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夹缝中不情愿的决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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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夹缝中不情愿的决胜
裴行俭不动声色:“宝物倒
谈不上,此物人人皆有,只
是其性状变化太大而已。实
不相瞒,这是小弟几年前从
塞外带回来的半根兵士手指。”
裴行俭一直感到心头隐隐不安,倒不全是因为裴小娥,她身边有了无师太照料教导,他再放心不过。西北边境的扑朔迷离,不知为什么,仍是一块阴云缭绕在心头,怎么也难以遣散。还有韦弘机的儿子起秀卿如此残虐小娥,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有风闻。
韦弘机却不仅佯作不知,而且总在寻机找碴,倒似乎是他裴行俭认小娥作义女并伸手救助反而理亏于他韦家。
“丧尽天良不知廉耻的东西,他凭什么会如此大胆,可以置众人讥议于不顾,说来说去还不是靠了皇后武则天的撑腰?!”
静坐遐思时,裴行俭总会不由地想到韦弘机在大殿上尖刻的语气和捉摸不透的狡黠眼神。而这种语气和眼神的背后,皇后武则天的影子更让他心情复杂。
“说是皇后,其实已经胜似了皇帝,历朝历代的太平世界,何曾有过这种情形?!二十年前就力求避免的局面,最终还是出现啦!唉,这大概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吧!”想到当初高宗李治力主废掉王皇后而立武则天为后时,他与老臣长孙无忌、诸遂良等如何极力反对又如何纷纷遭到贬黜,他只能在心头长叹口气。
裴小娥的情形终于一天好似一天,渐渐可以以脚作手往嘴中送饭了。能够填饱肚皮,她的脸色很快从枯黄中变得滋润起来,似乎久旱的小苗能够被水浇灌一样,从内到外都显得精神许多。
其间郑三又抽空来过两次。苏味道却没有机会来,定州之围虽不战而解,突厥人却一直耿耿于怀,时不时有小股骑兵扫城而过,挑动着朝廷上下那根敏感的神经,就在庆功大宴结束没有几天,西北各郡县便又重新戒备森严起来。
郑三知道裴小娥能够吃成饭了,看她虽然还是衣衫不整篷头乱发,仍忍不住地打心眼里高兴。涨红了脸搓着大手嘿嘿笑道:“能吃就好,能吃就好,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肚里有食,学艺不学艺的慢慢来就是了。”结果下回来时,他竟然骑在马上抱了头大山头,捆着四蹄扔在院中,抹把油晃晃的脸,冲看他有些莫名其妙的了无师太吞吞吐吐地一笑说:“京西山坡上的羊整天爬高爬低,身上的肉最有滋补。害怕在咸阳杀了风吹日晒的不好吃,便索性捉了头活的来…俺这就到后厨中去宰杀,叫小姐好好补补身子,筋骨尽早壮起来。”
了无师太手捏念珠,看着眼前这个粗壮大汉子有些孩子气羞涩的脸,心头腾起一种热乎乎的异样的东西,她抖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摆摆手:“去吧,随你的便。”待郑三“嘿”地将山羊扛上肩头走进厨下时,了无师太忽然抑制不住地捂住脸,双肩微微耸动着,两行热泪从指缝间渗漉出来。
终于捱过中秋节,了无师太提出想带小娥回黄泥庵中。
“小娥眼下吃穿已能自理,大半年来,练习得可以右脚夹梳,左脚绾发,还能用脚指夹住毛笔,写出成型的字体来,聪慧心性果然如裴大人怕言。只是小娥在府中,早晚要惊动大人与夫人,不仅老尼深感不安,就连小娥也会心下生出许多愧疚来。”
裴行俭已经听出了无师太的意思,脸上不动声色,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库狄氏,听她说下去,“况且若学到刺绣,仅会这些粗活尚远远不够,用脚趾夹起细如头发的绣花针,还须将一根丝线劈成几缕,不吃更大的苦头。万难学精此种技艺。故而老尼想带小娥回山中潜心苦练,一来不叫她分心,二来大人和夫人也可少操劳些,再者…”她忽然止住没往下说。
裴行俭垂目捻须正要说话,库狄氏已经眼圈泛红,带着哭腔道:“她一个孤弱孩子,本来就够可怜了,再到山中…”裴行俭摆手打住,“师太所说不无道理,只是接下来就多劳师太了。其实小娥出府也好,老夫恐怕在家也住不了几日了,省得她再反过来替老夫挂心。”了无师太和库狄氏不解其意,闻言不由一愕。
塞北的大雪真如鹅毛,又似团团棉絮,在朔风中被搅杂在一处,漫无边际地飘忽而下。草原上起伏的山岭间白茫茫连成一片,稀疏的树林几乎瞬间便变成了琼枝玉叶,即便以耐寒闻名边塞的白桦树也抖动着干枯枝叶,萎缩而茫然。弥漫天际的大雪如绢纱般遮天盖地,远处什么都看不清楚,天地间混沌一片,压抑得几乎叫人无法喘过气来。
塞外的严冬比往年都来得提早,刚过八月便一片萧条。读着塞外各郡传来的纸报,裴行俭能够想象出风雪中大漠的景象。“突厥人本来对塞北各郡是否有重兵把守心存疑忌,若风雪严寒中难以觅食之际,他们定然会铤而走险。老夫对了无师太的话很快便会兑现了。虽说为国戍边乃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可惜却苦了不知多少的百姓人家。”送走了裴小娥的裴府大院,多少有些空空荡荡,而此时裴行俭心头,更觉冷清一片,耳畔似乎传来朔风的阵阵呼啸声。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边境平稳没几个月,东突厥汗国迫于缺衣少食,又开始在沿边郡县不断侵扰抢掠。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给这个渐近萧瑟的秋天更添了几分惶恐不安。
三五一日的上朝议事进,武则天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倦怠苍老,高宗李治则显得惴惴不安,发胖的身子在御座上挪来挪去,一双细眼游移不定地扫视着殿下齐齐站立的两班大臣。
大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闷,似乎都预感着今天会有一个重大的决定。
少顷李治在喉咙中轻咳一声缓缓说道:“诸位爱卿,突厥胡人平素屡屡犯边,近来愈演愈烈,以致边庭接连告急。朕与皇后思虑再三,与其伤其十指,不如发兵痛击,索性断其一臂,免得没完没了穷以应付。朕想倾全国兵力出征,以期扫尽胡虏,众卿以为如何?”
