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节 无意中闯入中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无意中闯入中枢
……后宫内外鸟雀无声,
寂静得有些空洞,然而
一场翻天覆地的行动就
在波澜不惊中渐渐谈成
……裴炎才匆匆离开。
裴藉送至后宫大门外,
一反常态神情凝重地说:
“叔,做事小心谨慎些,
千万别走漏了风声。您
发达的日子就要到啦!”
“唉,夸人贬人皆是口,推人拉人都是手啊!人心从来都是这般势利,去吧,去韦玄贞那里献媚庆贺去吧!”裴炎忿忿不平地想。
“叔,人家都怕是已经到家了,您怎么还站在这儿,风大得很,小心着了凉!”背后有人嬉笑着说道,声音脆亮。
裴炎略一吃惊,忙回过头,见裴藉正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裴炎这才想起,已有许多时日未见过这个本家侄儿了。他明显地胖出许多,脸皮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白嫩细腻,绯袍乌纱的穿戴整齐,俨然一副官派架势。
裴炎也听许多人提起过,自家这个侄儿乖巧伶俐,进京几年出息得很,尤其是天后武则天身边的红人。但是由于近来事情繁杂,尤其是对于裴行俭的态度,很令自己不安,于本家亲戚无形中也就疏远了。现在亲眼所见,暗道裴藉果然发达了,看他举手投足,谁也不会相信许多年前,他还是个闻喜小县中什么世面也未曾见过的毛孩子。
“叔,您过来,侄儿有些话要说,”看看四周无人,裴籍拉住裴炎衣袖,小跑几步走出承天门,又沿着宽阔的御道来到延喜门旁侧的一间小屋内,和紧临的延喜门高耸巍峨比起来,这座用红漆周身刷过的小屋简直要被人视而不见。况且还有从城外流进的龙首渠曲曲折折从崇仁坊那边直流过这里,恰巧环小屋一匝,小屋隐于红墙碧水中间,更不招惹人眼。
裴藉也不说话,拉着裴炎一直走进屋去。屋内陈设整洁,桌椅床榻收拾得一尘不染,靠近正中央一个流金大火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炭火将小屋曛得暖意融融。看样子这里有人常住,和那些宫院中众多闲置小屋截然不同。
一边连叫着“叔”招呼坐下,裴籍亲手斟杯热茶端过来放在案几上,这才自己也落了坐,依旧笑嘻嘻地看定裴炎说:“叔,今儿在大殿上招惹您不高兴了吧?其实以您的资历,皇上也应该让三分的,谁想他这般不懂事理……没关系,这里讲话,没人能听得到。”
正触动心事,裴炎苦笑一下:“自古都有无功不受禄的说法。我不过觉得皇上不该如此明显地任人唯亲,倘若此风气一开,那满朝文武都是皇亲国戚,地方衙门都是朝官亲朋,岂不乱了纲纪?这帮人习惯了仗势耍威,老百姓就更没活头了!谁承想话一出口却弄成这种局面,唉,忠言逆耳,没有明君,纵有良臣也无济于事啊!”
“叔说的何尝不是,你们的话我字字都听在耳中了。这样的君臣争论真是稀罕,皇上倒也够慷慨的,竟能说出将皇位拱手让给老丈人的话来,与其让给老丈人,何如让给自己的亲妈算了!”裴藉笑意不减,语气却正儿八经。
裴炎一愣:“怎么,你都听到了?!”因为虽说混得不错,但以他品阶,还不足以登堂议事。那裴藉是从哪儿听到朝堂争论的呢?
裴藉神神秘秘地一笑,并不加以详细解释,作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说:“不瞒叔说,天后如今虽然成了太后,可她对于朝政的热心,一丝儿也未减。她特意安排侄儿察言观色,看看这个新皇上到底如何?他的作为叔也都看在眼里了,让这样的人君临天下,实在不是社稷的福分。叔,其实这事很简单,只要您把他在朝堂上的话原原本本奏给太后,侄儿再在一旁作证,保管叫他皇位坐不成。哼,既然他想让出皇位,那就趁早让出得好!”
