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女夷百年觅清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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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喝叱连连,声震殿瓦,众人各抄兵器在手,有的兵刃已断,一时又找不到兵器,便抄起殿上的铜烛台加入战团,双方已是动起手来!阿萱见场面混乱,心中着实有些害怕,暗暗摸出怀中匕首藏在袖中,又将身退到殿旁角落之处.耳边但闻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仰望点点眩目银光,在空中跃上抛下,那是春十一娘施展天香妙手,一一弹去了叛教弟子掌中利刃。叛教弟子人数虽居劣势,但人人都知叛教乃是滔天大罪,并无生理,所以奋起全力反抗,春十一娘手下诸人一时倒也难以将其尽数剿灭。
夏堂中人各舞长剑,形成一道剑圈,团团护住邹菱娃。七护法当先杀出,却给司花使金碧兰青四女当头拦住,两方斗在一起,刀枪挥舞,打得甚是激烈。十三玉女长剑只余半截,也各挥舞残剑,加入战团。
春十一娘喝道:“玉九,回头是岸!”玉九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并不言语,挥剑劈倒一名春堂弟子。春十一娘叹了口气,转身拼杀入战团之中,不再看她一眼。
阿萱初次见到这等舍命相搏的群殴场面,瞧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眼见护坛一剑使空,被兰烟瞧出便宜,照胸挥剑斩下,护坛撤身急退,剑光一闪,一条右臂落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鲜血,那条手臂上的五根灰白手指还在微微蠕动。阿萱心头一阵烦恶,慌忙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白衣春堂少女被邹菱娃挥掌击倒,在地上几个翻滚,口里吐出鲜血,身子就此僵毙不动。
顷刻之间,殿中血肉横飞,随地可见残肢碎肉,墙壁地面、桌椅榻几上都溅满了鲜血.阿萱不由得抓紧身边的帷幔,却觉掌中腻滑,拿到眼前看时,已沾上了许多黄白色的浆汁,那却是死难弟子的脑浆。
她胸口一窒,胃中翻腾,刚要躬下身去,忽觉脚下被何重重一撞,有些生疼之感.却是一个着红衣的叛教弟子被冯君如掌风击飞,正好跌在阿萱身前地上,她猛烈地抽搐了几下,身子便瘫软下来。
阿萱匆忙在干净一些的帷幔上擦了擦手,将那少女扶起上半身来,轻声呼道:“喂,你……怎样……打不打紧?”那红衣少女失血过多的嘴唇,灰白如纸,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低低叫道:"娘……娘……"阿萱一怔,红衣少女头颅陡然歪向一边,再无丝毫声息.
她生着一张瓜子脸儿,额头光洁,肌肤娇嫩,原也颇为秀美可爱。但此时脸上沾满了血污,搭在额上的一绺头发也给黑血浸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扩散,脸色苍白,显然已经断气,模样十分恐怖。阿萱亲眼看她在自己怀中死去,一时间怔在当场,竟忘了放她下地.原来心中那种恐惧畏怯之情,不知为何竟突然不知所踪,唯觉空荡荡的一片茫然,象是苍凉无声的秋风,吹过空旷无人的茫茫荒野.
阿萱无言地将她放在地上,脱下自己外衣,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想了一想,又将衣服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她那张尚存稚气的小脸。
忽然辟风一瞥之下看见了她,便披头散发地奔了过来,喝道:“你这个小贱人,我今天要送你上西天!”她执剑劈来,阿萱仓猝间将手臂一抬,从袖里射出几支木箭!辟风武功虽胜于她,但毕竟厮杀良久,功力枯竭,已是强弩之末,居然无法避开来势!那几支木箭不偏不倚,居然正好射中辟风胸膛!辟风身子一仰,晃了几晃,便倒在地上。
阿萱失声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当下也顾不得血污狼藉,拼命扯过墙边帷幔,死死裹在身上.眼见得许多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那些厮杀喝叱声却似乎隔得很远,脑子里更是说不出的混乱无章.
