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一节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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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峰回路转
裴度敏锐地感觉到,
即便罢兵,唐宪宗
也要找一个堂皇的
借口,甚至,他还
需要找一个替罪羊
来。而自己,就目
前而言,岂不是一
个最佳人选?!
金风送暑的淮西一带是颇令人赏心悦目的。支支叉叉的河道两岸,波浪起伏的平地山间,麦田和水稻均已收割完毕,空气中仍可以闻到浓浓的米面香气。天空呈现出一年中少有的碧青,山水也是一年中最绿的时候,淮西贴近江南的秀媚,在这时如蒙着薄纱般羞涩的透露出她的韵味。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美好和收获的季节里,李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败仗,一个自领兵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败仗。
攻取下兴桥栅后,便是最贴近蔡州城的一道关隘――朗山。朗山同淮西一带所有的山地丘陵一样,地势并不很高,然而它不同于其它小山丘的是,朗山突兀地拔地而起,四周如刀切般陡峭平滑,阳光照射下,一条小路绳索似的曲曲折折蜿蜒爬至山顶。镇守朗山的吴元济军队盘踞在山顶尖峰处,贴近蔡州城的一面有粮草和箭矢源源供给,面向官军的两侧均竖起望楼,无论白天黑夜,官军从这绳索一样的小道向上攀爬,无异于在他们眼皮底下晃动,只要他们随手一挥,甩出一支箭或一块檑石,没有谁能躲得过去。
大军行至朗山脚下时,李光颜勒住马头手搭凉棚仔细观看,良久才倒吸口气失声叫道:“呀,好奇险的地势,进攻城池还可以搭云梯,树斗车,至于这种山形,却从未对付过。”其余将士也啧啧称奇,忽而想到要顺着这条道冒着如雨的箭矢和冰雹般的檑石向山顶进攻,不知道又有谁将会血染山上甚至粉身碎骨在这里,一个个顿时变了脸色噤若寒蝉。
李远远地注视着低矮而奇险的眼前这座小山,它的后边,便是令大唐臣民奔波劳碌了两三年的蔡州城,或许吴元济此刻正躲在这座天险屏障后面冷笑自得,而数十万官兵却望而兴叹,无可奈何。“依我看这座山还是不攻的好,绕过去直奔蔡州城!”李光颜拨过马头,靠近李轻声说。
李没有立即回答,显然他在苦苦思索。在这弥漫着甜甜的粮食香味的气息中,很多人已经想到不久以后这里将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令人反胃的污血将不可避免地泼撒在青草碧水间。秋日的骄阳下有人打着寒战,尽管刀枪血雨中走过来,每次战前,他们仍禁不住阵阵发怵。
“眼下吴元济正高度警觉之际,偷袭已错过了时机,若直奔城下正面攻打,则必须有诸路军马齐头并进才成。调动诸路军马,还得再请示那个姓梁的太监!”李声音不高,只叫紧挨在身边的李光颜听见。
“那…你是说,”李光颜瞪着双眼不解地看看李,他不明白这位向来喜欢智取的儒雅大将何以也会同意强攻硬拚?
李明白他的意思,使了个眼色,两人马前马后地离开那些跟随着来观察地形的兵将,转过一个小弯,看着四下无人,李拽住缰绳候李光颜靠近,轻轻地说:“李将军,官兵号称数十万之众,讨伐一个淮西节度使却花几年工夫未见成效,个中弊病,你我自然清楚不过,如此下去,何日是个终了!我想,倒不如索性弄出一场事来,搅得朝野震动,到那时事情自然会有转机,说不定裴相还会亲临军前呢!”
“啊?!”李光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吃惊地瞪大双眼,“莫非整治朝廷弊病,就得搭上千百将士的血肉性命?!你看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哪一个不是家中的命根子?!李将军,如此行事,是否太过于残忍些?”
李放眼望着隐隐约约的朗山顶端,一改平素的温和微笑,面色冷峻地摇摇头:“非血惊不醒圣上,非死撼不动朝廷,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煞尾了。”顿一顿低下头去哑了嗓音说,“李将军,明日便攻打朗山,前锋尽可能派些老弱病残的兵卒,至于将军所辖的心腹精锐……大可不必出动。”
李光颜没有立即回答,眼前走过一队队回营的士卒,残阳正缓缓地沉入西山峰尖,燃烧了一大片云霞如火如荼,又渐渐暗淡得似一汪凝血,“即便老弱病疲的士卒,他们的家人也无时不盼着他们早回乡啊!”