一片沉默。武则天斜厄李治一眼,放开嗓音大声说:“圣上所言诸位可曾听明白了?先前不是北旱就是南涝,总腾不出手来对付这帮胡人鞑子,没承想他们却不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反而得寸进尺,将我大唐的忍让视为可欺!有道是人无刚强,立身不长,对这帮贱骨头,非得下狠心痛击不可!虽说今年长安一带略有些小灾小难,但对付一帮穷鞑子,我大唐国力还是绰绰有余。发兵之事,众卿可仔细思虑,但有想法,可直奏不妨。”
清脆的声音中夹杂着几丝显示衰老痕迹的混浊,如钟鼓相加咄咄有力。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事到眼前,许多人仍免忐忑,一时不知如何奏对。
裴行俭站在东侧班中,想到自己曾在这座宣政殿中屡次陈奏不宜对外大举用兵,现在听武则天语气,倒隐隐有些埋怨的意思。他一边怀疑自己是在多心,一边却又忽然觉得大战一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可是大战一场,该如何才能少伤人而又战之必胜呢?
尚未理出头绪,忽听耳畔一个声音陡地响起,惊得他不禁一愣。“陛下,皇后,臣以为圣言再对不过了。这些年我大唐对于塞外胡人总是怀柔怀柔,结果呢,我大唐越怀越柔,胡人却不买这个帐,倒是越怀越硬!每次欲对外用兵,总有人以天灾**为由推推托托,其实俗话说得好,北人水旱,得命于天,哪有年年丰收的道理?!莫非国内五谷欠收,便可对外屈膝了么?故此臣以为此番务必大举出征,尽灭突厥,以扬大唐国威,以顺陛下皇后之心!”
话语铿锵,言词理直气壮,在沉寂的大殿中显得特别有气势,武则天眉梢一扬,含笑连连点头。裴行俭抬眼望去,心头突地一震,又是韦弘机!这个巧言令色之辈,分明是在顺着武则天的意思,将矛头直接转向自己,挖苦甚至指责起来了!裴行俭脸色一沉,强忍住做出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
话头一开,附和之声接连响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无非禀承武后的意思,言辞中夹杂着邀宠的语气,自然也有讨好宠臣韦弘机的意思。
见众人打开了话题,武则天和李治明显高兴起来。韦弘机见状更是得意,高举笏板朗声道:“陛下,皇后,眼下秋高气爽,正是发兵的大好季节,臣请即刻下诏调动三军,赶在年前彻底消灭突厥胡人,与二圣凑起个双喜临门!”
“对,对!”有人立刻应声。
裴行俭不禁暗自摇头苦笑一下,“秋高气爽?可惜韦弘机挥霍民脂民膏讨好武后虽是内行,对边塞却一窍不通了。秋高气爽的只是长安城,尔今塞外正是大雪飞扬,千里草原荒山迷迷蒙蒙得一日走不出三十里,粮草又难以为继,此刻出兵,简直是猪羊直走进屠户之门啊!”
精神振作的武则天却异常眼尖,立刻看出裴行俭与众不同的表情,纤指一抬指住他问:“裴卿,众臣无不摩拳擦掌,唯独卿面露忧虑之色,却是为何呀?”
声音不高,却如同一石投进群蛙乱鸣的池塘中,顿时又恢复了静寂。裴行俭正陷于遐思,只听到武则天说话,却没听清说些什么,见众人眼光纷纷聚在自己这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怔着没动。
韦弘机似笑非笑地斜看他一眼,掂量着措辞正想再快意几句,李治忽然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大声道:“对了!满朝文臣武交将,若论起对付胡人来,怕非裴卿莫属了。朕以为不妨就令裴卿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边庭诸郡县军队皆受大总管节制,统大军痛痛快快地与胡人交上一仗,彻底肃清边塞隐患,以为如何?”