其实以她功力,那木箭射出根本不能伤人性命。只是箭头涂有迷药,才使辟风昏迷过去。阿萱本来明白此理,只是身处刀光剑影之中,亲临杀戳之惨,极度紧张惊吓之下,顿时将一切浑然忘却.虽时值夏日,身上又裹有帷幔,身子却仍是不停发抖,冰冷的寒意直透入骨髓中去,四肢百骇似无半分力气。
忽有只温软的手儿拉住自己手掌,柔声道:“妹妹别怕,有我在呢.”阿萱茫然回首,鼻端已闻到一缕似兰如蕙的淡淡幽香,在这满殿扑鼻的血腥气息之中,犹显其清幽雅淡.
阿萱一把紧紧握住那只手掌,哭道:“春姐姐,我杀了人!辟风她……她被我杀死了!”春十一娘轻轻抽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另一手温柔地抚弄她的秀发,淡淡道:“江湖儿女,生死不过是天命罢啦.”
阿萱回想先前令人心悸之场面,身上一阵阵发冷,不禁想道:“莫非我娘当日在这教中,也是如同她们一样杀人如麻么?”心中难过之极,含泪哽咽道:“春姐姐,世上原无当真十恶不赦之人,便是一时错了,日后……日后终有醒悟的一天。如今一死,她们可再也没有机会改好啦!”
春十一娘抚摸着她的头发,凄然道:“妹妹,你真傻啊,山林中百兽虫蛇,还不是这样自相残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上苍给世间万物定的规律,咱们也不过是承顺天意而已。”
阿萱抬起头来,泪眼迷茫道:“姐姐,自相残杀的是野兽……可是人……人是万物灵长……”
春十一娘淡极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冷冷的笑容,缓缓道:“远古先民未曾开化之前,人与野兽无异.后来开化为人,其虚伪狠毒之处,却比畜生还要可恶!阿萱,你别怨姐姐做事狠毒,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荠,善良又有什么用处!哼!历代以来,什么《女诫》《列女传》……都是叫咱们女子温柔淑德,对别人谦恭忍让!那咱们女子的命运,岂不是自己反而做不了主?我就偏偏不从!我倒要看看这人世之间,神魔三界,有什么人敢来操纵我春十一娘的一生!”
春十一娘的话语,悲哀得象是巫峡中深不可测的江水,冰冷得象是神女峰呼啸的山风。阿萱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全都不曾明白.她将头更紧地偎在了春十一娘温暖的怀中,但觉那缕缕兰蕙幽香之气,似是自她衣衫深处幽幽而来,萦绕鼻端久久不去,直是中人欲醉.
春十一娘,这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视如蛇蝎的女子,在她心底最深之处,到底隐藏了怎样的过去?
忽然阿萱背上一寒,只听“铮”地一声,金铁之声在背后陡然响起!她急忙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两根修长皎白的纤纤玉指,一曲一伸,正堪堪扣住了那只金光灿然的夺命金钩!
钩身数下剧震,荡开一**金红光芒!阿萱但觉钩上冷然真气,层层如波浪袭来!然那两根玉指只是轻轻一扣,却更胜湖上长堤;饶是波涛千层万重,被这一堤横锁拦阻,却百般地冲击不过,更是发动不得.
邹菱娃脸色几度变幻,由白到红,又由红到青,鬓角间微显汗意,显然正催动内力与之相抗.
春十一娘突然冷哼一声,突屈中指,轻轻弹出!"当"!金钩剧震!阿萱隔得最近,赫然看得清楚:只见钩身暗红印痕之中,突然显现出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那裂纹微微一晃,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飞快地向四周扩展开去!
白影闪动,珠声激荡.邹菱娃飞身跃向后去!几乎与此同时,那柄金钩当中断成了两截,钩头重重掉落地面,发出尖利冷凛的呛然一声!
春十一娘放开阿萱,飘然站起身来,冷然道:“邹菱娃,你好不要脸,竟然施加偷袭,枉为我女夷夏堂之主!”