话说到这种地步,裴炎什么都明白了。武则天虽然成了太后,其实她并没有离开朝堂,她不仅没有离开,而且更想着如何堂而皇之的重新坐回那镂金雕龙的龙椅之上。可是现在没了病怏怏的高宗李治,她还需要辅佐谁?倘若没了辅佐有病皇上料理朝政这个借口,她在回到金殿中,那岂不就成了女皇?!裴炎想到这里,脊背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向火盆旁凑凑。
裴藉收住嬉皮笑脸的模样,郑重其事地说:“叔,人心炎凉您也都看到了,先皇尸骨未寒,那些老臣们都争着寻找新的靠山,独独把您晾起来不管。这样的皇上再让他坐下去,天下非得大乱不可!叔,咱这就去将详情禀报太后,她见识多,看她怎么个处法。”
方才午门外的孤寂荒凉又重新涌上心间,裴炎恨恨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不过就在起身要出门时,裴炎以长辈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忽然说:“藉儿,叔听人说你与陆承恩等人经常厮混,那些人可全是酷吏,人人都痛恨的。咱裴门中人向来讲究行得正做得端,千万别叫人戳咱的脊梁骨。”
裴藉不以为然:“放心吧,叔,您不知道,这帮人虽说对待大臣们狠了些,可那帮大臣也没几个好东西,全是见风使舵的家伙!太后平日最痛恨这些揣着小心之心的所谓大臣了。您等着瞧吧,好戏怕还未开场呢!”
话中有话,裴炎心头又是突地一动,不过万事穿心,他没有再打问下去。
在裴藉引导下,裴炎很顺利地拜见到深居内宫的太后武则天。武则天仍然素服淡妆,不过气色格外地好,她好象早就知道裴炎会来,丝毫没有突兀地感觉,只是淡淡地半开玩笑说:“怎么不尽心辅佐皇上,有哪份闲情跑到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这里来啦?”
裴炎抬头看看武则天,海中忽然映出那晚在李治将死的榻旁四目相对时情景,恍然间他悟出些什么,不过这些悟出的东西仍隐隐约约,他来不及细细品味,事已至此,他身不由己地只有走下去。
一直絮絮叨叨地谈到正午,后宫内外鸟雀无声,寂静得有些空洞,然而一场翻天覆地的行动就在波澜不惊中渐渐谈成。当苍白的目光略微西斜的时候,裴炎才匆匆离开。裴藉送至后宫大门外,一反常态神情凝重地说:“叔,做事小心谨慎些,千万别走漏了风声。您发达的日子就要到啦!”
裴炎却似乎充耳不闻地回身拍一把裴藉肩膀:“藉儿,发达无尽头,苦海亦无边。有句话叫作若知山上路,须问往来人。藉儿,你读书还有些少,前朝多少事历历可鉴,前路还要小心些为妙!”裴藉听得似懂非懂,愣愣地看他远去。
新春刚过,由于是高宗大丧期间,新年的热闹景象象冰下潺潺流水一样,一直在悄悄地进行。臣僚也不例外,入朝时庄严肃穆,一本正经,一旦散朝归府,吃喝闲扯,热闹异常。裴炎当众与皇上闹翻了脸自然是他们酒后的热门话题。说来说去人们见识惊人地一致,那就是裴家不行了,这个令人眩目仰视的名门望族就要坍台了。
“你们想想看,皇上是什么,皇上是天,他裴炎把天捅塌了,那还能有好日子过么?!”有人双眼通红,满嘴喷着酒气。
“本来还有裴行俭,那是立过大功的人,可如今斯人一去。至于行本兄弟,资历尚浅,裴炎倒台,他们可不就全完了么?!”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唉,这就叫福祸无门,惟人自招。世上没有百年不衰的家业哟!世事就是这样,兴兴衰衰,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人借着酒兴大发感慨。
酒醉酒醒中,两天时间一闪而过,转眼又到了上朝的日子。几乎不约而同地,百官来得都出奇地早,他们知道,这日可能又有好戏要瞧,皇上会怎样处置裴炎,令他致仕打发回老家,还是干脆午门外斩首了事?总之事情不会这么平平淡淡地就过去。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韦玄贞和韦弘机。韦玄贞老成持重些,有喜事笑在心底,韦弘机则全不掩饰地张扬自己的得意,并且在朝房中四下搜寻裴炎的影子,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有多难看。不过令他失望的是,朝房中根本看不见裴炎。
凛冽的寒风趁着清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刻肆虐乱吹,朝房中窗纸呼塌呼塌高一声低一声,有人想起来问:“咦,按往常早该宣旨入朝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是不是后宫中又新进了什么绝色妮子,惹得皇上恋恋不舍,以致误了时辰?”有声音低低地回应。
话音未落,太监领班高延嗣出现在门口,掀起棉帘,声音顺着灌进来的寒风直荡众人耳鼓:“奉太后懿旨,本日早朝改在正殿乾元殿,群臣立刻参拜,不得有误!”
