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夷乍现舞天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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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见那黑衣人脸色狐疑不定,知他仍心有疑窦,撇撇小嘴,故意说道:“难怪人说玄衣捕神越镇恶,心思最是细腻周到,平生最不肯信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居然连我一个小小姑娘都信不过。”
她此言一出,张谦还不觉如何,顾琮并那几名差役倒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有一人脱口而出道:“咦!你这妖女……你怎知……”
他望了一眼黑衣人,终究没有说下去,但只这半截子话语,张谦便知阿萱所言竟然不虚,只不知她从何看出。
唯有张谦寻思道:“越镇恶?听阿萱的语气,想必他是大大有名之人了。”
这玄衣捕神越镇恶,何止是大大有名!南唐国中,上至朝野贵戚,下至绿林巨盗,有饮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他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以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曾受前南唐国主李璟赐亲手所书“玄衣捕神”四字黄匾。自此之后,玄衣捕神这四个字传遍朝野,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张谦一直埋头书斋,竟是不知此人,况且见他相貌猥琐,更与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阿萱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玄衣捕神这等大人物,如何会来到盛泽这等小城?碧玉夫人虽是府尊大人的爱妾,但仅凭她的生死,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只听越镇恶轻咳一声,笠下的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轻碧姑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做样么?”
阿萱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居然又往天上看了一眼,确定周围确无其他人可被称为“姑娘”,当下不由得也轻咳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鼻尖,极不确定地问道:“是在说我么?”
越镇恶冷冷道:“想不到女夷教中,堂堂的第四司花使,居然也行此装神弄鬼之事。”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大有“我们所料非虚”之意。顾琮望向阿萱的眼光中,又加了几分厌恶和爱惜之意。唯有张谦站在船头,左看右看,一头雾水。
阿萱突然双臂一振,将手中竹棒丢在船板之上,“葛啷”一声,吓了众人一跳,有几个神经略为脆弱的差役,竟然还将腰刀拔了出来。
阿萱睨了他们一眼,道:“自作聪明!不过那两个女子既然是被你们带走了,我也就不再担心了。带我去杨府吧!不让我这凶手指认现场,你们如何结案?况且还有这张公子做保,有顾爷和你捕神监管,众多差官押送,难道还怕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化鸟飞去?”
越镇恶听她语气之中,大有揶揄之意。他是久经杀场之人,形形色色罪犯都已看过,自然是不为所动,当下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带走!”
阿萱又撇了撇嘴,向远处看了一眼。张谦却明白她是想那祁胡二人之事,也往远处看了一眼。但见湖水茫茫,荷花一片,哪里见着半个人影子,说不定竟是淹死在太湖之中了。
杨府后园碧玉夫人房中。灯烛摇曳,房外园中到处是人,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阿萱被带到杨府之后,因众捕快差役忙于勘测现场,故整整一天都将她软禁于一处小房之内,连饭菜都是由一个粗使婆子送入房来。张谦既是与她同行,又是担保之人,也只是匆匆回家一趟,便赶了过来。张原西见儿子揽下这桩大事来,自然是责骂了他几句,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依了他。顾琮又来家中劝慰些时,方才稍稍安了张府之心。
好容易挨到晚上,二人才被带入碧玉夫人房中而来。
府中女眷此时也被拘到一处,除了几个碧玉夫人生前贴身侍候的婆子侍女之外,其余的人都远远地站在房外,女人们虽是心中惊怕,却也带有几分新鲜和惊奇,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止。
此时见阿萱过来,不由得又是一阵议论:“啊,杀了咱们夫人的是这个小丫头子?”“哎哟,现下这世道真是,小小年纪忒是心狠!”群雌粥粥,只是说个不休。
阿萱只做充耳不闻,径入房中,张谦不由自主地随在身后。外面是一进小厅,摆着桌椅之属,想必是当初越顾二人守花之所。过一道门,里面却是间极为宽阔的卧房。当面放着一张镙钿八步嵌宝床,张有锦帐罗帏,一抹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风中轻轻飘动。
张谦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精致。显然这碧玉夫人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杨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
却见越镇恶与顾琮,并几个差役捕快,已是守在房中了。因越镇恶早有交待,房中诸物仍然保持当时案发之状。据说当时她正在梳妆之时,被凶手所害,所以她先前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梳妆台前。只是杨知府心痛爱妾之死,不忍任其暴尸眼前,故令府中婆子丫环们将碧玉夫人尸身移在一边榻上,业已停床安顿。他心中痛楚,也不忍过来,此处事宜,一任越镇恶全权处理。此时她身死之处,已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正在指使差役忙碌,此时见张萱二人进来,只是看了阿萱脚上一眼,冷冷道:“这地上印血的足迹,该是姑娘所留罢?”