邹菱娃身子晃得一晃,似乎便要倒下地去,但终于强自站住.她左臂在方才的激战中负伤,伤口鲜血流淌.手中左钩已毁,右钩犹自紧紧握在手中,钩身上却染满了鲜血.钩上赤金色中透出血红,越显触目惊心。
她方才虽见机极快,但仍被春十娘借钩身传递真力所伤,内息翻涌,经脉激荡,痛楚难言.当下暗暗一咬银牙,面上却仍笑得妩媚动人:“杀人便是杀人,枉谈什么身份名由?你春贱婢又是什么清净姑子不成!”她猛然凑过唇去,在臂上伤口处吮得一大口鲜血,"扑"地一声喷洒开去!血雾弥漫之间,但见她面色刹时转为赤红,鼻息间隐有两道白气冒出,蜿蜒出入不绝,容貌艳丽之中倒透出几分庄严,有似莲华宝相一般.
她手执金钩,缓缓站直身子.虽仍是那样风韵袅娜的模样,突然间却似是长大了许多,神态端肃异常,却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妖异和恐惧.
此时紫苏青芷二人因见邹菱娃突袭春十一娘,正双双仗剑抢到,齐喝道:"逆贼大胆!"已是向邹菱娃身边扑去!
春十一娘喝道:"休要过去!"话音未落,阿萱但见邹菱娃双眸猛然一睁,眸中竟似隐有血红光芒!
金钩动处,无形杀气逼面而来!阿萱眼眸酸疼,几乎要睁不开来,甚至连全身血液流动,都似乎在那时微微一阻!
春十一娘黛色柳眉微微一动,白衣如云,飘然凌空飞出,蓬蓬两掌,已将紫青二女击开!
二女方才叫得一声:"教主!"声音中满是惊奇不解之意.却见春十一娘双指陡出!那洁白如玉的两根纤指,并拢如剑,疾速掠过金钩,直剌过去!邹菱娃右钩急挥,钩头翻转,竟已灵巧无比地扣住春十一娘两指!她眸中血光大盛,似妖魔要择人而啮!
春十一娘断喝一声:"阿萱!看好了!"但闻她吟道:"道从天律,香满乾坤.掌中阴阳,浑然自成."
阿萱惊呼一声!那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春十一娘玉白的指尖只是稍稍一挑!一挑!只是那指尖挑起的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汇聚于那吹弹欲破柔嫩如玉的指尖之上……
气流旋转,指影弹动.恍惚之间,那玉白的重重指影,宛若化作兰花一茎,幽然绽放.然而那样强大无匹的质朴真气,竟如钱塘春潮排空而起,悍烈刚猛,其势巍哉!柔而韧,刚而坚,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在那一瞬间,居然无比自然而默契地揉和在了一起!
道从天律,香满乾坤.掌中阴阳,浑然自成……阿萱平生所历,胜过同龄女子多矣,却从未有如此时此刻,离生死之界只有毫厘之差!那正是在此时此刻,仿佛是两扇紧闭的大门,在她的面前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隐隐可见其内霞光流转,气象万千!
原来,这才是天香手的真正威力!
邹菱娃但觉大力自钩身涌至!"轰"!无形暗流蓦然自钩身涌入掌心!
砰砰砰砰!闷响不绝,邹菱娃全身经脉依次崩断!惨呼声中,鲜红血珠溅开!无形的气浪穿越邹菱娃的身体,向后翻涌而去!回龙洞石屏正当其冲,蓬然巨响声中,厚如方砖的石屏竟然四分五裂,无数石沫石粉簌簌掉落.
"叮"!一声轻响,却是邹菱娃头上花冠落到了地上!冠上有一珠串金线当即脱落,珍珠四下里散落开去.叮叮铃铃声响不绝,清脆悦耳,宛若大珠小珠掉落玉盘一般.