众人摸不准李治是在问武则天还是与大臣商讨,都半低了头避过他的眼光。武则天却立刻大悟似地说:“着哇,人常说智将不如福将,前几次对付胡人,裴行俭可谓既有智又有福,智将福将集于一身,此番出征领兵为帅,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裴卿向来忠心于国,自然不会推辞了!”
韦弘机没料到自己一番别有用意的话竟让裴行俭成了统领三军的大总管,顿时感到弄巧成拙,想想却又无话可辩,只好苦着脸退回班中不再吭声。
一瞬间裴行俭脑海中旋风般转过许多念头,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不容他多想,挺身走出两步,向着御座躬身拜道:“臣蒙圣上皇后错爱,敢不遵命?!只是事出仓猝,容臣细思御敌方略,况且三军出征也要些时日准备。臣以为扫清胡虏彻底靖肃边境自然是件好事,然而兵主凶危,不可不慎,故此切不可急躁,惟有从容布置才是。”
武则天心有所感地微微点头称是,李治却仿佛被打消了兴头似地叫道:“哎呀,救急如救火,迟延便有百姓枉死一群,还是从速的好。”
韦弘机见有机可乘,整整衣袍正欲上前添一把火,裴行俭眼角里瞧见,急忙接口说:“陛下,臣久处边关,深知此刻塞外风雪茫茫,胡人即便抢走些物件,尚不至于造成大害。倘若匆忙出征,几十万将士进不可进,退不可退,那才是真正枉死。乞请陛下宽容些时日为好!”
李治虽然激动兴奋着就要开一场大仗,但又觉得他的话无可辩驳,便转脸看看武则天。武则天摆摆手:“罢了,就叫裴行俭好好想想吧,明日上朝再议!”司礼太监闻言立刻上前一步高喝道:“廷议已毕,百官告退!”
回到府中,裴行俭若有所思却又集中不起精神来想什么,下意识地踱到后院中。院中空荡荡的悄无一人,秋风阵阵打着旋,将枯黄的落叶扬扬撒撒抛上半空。池水半涸,没有了嘤嘤细语,消散了人迹匆匆,抬头猛看见厢房上挂的锁头,裴行俭突然大悟了感觉的异样,小娥已经随了无师太搬走了。
轻叹口气回到前庭,正撞见由府门踱进来的裴炎。忽然想到虽近在咫尺,却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忙迎上去叫道:“哥,刚散朝也不在家歇息?”
裴炎穿一身浅灰色绉袍,随意而洒脱,人仿佛也精神许多,略一拱拱手笑道:“庙堂之上一言未发,不过站着当了一个多时辰的旁观者,哪里用得着歇息?行俭弟,这下你可是出征塞外大元帅了,可喜可贺啊!”
裴行俭苦笑一声摇摇头,摆手将裴炎让进书房中。看看裴炎撩袍坐下,裴行俭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根半指余长黑乎乎地东西递过去:“炎兄,可知此是何物?”
裴炎奇怪地接在手中反复端祥片刻,摇头说:“观其颜色,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倒不知是什么希罕宝物?”
裴行俭不动声色:“宝物倒谈不上,此物人人皆有,只是其性状变化太大而已。实不相瞒,这是小弟几年前从塞外带回来的半根兵士手指。”
裴炎闻言一惊,连忙扔回桌上,且惊且疑:“行俭弟真会糊弄人,半根手指何须郑重其事地收藏?再说紫黑坚硬的也不怎么像。”
裴行俭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颔下短须摩挲着思绪悠悠地说:“人人尽知边塞苦,不过苦到什么程度,局外之人却从来未曾认真想过。正如眼下**月间,长安城内正是秋高气爽,而边塞之外却风雪连天。尤其夜间,更是奇寒,新兵出征,往往不谙御寒之法,有一个十余岁少年在帐外值哨时,手握枪柄,不足半个时辰,发觉手被沾于枪柄之上,整个手掌木木的没了感觉,情急之下便在篝火上燻烤,不一刻工夫,忽然看见整个手如冰雪消融般竟从腕上脱下,变作一堆紫黑烂肉!唉,十余岁的少年,突遭此变,又急又怕,惶惧得大呼小叫,最后竟然挥刀自尽了!其惨状想起来便觉心痛不已。弟特意捡回半根手指,借以告诉世人边塞用兵,宜慎之又慎。”
裴炎圆睁了眼睛听他说完,颇有些心有余悸地说:“哎呀,事非经过不知难,看来还是众人将此事看得过轻了。怨不得行俭弟每每力抗群议,反对向胡人用兵,可惜良苦用心却不被人所知啊!”
裴行俭闻言更添几分愤懑:“可恨韦弘机包藏祸心,一味只知迎合武后,全不顾边疆实情。若眼下发兵,抵达塞北正值严寒酷冷,冰天雪地中战则无路,守则无粮,简直是要自韬死路!”
