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生与旧死的转折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四新生与旧死的转折
武则天忽然吟吟一笑:
“裴卿果然明大义,通
大理,也好,就这样罢。”
她说着起身走至榻前,轻
轻掀开衾被一角,未及片
刻尖声叫道:“快,快来
人啊,皇上他,他宾天了!”
清醒后裴行俭睁开眼睛,发觉躺在自家内室的床榻上,库狄氏、裴光庭正泪眼婆娑地注视自己。他忽然一阵好笑,自己这是怎么啦,竟变得如此软弱,刚强了一辈子,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莫非真是老了不成?
他翻身坐起,拍拍裴光庭的肩膀感慨地说:“唉,自古同亲操戈,往往两败俱伤。你裴炎伯父嫌我功劳太大,也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斩杀了那些降顺的人,只怕此后就没有再敢相信朝廷,边境平定起来怕就更难啦!唉,以后我就坐在家中关心家事,至于建功立业,还要靠你们年轻的一辈啦!”
不过朝堂之事归朝堂之事,隐居家中后,裴行俭突然感觉恬静的家居生活也别有一番滋味,慢慢的品将起来,倒也不失一件美事。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每日里早早起庆,在院中练几趟拳脚,然后浇花拈草,末了捧上久违的诗书诵读一阵,其乐融融,其乐陶陶啊。
更让裴行俭再高兴不过的是,他去了终南山一趟,见到了久别的小娥。乍一相见,裴行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昔日头发枯黄颧骨高耸,浑身上下瘦骨如柴的小娥如今发髻乌黑,脸色红润,特别是她比以前活泼了许多,似乎将失去双臂的隐痛早已忘掉,话语中有说有笑,裴行俭亲眼目睹,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叫干爹放心,小娥当面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事演习了一遍,她右脚夹起梳子,左脚绾发,轻盈伶俐地,好象并没有费多大劲,一头整洁光亮的发髻便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手夹毛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自强不息,上下求索”。
“干爹,您看,这是您当初送与我的话,女儿牢牢记在心中,也正因了这几个字,女儿才真体会到其中能叫人有活下去的道理。”小娥笑吟吟地用双脚夹住纸,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裴行俭捧在手中,见字体遒劲有力,笔顺流畅丰满,没有丝毫拘泥的感觉,简直比许多苦练多年的还要好,不由得啧啧称赞:“好,好,你娘说小娥聪慧过人,又禀性刚强,所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好,现在看来,果不其然。这字爹拿回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房中,当初爹赠你这八个字,是为了激励你,没想到如今爹倒要时时受你激励了。”裴行俭一连声地说着,忽然又想起来问,“小娥,你这双脚能够料理自己,不是早在离家来庵时就练得差不多了么,那你现在开始学习刺绣了吗?爹听了无师太讲过,刺绣比不得梳头写字,绣花针纤细如头发,绣花线细密似蛛网,还得狠下功夫呢!”
小娥不以为然地笑笑,抬脚从旁边箩筐里拿出一幅刺绣,“干爹请看,这是我昨日练习的。”
裴行俭接过来抖开,一副梅花傲霜图令他眼睛陡然一亮,梅瓣殷红如血,在冲天大雪中映衬得更加鲜亮,特别是那梅花,仔细看上去,瓣瓣分明,就连花瓣中间的的花蕊也生动活现地似在风中微微摇曳。再仔细看,旁边还绣了一行小诗:“梅花犹有傲霜枝,人可岂无自强时?待到来年春拂晓,红满群山百芳痴。”
“这诗是你写的?!”见小娥得意地一笑,裴行俭顿时感慨万端,“小娥,人常说但有上不去的天,没有闯不过的关,这回干爹信服了。你千万莫要知足,还须勤加练习才是。对了,你师傅呢?”
“师太上山采药去了,近来她常常咳嗽,说山上有草可以治好,就带了两个小尼去采了,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小娥蹙眉说道,还轻轻叹口气。
“想来师太一生可怜,她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可谓不少,你切莫辜负她的一片心意,爹回去之后,就找郎中开方拿药,差人送来。”裴行俭再三嘱咐一番后,终于心满意足地下山了。山上遍地的花花草草此时在眼中都煞是可爱,他感到了一种异常的轻松,这种轻松来自于自己的解脱,也来自于小娥的新生,或许由于过于轻松的缘故,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已就势蹲在山路旁。
随行的家人忙跟上去问:“老爷,您怎么啦?”
