿到各家店内索要了。霎时间哭穷讨饶声,恫吓咒骂声响彻街市,闻者无不摇头叹气:“皇上当初四处征讨,不是人人都称赞他是一代名君么?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还不是皇甫、程异他们和那帮太监怂恿蹿掇的?!听说这回大兴土木,就是新上任的两个宰相主持,就连增加赋税,也是他们下的令呢!”
“怪不得,这可是他们拿手好戏,当上宰相还不忘操持老本行!”
王三的铁匠铺正在西市一头,没等他想好如何应付这群如狼似虎的衙门中人,几个黑衣黑帽的家伙已经虎虎生风地闯进店内。“哟嗬,买卖好生红火!”为首一个黑红脸大汉堆起道道横肉,似笑非笑地吆喝一句,沿屋中角角落落巡查一遍,顺手拣起墙角一柄朴刀试试轻重,“手艺蛮不错嘛,爷们日夜给你们巡逻保安,正好用得着,先借爷们用用怎么样?!”
王三正低头敲打一张宽长的弯刀,这是隔壁张屠户订作的,刀子已经打成,再敲几下棱角,放在水中一浸便算成了。“官爷,那可使不得,城东张员外特意要的尺寸,一会儿就来取了,官爷要是喜欢,下回我专门打一柄便了。”王三并不抬头,呼呼的炭火映红了脸。他怕抬起脸来叫他们看见自己抑制不住的愤怒表情。
为首的大汉鼻孔里哼出一声,反复掂量着那柄刀,面无表情地说:“张员外,哪个张员外?爷们可是皇上和宰相直接派下来的,少拿什么张员外来吓唬这帮弟兄!这柄刀是借定了,另外呢,你再交纹银三两,少一钱也是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怎么,张口就要三两?!”王三停下活计,愤怒中满含着惊讶,“各位官爷也都看见了,咱这小店统共才一间铺面,指望着力气干点粗活,除了勉强养活老小,连个帮手的伙计也雇不起,官爷们是最讲人情的,好歹应付过去也就算了。”
几个皂录嘿嘿地笑起来,一个说:“这小子,刚才待理不理的,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
王三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继而明白方才已经得罪他们,慌忙从黑油油的搭裢里取出一把铜钱双手捧上,陪个笑脸小心翼翼地说:“各位官爷,咱刚才说得都是实情,出门在外干点小买卖,不同人家地主大商,挣得都是几个辛苦小钱,各位官爷也知道,俺们一年到头,两头不见太阳地干,也落不下几两银子,平素能有几个买油盐的铜子儿也就不错了。眼下开春时节,打锄头犁铧的多些,才积攒下这点赢余铜子,官爷们拿了好喝杯消气酒,余下的捐了税。”
为首的大汉斜厄着眼看了看,其余几个人便又笑起来。王三自然知道嫌少,此刻再也顾不得使气,慌忙从旁边矮柜抽屉抓出半把青铜大钱:“各位官爷,实在就这么多了,官爷们先将就拿去,随后俺再添补上。”
“你他娘的,看上去老老实实,原来也是个不削不成材的刁民!”大汉忽然变了脸色,“皇上要修殿挖池,要三两就是三两,少他娘的装穷卖酸找罗嗦!老子刚才就看你不顺眼,早就不耐烦了。你倒还不识趣,顺着杆儿爬上来啦!凑不够不要紧,伙计们,把这些铁器都扔到车上去,看值不值三两银子!”