张谦凝神看时,果见一行小小足迹,印着淡淡的血迹,看那隐隐的图案,构勒出来方胜模样,正是女子弓鞋底常见的花式。
阿萱并不惧他,反而笑道:“这府中女子众多,这花式也是寻常之极,为何神捕一定便说,那房中血足迹便是我所留下的呢?”
越镇恶道:“姑娘脚型尺寸、鞋底花式确是一如寻常闺中女子,不过姑娘当时方才盗花得手,因恐人来夺,必然不肯放下花盆。加害夫人之时,以姑娘身手,便是手中捧有花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越某曾认真勘过地上足迹,姑娘你请看当日你的足迹,都是前半分的痕迹要重似后半分,此乃姑娘手捧重物,为保身体平衡所至。我与顾兄在外间房中守花喝茶之时,外面曾下了一阵小雨,姑娘乃是在雨后入房内,所以这地面上还余有泥迹。若是天干土燥,姑娘的履底可不会带上这么多的黄泥。”
众人往地上看时,果见那淡淡的鲜血足迹之中,是前半戴的痕迹略重一些,且印有些许黄泥。不禁有些悦服,张谦白日里已是七猜八想,弄得头昏脑涨,此时心更是悬了起来,忖道:“莫非真的是她?这可……”
阿萱突然道:“捕神大人,我想看看夫人尸身,成不成呢?”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却是不置与否。阿萱大着胆子过去,轻轻掀开尸身上所覆的白绫,露出一张神色沉静的女子面孔来。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妆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衬着脸部僵硬的肌肉,怎么看却都有几分象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显然是件睡衣,但在胸口之处,却有极大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一朵拳头大小的鲜花,煞是耀眼。花瓣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娇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却是如同凝血一般。
阿萱一见那朵红花,脸色微微一变。张谦看在眼里,想要询问她看出了甚么,却又不敢。但见她神色凝重,竟是不发一言。
阿萱凝视着那朵红花半晌,方抬头问道:“这朵花从何而来?”
有捕快将一个婆子推上前,那婆子看看阿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一向也是放在她的房中自行玩赏。叫什么名字我们却是不知,夫人也不肯告诉我们。”
越镇恶先前见她口称要现场察勘,又尊她江湖地位,故才带她来此。此时见她不问其它,却关注起女尸所戴的一朵鲜花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当下开口道:“我与顾兄入房守花之前,是府尊大人亲自将夫人送回房中,后来府尊大人离开后,房中更无他人。已隔着门扉与碧玉夫人打过招呼,她还出声回应,言道花开之时,要我们唤她出来观赏。此后我们一直未曾离开,若有凶手入房而来,断然瞒不过我们之眼。
当时你隐于屋檐之上,利用你的口技之术,做出种种虚假的情形出来,引得我与顾兄出去探看。然而我们出去一看不妙,即刻回房,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你正是在那时进入房中。这短短一瞬,仅够你窃花之用,若是有旁人进入房中,也必然会被你撞见。况且这房中带血足迹,又恰是姑娘你之所留。
本捕神虽然也不信这穷凶极恶之事,是你堂堂司花使之所为,但事理如此,而你又说不出凶手另有其人,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
阿萱神色不变,笑道:“那或许碧玉夫人倒是自杀身亡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忿忿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当家经纪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胜,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玉簪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玉簪儿看样子是个地位颇高的丫环,虽是梳着丫环的发髻,却也穿绢着罗,打扮得甚是出众。此时她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之极。
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剌入她腹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剌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当时咱们发现凶器之时,那凶器却已被丢在靠窗之处。窗子却是关得极是严密。就算是夫人自杀,但重伤之下,便是个有武功的男子可也没有道理有那个力气,将凶器丢得如此之远啊!”