裴行俭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别碰我,稳一稳神就好啦。”家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叱咤风云于边塞和朝廷的武将文官此刻猛然猝然苍老下来。
裴小娥本来是要回干爹干娘家中看看的,但她想到自己虽然有了长进,但毕竟未能达到他们的期望,也就咬咬牙稳下心来继续练习。花开花落,一载有余,裴小娥的刺绣渐渐出神入化,有几次连了无师太看了也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说道:“哎呀,简直比我绣得还要好上几倍,小娥,恭喜你,你终于可以出师了!”
自那以后,无无师太对小娥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终于有一天,了无师太郑重其事地将她叫到身边说:“学艺是为了显艺,小娥,你现在已经绝技在身,完全可以自谋生路了。你用行动证明了女人家并非只能靠人养活,有些事情完全可以超过男人,为师有你这样的徒儿,什么也都放心了。”
裴小娥听出了其中话意,顿时双眼泪花涌动地说:“师父莫非要赶我走么?!”
了无师太无限伤感地抚摸着小娥的秀发,“千里搭客蓬,终究也有散席的时候。你苦挣苦扎地学成绝艺,难道要窝在这黄泥庵中一辈子不成?若是那样,苦练本领又有何用?!小娥,为师也不叫你走远,眼下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莫过于京师长安了,你在那里寻一处安身立足之地,开个绣花铺,保管你生意兴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这样一来离你爹娘近些,再说也可以常来看望为师嘛!三全其美的好事,何必要哭哭啼啼!”
裴小娥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了无师太的怀中,嘤嘤地抽泣不止,惹得了无师太和大小众尼个个背过脸去挥袖抹泪。
正如了无师太所说,长安城不愧当时天下最为繁华之地。西市东市店铺林立,四方奇珍齐聚此处,有大江南北蜂涌而至的客商,还有身着各式服饰,操持各路不同语言的西域胡人,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所谓挥汗如雨,举袖蔽日。
裴小娥在干爹帮助下,于西市中间处赁下一间店铺。铺前正好有棵千年古槐,小娥就亲手在细绢上刺下“双脚绣花女”五个大字作为招牌,叫挂在树丫上,招牌迎风招展,白底红字分外惹眼。
裴小娥能用双脚绣花,顿时成了城内一大奇观,人们闻风而至,观者挤得门前满满当当。众人见她一个娇弱女子,却能灵巧自如地挥舞双脚穿针引线,不大工夫绣出的花草蝴蝶栩栩如生,绣得鸟儿振翅欲飞,花花草草颜色鲜亮,简直能闻到香气扑鼻,莫不啧啧稀奇。也不问价钱,竞相相购买。买回去的拿着四处炫耀,见者叹为观止。那些没排上队买到手的人,第二天专门要早早去排在前头,非买到手不可,有的买过三四副刺绣仍不过瘾,得空便来店前争相观望,一时间店前人潮如堵,成了长安城一大盛景。
裴小娥生意红火,门庭若市,收入自然非常可观。不过对于银钱,她却并不十分上心,到手的银两大部分随手赠与那些流落街头的难民,特别是有些手足残疾的人,出手更是大方。正因如此,每日清晨小娥开门出摊时,总有许多热心肠的人来帮着她挑水拾掇东西,还有人帮她维持排队买刺绣的秩序,其情形简直如众星拱月一般。
京城之大,官宦子弟颇多,有些无赖地痞听说有此奇观,便黑了心眼想趁此机会欺负一下弱女子,也好出出风头。不料他们在铺内还没来得及发威,早有一群义愤填膺者出手相助,扳腿揪头发扭耳朵地将他们这群纨绔子弟按倒在地痛捧一顿,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连那些平日里惧怕这些人畏之如虎的围观者,此时也忍不住拍手叫好,恨不得上去也凑把劲。
几次三番,裴小娥名声越来越大,被众人传说得也越来越奇,最后竟有人说裴小娥是天仙下凡,专来人间扶弱救贫的,也有人称裴小娥哪里是什么仙女下凡,简直就是玉面观音显圣。种种传闻不一而足,“双脚绣花女”成了长安城的一块招牌,凡进京做生意的、赶考的、观光游玩的,莫不以一睹双脚绣花为快,莫不以买下一方双脚刺出来的绝绣为荣。
