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节 将相雪夜入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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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将相雪夜入蔡州
声音本来就大,在
裴度和韩愈听来,更
如炸雷一般,二人无人
霍然起身,韩愈上前
一步:“你说什么?!
别急,有话慢慢讲!”
暗夜中的雪原,反而更显出惊心动魄的白,平素的丘陵小河,全被抹得平如镜面。风声更疾,无遮无挡地吹打在每个人身上,即便锁子甲内衬着厚袄,也能感到针尖一般的冷意点点直刺肌骨,几千人马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这天远地旷间,迷茫而渺小。
雪层在渐渐加厚,人走得磕磕绊绊,马蹄也不时哧溜打滑,李喝令几个将校,不住地前后催促,众人懵懵懂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前军停下脚步,有传令官小跑过来:“报大帅,前军已抵张柴村外围!”
李手搭凉棚在马上直起身子向远处看看,可是除了夜空中翻飞的黑蝴蝶似的雪花,什么也看不清,他招手将传令兵叫到近前:“速传令下去,分散开来,务必悄无声息地四面合围进村,不要放跑一个!”
在雪夜中苦苦行走半天的士兵终于逮住了发泄忿恨的机会,他们片刻工夫齐头并进冲进这个规模并不很大的兵寨,兵寨内悄无人声,分散在个个营帐内的敌军尚在甜美的睡乡中。
“他奶奶的,俺们辛辛苦苦地冻个半死,你们倒挺舒坦,叫你们好好睡,再别醒了来!”李军中每个兵卒见敌人蜷缩在暖和的大帐内,心里立刻来了气,仿佛敌人睡觉正是他们不能睡觉还在挨冻受累的根源,而敌人的睡觉本身就是跟他们作对似的,大家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胳膊,没有谁下令便不约而同地冲进各个营帐,快刀切瓜一般扑哧扑哧挨个狠命地砍、剁。
这是一次奇怪的阵仗,敌人仿佛活该斩首的罪犯,几乎没有什么声响,整个营寨的淮西守军一个不剩地魂归虚空,唯一能看出这里发生什么的,便是雪地上流淌的殷红血水,殷红的血水似乎还冒着热气,从各个营帐潺潺流出。逐渐的汇聚到一处,形成一条颇为壮观地暗红河流,直蜿蜒走向村外。
或许感到了无比的快意,或许因为冰雪而冻得麻木,没有谁正视一眼成百上千条躯体内流出的汹涌热血,他们三五一群地缩进营帐中,与那些无头断臂的尸体们挤在一处相互取暖,还有些从敌军营帐中搜出干粮,就在血肉模糊的尸堆中大嚼。
半个时辰过去,集合的小锣当当敲过,李骑在马上来回察看,待众人列队站定了,才命人去叫在前军整队的李光颜和李佑。“这下好了,赶回去还能睡个大头觉。”“哎呀,杀他几个赚头,大半夜不睡也值了,回去后非得一觉睡到明天正午不可!”每个人都觉得尽管雪仍在下,却不似来时那般冷了,有个挥动着因为杀人而酸困的手臂。原来以为大小会有一场拚杀的,现在却成了行刑的刽子手一般,人人都很痛快。
李光颜和李佑带着部众很快汇集过来。众人停止了议论,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只等一声令下便往回赶,热烘烘的被窝正在眼前晃动。
几树不大明亮的火把下,李忽明忽暗的脸上却显得不急不躁,他错落有致地吩咐着大小将校,留五百人屯守张柴村,以截住由朗山过来增援蔡州的淮西兵。再分兵五百把守洄曲到蔡州必经的几道桥梁。一一布置完毕,李会意地看看李光颜和李佑,大喝一声:“其余人马,立刻出发!”说罢一马当先,冲出张柴村。
众人欢欣鼓舞地紧随其后,行走几步忽然觉得方向不对,有几个将校大着胆子追上前问道:“大帅,不是回青喜城么?方向不对呀!”