阿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她突然抬起头来,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历年来与大盗巨恶交道不少,以您之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实则内力粗浅之极,先莫说如果我是那个什么司花使,会笑掉了人家的大牙;便是以我的腕力,也不可能剌得如此之深啊!”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顾琮却道:“这正是我们有所疑虑之处。”
忽一人说道:“女夷妖女,最会惑人心神,姑老爷切莫着了她的道儿!”
随着话音,外面飘然进来一人,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着一袭青衣,却是大有风流之态。张谦惊喜地叫道:“先生!你怎么来了?”
顾琮也客气地招呼道:“杨先生!你怎么也赶过来了?来见过这位……这位京中来的越大人……越捕神……”一边向越镇恶道:“此是张府的西席,谦儿之师杨先生,学识渊博得很,极受府中敬重,他原也是金陵旧族。”
越镇恶虽不将这个教书先生看在眼里,但见他风度大是不俗,且又有顾琮如此言语,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那杨先生将手一揖,道:“惶恐,惶恐!在下姓杨,草字鸿简。老爷毕竟放心不下,又不好亲身过来,便遣在下过来瞧瞧。其实已到了多时,因见大人问案,不敢来扰。”一边已赶到张谦身边,面上神色甚是焦急,连声问道:“谦儿,这妖女没有伤你分毫罢?”
张谦脸上不禁一红,正要开口,却听阿萱奇道:“你们为何口口声声,都要称我为什么女夷妖女?那轻碧究系何人?司花使又是什么物件?便是女夷二字,我平生也是第一次听到,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杨鸿简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阿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我方才在外面,听差爷们早讲过此处情况啦。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阿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枝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廖廖几笔,却是形神具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阿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之所画呢?”
顾琮道:“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枝银簪,簪头便是这一朵女夷花。她们做下案子,都是以这簪头沾上胭脂,在案发现场留下印记。本人江湖浪迹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他看了一眼阿萱,神色中带有几分惋惜,道:“姑娘,你年纪虽小,人着实是聪明伶俐,却真是不该与女夷妖教拉上干系,这才真是明珠暗投呢……”
阿萱不言,突然问道:“先前听一位差爷说,发现凶器之处,是在那边北窗之下么?”
越镇恶点了点头,阿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碧玉夫人身死之处,又向窗下丢弃凶器之处看了看,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何物。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之处看看么?”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阿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大人,若我所料不差,碧玉夫人当是自杀而死。”
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气,道:“嗯,说说看。”
阿萱环视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捕神大人方才推理,本来不错,以当时情状,除我之外,确实不曾有外人入内。但我自己心中清楚,自己并未对她行凶,所以我早肯定她是自杀。她手腕纤细如柳不假,但人的潜力无穷,既然有自杀的勇气,自然也会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力量。”
她嘴角浮起一缕微笑,道:“刚才我从屋外进来,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事,顿生疑虑。故此我在发现凶器之处细细搜寻,便发现了一些差爷们忽略的小小东西。”
她扬起左手,指间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张谦睁大眼睛一看,方知乃是一张极小的纸片,约摸只有指头大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云何。
阿萱又道:“你们看这里,这窗下粉壁临地之处,有一道较浅的痕迹,显然是有物撞击之下,方才留下的。”
众人应她所指望去,果见墙角之处有一浅痕,地上还散落了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

阿萱道:“我方才去屋外看过,看来夫人甚是喜欢种植花草,不但在房中养有优昙钵花和那无名红花,窗下也种有许多丛兰草。不过现在却似是被践踏过的一般,东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兰草丛中,发现有新鲜的羊粪。”
杨鸿简忍不住问道:“羊粪又怎的?难道杨府之中,连只羊都会没有么?”
阿萱对他微微一笑,道:“看夫人房中极为精致整齐,生前定是爱洁之人。我能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便是这羊粪之臭。碧玉夫人每日必是要侍弄花草,性又爱洁,试想她若见兰草丛中,竟然会有羊粪存在,如何能容忍得?想必下人们也不至于如此疏忽,竟让下房所养的一只又脏又臭的羊,竟然跑到府尊大人的后园之中拉屎拉尿罢?