良久他徐徐说,紧接着两个异口同声地长长叹口气。
这个关中大地到处一片黄澄澄的深秋季节,朝廷收获到的却是惊悸和徨傍。先是梁守谦报丧似的递来一封凄凄哀哀的奏折,报告说官军在朗山一带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官兵共死伤两万余人之多,热血洒遍朗山,整个山体为之成赭色,败状之惨烈,令人目不忍睹,紧接着又说此战全是李、李光颜等人一手策划,与奴婢并无干系,并请求治二人之罪以谢天下。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大发议论,李与李光颜的联名疏奏又接踵而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将自己的失败描绘得更惨。“此次攻打朗山,共出动士卒三万有余,朗山地势陡峭,路窄敌众,攀至半山间头顶矢飞如雨,紧接着檑石滚木扑天盖地,将士无处藏身,退又不及,顿时哀声连天,血溅朗山,三万生灵,霎时无一幸存,战后罪臣领兵收尸,满眼无不是断肢残臂,红白脑浆随处可见,更有许多被檑木砸得剖腹割肚,肠胃五脏乱抛,至于头颅滚动多于山石,山石浸血已成赤色,罪臣实在不忍详细描述。”
拿到这封疏奏时,唐宪宗正大会朝臣。秋雨未至,天气依然干燥,唐宪宗一边眯起眼睛看奏折,一边时不时品一口龙案上铭茶。忽然他的眉毛直竖起来,“哇”地一声将满口茶水吐到案桌上,抚着胸部大叫道:“哎呀,恶心死朕了,快,朕要呕吐!”连张几张嘴干呕两下,慌得随侍太监如受了惊的秋后苍蝇一般团团乱转,手巾和清水盂直往御案前送。唐宪宗已经缓过神来,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都先下去,拿下去!”裴度站在东侧文官之首,根据梁守谦传来的军情,他已猜出李奏折上写的是什么,不过唐宪宗会如此失态,却是他没有想到的,有一刻他甚至绝望地想,看来苦苦支撑了两年多的战事,仍然要以最坏的结局而收场了。
裴度偷眼向上望去,见唐宪宗也正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目光碰撞处,有些心照不宣却又不可琢磨的东西火花般迸溅一下,裴度迅即收回眼光。唐宪宗面目似笑非笑,声音中没有什么表情地说:“裴卿,李所写战况,朕目不忍视,你自己看看罢。”说着一挥手,值日太监慌忙捧过奏折走下丹墀,在众大臣表情各异的目光中交给裴度。
败得如此之惨,确实出乎意料,以李的作战习惯,裴度隐约感觉出些异样。果然,在陈述罢战况之后,另有一封疏奏附后,“战败之责,罪臣自知万死难辞其咎。然前军之弊端,亦不可不究…”
接下来的一字一行,无不直斥太监充任监军,各路兵马号令不一等延误军情的各种弊病。末了又说,“罪臣以为,宰相既然力主讨伐,必然有良策在胸,若欲速破敌军,莫过于宰相亲御军前,如是,则国家幸甚,万民幸甚,宰相至前军调度诸路军马,臣若再不能直捣蔡州,甘愿引颈受戮…”
裴度挥着手细细地读过一遍,他立刻明白了李何以这回用兵如此异样。“用心固然良苦,只是太过残忍,有损阴德啊!唉,可怜士卒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惨死,只不过为了唤起朝廷的一点良知!”他默默地想着,忽然有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裴相推举李、李光颜都是当世良将,尚且一败不可收拾,眼下蔡州城皮毛未损,而朝廷却国库空虚,兵民困苦,陛下,出征三年丝毫未见成效,足见力主讨伐实乃不明形势,误国误民,应当立即知难而退,罢兵言和方为上策!”