裴小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裴行俭没有亲自去看。那里人太多,他不愿再抛头露面。但满耳的传闻已足以令他欢喜异常,他甚至想叫人请苏味道来亲眼看看,其妹今日如何凭了自己的努力而嬴得无限风光,但想到苏味道官任在身,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闲跑的,便写了一封长信叫人带去。
至于他自己,裴行俭却明显感到了衰老。“古人有‘卸甲风’一说,大凡将帅出征,往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一旦敌败兵退,解甲归家后,常常会一下子瘫软下来。看来人啊,活得就是个心劲。自己目下无牵无挂啦,心劲不足,难免衰老得如此之快。难怪孟子说人之哀莫大乎心死,的确如此啊!”裴行俭思来想去,但身子骨仍不由自主地疲惫下去,开始还坚持打几趟拳脚,到后来气喘吁吁,竟卧倒床榻上有气无力,再不愿动弹。
朝廷平静如常,侍中裴炎对待自己族弟的态度曾招来许多人内心的不满,不过官场之上,事事都洞若观火反而不好,众人深谙其中道理,渐渐也就将其忘却了。只是高宗李治的病体一日差似一日,天后武则天却精神一天强似一天,两人一颠一倒,给人的错觉便是皇上与皇后互换了一下位置。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天后是朝廷大权的实际掌握者,这在众人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平静的朝堂中却突然又有一块石头溅出圈圈涟漪,令众大臣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原来,遥远的北方草原上向来都是几股势力彼此争夺,一强一弱,一盛一衰。自东突厥被唐军打得七零八落后,西突厥便趁势强大起来,西突厥距大唐更远,原本是相当乖顺臣服的,但势力一旦强大了,野心**也会随之不断膨胀,终于,他们的强大骑兵突破草原局限,不断南下,到大唐边境各个郡县中大肆烧杀抢掠。
关边烽烟急如星火,警报乘八百里快马传至朝廷时,正逢高宗李治旧病复发,浑身的关节疼痛和阵发性头晕目眩将李治折磨得躺在御榻上倦缩作一团,手捧丸散膏丹和汤药的宫女太监来来往往穿梭如蚁,寝殿内四下弥漫着檀香和苦药气味,一阵紧似一阵地刺激着算孔,令那些人憋不住要打个喷嚏,但谁也不敢惊动正痉挛呻吟的皇上,以免平空惹个大不敬之罪。于是各个满脸通红,几乎快要窒息。
大殿正中央高高的龙床上只剩下天后武则天临朝听政了,面对接踵而至的战报和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裴行俭。“当年东突厥兵势远远大于西突厥,行俭尚且一鼓作气将其荡平,而今西突厥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裴卿若去,何愁不日便有捷报传来?!”她不慌不忙慢条其理地说,语音清脆如金石,敲打在众大臣心尖上阵阵发颤,似毫没有了当年作武媚时的那种娇滴滴地柔媚。
众人一阵沉默,即便万分不愿裴行俭再出风头的韦弘机想想也找不出反对的道理,发兵诏旨很快颁下去,重新起用礼部尚书闻喜宪公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率大军讨伐西突厥,自诏书颁下之日便从各地调集兵马,择日起程,由天后武则天亲自送至皇城外的朱雀门。
这时裴行俭已经在家卧床多日,身上时冷时热,时而昏昏欲睡,时而却神情亢奋,往往不能自己。“莫非自己真的得了什么‘卸甲风’不成?”裴行俭想努力振作起来,可是起床站在地上,双腿软绵绵的几乎站立不稳,走起路来似乎在飘飘欲飞。末了只好长叹一声又斜倚在床上。
当任命诏书由领班太监高延嗣送到家中宣读时,他勉强伏在地上听完了,叩过谢恩领旨头刚要站起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天旋地转令他再把持不住,扑通躺倒于地。众人的惊呼隐隐约约在耳畔悠然荡起,而他却不能答应一声,浑身僵硬得连动弹一下也做不到。
时隔两天后的再次朝会时,包括武则天在内,众大臣惊悉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消息,各路大军正陆陆续续地向预定地点集结着,而他们的统帅,新任的金牙行军大总管裴行俭朴却突然中风而长逝人间,其年六十四岁。
几只乌鸦在大殿门外呀呀地嘶鸣,更衬得大殿内难堪的沉默。终于武则天喟然长叹一声:“三军未发,英雄先死,大唐江山,从此坍塌了一段长城呀!”
