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扬天一曲动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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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跌得头脑一阵晕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爬起来定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缠着一件月白色的女子衣衫,正傻坐在一只小船之上。四面密密俱是荷花荷叶,高过人头。只听见水声潺潺从船边流过,幽静之极。
船头坐着一个青衣少女,身旁放着一束刚采下的新鲜荷花莲蓬,正自临水梳妆。
那少女与顾怜怜年岁相仿,着一身青碧色衣裙,虽是寻常衣料,且浆洗得隐隐发白,十分整洁干净。
她头上未结发鬟,一把乌云般浓密的秀发堆在肩上,犹自是湿漉漉的,甚是丰润亮泽,乌黑的发梢之上,还在向下滴滴地淌着水珠,肩上衣衫都被打湿了一片,显然刚刚在湖水中濯洗过头发。
此时她一手握发,一手执着一柄小巧的牛角梳。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那一把顺滑的乌发,便如流水一般,丝丝缕缕,自牛角梳的梳齿之间徐徐滑过。
张谦心中一荡,料想正是这少女用白衫缠住自己,才免去落水之厄。只是看不出这一个纤纤弱女,居然有这样的力道。
当下解下腰间缠着的白衫,站起身来,捧在手中。想要站起身来行礼,不料这船上却不比堤岸稳当,猛一站起身来时,脚下浮动不稳,居然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那少女温软的怀中。鼻端已是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脸上不禁一热。
那少女眼疾手快,站起身来,纤手一拦,已将他身子扶住,微笑道:“公子当心,莫要损坏了我的宝贝花儿——在船里可比不得岸上,脚底下只怕有些打飘呢。”
张谦脚旁已绊着一物,听这少女说话,低头一瞥,见那果真是一盆花卉模样的物事。想必那少女对这花十分爱惜,还在花叶之上笼了一层藕色薄布,只隐隐看得出花形颇大,约莫有食盘大小。
那少女对这盆花卉却看得甚是宝贵,生怕碰伤哪里,连忙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掀开薄布,张了一张,见花朵完好,这才将布复又笼好了,放心地站起身来。
张谦站在一旁,在她掀开薄布之时,便已看清那花呈玉白色,且花瓣颀长,重层叠迭,竟有几分象是荷花,而其态娇艳华美,犹有胜之。忍不住道:“这花可生得真美啊!”
少女听他赞美,心中喜欢,便偏过头来,望着他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
张谦见她笑靥灿烂,神色温柔,当真比那花朵还要动人,突然想起自己府中奶娘常常哼唱的一支小曲,不由得脱口唱道:“水中生荷莲,花与人共艳。不见采莲人,花美如人面。”
少女静静听了片刻,微启樱唇,轻声跟着唱下去道:“人已采莲归,歌发兰舟前。莫道不相思,相思惹人怜。”
他二人所唱的,正是盛泽当地采莲少女中流行的小曲,大抵是讲一个男子在荷花深处,突然见到了一个美丽的采莲少女,可是荷花重重之中,那少女的容貌若隐若现,而且和荷花一样美丽,让人几乎分不清哪朵是荷花,哪朵是少女的面庞。等到少女归去时,那男子犹在深深地回味少女的美丽,而且心中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相思。
张谦向来腼腆,生平所见女子,除了表妹顾怜怜外,便是府中丫环,都是甚少答理。此时见这少女美丽可爱,居然一时不能自已,唱出这几句来。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言语已涉轻薄,面上暗暗一红,但见那少女毫不忸怩,便接着唱了下来,举止落落大方,并无寻常女子做作之态,心中才稍稍安定。
听她虽是低低唱来,但歌喉娇嫩,宛转动人,颇有几分熟悉,突然心中一动,问道:“方才韦庄那阙《菩萨蛮》,是姑娘你唱的么?”
少女轻呼一声,纤手将樱口一掩,失声道:“啊哟,都被你听见了么?我娘说我的歌喉不雅,若是唱得声音大了,只怕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张谦衷心道:“不,姑娘人美,歌声更美!”
少女正色道:“哪里,只怕比不上公子你落水时的姿势优美。”
张谦大窘,更是说不出话来。无意中眼角余光一瞥那少女,只见她正静静凝视着他,眸子里满是笑意。
隔近了看她时,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淡眸清,长长的眼痕竟扫入鬓角里去,顾盼之间,愈觉明艳媚人。张谦心中一动,脸上更红得厉害了。
忽听顾怜怜在岸上大声叫道:“表哥!表哥!”