裴度被突如而至的吼声,惊得浑身一抖,抬眼望去,李逢吉正站在大殿御道中央,指手划脚地陈述着利害。
唐宪宗脸色微微泛红,好象因为刚才的失态而尴尬,又似乎在掂量着一个重大决定。李逢吉开了头,立刻有人跟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还稍加矜持,越到后来,言辞也越来越尖刻,将出兵讨伐贬得一钱不值,更有人仗着李逢吉牵头,大着胆子直接提出免去裴度宰相之位,以此来告慰各地节度使,求得天下一团和气。
大殿上吵吵嚷嚷,粗嗓门细嗓门相互交错,乱作一团。唐宪宗一反常态地没有象以往厉声喝止,沉着脸一言不发,任凭他们说个够。待该说的话逐一说尽,大殿上逐渐安静下来,唐宪宗转脸看看裴度,“裴卿,你看众人说得如此热闹,你为何三缄其口,一言不发啊?”
多年的君臣交往,裴度明白唐宪宗的心思,他是个不甘心被认为失败的人,征讨淮西征讨到现在,对他来说,与其为了国家恢复统一,倒不如是为了顾全自己脸面。若是罢兵,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以前所支持的积极出征便是错的了?!裴度敏锐地感觉到,即便罢兵,唐宪宗也要找一个堂皇的借口,甚至,他还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来。而自己,就目前而言,岂不是一个最佳人选?!
不过对此裴度并不特别惊慌,自前年遇刺后,他便有了这样的念头,大不了就当自己不走运,象武宰相一样因为国事而捐躯罢了。这样一想,自身的利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同时裴度也知道,即便唐宪宗拿自己来当替罪羊,那未免也太明显些,其实还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在他眼中,帝王的脸面尊严,何止几万人的性命可以换得来的?抓住这一点,在众人唾星飞溅中,裴度反而觉得更踏实些。
“陛下,”裴度稳稳神,并不看众人人眼色,上前一步捧上李的疏奏,“陛下方才单看了李陈奏败状之惨相,还有一疏附于后边,陛下却未曾看。”说着再上前两步,高举奏折递于一旁的司礼太监。
“噢?”唐宪宗接过来细读一遍,忽然笑了起来:“李竟然要选将帅了。朕的家奴在军前效力,反倒落个出力不讨好。唉,推人扶人皆是手,赞人贬人皆是口啊!也罢,朕若将梁守谦召回,裴卿是否愿去军前亲自一行呢?”
裴度眼睛一亮,太监充任监军贻误军机这样敏感的话题,竟然由皇上先提出来了,那么事情就变得意外简单了。心中一阵轻松,裴度声音提高了许多:“陛下,臣以为世间万事皆如逆水行舟,进则海阔天空,退则跌落深渊,臣以为对于淮西之战,只可成功不可失败,成功则天下一统,四海晏乐,失败则仇者快亲者痛,各地节度使纷纷起而仿效,天下势将大乱,朝廷政令难出于都城。方才朝廷诸臣群议汹汹,臣听过觉得他们所说无外乎出征拖延太久,国力因之而凋蔽,若陛下能召回梁守谦,臣愿往军中亲自督战。以臣所见,大获全胜之期就有今年,倘若年底不能凯旋而返,臣甘愿自免相位,戴罪归田!”
一席话说得众人统是一愣,唐宪宗也将将信将疑:“朝廷大军前后数载而未取胜,裴卿却说此去年底必赢,恐怕言过其实了罢?”
裴度不慌不忙地拱手应对道:“臣近来夙夜忧闷,细心察看淮西地图,其实官军已抵蔡州外围,之所以不能唾手而得,乃因军令不一军心不齐所致。诸路军马各图自保,未肯并力合攻,加之…”他想说梁守谦从中牵制,但想想皇上既已不动肝火地将他撤换了,多说也无益,弄不好反而惹怒了再功亏一篑,顿一顿才说:“臣大张旗鼓地出朝督军,各路军马已苦战两年,怕臣此去轻而易举地夺得大功,必然会争先恐后地出讨贼,人人欲夺战功。若再能调度妥当,蔡州城不日可下,吴元济年底必擒至朝中!”