一提到韦弘机,裴炎眼神不易觉察地一跳:“行俭弟,既是一家人,为兄的倘若不说出来反而显得见外。苏味道既口口声声称弟为恩师,将表妹相托付,实在推托不过胡乱应付着打发出嫁也就算了,何苦又认作义女?小娥在韦家遭祸,推究起来,也未必全怪韦秀卿,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嘛!行俭弟或将其托付于城外那个尼姑,或打发其回表兄那里去,都未为不可,又何必养在家中,弄得满城人都知道韦家草菅人命,裴家慈悲如菩萨,难怪韦弘机心存不满,处处打碴挑事端了。行俭弟,韦弘机眼下正受武后恩宏,切莫意气用事,以致泥潭摇桩,越摇越深了。”
裴行俭脸色顿时涨红,“小娥是个苦命孩子,弟将他认作义女,那是家中私事,何劳旁人讥议?!韦秀卿人面兽心,弟正恨无由控拆,其父却借宠报复,实实在在是个小人!”
裴炎扭头扫一眼窗外,摇手道:“看看,老脾气又犯了不是!兄宦海沉浮几十年,早摸透了各路神鬼的脾性。于小人而言,当使他畏惧,却万不可使其怀恨。若被小人忌恨,他上蹿下跳,无孔不入,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唉,不可不妨啊!”
“啍!小人似水,无孔不入,君子若山,屹然不动!”裴行俭神情渐渐刚毅起来。裴炎却不愿再纠缠下去,打断他的话头:“行俭弟,兄在大殿之上未曾有一言向着你,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故此过来说一声,兄其实仔细掂量,着实有些难处。”
裴行俭不以为然地一笑:“兄身为侍中,一言九鼎,自然不便轻易出口,小弟这个道理还是能明白的。”裴炎捉摸不透裴行俭说的是实心话还是在挖苦自己,不过他了解裴行俭,便不再深究,继续说:“行俭弟,以兄愚见,出征之事还是推辞的好,一来你已威震塞外,功高盖世,此番出征,胜也增不了你的名声,倘若万一失败了,反给韦弘机等人以口实,不得不小心哪!”
依裴炎料想,裴行俭素来反对征战,此话一出口,正合了他的心意,必然会满口应承,倘若那样,裴行俭功不再高,自己作为裴家兄长,也就不致于显得太碌碌。另外也可防止万一兵败遭谗,连累了全家。
不料裴行俭却重重地一拍桌面,震得半截枯指连跳两下,“炎兄所言未尝不是,小弟方才也曾如此考虑来着。不过听兄一席细谈,弟倒忽然想到突厥的一场恶战必不可免,与其年年对此争议不休,倒不如索性一战肃靖,既可使边民安定,又缄了小人之口,也是一桩好事情。长痛不如短痛,弟索性拚了这后半残生,再挣扎一下也好!”
裴炎心中一惊,暗悔忘了裴行俭的刚直性子,不该胡乱用言语激他,脸上却仍不动声色:“这倒是怪了。行俭弟若领命出征,岂不正应了你方才所说,叫兵将白白遭受严寒之苦,末了桌上再多摆几根枯指头?!”
裴行俭胸有成竹,嘿嘿一笑:“那倒不妨,弟心下已算计过了,募兵集粮,再稍事整练,等出征之日就过了年关。至于圣上所说新春之际正知逢大胜而归,来他个双喜临门,弟不妨奏对以福无双至,喜事还须一件件地来。只要推托到过了年关出征,到达塞外便正逢寒意消退,正是我军大显身手之机。”
裴炎闻言知道不便再多说,含糊其辞地起身道:“也好,也好,但凡利国利家之事,为兄自然鼎力相助,只是…万事还须反复思量才算妥当。”
东突厥汗国趁着冰雪连天的时节加紧了侵扰,随着御案上告急文书的不断叠高,朝廷终于正式颁下诏旨,诏命裴行俭为定襄行军大总管,统兵二十万,会同西北军检校丰州都督程务挺,共集结三十余万人马,务在彻底肃清边患。
自领旨之后,裴行俭便不再回家,就在长安东城开远门和延平门外设帐募兵,一面下令利用漕运和陆路,先期向丰州方向调运粮草。一时间长安城内外气氛陡然紧张,城内街道上不断有兵士或骑马或扛刀枪,个个全副盔甲,大队小队地走过。城外则人头攒动,拥挤一处看募兵告示的,到帐中报名入伍的,自早到晚,络绎不绝。大江南北上至官衙,上至百姓,都在相互传递着一个消息。“前几年威震塞北的裴行俭裴大将军又要挂帅出征啦!”
正如裴行俭所料,忙忙活活,已在不觉间捱过一个冬天。新年刚过,初春的一层桃花薄雪尚未消尽,大军便浩浩荡荡开出长安城,地动山摇般向西进发。
裴行俭一改平常紫袍文官模样,跨在战马上,一身戎装,黑红的脸膛被护心镜映得更显精神抖擞。军旗如林,猎猎招展,刀枪并举,熠熠生辉。望着前前后后如潮的兵丁,裴行俭感慨万千,征战于大唐来说,何等快意却又何等的悲哀!