此时场中情势大变,夏堂叛教弟子终是不敌,死伤已过大半.玉女十三剑只余玉九和玉六玉三还在支撑,其余十人已横尸当场。七护法亦只余净水,护坛二人。纪梅姝忽然一声呼哨,春秋冬三堂弟子转换阵势,剑光森森,将残余邹菱娃党众围在殿中。
冯君如喝道:“尔等快快投降,否则,便是死路一条!”邹菱娃既败,叛众无心再战,当下便纷纷将武器掷到地上。
人群当中,玉九转过头来,含泪望了春十一娘一眼,手中宝剑陡回!春十一娘急叫一声:“且慢!”却见玉九之剑只在喉上一抹,可怜万点红珠迸出,顷刻命归黄泉。玉六玉三也不哭泣,相视一笑,齐道:“姊妹们都不在了,你我留在世上又有何用?”长剑也在喉头一抹,双双倒在地上。
春十一娘张口欲待呼止,却终是已无力回天.阿萱离她最近,但见她虽强自克制,但鬓角洁白的肌肤之上,却隐有几根暗淡青筋在突突跳动,显然心情激荡不已.
白衣飘然到处,教众弟子纷纷让开.春十一娘踏着遍地鲜血,缓缓走了过来,她虽仍是镇静如亘,神态中却隐有几分憔悴倦怠之意.
终于,她在三人尸身之前停住脚步,俯首默然,凝视良久.
宁菊媚立于身旁,柔声劝道:“教主,玉女十三剑身为教主近侍,竟然从逆叛教,理应按教规受刑而死。如此死法,已是对她们大大的慈悲.”
春十一娘不语,半晌,方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沉声道:"邹菱娃呢?"
众弟子早将叛众捆绑妥当,此时邹菱娃便被两名秋堂弟子拖了过来,丢在春十一娘脚下.她此时将近昏迷状态,全无反抗之力,身子浑若无骨一般瘫软在地,只是微微起伏.先前精心梳就的云髻颓然脱落,鬓发散乱地披拂下来;那件金丝银线精心缀就的芙蓉绣袍,此时已有大半被鲜血浸透.哪怕是阿萱这等武功低微之人,也看出她周身经脉已被全数震断,元气消失殆尽.虽未当场毙命,却已是废人一般.
一旁紫苏早将那顶赤金花冠拾起,并将珍珠重新串好,恭恭敬敬地奉了上来.春十一娘接过花冠,眸光缓缓落于冠上.她不开口,殿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连呼吸声也难以听闻.良久,方听她淡淡道:"百花冠……百花之冠……女夷教百年圣物,教主荣耀与地位的象征……百年以来,江湖门派多有前来抢夺,当初川流派更是因窃冠之罪,被前春堂谢堂主灭其满门……谁知……今日竟还沾染了神教中人的鲜血……莫非成为百花之冠的代价,便是要用他人的鲜血么……"
她语气虽轻描淡写,阿萱却不禁打了个寒颤.众人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春十一娘却叹了一口气,缓步过去,在宝座上缓缓坐了下来,这才说道:"来人,带沉朱."
沉朱虽然武功高强,奈何寡不敌众,早已被教众所擒,此时有两名春堂弟子将她狠狠推上前来.这些弟子深恨她谋剌春十一娘,故此将她点了**道不说,腕上足上俱都捆有极粗的牛筋绳索.此时见她兀自挺立不跪,便有个春堂弟子上前一脚,喝道:"大胆逆贼,在教主驾前还敢不跪?"那一脚又准又狠,且正踢在她膝弯之处!沉朱身不由已,腿膝一软,当即跪倒于宝座之前.
她虽比春十一娘还要大上一两岁,但一向驻颜有术,兼之位高权重,平日里最重修饰妆点,初时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的美貌女子。此时受春十一娘内力所伤,体内真气紊乱,胸口烦闷难熬;兼之突逢大变,心神震荡,精神十分委顿,便是阿萱从旁看去,亦可清晰看见其眼角已显露出几道浅长的鱼尾纹路,疲劳苍老之态,于此暴露无遗.
沉朱腰身笔直,昂首恨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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