张谦嘴巴一动,便要出声答应。忽觉唇上又触到那熟悉的温软之感,原来是那少女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顿时脑中“轰”的一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那少女轻声笑道:“你表妹这样顽皮,不如我们来捉弄一下她,让她也着急着急,怎样?”一面从舱里捡起两柄短桨,丢给张谦,自己却拿起一根长篙,往水底轻轻一点,将船儿撑了开去。
张谦接住短桨,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不愿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划了起来。
他虽是从未操舟,但平日里多见太湖中渔人划船,所以倒也不甚生疏。船儿擦着四周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缓缓行向湖中深处。
突然听见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那少女抬起头来,“啊哟”一声,嗔道:“夏天的天气可真是坏透了,这早晚又要下雨啦!”她丢下长篙,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一只筐里取出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来,丢给张谦道:“快穿起来,你看这乌云来得好快,一会儿就有雨下啦!”
张谦依言穿好,只听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几点雨已打在了胸前的蓑衣之上,随即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听见四周荷叶被打得索索作响。
他抬头一看,却见那少女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竹笠虽大,却挡不住那阵疾雨,无数雨点雨丝飘落在她青衣之上,瞬间衣上便多了许多深色的点子。
张谦讶然问道:“姑娘你怎么不穿上蓑衣?”
那少女拾起长篙,头也不回地答道:“哦,我船上日常就只有一件蓑衣,我哪里晓得今天会有贵客来呢?”
张谦忙道:“雨打湿了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那我把这件蓑衣脱下来给你!”一边说,一边去解蓑衣带子。
那少女忙阻拦道:“公子好意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从小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这湖上讨生活,哪里就那么娇贵?”她又笑道:“再说公子既到了我的船上,我主你客,哪有主人只顾自己,反叫客人淋雨的道理?”
说完嫣然一笑,回头又去撑篙。
张谦见她执意不肯,只得坐下帮她划桨。想到她的体贴周到,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温暖。那少女一手扶着长篙,另一手抚去鬓边被湖风吹乱的发丝,青色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肤光耀目。
张谦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来,突然想起那曲《菩萨蛮》来,心中不由得想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只怕是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吧。”
一头想着,人已是有些痴了。
少女一边撑篙,一边又低低地唱起歌儿来,这次却是一支吴越民歌《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在低柔婉转的歌声里,船儿渐渐行远,起初还能听到怜怜的呼喊声,只是已隐带哭音。后来越行越远,终于杳不可闻。
小船在荷花丛里缓缓穿行,雨却渐渐地小了,如银丝一般在湖中飘拂。那少女并不与张谦说话,始终只是低低地哼着歌儿。
张谦初次与一个陌生少女单独相处,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得湖水幽幽流过荷梗,发出汩汩的声响,心中竟然是一片茫然的喜悦和静寂。
忽听有人说道:“秦公子派的人怎不快来?这两个小娘哭哭啼啼,后面那雌儿又追得紧,可莫将我蜀中双煞的小命送在江南!”说的是一口巴蜀土话,声音甚是粗豪,距自己这边不过十步左右。
张谦吃了一惊,那少女也是闻声一怔,连忙望向张谦,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边已悄悄放下手中长篙。
另一男人声音说道:“祁老大,你一向是最胆大的,怎的这回象个婆娘?那雌儿虽是厉害,秦公子可也不是好惹的角儿!前几天虽是追得你我兄弟好生狼狈,偏是近几日来又略松了些,定是秦公子又做了些手脚。”
那祁老大长叹一声,并不答言。
那人又道:“个板板的,老子们在江湖上打滚,哪天过的不是提脑壳的日子?秦公子说了,这几个小娘只要一出手,凭她们的标致样貌,定是换得到白花花的银子。他非但不要卖的身价钱,还要分外赏咱们弟兄伙。”
祁老大“咦”了一声,问道:“当真?”语气中满是惊喜之意。
那人道:“怎么不真?比个板板的珍珠还真!那日咱们抓住这两个小娘,晚上秦公子摆席请咱们,老大你灌猫尿灌得烂醉,只记得寻芳院里那个叫丽娟的婊子啦,哪里还听得清?这可是秦公子亲口对我说的。”
祁老大笑骂道:“个板板的,胡老二,你敢说老子灌猫尿,秦公子还不是连灌十二坛高梁,你老大我倒还比他少灌了两坛!”
胡老二笑道:“人家秦公子是海量豪饮,哪象老大你不知死活,一上桌子就乱灌!”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道:“个板板的,这两个小娘硬是盘子(容貌)长得周正,横竖也是要卖到窑子里去的。这一路之上,咱们又没空去窑子里逛去,可真是闷得慌啦!”声音中满是淫邪之意。
祁老大厉声道:“老二!你莫忘了秦公子的厉害!他交待过不能动的小娘,你要是不听,一旦他翻起脸来,做哥子的可帮不上你的忙!你想想看那次他初到奉节之时,韩豹子三兄弟大是无礼,在武林会上公然得罪了他,那死状可有多么惨?他那一手梨花夺命针,你估量着自己躲得过么?”