“但愿此去一战扫清胡汉边界,再莫要生出事端,再莫叫将士一遍遍枉死沙场了!”马蹄得得战鼓铮铮中,他抬头看看悬在半空略感温热的太阳,还有远处青灰色山上若隐若现的积雪,摆手招过传令官:“传下令去,叫前锋缓缓而行,不必着急。”
传令官尚未答应,一旁从丰州赶来随行的程务挺满脸疑惑地问:“裴总督,您是一代名将,在下原不敢过问。不过兵书上常言兵贵神速,总管却教大军慢行,在下着实不解。”
裴行俭看看身边这个略显年轻的将领,微笑着却郑重其事地说:“程将军,既然身为大将,就是千万将士性命集为一身,务必小心谨慎为上。常言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责重于泰山呀!你若处处照搬兵法不能灵活运用,那就太危险了。兵贵神速固然不错,不过眼下情形,我大军声势浩大,突厥早已警觉,即便再速,也无意义。倒是缓缓而行,一者可使我军不致过于疲惫,至则可战;二者可使敌军焦躁不安,拖跨他们的士气。这第三么,也正是老夫所担忧的,如今塞外天气尚寒,早早赶到也难以为战,不如路上稍慢,等天气回暖之际正好赶到,一鼓作气,战而必胜!”

程务挺仰望着侃侃而谈的裴行俭,激动而兴奋地拱手叫道:“总管果然名不虚传,程某能随在总管麾下,立功倒是小事,能请教总管用兵的一点皮毛也真是万幸了!”
大军徐徐行至朔川,此刻即便是在遥远的北方,也已春暖花开,沿途可见溪水潺潺了。虽然兵将们仍穿着厚厚的冬装,但举手投足,已经感觉轻爽了许多。有不少人尝试着换上单薄的夹袄,手脚顿时出奇地麻利,仿佛扔掉一个沉重的麻袋而空身奔走一样。整个军中精神无形中一振,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两样来,但可以感觉得出。
裴行俭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暗地里心中一阵轻松。“天遂人愿,这个时候春草嫩芽已经长出,突厥胡人的日子好过一些,正是作战的大好时机,”坐在马上端望着四周葱翠渐浓的峰峦,裴行俭忍不住以手拍鞍,轻声吐出口。
程务挺策马紧随其后,闻声皱皱眉头:“总管,在下又有些不明白,春草长出,就等于突厥胡人有了粮食,打起仗来应该对我军多少有些不利,怎么总管却说正是作战的大好时机呢?”
裴行俭用赏识的眼光回头打量他一眼,抚须笑道:“俗话说,寻得十匹千里马,还不如找到一伯乐,老夫虽不敢枉称伯乐,却看得出程将军有志为千里马。征战无论大小,都牵扯到千万人性命,必须在励练当中摸索经验才成,万不可死读兵书,象当年的赵括一样坑人害己。程将军方才问得好,以常人观之,突厥寒冬无衣无食,正是一战取胜的大好机会,不过这只是常人所想的常情而已,其实呢,冰天雪地之际,我军地形不熟,连行走都困难,而突厥腹中饥饿急欲战胜就粮,困兽犹斗,自然凶猛异常,加之他们习惯于冰雪中疾驰如飞,这样算来,岂不是反不利于我军么?而眼下道路畅通,突厥又有草场可以放牧,斗志日渐松懈,将军想想,难道不正是我军取胜的大好时机吗?”
“言之成理,言之成理,大总管筹划军务,往往想人之不能想,思人之不曾思,堪称诸葛在世啊!在下一定细心揣摩,也不枉了追随大总管一场。”程务挺啧啧称赞着,催马紧紧跟上,挥鞭指指前方说,“大总管,再往前走便有一段崎岖狭隘的山路,前些时候萧嗣业将军运送军粮的马车,经常在那里被突厥兵抢劫一空。运粮兵死伤不算,前线粮草也难以为继,但愿这回他们听到大总管亲来出征的风声,不敢再故伎重演了。”
“那倒不一定,裴某并不象将军说得那般如天神下凡,”裴行俭捋须大笑起来,“依老夫看,突厥用半路抢劫军粮的法子叫萧将军吃了大亏,便会自以为找到制敌必胜的法宝。这回故伎重演倒是一定的了。不过也好,用兵嘛,虚虚实实,咱们初来乍到,军粮倒还颇多,叫他们抢走些,也算先礼后兵嘛!”