话音中,许多人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身材健壮,谈话虎虎有生气而面容始终沉静的这位同僚,不由自主地,他们的眼圈泛红,暗暗低下头去将两行清泪无声地滴洒在金砖上。就连韦弘机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一贯气势张扬的脸拉得很长。
没有人注意到,站立在百官之首的侍中裴炎满脸折皱溢满水汪汪的眼泪,紫袍胸襟前打湿了一大片。他想到了许多许多,而有些东西令他痛心疾首却无法再行弥补,当然也无法向人诉说,这些泪光中包含的东西复杂万分,甚至连自己也讲不清楚。此刻他最想做的,便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裴行俭离去的时候相当平静,至于裴小娥,他已经不再牵挂了,他知道小娥失去了双臂却重新长出一双翅膀,她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归宿的。儿子裴光庭是他的一块心病,“光庭虽然与武家闺女结了亲,外人羡慕得不得了,其实世人们不知道,富贵权势犹如冰山,风吹日晒,岂能长久?恐怕光庭日后必会其亲事的连累,你须仔细教导,忍事就是救祸,专一修身将来或许能免除一切劫难。”他有气无力地似自言自语,夫人库狄氏含泪认真地听着,用嗯嗯地答应声来压抑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还有裴藉,此人头脑灵活,可其权欲太重,听说最近又跟陆承恩等一帮酷吏混在一起,须知狐假虎威地作威作福虽一时来得痛快,却是冰上跳舞,其势难久呀!”裴行俭心头的这点牵挂却没有说出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此刻他似乎魂荡边关大漠,回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裴行俭离去的损失很快便显露出来。西突厥兵势大增,东突厥残余势力闻讯也纷纷加入叛乱行列,辽阔草原上黄尘飞扬,胡人各部全面叛乱,北疆又回到了往昔开国之初的情形。
边境的情势无法控制,武则天尚能表面镇静,高宗李治却哀叹连连,满脸大势已去的模样,病怏怏的身子更显得有气无力。然而**未了,天灾又至,从五月开始,洛阳一带连同关中大地连降暴雨,洛水泛滥成灾,泾渭也曼延成一片,连成明汪汪的一潭大湖,水漫之处,道路冲断,房屋坍塌,无数百姓惨遭淹毙,流民又陡增成千上万。
上天似乎意犹未尽,就在大雨将百姓苦一年的麦子全都沤烂之后,六月中便是一场空前的大旱,补种的禾苗卷了叶蔫了头,这不不算,关中一带又出现大片的蝗灾,蝗虫子如乌云般铺天盖地,庄稼、树叶一扫而光,席卷而走了百姓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来年春天,长安的米价涨到二百大钱能换一斗小米。流落到长安城中本来以为这里好觅食难民目瞪口呆,“天爷,往年一斗小米不过四个大钱,这才半年工夫竟涨了一百倍!真是天坑人必坑死哟!”
李治卧在宫城深处,但外边的消息也隐约听到一些,“韦弘机身负朝廷钱粮之责,他是干什么吃的,竟叫堂堂大唐国弄到这步田地?”有一次头痛好些,李治拍案踢凳地怒斥。
然而略一发怒,他的头晕目眩又开始发作,捂着脑袋软软地长叹口气,“以前听百姓说什么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而现在却五月下雨六月旱,颠倒了,朝廷上下全颠倒了!”
也许他是无意随口乱说,陪侍在一侧的天后武则天却似乎听出了话中的滋味,她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愠色,嘴里却依旧柔声说:“陛下安心歇息罢,一切会好起来的。”说这话的时候,盯住闭了眼睛脸色枯黄而有些虚胖的李治,嘴角浮起一层冷笑。
天灾毕竟尚有个节制,而**却往往没完没了,眼看着渐渐进入冬季,迫于寒冷难耐,众多难民又辗转返回家乡,回到残垣颓壁蒿草破败的家中,是死是活,总比横死异乡街头要好些。长安街头顿时空落落了许多,给人造成一种天灾已经安然度过的假象。长安令为此特意奉上一纸奏折,歌颂皇上与天后的圣明,极力描绘了一番天朝都城又恢复到似往昔那般的繁华。
奏折递到宫城,高宗李治却并没有看一眼这篇煞费苦心杰作,他躺在御榻上气息奄奄,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他望着侧身斜坐一旁的武则天和赶进宫来探望的左右侍臣,喉咙里咕咕噜噜涌过一阵痰响,嗫嚅着嘴唇微声说:“你们不妨直言说来,朕在位这几年,天下百姓是否生活还算快乐?”