众臣心头一愣,看来预期的好戏恐怕会更精彩些,因为在正殿举行朝会,必有重大事件需要宣旨或计议。如元旦庆贺、册立太子、新皇即位或册封皇后等等,最次也是讨论战事等对国家有重大影响之事。
“看来裴炎这回是有死无生了。可不是么,处斩宰相,自然也算大事一桩。”众人心照不宣,却同时这样想,他们眼光四下乱晃,却始终没找见裴炎。“或许已被扣留起来也未可知”,这样想着,挨次走出朝房。
可是当他们来到乾元殿宽广的大门御道外时,立刻便觉出了气氛的不对。殿门两侧站满执事太监,个个衣袍整齐,垂首肃立,再靠外些,则列着由百骑扩充为千骑的禁军,另有左右神策军夹杂其中,人人衣甲鲜亮,刀枪在晨辉中闪烁着寒光。
左右羽林军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各率麾下分列远处的御道两侧。陆承恩和裴藉则各领百余骑护卫排列在殿门的东西檐下。看他们满脸杀气,众臣心头一沉,忽然感到今日朝会,怕远非斩杀一个宰相那么简单,朝廷还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会不会牵扯到自家身上?人们顿时惴惴不安,迈开站立不稳的步子走进殿内。
远远地有净鞭甩响,鼓乐小心翼翼地轻声奏起,有人探头向殿外张望,武则天和新皇上中宗李显已经在殿前分别走下御辇,武则天昂首挺胸气纠纠地走在前头,李显一副恭维地样子亦步亦趋。让人们感到惊奇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裴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出现在李显身后。“到底搞什么名堂?!”每个人心头敲起小鼓,猜疑不定。
在群臣一片跪拜中,武则天由太监扶持,踏上玉阶,坐在御案后边。李显半躬着腰也要跟上,就在他将登上台阶时,裴炎却突然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张开双臂,似只大鸟般将他拦住。
中宗李显根本不知道背后还跟着裴炎,突出其来的一瞬间令他惊奇地睁圆双眼,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阶下两侧埋首跪拜叩头的大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大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御案两侧沉香炉中吐出缕缕烟雾,香气腾腾迷迷蒙蒙,宛如万籁俱静清晨中的田野,又如烟雨欲来时的乌云阴阴翻腾。
刹那间显得特别漫长,其实也就相持了片刻。裴炎扫视一下满殿黑鸦鸦跪倒的人影,从袍袖中掏出一纸刷地展开,亮起嗓门大声道:“宣太后训谕!自本日起,罢黜李显天子之位,贬作庐陵王。左右侍臣速扶庐陵王走下金殿!”
事情发生的实在过于突然,不但阶下跪拜的群臣没反应过来,就是李显自己,也顿时忘记了自己是谁,瞪目结舌的半截木桩般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变换一下。
然而早就准备好了的陆承恩和裴藉已经闻声走上殿来,两人一拥而上,一人一边架住李显,从登了半截的金殿台阶向下退。
李显终于大梦一场般醒悟过来,面对目光严厉如针锥盯住自己的皇太后,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但随即而来的则更多的是气恼:“朕是谁,朕是天子!你们竟敢抓朕,莫非想大逆不道吗?!来人,快来人!”