程务挺听他谈笑风生声,却眨眨眼睛,满脸的不解。裴行俭敛住笑意,招呼程务挺靠近些,附耳低语一番,程务挺不住地点头,末了眼睛一亮,连连答应着“是”,飞驰到前军去作安排了。
高高大大的运粮车本来夹在队伍当中,程务挺安排授意下,有三百余辆大车被调在了前锋中,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向着前方缓缓而行。
前锋兵将从未见过粮草车打头阵的战法,再看看守护粮草的兵丁非老即弱,“若突厥来突袭抢劫,岂不如同将肥肉放在饿狼窝边?”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想,然而主将特意安排下来,谁也奈何不得,直看着一行人慢腾腾地奔前方先行而去。
道路果然越走越狭隘,山势也愈加陡峭。粮草车显得特别笨重,半人多高的大木轮在几个老兵“嗨嗨”地叫着号子中才能勉强推动。行不多远,前方有一山口,回头望望已不见后队的踪影,忽然一阵野兽般的怪叫,沿两侧陡坡冲下无数突厥军,直奔粮车而来。
押运粮车的兵丁见状惶惧间手足无措,有人挑头大喝一声:“主帅有令,若抢粮的胡人太多,弃车而逃并不治罪!”话音刚落,敌人已到眼前,众老兵扔下车辆顺原路纷纷逃回。
突厥军轻而易举便缴得三百多辆粮车,推一推沉甸甸的肯定装满了粮草,久已是上顿不接下顿的人们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七手八脚将大车推过山坳。再走少许山路,便至一处水草丰茂的平地。
“好喽,他奶奶的,谁说大唐国又派来一个什么打仗有方的元帅,比起前边那些将军来,更他娘的熊!这些粮草,够咱支撑两天了!”有人掩饰不住兴奋,粗着嗓门大叫。
“这些车子真够沉的,来,都下马歇息片刻,放开马缰,叫它们饮水吃草去,咱们卸下粮草藏到洞中,然后回去向大汗请功!”领兵将校更是得意洋洋,半是指挥半是炫耀地叫道。
众人领命,一个个跳下马来,解下马鞍,任马随意撒欢。可是就在他们上前要卸粮草时,车上覆盖的一层麻片忽然腾空飞起,由各辆车上跳下几百精壮兵士,人人手提大刀,不由分说冲上来大砍大杀。突厥兵卒作梦不曾料到会有这番情形,当即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便在刀光剑影中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少数几个反应快些的,慌不择路四散逃蹿,却又被四百涌上来的伏兵迎头痛击,霎时间死得干干净净。
裴行俭这一着正可谓杀一儆百,自此以后,粮草车辆往来自如,突厥兵将被吓破了胆,再不敢乱打先前的主意,甚或有些胆小的,见粮草车辆往来,便远远躲开,生恐再坠入敌人诡计。
初战告捷,并且告捷得淋漓尽致,裴行俭顿时声望大振,三军号令整齐如一,加之粮草供给不受约束,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不几天便进抵突厥单于府北边不远处。
抵达的当日天已黄昏,辽阔的大漠沉浸在一片神秘的宁静中,风吹草低,长河落日,雄壮地边塞晚景深深感染了每个人,大家忘记了九死一生闯过来的种种苦难,嘁嘁喳喳议论着啧啧称赞。
裴行俭独自站在一个略微鼓起来的小山包上,出神地向东南眺望,良久屹然不动,仿佛铁铸了一般。
“看看,主帅都想家了。”有人远远瞧见,低声议论。
“可不是么,离家这么久,跑到这鸟儿也不肯下蛋的地方,说不准还能不能回得去,唉,当兵苦,当咱这边塞兵更是苦上加苦啊!”说着众人的神色便黯淡下去,各自默默地想着心事。
浑圆的太阳半悬在草原尽头,竟如车轮般大小,直视过去,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燃烧着暗红火焰的阳光中去了。接着光线渐渐收敛,沉沉暮色铺天盖地弥漫上来,夹杂着阵阵寒气,浸入肌骨,每个人都不禁连打几个寒战。
裴行俭站在高处又仔细了望一番,这才急匆匆向军营走来,远远看见帐篷已经搭起,营帐周围的护营壕沟也已挖好,有些营帐中冒起袅袅青烟,那是他们在埋锅造饭。裴行俭脸色阴沉凝重,招呼程务挺及众将官说道:“快传令下去,今夜恐有不测,立即将营里全部移至前边高岗去,快去!”
程务挺和众将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众将官看看程务挺,程务挺面有难色地说:“这…总管大人,天气晴好,离敌军尚远,一不怕水淹,二不怕偷袭,是不是…再说士卒们费了半天劲好容易才安顿下来,人困马乏…”
裴行俭却有些焦躁不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喝一声:“程将军,本总管说出话来自有道理,你们先莫问情由,立即传下令去,火速向高岗处移营,天黑前一定移过去,快!”
众将领很少见裴行俭这副火烧火燎的样子,心中虽然仍旧纳闷,却都不敢再多嘴,纷纷散开指挥着移营重新扎寨去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军营顿时一片混乱,有吵累叫乏的,也有埋怨多此一举的,但军令如山,心里纵然不满,一阵折腾还是将营寨草草安顿在不远处的高岗上。
太阳就在忙乱中没入地平线,几乎是一瞬间草原陷于无边的黑暗中。没有月亮,点点寒星高不可测,士卒们蜷缩在营帐中,连日的劳困使他们无暇顾及这些,双目上闭,魂魄似乎已悠然回到万里之外的家乡,鼾声此起彼伏,连同整个草原也都沉沉睡去了。
然而到了半夜时分,整个草原似乎突然从噩梦中惊醒,阴云不知什么时候密布天空,草草酝酿片刻,倾盆大雨突然泻下,远处近处不时传来轰隆隆似山崩地塌的巨响。有人从梦中惊醒,不过雨声反而更增添了困意,也就略略倾耳听上片刻又不知不觉地睡去。
可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太阳依旧红着脸升起地面,揉着惺松睡眼的兵将走出营帐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大雨下了半夜,引起了远处的山洪爆发,原先的营地积水竟有一丈多深!乖乖,若不是裴总管提醒,怕是昨夜作着梦便要变作鱼虾了。众人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程务挺等将官见状更是既诧异又钦佩,跟在裴行俭身后接连询问:“总管大人,昨儿明明天气晴朗,您如何就能看出半夜时分会有暴雨,真是奇啦!”