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地回答道:“谁说回青喜城,既然大老远赶来了。咱们今夜就要攻入蔡州城,生擒吴元济!”
“啊?!”众人不禁惊叫出声来,“就在今夜?!”
“吴元济乃叛臣贼子,他上负朝廷,下害百姓,淮西一带深受其害,你们觉得捉他还有些早么?!”李并不回头,风声雪中显得他话语异常严厉。众人在模模糊糊的黑影中面面相觑,虽然觉得头皮发麻,却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极不情愿地紧随其后。
今夜便要去征讨吴元济的消息很快传到后边士卒们的耳中,几千人顿时炸开了锅,杀人的快意立刻被冷风卷走,随之而来的是满腹被杀的恐惧。甚至有人吵嚷着叫道:“我明白了,大帅身边那个李佑,原来不是吴元济手下得力大将么?八成是他假意投降过来,引诱咱们这个时候去偷袭,等咱们走到蔡州城,不叫冻死,也累个半死不活,好叫淮西兵再把咱们跟切菜砍瓜似的,杀个痛快!”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众人,整个队伍中吵嚷得更加厉害,悲观的情绪感染了每个人,大家都真的感觉到这回真的是一步步往死路上走,有些胆小的此时才回想起张柴村血流成河惨相来,甚至有几个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夜色黑作一团,几树火把在猎猎风中左摇右摆,终于扑闪几下熄灭了。李再不说话,催动坐骑只管向前疾驰,众人虽然满腹怨忿和疑虑,一百个不情愿,但慑于军令,只得踉踉跄跄紧随其后。放眼四望,如漆如墨黑暗中,到处一片迷蒙的白光,道路看起来平平展展,其实却是低洼不平,一跌一滑极其难行。甚至有人失足掉进路旁深坑中,坑旁冰雪甚滑,无人敢上前拽拉,只好听任其冻僵在里边。
半夜中的风雪越来越大,众人迷迷登登,如踏往鬼门关一般也不知到底走出多远,忽然有哨兵传过信来:“蔡州城就在眼前,大帅有令,务必轻行禁声,有吵嚷喧哗者立斩!”
半睡半醒状态中的士卒们纷纷伸长脖子向前张望,果然看见正前方黑黢黢地矗立着一座城墙。众人激灵打个冷战,顿时清醒许多,即将血战的**和恐惧腾地泛起,暗暗活动活动冻僵的手,“反正今夜是躲不过去啦,索性一拚到底,长痛不如短痛,大小立个战功也好赶紧回家美滋滋地过小日子去!”
紧走出一段路,看看已贴进城下。淡灰色城墙倏忽间显得高大无比,须抬脸才能望见顶端,高得令人望而生畏。李对此却视而不见,勒住马头仔细察看四下地势,看毕又跳下马来走至护城河边上,拔出剑来敲击几下,回头招手叫过传令兵:“冰面封冻结实,速令全军步行过去,直逼城墙脚下!”
站在城墙脚下,城墙愈发高耸巍峨。李抬手摸摸冰冷的墙砖,用指头使劲扣扣,轻声对身边的李光颜说:“李将军,果不出我等所料,大半个冬天雪水冻了又消,消了又冻,砖缝间的泥灰已经松散,轻轻敲打,用不了多久便能凿出一道坎来。”李光颜倾身细听,除了呼呼风声和瑟瑟雪响,整个蔡州城沉浸在无边的睡梦中。偶尔有更夫漫不经意地敲着梆子走过,笃笃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到城内城外死一般寂静。
军中有号称“突骑”的士卒专管架桥开路,在墙上凿砍、扔飞虎爪登城更是他们拿手好戏。突骑们闻召立刻聚集过来,简单察看一下哪处的泥灰更酥松一些,便拿出锤凿开始敲击。铁器相撞,尽管声音很轻,然而清脆的声音在静夜中仍传出老远。城头上有路过的更夫议论着:“咦,深更半夜的,什么声响?”边说着边扶住墙头向下张望。然而天地一片昏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清脆敲击声在蜷伏于城墙脚下的兵将们听来,却好象炸雷般令人心惊肉跳,如果惊醒了城头哨兵,那这大半夜的辛苦不就白费了么?白费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万一敌军出城迎战。就凭区区几千人,岂不是要落个全军覆没了!