可是殿前站立如林的羽林军充耳不闻,没有谁听从这个皇上的命令。倒是裴藉抓住李显胳膊一边向后扯一边轻声说:“有皇太后懿旨,并且她老人家亲自在此,臣等不得不听从命令!”

李显满脸通红,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却又被两个紧紧钳住,只好声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抓朕,哼,朕…朕有何罪?!”
“你难道没听明白么?你现如今已是庐陵王了,别总是朕呀朕的!”武则天端坐着身子,脸色和语调出奇的平静,“你身为一国之君,轻浮不堪,任人惟亲尚且不论,竟当着臣下说什么要把大唐江山拱手让给老丈人韦玄贞!你翻开史书看看,历朝历代,有这样说话的国君么?!大唐社稷交到你手里,我身为皇太后,以后怎么去向祖宗交待!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孽子,快些拉下去!”
武则天本来平心静气,说到后来突然双眉一耸,疾声厉色,众声浑身一震,韦玄贞干脆不声不响地瘫软在地。
李显好象在艰难地吞咽一块什么干硬的东西,伸长了脖颈,脸色由红变白,却再吐不出一句话来。陆承恩和裴藉趁势将他快步拉到大殿门外阶下,程务挺等人率领的兵士上前接管过来,簇拥着走向早已准备好的幽禁他的宫中别院。
一堆人拽拽扯扯走得踉踉跄跄,直到走出很远,李显好象彻底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大喊两声:“裴炎,裴炎!”可惜走出太远,大殿内没有谁听到这位新皇上的最后一声呼号。
虽然没有听到李显的呼号,但顷刻间,大殿中所有人对裴炎不得不重新刮目相看,原来以为必然失败的,现在却成了最大的赢家。回头想想上次下朝后对裴炎的冷漠以及对韦玄贞的热乎,众人无不摇手,叹息自己的失算:“唉,张天师尚有叫鬼迷住的时候,失策呀,失策!怎么就单单忘了这宫里头还有一个太后呢?!”
特别是韦弘机,他感到自己投机大半生,每每逢凶化吉,没承想今日却看错门道,大势已去的凄凉悲怆令他抬不起头。至于韦玄贞,早已失去了知觉,被几个太监拖下去,是死是活听由人摆布,样子倒甚至是可怜。
裴炎却并没有空闲对那帮趋炎赴势的同僚怎样,他要帮着武则天继续将这个废立皇帝的大事处理出头绪。
在这样一个皇权交替过程中,裴炎在群臣眼中,俨然成了一个至尊至上的人物,一个可以通天的特殊大臣。但惟有裴炎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在朝廷的盘根错节中,已经深深地被卷入了旋涡,而这个旋涡隐伏着无限阴险与杀机。更要命的是,一旦被卷进去便身不由己,想要甩手上岸,却是千难万难了。
就在废去李显的当天下午,武则天特意将裴炎召进后宫小暖阁。不等裴炎屈身拜见,武则天舒适地斜倚在软榻上摆手叫道:“罢啦,罢啦,横竖我这个老婆子已经无权无势,再行跪拜大礼也没甚么意思。来,搬过高凳来近前说话。”
裴炎不知她是在自嘲自怨还是随意开玩笑,反而愣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再行礼拜见,直到有宫女过来将凳子拽到眼前,才道过谢侧身坐下。“裴炎呀,依了你的意思,庐陵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从皇位上折个跟头翻下去了,你不妨再帮着合计合计,咱这宫中皇子皇孙的,哪个可是继承大位接管江山的材料?”武则天话语慢条斯理,软绵绵的,眼光并不看裴炎,翻来覆去地抠弄着自己白嫩如葱根的手指。
“怎么,废去皇上李显倒成了依照我的意思?!别人不清楚,难道武则天也开始装糊涂?记得那天下午有裴藉也在跟前,分明是武则天亲口说出来既然李显如此轻浮不堪,现就只好换个人选了。当时她还叹口气说手心手背皆是肉,自己的儿子不成气候,死狗扶不上墙头,连自己这个作母亲的皇太后还得跟着丢人现眼,可有什么办法,也只好忍痛了,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得清的。最后连如何废去李显的细节都是她一一具体安排好,自己不过上下传过一遍懿旨而已,怎么如今又将这顶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是随口说来,还是有何深意?”裴炎一惊,他感觉作了这么多年的执政大臣,他却越来越捉摸不透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也不小的女人了。
见裴炎呆愣着没有吭声,武则天却咯咯地笑出声来,眼睛瞟了一下裴炎,眼光中除了她身上特有的柔媚外又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又令裴炎一时捉摸不透,他不禁又想高宗李治床榻前那次目光不期然的相撞,何其相似乃尔呀!