“好,好,到底是裴卿知道朕为国之苦心!”唐宪宗听他说得热闹,又深知裴度向来出言谨慎,知道他必有破敌之法了,不禁喜笑颜开,抓住案上镇纸重重地拍了两下,“那好,卿回家中安排妥当,朕即刻封卿兼为淮西安慰使,名为安慰,实则督军,调拨兵马之权责全委于卿!”
“陛下,”监察御使韩愈,略显苍白的脸色此刻也因为激动也微微泛红,他撩开袍摆大步从班中跨出,“陛下,臣虽一文弱书生,素来未曾经过战阵,不过裴相尚且出征,微臣更不该避让,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为行军司马,辅佐裴相临阵讨敌。”
“书生也要作起兵来了,韩卿一手拿笔,一手握刀,想必此行定能写出杀气腾腾的好文章,”大事已定,唐宪宗兴致很高,捻着胡须满面春风,“那好,回去面辞家人后,朕于明日为卿等送行,待凯旋归来之日,朕还要率百官远出郊外十里相迎。”
说着话唐宪宗闪目间看到仍站在班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不知所措的李逢吉,抬手指指他笑道:“李卿,常言不是说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吗?现今虽不敢说大治,但乱字也谈不上,不过正是用人之机,韩御史这样的文弱书生都要整装上阵了,朕见李卿期期艾艾,似有话要说,不妨道来。”
今天朝堂上的情形,远远出乎李逢吉的预料,前方惨败的消息接连传来,皇上既震怒又为难,在他看来,自己一向主张对节度使罢兵姑息,现在正好应了自己的预见,该是扬眉吐气说得起话的时候了。以他度测,皇上颇重脸面,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有误,更不会下什么罪己诏之类的东西,如此以来,找个替罪鬼收拾发泄一番,自然再寻常不过了。谁来做这个替罪鬼呢?李虽然领兵在外,又亲手招致惨败,但圣上肯定不会降罪于他,因为李之妻是唐安公主的女儿,唐安公主又是圣上亲姑,表里筋里都连着亲,当然不会有事,那么能做替罪鬼的当然应该是当朝宰相、力主征讨的裴度了。

李逢吉就是惟恐皇上犹豫,便竭力向这一方向上引导。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圣上不仅没有找谁来承担罪责,反而更激起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在唐宪宗亲口委任裴度充任淮西宣慰使出征前线时,李逢吉立刻有种预感,蔡州很快就要被攻克了。也就是说,自己以前所有和裴度争辩过的话都要被证明是错的了,李逢吉呆呆地站着,头脑一片空白,竟忘站回班中去。
唐宪宗带着笑音的话语惊醒了他,李逢吉很快认清了面临的现实,正如许多把邀宠作为第一目标的大臣一样,李逢吉立刻认明了方向,他甚至没有仔细想,便上前一步大声说:“陛下,陛下连年为一统家邦日夜烦劳,为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为此才接连劝圣上保养龙体,暂缓征讨,如今裴相为圣上解忧,甘愿亲临兵刃之前,臣钦佩之余,亦请陛下恩准,臣早年为官江淮,地形人情颇为熟悉,臣请追随裴相出朝,驻扎在黄淮之间接应,调拨粮草器械,以助裴相早日克敌,为陛下分担烦忧。”
一席话慷慨激昂,再贴切不过,唐宪宗闻言更加高兴,抚掌大笑着说:“好,看来朕之朝堂上,东西文武两班爱卿统是忠臣良相,那朕就委任李卿出为东川节度使,专为前军调度物资,明日通化门外,朕一并送卿出行。”
元和十二年这个冬日将近的秋天,天高云淡,由城东流进长安城的龙首渠水清微澜,通化门外,龙旗凤帜迎风猎猎,金瓜铖斧熠熠生辉。锦衣太监、御林军、护驾侍卫,众王侯世爵,有骑马的,有步行的,一队队走在前边,紧接着有十六名带刀护卫,个个虎背熊腰,排列随驾,曲柄黄罗绣龙伞盖下,唐宪宗满面春风,半倚在銮舆上,左侧是新任命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右侧是衣着一新的裴度和行军司马韩愈。看看出了夹城,裴度勒住马头,坐在马上冲唐宪宗深深一揖:“陛下请放心,臣此番出征,定不辜负圣意,誓不与国贼吴元济同存于世!”