李在黑暗中皱皱眉头,摆手叫突骑们停下。略想片刻,招手叫过身边一个手持长槊的将校:“方才我见西侧护城河中有群野鸭聚集。你悄悄过去用长槊将它们搅醒。”
“这……”将校犹豫一下,想说惊醒了野鸭子,嘎嘎乱叫着不是声响更大了么?不过没容他说话,李已经厉声催促道:“快去!”
当一野鸭惊叫着四散乱飞的时候,即便将校中最喜欢读书吟诗的也不会联想到大唐开国不久诞生的那句千古绝对“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们只是惊恐万分地紧贴住冰冷的城墙,屏住呼息倾听着墙头上的动静。更夫的说话声又隐约传来,“天真冷啊,连野鸭子都冻得吃不住了劲了。喂,你看守城哨兵们一个个裹着毡子睡得死香,谁听咱们打更,走,找个背风的地方先暖和一阵再说。”
城下的人顿松口气,有人挑起大拇指暗暗称赞主帅确实有心计。李不等他们回过味来又低声喝道:“用毡布蒙住凿子,快些动手!”
突骑们立刻醒悟过来,蒙住毡布的凿子再敲打上去,果然没了什么响声。不大工夫,眼看城墙上两排足以容得下脚踩的坎窝不断上升,有人甩动飞虎爪,牢牢抓住城墙,众人挨次攀援而上。所有这一切迅速而悄无声息,甚至当他们翻过城墙缺口,手提刀枪闯进城楼中时,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守城兵士一个个东倒西歪,披着羊毛毡子睡得正香。
“哈,又是一个张柴村!”众人心下一喜,精神大振,痛痛快快杀人的快感鼓舞着他们,片刻工夫,不闻一丝声响,股股热血流出城楼,滴滴嗒嗒顺着台阶蜿蜒淌下。
有人绕过门洞,从守门校尉的尸体上解下门匙,吱吱呀呀地拉开两扇大门,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大队人马立刻如洪水般涌进城中。
蔡州城是吴元济老巢,前后经营三十余年,城中防守布局与别的城池虽然大同小异,但到底坚固得多。吴元济做梦也不会料到李会在这样一个天气里,这样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夜中以这种方式偷袭得手。吴元济还别出心裁地在城的正中心另建起一座小小的牙城,城墙虽不高,但防守兵卒皆是心腹精锐,他世代盘踞的深宅大院就座落在牙城内。
此刻吴元济斜卧在象牙镶嵌的雕花楠木大床上,流金的麒麟状大火盆内炭火通红,芙蓉帐中暖意融融。由于闲来无事,昨夜大会诸将饮酒驱寒,有人不无担心地提到朝廷派遣裴度为前军总调度,形势怕不容乐观。吴元济心中其实正隐隐约约地担心着这件事,听有人提出来,心头一凛,饮酒的兴致顿时消了大半。不过有人看出吴元济脸色的变化,摇手笑着说:“吴帅尽管放心,我听说那个裴度领命出朝时,亲口向皇帝许诺,今年年底前必要凯旋而归,否则便自请罢官归田。谁料裴度偏偏不走运。今年淮西遇上少有的大寒,我看这冰天雪地的非持续到年底不可。自古就有六腊月不交兵的说法,六月太热,腊月太冷,兵士们谁肯用心打仗?!我等只须按兵不动,僵持到年底,裴度自食其言,自然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到那时,朝廷中就再无可用之人,吴帅在淮西称王称帝,那还不是由着性子来么!”