皂隶们似乎早就知道要有这句话,立刻如狼似虎地答应一声,叮叮咣咣地收拾那些刀、铲、锄头、镰刀等物件。王三见状顿时发了急,扑过去拉这个扯那个,语不成句连连说:“别…大爷们别急…我…我明天一准补起。”
对于王三房上冒火般着急的表情,皂隶们见怪不怪,阴阳怪气地笑骂着收拾起铁器往门外马车上扔。吵嚷声惊动许多围观的人,街坊邻居们远远地驻足探头探脑向这边看,人人摇头叹气却谁也不敢上前来过问。
吵嚷声也惊动了铺子后边的小院,店铺后墙门帘掀动,一个小媳妇羞羞怯怯地走出来,“咋啦,给多给少都行,街坊邻居的,快不要争执啦。”她半低着头迈出两步慢声细语地说。
那个作班头的大汉闻声望去,一个年轻小媳妇儿正站在眼前,细细一瞧,虽然穿着粗布衣衫,脸上也没擦脂抹粉,但红馥馥的朱唇白腻腻的粉脸却仍搔痒人心。他忍不住再看一眼,恰巧那小妇人抬起脸,瘦盈盈的瓜子状面颊,黛眉笼烟,俊目飘媚,淡雅之中有股说不出的风韵,竟把班头看得呆了一呆,回味似地咂咂嘴:“好一朵可人的牡丹花儿,可惜插到臭铁匠这堆黑牛粪上。”
王三虽是个粗人,忙乱之中却看见班头痴痴的神色,立刻捉摸出些门道,忙过去推媳妇一把:“小环,谁叫你出来的,还不快回屋陪娘去。”
那个叫小环的妇人本来以为王三因为价钱和人争执,想出来打个圆场。出来后却惊慌地看见那伙公人如强盗般乱搬店铺中东西,听王三说话,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大汉怪怪的眼神,脸上不由一红,慌忙低了头向后退去。
“慢着,”班头扬起肥嘟嘟地大手,不假思索地抢上一步,从小环头上拽下一枝镶着翠珠环的金压发,端详着嘿嘿地直笑:“哈,破屋爱藏宝,伙计们过来看看,这小子声声哭穷,却能娶个俊俏媳妇儿,又给小媳买这样的宝物,不要说三两银子,只怕十两也不止呢!”
皂隶们闻声放下手中东西,拍着黑手围过来看,其中大半却并不看金压发,斜愣着眼只往那媳妇身上瞟。小环冷不防他会这样,头发立刻披散下来,乌发半遮,更衬出脸庞雪白粉嫩,叫那帮人看直了眼,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滴下来。
“你们,你们要作什么?!”小环又羞又恼,鼓足勇气细声细气地质问。
小环一答话,众人更来了劲,班头斜着身子蹭过去,语钟满是轻浮地说:“怎么,小娘子不乐意啦!?这个黑小子是怎么把你弄到手的?可惜好端端的一枝花儿却叫苍蝇采了蜜,若是早一天撞上大爷,保管叫你穿绫罗戴金银,何苦受这等窝囊罪!”
王三听他越说越不象话,忙上前侧身隔在中间,拱手不迭地说:“官爷,俺们小户人家哪来什么宝,那金压发是俺娘手里传下来的,听说已传了三四辈…”
班头正在兴头上,满脸不屑地将王三推到一边:“你这小子满口没句实话,好啦,爷们不跟你哆嗦。既然拿不出银子,这压发么,勉强抵得过去。不过么,”他说着盯住小环纤细的双手和袖筒外露出的雪白手腕,“拿了这个去抵三两银子未免太可惜了些,我看小娘子手上这副翠玉的手环倒恰好能抵过去,你们倒不至于吃亏。”一边说一边伸手捏住小环双手,往下撸她腕上的手环,却又故意装作撸不下来,将那双纤手在自己肥厚的手掌中尽情地抚弄。
“啊?!你,你快放开!”小环猝不及防他会这样,大惊失色,羞忿交夹,带着哭腔连声惊叫。
王三也不曾料到这帮人竟如此大胆,看到才结婚不久自己爱如珍宝的小娘子遭人这样戏弄,一股热血腾地涌上脑门,他不顾一切地上前狠狠一撞,结实的肩膀抵在大汉心窝上,大汉“哎呀”一声撒手,向后踉踉两步,捂着胸口脸色铁青,“反了,反了,天子脚下一个臭铁匠竟敢反抗官府!”他恶狠狠地喘息片刻,忽然抄起墙角的一根铁棍,兜头砸向呆若木鸡的王三。
王三知道惹了大祸,这帮百姓们平素唯恐躲之不及的如狼似虎的公人,自己今天不但言语上激恼了他们,还动了手脚。这下可怎么办?他头脑一片空白,急切间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黑影一闪,铁棍夹杂着风声落下来。电光石火间,王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倒不如叫他砸上一棍子,只要消了气,能将这帮人打发走,自家一个壮小伙,吃点苦头,倒不算什么。
本着这个主意,王三只是略微侧过头,拚着左肩去挨那狠狠地一揍。铁棍倏忽已到肩头,王三咬牙闭住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被一声尖厉的哀叫所取代,他慌忙睁了眼看时,小环被散发半遮的脸上两条指头粗的血,正蚯蚓般蜿蜒向下,剧痛让她眉眼都变了形,口中却还不忘记叫喊:“王三哥,快躲开!”