“陛下,大唐域内大小臣民个个无不安居乐业,不知有多少人家日夜焚香,感激皇恩浩荡呢!”众人似乎商量好了,齐声拱手禀奏,嗡嗡的声音直荡耳鼓,李治竟感觉有些禁受不住。不过他心里通地猛一亮堂,有块高悬的重物应声落入腹中。
“那就好,那就好,”李治眯缝着眼睛梦呓似地连连答应,枯黄的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站在最前面的裴炎眼睛余光溜过武则天身上,想一想迈步上前走近御榻说:“陛下圣明,诸事无不遂心,事事皆如人意,陛下但管善保龙体,将来定有大作为之日。”
李治半睁开眼,大大咧咧地摆手一笑,这种人豁达是从未没有过的,“裴卿也不必再安慰朕,常言说自家有病自家知,朕自知坚持不了几刻,大有作为的恐怕只有太子与卿等了。朕去之后,卿等但能用心辅佐太子与天后,朕也就一百个放心了。”
裴炎顺着话语转脸正视武则天一下,不期然四目相对,砰地一下裴炎心头悸动,似乎品味出了那丹凤目中既凌厉又夹杂丝丝柔情的含意,又不觉中有几分茫然,似乎一瞬间有心照不宣的感觉,又顷刻间有些把握不定,忙低了头去,说不清心中是喜是忧,但有点他是肯定的,自己立刻要有许多事情要做了。
裴炎敏锐的感觉果然不错,就在当天深夜,有人将府门擂得震天响,内宫近侍太监十余人,个个提明黄宫灯,也未说清是皇上旨意还是天后懿旨,总之要裴炎炎速速进宫,说有要事相商。
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裴炎和衣而卧,睡得并不很沉,闻报立刻翻身坐起,草草收拾了一下,乘宫车轰隆隆辗过寂静冷清,布满结成薄冰霜花的长安大街,七拐八拐沿延喜门进到皇城,再斜穿皇城,穿过长安门,来到深深重帷的宫城寝殿。
殿内暖意融融,门里门外大小宫灯成排挂起,一派通明中忙碌紧张而又有些许神秘莫测。
甫进殿门,正迎面撞上匆匆走出的太医名角秦鸣鹤,看他惊惶失神的样子,裴炎更加肯定了事情的原委,但仍忍不住地上前低声打问:“秦太医,皇上他…”
秦鸣“唉”地低叹一声,摇摇手匆忙走出,走出几步又觉如此对待当朝侍中似不大妥当,折回身拱拱手说:“裴大人,皇上脉象虚若游丝,怕是连今夜…天后正急得团团转呢,裴大人快些进去罢。”
裴炎顾不上听他说完,身影已消失在前殿屏风后边。李治平展展地躺在御榻上,绣着金黄翡绿的龙凤丝衾将他蒙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具体情形,裴炎也顾不上细看。坐在一旁龙椅上的武则天款款起身,脸上挂着泪痕,话音中却透着几分惊喜:“啊,裴卿终于来了。”说着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御榻,“皇上是挺不过今夜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千绪万端地这么复杂,也着实有些手忙脚乱。裴卿乃是当朝老臣,百官首领,再加上裴氏家门向来德高望重,急切间也只有裴卿能过来帮一把了。”
武则天一改往日傲相,此刻竟流露出女人本色,裴炎立刻对此时自己的地位有了更恰当地了解,他忙拱手做个下拜姿势:“天后乃一国之母,天后有何吩咐,裴炎俯首听命便是。”
听他这样干脆,武则天似乎松下一口气,复又在龙椅上坐下:“裴卿,皇上还能讲话的时候,亲口留下遗旨说让太子李显继承大统,裴卿以为如何?”关于太子李显,裴炎是有相当了解的。他曾作过李显的太傅,虽不日日教诲,但常来常往接连不断。这个皇太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无论外在仪表还是内里气质,都不过平平中人。单看他那张肥胖嘟嘟的脸,几块多余的肉坠在下颔,显得额角又低又窄,上窄下宽,三角脸两侧一双招风大耳险些能遮住脖子,而粗短的脖颈则无论春夏秋冬总蜷缩在领围中,一副尊容,帝王之相便荡然无存。
裴炎一时不知武则天心中是何想法,不过既然人家将自己当作贴身人,他也就少了许多顾忌,直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末了又补充道:“天后,以臣观之,皇太子外貌尚不足为忧,毕竟人不可貌相。但是就文采武略而言,其文采不及李弘,其武略不敌李贤,年龄虽然不小,但浅露轻薄之气尚浓,以此观之,似乎不足以驾驭大唐万民。”