一席话入情入理,吴元济觉得腹内咕咚一声微响,慌乱的心放回肚中,得意地哈哈大笑。众将见吴元济高兴,遂也开怀痛饮,不觉间人人酩酊大醉,就连吴元济自己,也是一觉醒来才发觉已睡在暖烘烘的卧房内。他睁开眼想想酒席上听到的那番道理,愈发觉得放心,翻了个身,舒舒服服的哼几声又要沉沉睡去。
忽然门外一阵脚步杂沓,还有几声叫嚷,吴元济半梦半醒不耐烦地想,谁敢这么放肆,莫非是大夫人?!哼,反正身边没留一个小妾,她闯进来正好,借这个机会数落她几句,省得以后再叫她为几个小妾的事情争吵不休。
两扇门咣啷大开,一团冷风通地滚落进来。吴元济不禁打个寒战,头脑顿时清醒许多。他满脸怒气地撩开帐角,张嘴正要责怪这个泼妇如此不知轻重,也不看看自己脸面已枯黄成什么样子,还整日价争风吃醋个什么劲。然而令他吃惊地是,走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大夫人,而是几员心腹大将,他们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胡乱束着锦袍,睡眼惺忪却满脸紧张。
身为大将,却这么不知持重,叫兵丁们看见了岂不先灭自家威风?!吴元济生气地想着翻身坐起,颇为不满地喝道:“大清早的天还未亮,什么事情慌里慌张,也不叫人睡个好觉!”
若在平时,几个人也许早就跪下连呼“恕罪”了,可是这回他们举动却叫吴元济有些惊奇,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反倒争着跑到床前,其中一个带着哭腔叫道:“吴帅,吴帅,大事不好喽,官军攻破内城外城,已经来到牙城门下啦!”
“什么,你说什么?!”吴元济以为自己睡意尚浓,没有听清,“你说官军进城了?!”他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惧怕官军,也到至于惧怕到如此地步,难道官军都吃了葛洪炼的仙丹,长翅膀飞进城中来了?!”

几个心腹将领面面相觑,少顷有人哆哆嗦嗦地说:“吴帅,我等怎敢无事生非,天不亮地跑进卧房内来打扰?实在是官军确实杀进城中,各个衣甲鲜亮,正在牙城下面碰撞城门,怕是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要杀进来啦!”
吴元济盯住他们,看看不象是虚张声势,就在被窝中支起半个身子略想一想说:“对了,前几日董重质派人来领取过冬衣物,当时因为府库不足,没有取走,想必这两天奇寒难耐,又有人来要寒衣了。”
说着慢腾腾地坐起来披衣下床,向众人挥挥手:“这帮兵将真是烦人,要寒衣也就罢了,还吵吵闹闹地搅得全城不安,一会儿拿住几个领头的,非狠狠责罚一顿不可!”说着话一行人走出院子,天已麻麻发亮,地面积雪将天空映得灰白泛青,宛如死鱼的眼睛,漠然而绝望。
吴元济却无心留意这些,一出府门他便感觉到不大对劲,牙城不大,站在府门外放眼便可望见城头上兵士们正在穿梭不定地向下放箭、抛石头檑木,城下则杀声不断,不断听见有人高叫着:“李大帅已将外城内城全部攻占,你们的兵将连死带降,剩不了多少啦!赶快投降吧,别追随着吴元济白白送死!”