唐宪宗欠起身,半是感慨半是安慰地说:“裴卿能有如此效忠之心,朕也就十分知足了,卿到淮西后,能进则进,实在不行大可全身而退,朕决不怪罪于卿。”
“陛下,”裴度忽然满脸通红,在人声嘈杂中提高声音说道:“臣斗胆向陛下许诺,此番出征,若能讨灭了吴元济,则归朝有日,若不能擒获此贼首,则甘愿战死蔡州城下!”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圈中竟泛出泪花。
唐宪宗见状不禁大为动容,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拉住裴度:“裴卿真乃千古能臣,不意竟逢在朕的朝中,难能可贵啊!朕已召梁守谦即日回朝,此刻怕已在路上,卿到淮西后,大可放开手脚,全军调度,听卿指挥,倘有军心不一者,卿当罚即罚,当斩即斩,不必事事奏请!”裴度暗中长吁口气,神情依旧严肃地重重一拱手:“多谢陛下!”
裴度到达淮西一带后,暂时将行辕驻扎在郾城。草草收拾后,即有兵士来报:“前线征讨大将军李、李光颜求见!”话音未落,二人已至近前,裴度看看身旁的韩愈笑道:“看看,催命鬼早已迫不及待地来催命了!”
李脸上洋溢着喜气,毫不介意地抱拳说:“裴相,军中有句俗话叫遣将不如激将,现在可好,果然给裴相给激来了,”李光颜也是喜不自胜,应声说:“现在可好了,裴相亲至前军,梁守谦这个不学无术的太监终于回朝,诸军心中没了不平之气,人人跃跃欲动,看来吴元济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今年了。”
裴度看着二人踌躇满志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难得二位将军如此尽心尽力,我方才仔细阅览了蔡州城周围一带防护地形,吴元济世代盘踞此地三十余年,处处城高沟深,正面硬攻,殊非易事,两位还须斟酌而行。总之把握一点,兵无优劣,将有巧拙,用兵务必出奇而致胜。”
李倒也干脆痛快:“裴相教诲,我等记住了,眼下我军正要进逼吴房,然后,慢慢搜寻战机便了。”裴度的到来,征讨淮西的诸路兵马精神为之一振。伴随着诸路军马的纷纷跟进,蔡州城外围要塞相继攻克,惟有紧贴蔡州的朗山、洄曲等必经要道易守难攻,成为直接围攻蔡州城的最大阻碍。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淮西大地正一天天地走向冬季的深处,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扬,无孔不入的寒气令人焦灼而无奈,站在辕门外,望着无垠的惨白雪原,任冷风掀动衣袂,裴度怅然的琢磨着,看来是到出奇制胜的时候了。
这样一个白雪皑皑的天气里,青喜城行营大帐内却热气腾腾。李与李光颜、李佑等心腹将领围着烧得通红的大铁火盆语气低低地议论了一个多时辰,末了李光颜兴奋地搓着手说:“裴相亲临督战,与太监当权时情形自然不大一样了,我等只管放心,大胆去做,朝廷数年大患,若是我辈一夜之间能够消除,那才真正是千古流芳呢!”
李双眸中映着火焰的跳跃,紧绷的脸上掩饰不住心底的激动:“好,既然诸位觉得可行,我等就放开手脚,拚出一条命去!将来大功告成,封妻荫子,荣耀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李佑闻言不禁笑道:“别人指望建些功勋封妻荫子还说得过去,至于大帅,眼下已经是皇亲国戚,功名利禄,自然没必要斤斤计较了。”
李却不以为然,摆摆说:“那也未必。既然生为大丈夫,就应该自强自立,功名利禄靠双手挣得,那才叫痛快呢!”
“事不宜迟,还是速将计划密送裴相,等他定夺后速速行动才是!”李光颜打断他俩的争论,急切地说。
“嗯,不过凭着裴相的胆识他一定不会有异议的,我们一面送信密报,一面挑选精兵,一旦有了裴相回信,即刻行动!”