虽然肃穆但仍不失妩媚的武则天脸上略微一阵**:“裴卿所言固然有理,但李显早就立为太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如今骤然更改,恐怕…对了,皇上遗旨中也曾提到此事,他说太子李显继承大统之后,军国大事恐难一一裁决,所有难以决断之事,兼请我这个皇太后辅佐决断,裴卿你看,这样一来,也就两全其美了吧。”
殿内灯如白昼,交相辉映之下几乎没什么阴影。武则天脸上神情的略微变化令裴炎看在眼中动在心头,他又想起白天里与武则天不明不白地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情景,脑子中旋风般地转过许多东西。他最终却仍有些不得要领,但有点是肯定的,武则天想在依靠自己,而权柄如今正握在这个女人手中。
他振振衣袖,再次微微拱腰施礼说:“天后英明,皇上考虑得确实周到,臣的意思是,皇帝倘若宾天,也不宜立刻将太子继位的事情诏告天下,务必从速安排妥当之后,再举行太子登基仪式也不为迟。”
武则天忽然吟吟一笑:“裴卿果然明大义,通大理,也好,就这样罢。”她说着起身走至榻前,轻轻掀开衾被一角,未及片刻尖声叫道:“快,快来人啊,皇上他,他宾天了!”
好在太子显及诸皇子、公主等人就聚集在一侧偏殿中,闻声立刻戚戚哀哀地涌进来,跪在榻前伏地哭号。人声顿时大噪,宫里宫外乱作一团。裴炎看看前前后后尽是皇族中人,自己夹在中间似乎不大合适,便悄悄从灯影中退了出去。
高宗李治驾崩宾天的消息很快传出紫金城厚重的宫门和高深的红墙,全国上下奉旨依照旧礼举行大哀,择好嫁娶日子的只好暂时取消,红男绿女们外出时要特意换上淡素的衣衫,省得节外生枝惹出事端。
武则天亲自临朝召集群臣议事,偌大的贞观殿前殿中挤满披白戴孝的大臣,与下边的拥挤形成明显对比的,高高御案后边只剩了武则天一人,病怏怏有气无力的高宗李治一去再也不复返了。没了他的陪衬,武则天更显洒脱,一袭素白衣裙映着红润粉白的脸庞,柳眉更浓,凤目更亮,令无数大臣直视过去不由心头一震,继尔身心荡漾。
三言两语讲完李治生前生病状况及死后口头遗旨,便谈及如何料理后事。裴炎知情最早,也考虑最多,他立即出班启奏:“天后,如今太子尚未即位,未即位不敢自称天子,故而不宜由太子直接发布诏命,所有事项,均须天后颁旨给中书省、门下省,然后具体施行,如此则更合乎国礼。”
武则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所有人都看出此言正中下怀,便也随声附和。韦弘机似乎从中看出些许门道,不失时机地插话说:“天后,太子即便即位,政事尚不大熟悉精通,今后若遇到大事,太后也须辅佐他走过一段路程才好放手。”
不料武则天并未象他预料到的那样会更加满意,反而白了他一眼:“韦卿说的什么话,母子本为一体,国事也不分大小,甭管谁辅佐谁,总之能保持大唐国泰民安自然也就万幸了。”
韦弘机平日里心窍出奇的机灵,此刻在众人炯炯注视下,却有些发懵,不知权欲炽烈的武则天今日何以不大热心谈论今后谁来掌权的问题。其实他还是将武则天对权欲的热望看得太轻了,但他自己尚不自知,只好悻悻退回班中。
好容易熬到散朝,众人退出殿门,商议着如何回去准备行李来宫中给皇上守灵。人潮拥挤的当儿,裴炎听见了韦弘机悄声对一个与他相知的同僚说:“天后今日出奇的绝色,倒比往日大不同了呢!”
另一个则压低声音急急地回应:“你不知道么,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天后这身装扮,比往日出众些自是应该的。只是天后如此年纪,尚且不显半点老态,真正驻颜有术哟!”
裴炎知道方才韦弘机讨了没趣,现在没话找话来给自己打圆场,心中有些好笑地想,韦弘机真是聪明过头了,人还没散,他就说这种话,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有拆台的将这话原原本本地传到武则天耳中,有他好看的!