很显然,小环扑过来推自己躲开那一棍子上,棍子却落在她头上。压抑心底的火苗腾地又蹿上来,王三每一寸结实的肌肉中都立刻充满愤怒。看到心爱的妻子不仅遭人戏弄,还为了自己叫打成这样,年轻的铁匠再也遏制不住原本就属于铁匠的那股倔强,他怒吼一声:“你们这帮龟孙,乱抢人家东西不算,还要杀人放火,这长安城是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伴着吼声,他旋风般地冲到屋中央,正好看见了砧子上那把即将完工的弯刀,顺手抄起来看也不看地狠狠甩过去,在那一瞬间,他自己也忘了干什么,总之他有满腔的怒火需要在摔摔打打中才能发泄。
随即而来的吼叫更加惊心动魄,就象他听惯的隔壁屠户杀牛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一声将死而无比痛楚却雄壮有力的闷吼,班头站在墙边,高举的铁棍“咣啷”落地,满脸的横肉扭曲成一堆,他捂住腹部,贴墙慢慢滑落着倒在地上,手指缝中紫黑的血汩汩涌出,半截弯刀正插在手捂住的上方。
空气凝滞般地沉寂了片刻,忽然不知是谁先醒悟过来,当空炸雷似地大叫一声:“快跑啊,杀人啦,公人的班头叫杀啦!”
店铺外围观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脚步杂沓,呼儿唤女,顷刻间四散得无影无踪。店铺内的皂隶们先是不相信似地目瞪口呆,随即被外边的喧闹声惊醒,却又失了方才百端凶狠的锐气,胆怯似地向门口退出几步,仿佛王三转眼之间已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意打骂的百姓,倒成了随时可以过来要他们性命的杀人魔王。他们面面相觑,再看看呆立在火炉旁不知所措的王三和被突如而来的惨相与伤痛惊吓得瘫软在地昏过去的小环,对峙片刻,终于有个胆大些地叫道:“好你个打铁的,竟敢拿刀杀官府办差公人,还不快点儿把手背起来爬到地下!”
王三抖动青灰嘴唇连声说:“不,不,我没杀人,我…没杀人!”他使劲地摇摇头,希望从这场噩梦中赶紧摆脱出来,他相信自己是正在作一场噩梦。听到门口处那群黑色人影发出一嗓子喝叫,他眼光又落到正前方,斑驳陆离的土墙上星星点点地满是血迹,刚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家伙此刻缩作一团,卧在墙根下一声不吭,血水拱起浮土,几乎快要漫延到脚下。
“他真的死了?莫非我真的杀了人?!”王三此刻觉得空空荡荡,早消散了愤怒,甚至也感觉不出恐惧,几乎在无意识中,他顺从地匍匐到地上,双手蜷缩在背后。
皂隶相互使个眼神,一声呐喊扑过来将王三死死按住,有人拿出绳子三把两把捆了个结实,连拉带拽地拥向店外。另有两人卸掉店铺上的门板,将班头放在门板上吃力地抬出门去。忙乱中谁也未曾留意瘫作一堆的小环,小环头上的血迹沾得满身都是,也几乎成了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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