闻听城下喊话,吴元济心头格登一下,突然预感到大事不妙,强打精神黑着脸问:“李大帅,下面叫喊的是哪个李大帅?!”随即又知失态地自语道:“莫非就是李?他不是远在青喜城、文城一带么?怎么冰天雪地的一夜间竟攻入蔡州城?不可能,绝不可能!”说着三步两步登上城楼,手扶雉堞探身下望,但见城下已被官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活捉吴元济的呼号此起彼伏,不禁双腿觳觫,搓着手急切地四下乱问:“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吴帅勿惊,”昨夜为吴元济宽心的那个心腹将校眨着眼凑到近前,“官兵偶然偷袭得手,靠得不过是侥幸。我军现有朗山、洄曲精兵骁将为呼应,只须坚守几个时辰,董重质将军闻讯必然来救,到那时里应外合,杀退官兵,活捉李,心腹之患定会在不意间消除干净!”
这回的宽慰吴元济却不甚入耳,只是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横竖都是个死,眼下也只好如此了。”遂即向众人吆喝道:“城上兵将听着,朗山与洄曲的援兵立刻就到,尔等只管努力奋战,官兵向来心狠手辣,若叫他们攻进来,不但尔等,就是尔等一家老小也难保性命!”
守护牙城的兵士本来就是心腹精锐,加之家人皆被吴元济召集到府中群居群住,一家性命掌握在他手中,因此不敢怠慢,顷刻间城上矢飞如雨,官兵拥挤在一处,躲闪不及,立刻仆倒一大片。
李也曾料想到牙城系吴元济最后老巢,防守自然会坚固些,不过他深知孤军深入的危险性,抬头看看天光已经大亮,风静雪停,暗想留在张柴村的兵卒不知能否抵挡住来援之敌,不免有些着急。
忽听吴元济在城头上声嘶力竭的喊话声,李心头突地一动,正要说话,李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附耳说:“大帅,吴元济穷途末路之际尚能负隅顽抗,不过是仗了洄曲有骁将董重质有可能来增援罢了。只要捉住董重质,俗话说得好,捉住了菩萨,不怕金刚不服。到那时绝了吴元济及众将的念想,牙城自然就容易攻破了。”
李皱皱眉:“李将军说的何尝不是,方才我也这样想来着。只不过董重质远在洄曲,专力攻打尚且不易,更何况此刻我军万万分心不得,唉,鞭长莫及啊!”
“那倒不一定,”李佑微微一笑,似乎胸有成竹,“常言道蛇打七寸,只要能抓住要害,一切症结自然迎刃而解,大帅,我久在吴元济帐下,深知其为人奸炸,凡军中大将,其小家常常会留在城中,名为安抚,实为人质。董重质家小正在内城,我已差人将他们接军中,大帅只须将其爱子叫来晓以大义,令其前往洄曲,面谕其父,董重质向来讲究孝悌之义,有其子出面,加之其家小皆在我们手中,不怕他不束手来归,只要董重质在牙城下一露面,城上人定然土崩瓦解,吴元济被生擒活捉也就势在必然了。”
李眼睛一亮,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人都说计最毒莫过于断粮,李将军虽未断其粮草,却捏住了其心肝,真是毒上加毒嘛!好,快将其家人叫来,我要当面讲清原委,然后再派兵护送其子去洄曲劝父投诚!”
火炉中的微光渐渐暗淡下去,融进屋内不知何时泛出的惨白光雾中。裴度饮干杯中的酒,再拿过壶来斟时,连倒两下才发觉壶中已是底朝天,遂叹口气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起身看看窗外。钟楼位于城中心处,四面街道上微微开始人头攒动,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忙碌身影晃动间似乎能感觉出扑面而来的嘈杂声。韩愈默默地站在身后,似乎在自言自语:“申时已过,蔡州那边如若得手的话,吴元济此刻怕已成阶下之囚,想来报捷的信使也快要到了。”
裴度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目光穿过高高低低的房屋,越过或稀疏或密集的人流,直投到云雾腾腾的远方。远方一片空蒙灰暗惨淡,躲在云天中的太阳也不知此刻到底滚落到了何处。但裴度知道,貌似平静虚空的蔡州那边,此刻正燃烧着雄雄战火,鲜血正在那里飞溅,大喜大悲的事情正在不以某个人意志为转移地发生着。不过到底是谁喜还是谁悲,他心中仍然没底,仔细琢磨着心底深处隐约的东西,他甚至根本找不出什么预感。
“裴大人,您一夜没睡,大半天又不吃不歇,苦熬着也不是办法。总之人算不如天算,是非成败但凡尽心也就是了,大人还是回府先歇息一会儿,有什么消息我立刻向您禀报。”韩愈看看裴度泛着青光坚硬如石的面孔,感慨万端地说,“当年吴子胥过韶关,一夜之间竟愁白了头,世人多以为言过其实,如今感同身受,才知道天地真好比两磨盘,人在中间不停地被磨啊!”