吵吵闹闹哭哭笑笑,整座皇城乃至整座长安城直折腾到年底,方将高宗李治安葬妥当。在已成为太后的武则天和群臣首领裴炎的安排下,新皇拖着雍容的身子登上皇帝宝座,正式登基称帝。中宗李显早在太子东宫中养尊处优,此刻登临万人头顶,也没有觉出生活有什么新鲜内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忙于品味太子生活到底与作皇帝有何区别。至于国家大小事端,不消自己动口,皇太后已不动声色地全部招揽过去。
新皇登基,照例改元,新春过后年号便成为嗣圣元年。太子妃韦氏理所当然地被拥立为皇后,在武则天授意下,裴炎由侍中转任中书令。以往主管政事的大臣权要们习惯于在门下省衙门中议论朝政,处理政务,所以门下省又被戏称作政事堂。然而裴炎转为中书令后,政事堂的地点不知不觉中移到了中书省衙门,裴炎在众大臣心中更是百官首领,成了他们公认的理所当然的实力人物。
唐中宗李显坐上帝王的宝座,恍然间不久便品味出太子与真正皇帝的差别。作太子时不过单单金衣玉食而已,如今端坐金殿中央,望着脚下无论男女老少齐齐拜倒,口乎“万岁”虔诚有加,不觉轻飘飘如腾云驾雾。暗道世间所谓的享受,不仅是身体舒泰,精神**的满足更令人妙不可言,难怪人人作梦都想当皇帝!
与中宗李显有同样感觉的还有新皇后韦氏,她现在是真正统领六宫的人物了,比起先前作太子妃时,突然间平空生出许多**来。
她这时才发觉,其实自己一直都在暗中羡慕或者说嫉妒着自己的婆婆,那位半老徐娘风韵犹寸的太后武则天。
“同样都是女人家,她能执掌朝政,将那班趾高气扬的大臣们指挥得团团转,为什么我就不能。不都是皇后么?况且论起出身来,她更卑微呢!”韦皇后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个既贪心又爱慕虚容的女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攀登。她眼睁睁地盯住武则天,处处暗中与她的当年和今天攀比,将她当作楷模,着手象她一样挟持皇帝,亲手来扭转操纵乾坤。
令韦皇后感到庆幸的是,她侍奉的这位新皇帝比起武则天的那位自己的公公,其实也强不了多少。中宗李显对国家大事几乎一窍不通,却偏想拿出皇帝的架子,处处显示一下威风。同样受虚荣心的驱使,他想在自家妻子眼中证明自己的万能,对于韦皇后的诸多请求,几乎一呼百应。
李显的作派,更助长了韦皇后的野心。她极力怂恿李显,让其尽快擢升其父韦玄贞当宰相,以便奠定自己将来掌握大权的基础。
李显并未考虑到她心中有这么多野心勃勃的打算,不过既然皇后发了话,自己便连想也不想,当即颁旨将韦玄贞由普州参军这样芝麻粒大小的官员升迁至豫州刺使,刺使的座椅还未捂热,又接连颁诏将其提拔为侍中,可谓平步青云飞来横福。
韦玄贞的飞速提升在朝野上下并未引起多少大惊小怪。可是韦玄贞突然闯进朝廷权力枢纽的正中心,却令正志得意满的裴炎忧心忡忡,他分明感到有股浓浓阴云正压向头顶。
“官职的升迁应当论功封赏,若人人都指望朝中有人好作官,那岂不太委曲了天下无数寒窗苦读凭任真才实学要踏上仕途的穷儒生?!再者说,外戚当权,自古以来引出了多少内忧外患,现在皇上刚接任大位,便如此行事,国家纲纪何在,朝野大臣会怎样看待?”这样反复思索着,裴炎终于忍不住,趁着一次早朝将散的机会,将心中想法尽量委婉地提出来。
不料中宗李显话未听完就脸色阴沉灰冷,以他的认为,皇上的话不是金口玉言么,皇上说出来的不就是旨意,不就是一言九鼎么?臣下臣下,既然为下,自然就只有唯唯服从,怎么会有人连皇上提拔自己老丈人的事情也要管起来啦?虽说裴炎曾当过自己的老师,那也毕竟是臣子,君威是冒犯不得的。
他刚要发火训斥几句,忽然想到曾听韦皇后说过,裴炎是太后武则天身边的贴心人,有许多大事都是裴炎帮着操办的。那么依着这想下去,裴炎肯定是仗着身后有武则天撑腰,分明不拿自己堂堂皇上放在眼里了?!