李霍地站起身,随手将一根木棍投进火盆中,溅起一阵火星。
风雪已经盘旋了五六天,似乎还没有消退的意思。原先铅灰色天空此刻与白茫茫的大地笼成一片,多年未遇的酷寒好象将一切都凝滞起来,远处近处悄无声息,昔时人欢马叫的烽火古道在不觉间消失了人踪,寂静而迷茫。灰白混沌的天空渐渐变暗,阴风从不知何处的角落中徐徐渐疾,又一个酷寒的冬夜即将降临了。
沉寂蔼蔼暮色中的青喜城深处却并不宁静,行营大账前,兵将们已奉令披挂整齐,顶风冒雪黑鸦鸦地站满了校场。趁着将帅们还未升帐出营,士卒们瑟瑟发抖地缩着脖子轻声议论。“天都快黑了,还集合起来操练,真不想叫人活了!”
“就是,你看天上阴云垂得那么低,怕过不多大会儿又是一场好雪。”
“哎,兄弟,看这阵势不象操练,八成是要行军去打仗吧?”
“哼,打仗,打个鬼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要是打仗,只怕还没到敌人跟前便冻成硬捧捧了!再者说,老百姓都懂得偷雨不偷雪的道理,这种时候大雪没过了膝盖,偷袭人家不成,倒先把自己给坑苦了准头!”
议论声宛如飘零的雪花般零零碎碎,但终究谁也吃不准主帅到底会叫他们干什么。
朔风中瑟瑟抖作一团的兵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猜测着,眼光却始终不离开大帐辕门口,他们都希望主帅能出来说一声:“今日大寒,暂且终止练兵,各自回营去罢!”然而等来盼去,李终于和李佑、李光颜等人走出大帐时,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便让他们彻底失望了。李头戴金盔,身披锁子铁甲,右手握定腰佩长剑,花脑头的战靴踏在积雪上沙沙作响,他以从未有过的威严目光扫视一眼骚动不安人群,声音沉稳而响亮地喝道:“寒风如狼,军心似虎,都站稳了!本帅奉裴相之命,趁大雪天气,抢占城东方向张柴村,诸军务必用心,力求速战速决!”
“啊?果然是要出征!”有人不满地小声嘀咕道。
“兄弟,怕什么,又不是偷袭蔡州城。我听说张柴村粮草甚多,又没什么兵士把守,放心,吃点苦头又丢不了小命!”有人暗暗宽慰。
“蔡州城离这里一百多里,怎么会去蔡州呢?能跑到张柴村就蛮不错了!”有人点头附和。
“大将李佑率三千人马为前锋,本帅自率三千人马为中军,李光颜领其三千人马断后,”李并不理会他们,继续大声吩咐下去,“自东门出城,即刻出发!”
郾城不过是座小城池,站在城中心的鼓楼最上层,全城景象一览无余。然而此刻霭霭雾气下只能望见一片苍茫,站立窗前,夹杂雪粒的阴风阵阵涌入,连打几个寒战之后,顿觉神清气爽,裴度抖抖衣袍,直视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想必他们已经出发了,今夜不好熬过呀!”
站立一旁的行军司马韩愈本来面色苍白,经冷风一吹,反而显出几许红润来。他看看神情肃穆的裴度,想一想用漫不经意的语气说:“裴相何必担心?此计裴相与李将军反复思虑过,定保万无一失,裴相但等着明日听前军奏报便了。常言说得好,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吴元济世代独霸淮西三十余年,与朝廷明争暗斗,引得其他藩镇节度使纷纷效尢。致使堂堂大唐几乎分崩离析!照此说来,已是恶贯满盈,气数将尽了。裴相,天算加人算,他吴元济今夜定然是飞蛾投火,必死无疑!”
裴度觉察出他是在宽慰自己,不觉扭过脸笑道:“韩御使不愧为当今才子之魁,说出话来即引经据典,又深入浅出,实在象你倡导的用古人话语写文章一样,既讲清了道理,又能叫人听明白。”
韩愈闻言更红了脸,半低下头去说:“说起文章,自孔老夫子传至今日,文风愈来愈崇尚浮华,文人举子们竞相标榜以写出叫人看不懂的文章为荣,想来真是咄咄怪事。韩愈就是看不惯这帮人的假斯文,故而才大力倡导人人以古代先贤所写的那些既言之有物又通俗易懂的古文为楷模。唉,倡导归倡导,卖弄才华文笔已成流传百年的风气,一下子扭转过来,着实不易呀!”