裴行俭面色又恢复了平静,微微一笑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见将帅对于作战之重要,愈是重要,将帅便愈要样样皆通,不仅作战能勇,而且天文地理皆懂一些才好呀!譬如说什么太阳返照,水淹锅灶;红云西北风,雨势来得猛。种种天气谚语,民间世代相传,必有道理,看来观测风云变幻,确实是一门既深奥又实用的大学问。天文地理不精不透,有时会误大事,其危害甚至能超过吃一回败仗。这些东西一半靠多读书,一半靠自己用心揣摸。好啦,经此一事,诸位以后须听从命令行事,再莫想当然。”
众人心服口服,连连拱手称“是”。
唐军经此有惊无险地一劫,反而士气大振,反客为主,步步逼进,很快便推进到距突厥单于府不远处。突厥军队后退无路,被迫应战。霎时间草原上空战云密布,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徐徐拉开帷幕。
刚开始的两天中,双方军队试试探探地略作接触。突厥向来以骑兵著称,马嘶人吼,气焰颇为嚣张。相形之下,唐军却显得畏畏缩缩,只是远远地放了几轮箭,便鸣金般收兵,退回大营中。
初次的印象令突厥军队自上而下深受鼓舞,他们原本畏惧如虎的唐军也不是什么天神,看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突厥单于当即下令,所有军马全线出动,务必杀他个片甲不留,看他们还敢不敢上门来找麻烦!
突厥军队人马杂踏,步兵与骑兵混在一处,潮水般漫地而来,整座草原似乎都在隐隐震动,喊杀声似虎啸,似狼嗥,大队人马背后腾起冲天黄烟,烟助人势,更显得突厥兵马凶神恶煞如天神一般,气势汹汹,难心抵挡。
唐军似乎被这种巨大的威势所震摄,仍胡乱放出一阵排箭便纷纷后撤,引得突厥军更加杀兴大起,拚命追赶过来。
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轮番攻击和撤退后,突厥军队似科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没想到号称强大无比的唐军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惊疑之余,连追击也变得犹犹豫豫。
“嗯,他们这帮蛮人总算摸出些门道,可惜呀,大迟啦!”裴行俭站在一处高岗上仔细察看过敌军阵容,向程务挺摆摆手,“传令下去,再不用后撤,倘若敌军发起进攻,坚决顶住!”末了又补充一句,“但也不必急着冲锋,只顶住就行了!”
程务挺点点头表示明白:“总管大人,依您估摸,派出去包抄敌军后路的人马已经得手了吧?”
裴行俭再次手搭凉棚向前方了望片刻。“看样子恐怕还没有,不过估摸着日程,已经到达目的地了。程将军,你密切注意敌军阵形的动向,他们现在已经有些气势将尽的苗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就要三而竭了。若敌军阵形突然散乱,那便是咱们包抄后路的军马得手的绝妙信号,大可一鼓作气冲杀过去。”
再往前冲杀,突厥军的惊疑很快便得到证实。号称实力强大的唐军果然并非轻易就能驱退干净,当他们第三次展开攻击时,犹如秃头和尚撞到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生硬发痛而怎么也闯不过去。
唐军躲在早已挖好的战壕内,箭簇急风骤雨般扑面而来,狂妄一时的突厥骑兵纷纷落马,就连步兵也被这扑天盖地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他们头一次感到,草原之上剽悍骑兵的天敌原来是这一支支打磨精细,上边还刻着花纹的小小利箭。
双方就此僵持下来。不到两天时间,突厥军急于冲锋而所带为数不多的干粮吃完了。阿史那泥熟匐连忙派人到后方大本营中去催运粮草赶来接济,可是派出的人没去多久便折回来报告,“可汗,我们的大本营已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唐军占领,所有的粮食、羊群、马匹全被他们劫持一空。可汗,我们的背后已不再是我们的地盘,那里的大队唐兵正向我们冲杀过来!”
“啊?!”阿史那泥熟匐面色顿时青黑,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中计了,中计了!早就知道汉人诡计多端,什么诱敌深入,什么声东击西,以前都没放在心上,这回却栽到他们小小的诡计中了!”他捶胸长叹,一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军粮被劫,前后都有唐军攻击的消息不知怎么透露出来。一霎时炒得沸沸扬扬,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突厥骑兵与步卒顿时垂头丧气。人心惶惶中更觉饥饿难忍,有许多人散开去追赶野兔,去挖掘草根,阵形一下子变得散乱无章。
裴行俭和程力挺几乎同时发现了突厥阵营中的巨大变化,程务挺双眸发亮,临战的兴奋激动着他,连声音都有些变调:“总管大人,这下可以痛痛快快地冲杀一阵子了吧?”