所以我只能推断,这只践踏兰草、羊胆包天的羊儿,却是有人故意将它引入这后园之中的。而据那羊粪的样子来判断,此羊入园的时间,应该正是在昨天半夜,也正是夫人遇害之时。”
顾琮一拍脑袋,叫道:“正是,越兄,当时你我喝茶之时,似乎从远处是传来一两声羊叫。当时我跟你说起,你还说府尊后园怎会容许羊儿出没,嗔我是听错了呢。”
阿萱转身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若有兴趣,不妨我们将当日碧玉夫人遇害一案,来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许可,还请赐几样东西于我,包括那凶器在内,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镇恶招手唤过一个差役,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盘子,盘上覆有一块黑布,递到阿萱面前,说道:“这便是当时杀死碧玉夫人的凶器。”
阿萱掀开黑布,只见盘中盛着一柄极为小巧的匕首,刀锋锐利,但样式普通,寻常市集冶铁之所都能买到,看来也无法由此缉凶查探。
早有人牵过一头羊来,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来一叠极薄的竹纸,阿萱都一一看过。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将竹纸展开裁开,一条一条地粘在一起,结成一条长带模样。她试试纸张韧度,似乎甚是满意,便将纸条一头系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那帛纸乃是竹丝制造,自然韧性极佳,竟能把匕首吊了起来。
当下她将纸条另一头从窗格里牵了出去,令外面候着的差役帮忙,将纸条垂下地去,几近地面,又将纸条另一端系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这一切,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此时我便是碧玉夫人,列位,咱们再看看当时夫人身死情形罢。”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处,举起匕首,作势往胸口一插!张谦虽知她只是假作此情状,但还是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阿萱姑娘!”
杨鸿简瞪了他一眼,低声责道:“公子!”
阿萱向张谦摆了摆头,意即不妨事,转头向越镇恶道:“此时匕首已没入胸中,但我忍住剧痛,终于还是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越镇恶点点头,阿萱手一松,匕道“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阿萱叫道:“放羊罢。”
窗外差役应了一声,想是松开了手中绳索。房中众人一涌而出,果见那羊咩咩叫了两声,扬着蹄子登登地跑了过去,所到之处,立刻又把那丛兰花踩得东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头来,一口便将纸条的那头叼在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院中寂静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唯有那羊的咀嚼之声,在夜色中听得分外清晰。
只见那羊偏着脑袋,边吃边扯,顷刻间已将纸卷扯出许多。到得最后,那羊吃得性起,将头一摆,隐约听得房中有声轻响,似乎是有甚么物件摔落的声音。
那羊舌头卷得几卷,将最后一点纸屑吃入口中,它叫得两声,又随地拉了几颗羊屎。
一个差役自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纸卷被不断拉扯,匕首也随着被扯得升了起来,但只是升到窗格之时,因窗格阻挡,纸条破裂,匕首便落了下来。那匕首所落之处……”他偷眼看了看越镇恶,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正是当初我们发现凶器之处。”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
阿萱望了众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说啦。你们刚才都看得清楚,碧玉夫人身死之前,强力拔出匕首。那匕首另一端却拴着纸条,羊生**嚼纸张,自然便渐渐将匕首带离她身前,做出他杀假相……而我先前在窗下所发现的纸片,便是当时所留……”
越镇恶长叹一声,与顾琮对视一眼,说道:“姑娘,不必多说了。此是我们冤枉你啦。唉看来我这个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实啊。”
阿萱微笑道:“阿萱出自贫家,乡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对其习性更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异,人非圣贤,岂能件件通晓?捕神并非也不必自谦啦。”
越镇恶闻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觉多了几分暖意。
过了半晌,在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阿萱喃喃说道:“可我觉得奇怪,她既受府尊宠爱,又有孕在身,为何……为何竟然走上一条绝路呢?”