“怎么,将匡扶朝政的大功一古脑儿全归在你身上,倒有几分害怕啦!”武则天欠欠身子,话语中依然充满笑音,“人人都说裴炎铮铮铁骨,在大是大非上从来不含糊的,不过据我看来,裴炎浑身铁骨不假,不过钢中有柔,人情味倒还挺浓的,其实无情无义的,未必就是什么真豪杰嘛!”
武则天摆出少有的闲情逸致,如拉家常话般唠唠叨叨,而这种故意作出的亲近,却更使裴炎不安,他觉得自己简直如坐针毡了。终于吭吭哧哧地说:“臣只是一心为社稷江山着想,并不敢担当太后过多的夸赞。只是谁来接替大位,太后与诸皇子朝夕相处,自然最能挑出绝佳人选来。”
“唉,人在山中反易迷路哟!”武则天忽然将笑意收起,绷着脸叹口气,直起身子坐在榻侧,“我这些个儿孙,整日价躲在宫中,人情事理见过的少,便是那些诗书也不大用功去读,挑来挑去总觉得碌碌,胡乱找个吧,又怕再重蹈庐陵王覆辙,到头来反会闹出更大的笑话。裴炎哪,你是辅佐过先皇的,平心而论,说句私下里的话,先皇所处理的政事,大半倒是经过了我的手的。那时候便有人议论纷纷,说什么女人家不该出头露面呀更有的甚至说牝鸡司晨大有不利,这些冷言风雨我都熬过来了,再怎么说,为了祖宗社稷,有些委曲是该担待的。现在若选取个不成器的皇子,政事理不成,君威树不起,我这作太后的实在看不过眼,可再象过去那样出头露面,怕又有人说闲话了。我就心里纳闷,既然女人能处理好政事,索性放手叫她去干好了,为何人们偏见如此之重,古往今来,偏没有一个作女皇帝的!?”
话说至此,似乎是武则天推心置腹的无意流露,细心的裴炎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立刻额头上冒出汗来。“图穷匕首现,武则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莫非她真的想不再另立皇上,索性自己取而代之,成为千古第一个女皇上?”看似荒唐,然而裴炎知道这个女人,她的野心并非常理所能推测。可是她作女皇,李家江山到底该姓什么呢?莫非武则天在暗示自己,要自己不但废去一个皇帝,更要叫一朝江山就此改名换姓?!哎呀,常言说铁怕落入炉,人怕钻进套,看来武则天就准备好了一个套,自己钻不钻呢?
若是让平心静气地好好想一想,裴炎或许说句痛快话,但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阵尴尬,脑门上竟若有若无地冒出丝热气。
正在这种万分煎熬的时刻,门外人影忽地一闪,似有个宫女匆匆走过。武则天眼尖,厉声叫道:“小吕子,不是没有懿旨,谁也不用进来么?!”
门外人影地站住,挑帘蹩进来一人,却是个身材消瘦的太监,他畏畏缩缩地扑通跪倒:“奴婢该死!奴婢远远地站着听太后召唤,见这边窗台上一群饿极了的雀儿直啄窗纸,生怕搅了太后的兴,竟一时忘了吩咐,急急地过来扑赶…”
武则天脸上忽地一红,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摆手赶他:“看你一张臭嘴,搅出什么兴,我能有什么兴?!下去,下去罢!”