“那倒也不然,”裴度见韩愈羸弱的身子有些发抖,抬手将窗户关上,呼呼的风声顿时被隔在外边,屋内寂静许多,“我们老家河东的大才子柳完元不是与御史志同道合,写诗作文力主崇古,眼下海内文人学士无不对二位推崇备至,眼看着天下文风就要为之一变了!”
说到文风和柳宗元,韩愈精神振奋许多,轻轻走到屋中央大桌边的红泥小炉旁,上边温着酒壶,正袅袅地飘散着热气。韩愈拿过酒杯放在桌上,小心地斟满了招呼道:“裴相,酒温好了,喝杯暖暖身子吧,若论起文章,韩愈倒想起来,自古河西出将,河东出相,河东一带,地灵人杰,文人雅客层出不穷,柳宗元文笔不但禀承古人之风,而且能推陈出新,所写小品文笔墨泼辣,我常常自愧弗如呢!其实裴相所写诗文,韩愈曾仔细读过,高屋建瓴,又超出我二人许多,只是裴相整日尽忙于国家政务,无暇用心于此罢了。”
裴度听韩愈讲文弄墨,神情轻松许多,走到桌前坐下,咂口热酒轻叹口气说:“唉,其实何尝不想作一山林高士,每日对水而吟面山而诵,何等快意。只是一旦踏入相位,有些事**罢不能啊!老夫想过了,待藩镇忧患一旦解除,国家中兴,百姓安乐之后,便回归山泉,静心为文,曹操之子曹坯不是说过么,文章是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于其身,未若文章之无穷,想来确是不易之道理。”
见裴度暂时忘了牵挂战事的烦忧,韩愈暗暗高兴,忙接过话头说:“曹坯不是还说过勿以眼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么?!裴相将来有了闲暇,在河东老家或东都洛阳仔细收拾一座书院,韩愈愿侍奉左右,以便时时请教。”
“嗯,好,好,这其实正是老夫最大的向往,”裴度接过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既是书院,就不如规模大些,多召些文人名士,彼此唱和,共赏佳文,此乐何及呀!说到书院,老夫倒想起早年在河南府功曹任上碰到一件事来,当时河南府府尹精心整治了间书房,每日里在房中吟诗作赋,乐此不疲。后来他为书房撰了一副对联,以示欢喜之情。上联是‘每日再忙也
须去’,下联是‘有时半夜还光临’,写完后自觉还不错,拿来叫老夫看,无非是想得几句夸赞,老夫仔细看过两遍,慢吞吞地说,‘府尹大人,在下连读两遍,觉得您写的这个地方更象茅房。’当时那府尹气得脸色发绿,却又奈何不得……”
裴度的尚未说完,韩愈憋不住一口酒喷到桌面上,岔气似地嘎嘎大笑半晌才说出话来:“裴相玩世不恭,真堪称当世一绝,若是韩愈,只怕还要当成那位府尹大人小妾的闺房呢!”
二人正谈论得热火,门轻轻被推开,有个亲兵裹着冷气站在门口拱手禀报道:“大人,青喜城那边有人报过信来,李将军已按事先约好的计划率兵出城了!”
笑意瞬间凝结成裴度脸上,他缓缓站起身,走至窗前。不经意间,屋内已经暗了下来,红泥小炉跳跃不定的火苗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高大而模糊,他信手推开窗户,朔风呼地撩起衣袖,雪花密密匝匝扑面打来。
韩愈坐在一侧看得分明,惊呼道:“哎呀,又下雪了,李将军他们今夜行军,怕要再添许多困难!”裴度凝神望着黑沉沉的窗外,那黑暗仿佛什么也没有,又好象凝重地结成铁快,压抑得钟楼怕要支撑不住。一切似乎冰冻凝滞,就连挑檐下的铃铛,在疾风摇摆中竟然哑口无言,发不出一丝声响。良久裴度徐徐转过身来,望着满脸担忧的韩愈,忽然抖抖肩卸下一副重担似地笑笑:“今夜怕谁也睡不着了,来,咱们索性围着小炉慢慢饮酒,直到前军有捷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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