这样一想他就不仅仅是生气,更添了许多恼怒。登时脸上**辣的涨得通红,胖圆的脸庞皮肉绷紧,扁平狭窄的额角青筋勃起,语气冷冷地说:“裴卿一个中书令尚且不知能不能坐稳,何须管这些皇家内部的私事?!你若问为何将韦侍中提升如此之快,那么朕不妨直言告诉你,原因不为别的,就凭了他是朕的皇亲国戚。”
简短的话语犹如一飘冷水兜头泼过来,裴炎猛地打个寒战。当时众臣尚未散去,他分明看到许多兴灾乐祸的眼神,那些眼神分明在说,怎么样,武皇后身边的人要失宠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你裴炎也有下台的时候!裴炎一阵尴尬,站在大殿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间裴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韦弘机。自上次韦弘机在武则天面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后,他灰溜溜了许多,可是现在,裴炎分明看见他在捂住嘴窃笑不已,时不时地还用小手指对着身边一个大臣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几句。
“哼,小人!”裴炎厌恶地别过脸去。一瞬间他想到当初韦弘机得宠之时,如何百般处心积虑地为难裴行俭,想到裴行俭朴,他便心窝处隐隐作痛。他又想到韦弘机一家对裴小娥带来的灾难,虽然自己很少与小娥往来,但她的事情自己却是非常清楚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在武则天面前有了失宠的趋势,现在倒要看自己的笑话了。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韦弘机却似乎意犹未尽,他压抑住笑脸,抢上前启奏道:“皇上,臣虽读书不多,却也懂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陛下英明雄武,谁是朝中股肱之臣,谁能用谁不能用,陛下岂有不加明鉴的道理?区区私家小事也拿到朝堂上来说,未免有失臣礼。”
中宗李显的脸色顿时烟消云散地晴朗许多,微微颔首赞许地笑道:“韦卿这话倒还是为人臣的道理,好啦,朕累了,你们退下去吧。”
裴炎多年来似乎已经遗忘的倔强突然腾地溢满胸膛,他抢上前去**地大声说:“陛下,恕臣直言,皇家就是国家,皇家无私事,皇家私事就是国家大事。侍中之位权重责大,常言说得好,权大者祸大,禄重者灾重,这样于国于民息息相关的职位,非得有功之臣或能力超众之人方能承担,皇后之父无功,也没见得有甚么超人能耐,无故担当此任,皇上虽是偏向于他,其实是在害国也害他本人!”
李显没想到裴炎如此难缠,说出来的话语句句如小锤敲击心头,令他刚刚感觉能一手操纵天下的狂妄心态阵阵发冷。他脸色顿时铁青,想也不想地大声吼道:“朕乃当今天子,朕想做什么谁能管得了!休说把皇后之父提升为侍中,便是朕将这个宝座叫他坐两天,看谁敢放个响屁!”
话一出口,满殿大小臣僚僵在那里,谁也不曾想到新皇刚刚登基便有这番唇枪舌剑,针尖直直对准麦芒,怎么收场呢?
裴炎到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他不愠不火,振衣袖弯腰正儿八经地作出禀奏的样子:“陛下息怒,臣身为托孤重臣,不过尽职尽责而已。记得当初先帝宾天之际,曾有遗诏说军国大事若决定不下,当奏明太后再行决断,臣以为…”
李显已经明显不耐烦了,摆手叫道:“朕是天子,太后只要在后宫静享清福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操这份闲心?!朕之话语就是圣旨,你等照着办事就是,哪来这许多聒噪!”随后他又撇撇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神态,“太后现居后宫,裴卿若有闲暇,问问倒也无妨,总之朕已决定,你们再休要提及此事。好啦,都退下去,退下去!”
值日太监连忙抢前一步站在阶前,高呼:“早朝已罢,众臣叩安退下!”
朝堂上的争论以这样的结果而告终,裴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但此刻,站在午门外,迎着还有些凛冽的寒风,看看周围渐渐散尽的同僚,竟没有谁主动上前来与他搭话,即便平日里关系很好些的也不过远远冲他含笑微微点点头,况且那种笑意分明从牙缝中丝丝硬挤出来,显得几分神秘莫测又似乎有些同情或安慰。
裴炎索性低下头去谁也不看,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百官首领与新登基皇上的矛盾公开激化了。群臣中大多都是从泥里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千锤百炼,眼睛比蝎尾还毒,他们分明知道,裴炎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皇上的,他就要失势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理就要从他头上开始下刀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