“韩御使到底不愧为当今诗坛泰斗,张口闭口全是诗意,”裴度不觉笑笑,紧绷的脸松弛一些,“前方将士流血拚杀,咱们不过在此守候,充其量坐享其成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不过你刚才说的倒也不差,人算不如天算,是非成败怕早已注定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吴元济世代作恶,称霸淮西三十余年,总该有个了结了,有道是万事有如必终嘛!”
看裴度轻松一些,韩愈灵机一动,提议道:“裴相,我知道此刻再劝你歇息也是徒劳,不如咱们也学古人风雅,摆上棋盘对奕一局,以棋中小乾坤来暂时忘掉眼下时局的焦心,如何?”
裴度知道韩愈心思,几许感激地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好在钟楼内常有文人雅士会集,棋具倒也齐全,不一刻便摆放停当,二人相向而坐,各拈一粒棋子正要开局,忽然门被使劲推开,一员家将闯进来,满脸通红,头上还袅袅地腾着热气。他双手推开门,并不看屋里人,张口大叫着:“胜啦,胜啦,裴大人,蔡州城已被攻克,吴元济束手就擒!”
声音本来就大,在裴度和韩愈听来,更如炸雷一般,二人无人霍然起身,韩愈上前一步:“你说什么?!别急,有话慢慢讲!”
家将踉踉跄跄地直冲进屋内,这才松过一口气,看看眼前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咽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二位大人,李帅偷袭得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进蔡州城内,那吴元济起初还在牙城中顽抗,后来李帅差人将吴元济手下最得力的大将董重质家人召来,并叫其儿子到洄曲劝降。后来……后来董重质见大势已去,又听他儿子说李帅答应不追究他的罪责,便从洄曲赶回蔡州投诚。吴元济在牙城上见董重质和官兵站到了一处,这才死了心,哭哭啼啼地带着老婆孩子跪地求降,全被关押起来了。还有…还有,蔡州附近的中州和光州等地节度使,一向暗中接济吴元济,现在见他失势,便立刻差人伏罪请降,二位大人,大功告成啦!”
“好!”裴度一改平素的沉稳,大喝一声手拍桌面,一把将棋子扫得满地乱滚,“苍天不负有心人,蔡州军民被贼人把持三十年,终于又能重沐皇恩甘霖啦!”他一边笑着叫嚷着,一边举起酒壶,“酒呢,此刻岂能无酒?!快,先去弄壶酒来,然后再细细禀报!”
家将答应着风一样又闯出门去,韩愈盯住裴度因兴奋而发红的脸,不禁笑道:“裴大人,昔时东晋宰相谢安闻听前方大胜,脸上表情一如平常,世人传为美谈,现在大人在部下面前大放狂态,不怕叫他传出去说闲话么?”