那太监也自觉失口,脸腾地涨得更红,忙爬起身子退出门外,一溜烟地走了。
裴炎听他二人问一答,顿时想起人家都传说武则天深居后宫时,忍不住寂寞难忍,是养了面首供她玩乐的当时不过觉得无聊之中闲谈,如今看来倒真有其事了。可笑的是那小太监竟以为自己过来也是作这种勾当的,也不看看枯瘦老头子,还有多少油水可榨?!心中好笑,脸上却不敢丝毫表露出来。
见武则天依旧忿忿地脸上红晕不褪,忽然灵机一动,裴炎找个话题笑道:“太后宫里的人名倒挺有意思,方才那小太监竟叫小驴子,看他脸也不是太长,和驴子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
武则天闻言也扑哧乐了:“中书令听差啦,他姓吕,小吕子,哪里来甚么小驴子?!”
“姓吕?”裴炎忽又灵感上来,大着胆子说:“太后,说到姓吕,为臣倒想起当年汉高祖身边的吕后来。汉高祖间邦起兵反秦,灭秦灭楚身经百战,历经艰险,吕后追随高祖,曾几次被囚,可谓受尽磨难,有胆识而谙熟政治。高祖刘邦平定天下后,她又辅佐刘邦,先是设计杀了韩信,后又将被刘邦网开一面流放至巴蜀的彭越骗至洛阳,指示人诬告彭越谋反,将彭越枭首示众,夷灭三族,斩草除根,其手段不可谓不硬。吕后虽与刘邦为患难夫妻,但刘邦称帝后,吕后色衰爱驰,稀见刘邦,刘邦东征西讨,吕后常常留守帝京。常随刘邦出征的庞姬戚夫人多次在刘邦面前哭诉,欲以自己的儿子如意代刘盈为太子,刘邦也以为刘盈过于仁弱而多次要将其废…”
裴炎扯开话头,嘴皮子顿时流利许多,他偷看一眼武则天表情,见其听得很认真,便继续说:“岂知吕后计谋颇多,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刘盈地位,吕后发动满朝文武大臣为太子说情,又依张良之计派人带着太子的亲笔信和丰厚的礼物请来‘商山四皓’。那‘商山四皓’是刘邦素来敬重而又延请不到的四位颇有声望的老人。刘邦至此见太子羽翼已丰,被迫放弃废立之心,吕后心愿遂得以满足。汉高祖宾天后,吕后为独揽朝政,对刘氏子孙时行了空前迫害,毒死赵王如意,饿死后任赵王刘友,逼死梁王刘恢。这还不算,又剥夺了一些重臣元老的权力,任命家侄吕禄、吕产为王,从此吕氏一家及其亲信执事掌了朝廷内外军政大权…”裴炎讲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忙闭着嘴打住,犹犹豫豫地不知是否该往下说。
武则天却听得津津有味,脸色恢复了常态:“难得有人在我跟前说古道今的,我一个女人家,认字不多,看书更少,都知道裴中书学问渊博,说下去,说下去呀!”
“吕后固然有胆有识,只可惜为人过于残忍,争权夺利的欲念实在太重,她将戚夫人摧残成又瞎又哑无手无脚的所为‘人彘’,实在惨绝人寰,他的儿子惠帝刘盈虽然作了七年皇帝,却有名无实,大权俱被其母独占,以至惠帝连惊带吓,年仅二十四岁便郁郁而崩。吕后先后又扶持过两个小皇上,却又以各种借口旋及废掉,简直就如同女皇一般。可是这样一个有胆识有谋略的妇人,以为天下便自此成为吕家。孰料人算不胜天算,后来众臣实在看不过去,遂又有了吕后被迫归政,吕家子侄逐一被铲灭的惨局…”裴炎说到尽兴处,拿出当年太子傅的劲头,仿佛在教导自家学生。
“够了!”武则天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暴怒,便随即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语气立刻缓和许多,“裴中书的意思我明白了。好罢,那就依中书令的意思,立豫王李旦为新皇上,你下去拟旨,尽早登基。”
裴炎慌忙告退出殿,直到退出殿门转过身子,他听见武则天隐隐约约地叹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唉,水未到渠不成啊…”他这时才发觉,里面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湿透,冰冷冷得贴在身上。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