杨鸿简哼了一声,犹存狐疑之色,道:“然则那墙上女夷花的印记又何从解释?既是与女夷妖教扯上干系,女夷妖人阴险狡诈,决计不能以常理推断。”
越镇恶看他一眼,眼中光芒一闪。却听顾琮在一旁已淡淡道:“杨先生似乎对女夷中人甚是了解?这个我倒没听姐夫提起过呢。”
杨鸿简苦笑一下,面上掠过一抹凄楚之色,黯然道:“实不相瞒,杨某旧族子弟,却沦落江湖至此,全拜女夷教人所赐。如今承蒙张府收留,东家相待极厚,与杨某私交也甚为相得。我孤身一人,公子虽名为弟子,实则如我唯一亲人一般,今日之事这般诡异莫名,偏偏公子又牵扯在内,杨某曾被蛇咬之人,如今是不得不有井绳之忧啊!”
他目光一转,如刀锋一般落在阿萱身上:“便是这姑娘说得不错,碧玉夫人果真是自杀身亡,却也不能证明她自己并非女夷中人,则女夷花印记之谜,仍是无法自圆其说。”
忽听一人冷冷道:“这位姑娘虽然聪明伶俐,不过天下奇女子可谓多矣,又何拘于巫山女夷一教?我可以证明,她确非女夷教中之人。”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竟然是出自于杨府家眷之中。
杨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来此问话之人以外,府中家眷来看热闹者也不少,那些个粗婢丫头们倒是抛头露面,全不顾闺中体统。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矝贵自持,多在脸上笼有面纱,唯恐被外人觑见形容。
此时说话的那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衣,头戴一顶紫色风帽,帽沿上垂下了数层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她本来面目。她这副打扮,在众女之中也并不突出,故此越镇恶起先并不曾注意。此时听她如此说话,自然疑窦大起,大声喝道:“你是谁?”
手中铁尺已是疾速递出,直点向她肩上**道,意欲先行拿下,再来慢慢审问。
“当当”两声,声音清越,有如金石相击!然而众人却已看见那女子袖袂飞扬,白面紫底的袖中,伸出一只皎若兰花的玉手,两根纤如春葱的手指微微一曲,电疾光闪一般,反指正弹在铁尺之上!
余声延续,精铁打就的铁尺竟不敌这纤指之力,被激荡开去!
众人心中大骇,越镇恶更是惊骇莫名,他自十七岁在武林中立万扬名,至今从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铁尺之下讨得便宜!在场差役之中,有几人是他带来的心腹,多年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齐声叱喝,手中兵器一齐向那女子身上招呼过去!
刀剑之光织成一面银色的大网,密密麻麻,凌空罩去!
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转,“呛然”一声,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划过茫茫天穹!越镇恶等心中暗暗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强的剑气!”
却见那女子身形甫定,她手中光芒一闪,已握有一柄薄如柳叶、青如泓水的长剑!她右腕抖动,剑身微斜,当空飘然划出一剑!
那一剑!张谦看在眼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刀剑多为凶兵之属,张谦闲时也多见家中武师习武,或是见过江湖卖艺之流的武功,盛泽乃江南剑派发源之地,剑术极盛,故此这些二三流武师之中,也不乏真有一两个用剑高手。张谦平日里也曾对他们的剑术惊羡十分,但他却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在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绚丽夺目、如花似锦的一剑!
只见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剑光直冲斗牛!但它冲到半空中时,却又蓬然散开,剑光如雨,四下飘落,犹如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昙花,又如是平空飞来了最美的那一片云霞,瞬息即逝!
越镇恶后退几步,心中大骇,嘶声叫道:“云锦一剑!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长笑一声,道:“越捕神何等样人,既然认出云锦一剑,又如何猜不出我是来自女夷神教?”
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脆,如碎玉断冰一般,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肃之气。
越镇恶哑声道:“你……你……”
那女子素手一扬,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越镇恶本能地偏头一闪,那白光婉若蛟龙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随即电疾闪火般地飞了回来,在她掌上一旋,随即伏低不动。这下张谦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来是一条极长的白绫飘带,此时又缠回了那女子纤腰之间。而她掌中却已多了一物,竟是碧玉夫人簪在鬓边的那朵鲜花!
她行动确是快极,顾琮待要反应之时,她早已得手。虽然她并不是出手伤人,但顾琮平生未曾这般输于别人,忍不住脸上一热,朗声道:“何方神圣?来此盛泽地面,顾某还未曾讨教一二!”