裴度满脸喜色,不介意地摆摆手:“传出去又能怎样,前军苦战数载,如今一朝大获全功,本来就是叫人喜不自胜嘛!谢安那是假斯文,尔今你我才叫真性情呢!”韩愈听他说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
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泛出一汪湖水般的湛蓝,通红的太阳燃烧了东方大半个天,天远地阔,呼息也骤然顺畅了许多。蔡州城东门外,高耸的城楼上张灯结彩,大红条幅直垂到地面,远远望去,茫茫白雪映衬着灰绿城墙,红色条幅描金大字熠熠生辉,煞是好看,走近了才看清北侧写着“迎裴相入城庆贺千万载,”南侧写着“绝吴贼出朝叛君三十年。”笔力遒劲,气势滂薄。
裴度和韩愈在兵校簇拥下略前略后并辔而行。韩愈眯起眼啧啧赞叹:“裴相且看,这可是现今京兆尹柳公绰胞弟柳公权特意书写的,果然大家风范,不同凡响!”
裴度捻须笑道:“好是好,只是将我和吴贼相提并论,我怕是不敢轻受啊!”韩愈闻言也不禁莞尔一笑:“裴相与吴贼虽然并列而书,不过一南一北,天渊之别。诸葛武不是有句名言叫作‘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汉与贼都合成一联了,不照样泾渭分明么?!”说着二人相视大笑。
李一马当先,率众将飞奔过来,在马上拱手施礼:“蔡州城内外均已平定,所有俘虏守候在门洞两旁,恭请裴相入受降!”说毕调拨马头。又与众将飞奔回到城门外,韩愈看得莫名其妙:“裴大人,李将军迎接半截,怎么又拐回去了?”裴度摆摆手不以为然:“李将军向来思虑周全,自然有他的用意,走,咱们进城受降!”
一行人马踏着咯咯吱吱的积雪,渐渐走近城门。忽听城楼上有人高喝一声:“裴大人驾到,鸣鼓奏乐!”话音未落,鼓乐大作,李与众将跳下马来,齐刷刷跪拜于门洞两侧,口中高呼:“迎裴相入城!”
裴度见状吃惊不小,口中说着:“攻破蔡州,全是你们兵将舍命换得,老夫怎能受此大礼?!”一边要翻身下马还礼,李慌忙跳过来扶住,在鼓乐声中悄声说:“裴相有所不知,蔡州为吴元济独霸多年,城中军民顽悖成习,根本不懂得尊卑上下的礼节,我之所以如此,就是要叫他们知道朝廷尊严不容侵犯,裴相一定要给他们树立个威信才是。”
裴度沉吟一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看李退回去跪拜好了,便骑在马上昂首而入,身后传来一片啧啧声:“到底是当朝宰相,气度果然不凡,难怪吴元济背叛朝廷会落到这等下场。”
当初吴元济世代拥兵坐镇蔡州,疑神疑鬼,生怕发生内乱,接连颁布命令,严禁百姓聚集论谈甚至在路上见面闲聊几句也算犯忌。黑夜不许点灯,有人欢聚饮酒作乐更是死罪,蔡州城俨然一座大监牢。军民居住其间无不惊惊战战,生恐一言不慎而全家遭祸。
裴度问明情形后,深深感叹:“吴元济父子世代用兵治民,难道就不知道本朝太宗皇帝说过的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话么?如此对待百姓,难怪要翻船呀!”于是立刻下令,全城之中,无论是降兵还是一般百姓,只是严防盗贼趁乱打窃,其余事项听任自便。政令一出,全城百姓几乎倾巢出动,多年不走动的亲朋尽情叙谈,似乎为了补偿以往的隔绝,有些甚至不分昼夜,大家饮酒畅谈,再不必担惊受怕,从心头如同这几日的天气一样,重重密云终于散开,清爽的天光再度显现。
“活了大半辈子,只有如今才算真正知道了作人有这般乐趣啊!”几乎每个上些年岁的人彼此见面时,都要先感慨万端地说上这么一句话。
消息传至朝廷,自然上下一片欢腾,吴元济一家老小被押解至京师长安,唐宪宗意气风发地在兴安门接受朝贺,举行献俘于宗庙的大礼,礼毕后即下令斩吴元济于市曹独柳树下,以其大夫人沈氏为首的大群妻妾宠姬,统统打入掖庭,充为官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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