裴行俭却不急不慌地慢条斯理说:“程将军,蓄势待发你听说过没有?势之关键在于蓄,只有积蓄到一定时候再发,方能起到摧枯拉朽的作用。程将军切莫着急,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叫众军将饱餐一顿,全面发起攻势。”
经过多日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唐军多少已有些急不可耐,当冲锋的号角迎着初升的旭日吹响之后,战鼓擂得震天响,在鼓壮人胆,人振鼓威中,数万唐军骑兵嗖地跃出战壕,其势如山洪骤然爆发,如瀑布飞流直下,散成一个扇面,又似无数利箭,直向敌军弹射出去。
茫茫原野之上,马蹄震颤着大地,蹄起蹄落间,野草连跟溅起。马背上的将士在号角和鼓声中,抽出雪亮的战刀,千万喊杀声汇成一阵滚滚闷雷云涌过去。奔腾的战马,似乎四蹄并不着地,挤在一处腾云驾雾般只身前拚命奔跑。
突厥军队很快发觉了这股致命的滚滚洪流,他们慌乱地聚成一堆一团,有的搭弓射箭,有的收拾马鞍,仓促地准备应战。然而当这一切还未手忙脚乱地准备好时,唐军已逼至眼前,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战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立刻展开了!
两股洪流很快混至一处,一面早已憋足了劲头,另一面则渴求死里求生,厮杀呈现出空前激烈的状态。兵刃交相撞击的叮当脆响,得意的狂呼和惨痛的哀号和冲锋号角,互相交错,乱糟糟振聋发聩,股股热血开始迸溅,冲天而起的灰黄沙尘中但见风起云涌,大浪淘沙般淹没了翻身落在马蹄下的兵卒,顷刻间便被战马踏成泥混入黄沙泥浆中。紧随其后的步卒见唐军骑兵频频得手,也呐喊着直冲进这血与肉交织飞溅的洪流。
相对于骑兵,步卒们则阵容整齐,大有临危不乱,势不可摧的劲头。他们铁甲罩身,铜心镜掩在前心后背,有的手挺长矛,有的高举砍刀,在迎风而飘的旌旗下列阵而进。前后衔接,有攻有守,再次体现出了裴行俭长期训练出来的杰作。
步卒犹如长江之水奔入大海,严厉威猛的气势使混战一处的骑兵顿时气象一改。面对少数剩余的敌骑,他们长枪直刺马背上敌军,大砍刀则对准马腿猛砍。敌军本已惊惶失措,此时更无力抵挡,如镰刀下的茅草纷纷伏倒。
激烈而惨酷的战斗持续了约一个多时辰,当太阳高高升至中天的时候,席卷荒原的狂飙渐渐平息下来,喧嚣不堪的战争重又恢复了宁静。裴行俭驱马来到烟尘尚未散尽的战场,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令人作呕而难以以忘怀的场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体,有的开始发黑,凝结的血沾满了尸身,溅满了荒草,连遍地黄沙也被染成深赤色。完整的、破碎的头颅随处滚落,断脚残臂东一条西一条地相互陈杂,更有些被利刃开膛破肚,白的绿的肠子心肝流淌一地,有些将死而未死的正痛楚而无望地苦苦挣扎,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不时何时,堆堆黑云涌过天顶,天空突然暗淡下来,尸体和黑血更显得阴森可怖,阴风凄凄中,仿佛传来阵阵鬼哭。四野沉寂得仿佛凝固了一般,惨白的雾气升腾起来,一切开始变得恍恍忽忽而扑朔迷离。
裴行俭一言不发地拨马回到中军大帐,程务挺眉开眼笑地回禀道:“总管大人,按您的吩咐,我军获得前所未有的大捷,敌军骑兵步卒十有**被斩杀,头领阿名德奉职被活捉。侥幸逃走的残兵败将也不了什么气候,东突厥彻底完蛋啦!这回跟着总管大人,总算为朝廷立下一大功!”
让程务挺不解的是,裴行俭并没有象他预料的那样高兴,他看见裴行俭面色阴沉,双眉紧皱间眼神有些散乱,几分迷茫,“总管大人,出兵打仗,能大获全胜,将来封侯立业,是人生的最大快事了,您怎么却…”
裴行俭疲惫地在帐中帅椅上坐下,抬手摸摸颌下短须,那里边站了许多沙粒,良久才轻声说:“程将军,你身为战将,勇猛善战因然可嘉。不过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战争乃是大凶之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开战戈。即便不得已双方进了战场,也应想办法尽量减少伤亡…”
程务挺听了忙抢着说:“总管大人,末将还没来得及禀报呢,其实我军伤亡并不多,一共才阵亡了…”
裴行俭摆摆手苦笑一下不叫他说下去:“程将军还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想办法尽量减少伤亡,不仅减少我军伤亡,也要尽量减少敌军伤亡。须知无论汉人还是胡兵,哪个不是母生父养,含辛茹苦好容易长大**,难道就是为了叫人一刀杀掉?!将心比心,可痛可悲呀!古人早就说过,不战而属人之兵,善中之善,不杀其身而杀其心,才是作战之中的最高境界呀。程将军,方才我到战场上看过了,此战虽大获全胜,可我心中着实觉得打得并不理想。也罢,你去向朝廷写奏折报捷吧,但是千万别写我的功劳,只管写你与众将军奋勇杀敌的情形也就是了。”
程务挺听得似懂非懂,还想再辩驳什么,不过见裴行俭脸色大大好看,也就将话咽回肚中,拱手深施一礼退出大帐,裴行俭靠在大椅上,长长叹口气,闭目似乎要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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