那女子似是充耳不闻,伸出两根葱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艳极的红花,举到鼻端,轻轻一嗅,淡淡说道:“你们若想知道碧玉她为何会自杀,可不能不识得此花来历。”
她举止优雅,语音清婉,然而却有着说不出的冷寒之气,让人不由得不心中悚然起栗。此时园中人众,却无一人敢于回答她的话语。
只听她又开口说道:“你们只知优昙钵花乃是来自西域的奇葩,却不知此花也是西域异种,名为曼珠沙华。传说它开在冥界三途河边,有花无叶,远望殷红如血,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它如血的颜色极是醒目,可引导亡灵渡过迷津,至达彼岸,故又称彼岸接引之花。
小姑娘,你先前所言,也尽有不实之处。关于碧玉惨死之事,你应还有什么没有讲出来罢?”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阿萱讲出来的。此言一出,众人的眼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到了阿萱身上。
阿萱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她本来是跳脱伶俐之人,就连大命鼎鼎的越镇恶,她也是浑不在意,戏谑有加。此时面对这白衣女子,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压之势,令她不敢再随意乱说,当下只得答道:“正如姑娘所言……当日我盗花之后,因见内室门扇虚掩,便知是碧玉夫人所居。常听人讲府尊大人的二夫人如何美貌,我却总未曾见。想我又是女子,便偷偷看上一眼也是无妨,便端起优昙钵花,悄悄走了进去。
谁知……谁知……”
她顿了一顿,似乎是要平静自己的心绪,这才说道:“谁知我一进去,竟发现鲜血遍地,碧玉夫人仰面倒在梳妆台上,胸口血肉模糊,口中尚在微微喘气。我粗通医理,一见之下,便知正中心脏,断无活命可能……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吓了一跳,忙着便退了出来,这室中印血足迹,便是当时所留……便在退出房来之时,我突然听到碧玉夫人口中呻吟几声,在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她凝神想了一想,说道:“似乎是什么……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什么幽……什么路的……”
那白衣女子接口吟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阿萱叫道:“正是呢!她当时所念出来的,正是这几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衣女子幽幽叹息一声,道:“这是曼珠沙华的花语,我又有什么不知的?唉,曼珠沙华和优昙钵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过优昙钵花代表的,是对今生短如昙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对来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华,却是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详之美。
小姑娘,这优昙钵花虽是奇种,但并不是十分值钱。你放着这屋中诸多珍宝古玩不盗,只盗此花却是为何?”
阿萱脸色一暗,低下头去,道:“我……我娘病重得很,最近几天昏沉沉的,也不太晓得人事。天天只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几句话,说是要看芙蓉花。我把湖中的水芙蓉采去给她看,又说不是,躺在床上只是流泪……我那天上街卖花,听人说杨府有一盆奇花,花形神似芙蓉,我想娘说的定是这个,故此才前来杨府打探……我出来都有一天一夜啦,也不知我娘她……”
说到此处,那些娇俏活泼之态已是丝毫不见,眼圈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越镇恶脸色稍和,只是叹了一口气。倒是顾琮有些意外,说道:“原来如此,你倒真是个孝女,只是早些说清了,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阿萱冷笑一声,道:“杨府尊何等人物,我便是早些求他,难道他肯将一盆奇花送给我这无权无势的乡村丫头?”
那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越捕神,你先不论其他。若我将至使碧玉夫人惨死的真相揭开,你可否向府尊大人求情,将这盆优昙钵花送给这位孝顺母亲的小姑娘?”
越镇恶目视白衣女子,似是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手指拈动着那支无叶的曼珠沙华,轻声吟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曼儿,哪怕是临死之时,你都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仍是这般执着于情痴,解脱不开么?”
她转过身来,向着那仍是捂着脸抽泣不止的丫环玉簪儿,淡然说道:“阿簪,你也当真狠心。你害得曼儿落到如此地步,却还妄想独自一个人儿,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么?”
那玉簪儿轻呼一声,仰起脸来,果然是好一副楚楚动人的风致,只听她哀哀道:“这位姑娘,我……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可是我们府中的人么?”
她最后这一句话大有妙处,众人本是为那白衣女子风华所惑,此时醒悟过来,回想她先前自承女夷教人之语,立时又生出几分疑虑和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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