胡老二似乎对这秦公子也颇为忌惮,悻悻道:“晓得!晓得!”
那少女凑到张谦耳边,轻声道:“这几个人我先前在盛泽城中都见过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概便是那个什么秦公子吧。当时他们在奇味楼喝酒,正喝得热闹之时,突然来了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但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却似乎对那姑娘十分忌惮,大家乒乒乓乓,当即便在楼上打了起来。这两个人本领不济,当时若不是秦公子拦住那姑娘,只怕早被那姑娘一剑取了小命呢!”
张谦见眼前荷花生得密密麻麻,有如一堵墙也似,根本看不清任何人影,不由得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便是?你这会看得清他们人影么?”
少女摇摇头,说道:“我生来便有一桩本事,只要能听过一次别人说话,便是在万人之中,我也能立时分辨出来。若是要学此人说话,更是惟妙惟肖。”她转身从舷边拿起一根尺许长的竹棒,**荷花丛中,轻轻将荷叶向两旁拨开,露出一道缝来,凑上去向外张望。张谦好奇心
借着那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生在湖中的密密麻麻的荷梗,隐隐可以看见数步开外泊着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两个汉子,正在大饮大嚼。一阵湖风吹来,带来浓烈的酒香肉香,掺合在荷花的清香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青衣少女不禁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再看那两个汉子脚下,却仰卧着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衣饰倒也还完全,只是秀发散乱,嘴里都被塞上了布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衣少女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似乎在思索什么。顿了一顿,她清清嗓子,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这两个贼子,当真是大胆得很哪!”
她甫一开口,声音又大,倒把张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
少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又冷冷道:“本姑娘这回来了,那秦小狗又不在此处,倒要看你们这两个为虎作伥的淫贼能飞上天去!”
张谦这才发觉她说话声音有异,虽然也是清脆悦耳,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又略带几分川音,若不是亲眼看到发自她的口中,几乎便要认为是另一名女子在说话了。
那船上两个大汉一听她说话,吓得一下子跳起身来,先前狞恶之态早已丢到九霄之外。中有一人手中正举着酒杯,此时也“当啷”一声落到了船板之上,透明的酒浆流得到处都是,
浓烈的酒香四散开来。
那两名大汉还在东张四望,少女又开口说道:“嗯,你们明知我圣教一直在四处找寻这两名女子下落,还敢与我们做对,当真是不要这两条狗命了么?你们纵然不怕本姑娘,难道也不怕那个……那个人么?他可是已快到了!”
两大汉似是对那人极为畏惧,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连连磕头,撞得船板咚咚有声,一边哀声道:“四姑娘你老明鉴啊,实不关我兄弟伙之事,都是秦公子……秦真那个狗贼指使!他毒针厉害,我们不敢不听啊!若是教主来此,小的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求姑娘超生,姑娘超生啊!”
少女又冷笑一声,声音中透出老大不耐烦的情绪来,厉声说道:“本姑娘可不管你们狗毛难缠的一堆破事儿!今日本是要取了你们性命,只是你们方才所言倒也不虚,秦小狗为人厉害得紧,你们也着实敌他不过。这样罢,念你二人也并非巨奸大恶,本姑娘便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
此言一出,祁胡二人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道:“任凭姑娘处置!”
少女道:“”你二人运足目力,可看见最远处那朵粉色荷花了么?你们若运起轻功,一口气赶到那朵荷花之处,我便饶了你二人不死。”
她将脸一板,加重语气,冷冷道:“否则这等无用之人,留在世上何用?”
祁胡二人心中大大叫苦,暗道:“你道人人都象你一样,有这样好的轻功?”但毕竟贪生畏死,连连答应,当下也不敢多说,唯恐这位姑娘又改变心意,取了自己这条无用的狗命。当下站起身来,提起一口真气,拼命向前方跃去。
张谦满脸钦佩之色,问道:“姑娘你的目力当真极好,我可是完全看不清那朵粉色荷花。”
少女扑噗一声,笑道:“呆子,我哪里看得清楚?不过是骗他们尽力奔向前,我们好乘机过去救人罢了。这湖中荷花甚多,那远处定然也有三朵四朵,只是以他们轻功,可是万万奔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又甚是怕死,不得不尽力前奔,此时只怕已是……”
话音未落,只听远方隐隐有“扑通”“扑通”两声,水花溅起,夹杂着数声惨叫,却是祁胡二人一口真气已尽,都掉入了湖水之中。

少女道:“我上次在奇味楼便听他们聊起,说道是不擅水性,此时落水,纵然不死,也赶不上咱们啦。我们这便过去,把那两个女子救了过来罢。”
张谦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便是仿着在奇味楼遇见的那姑娘的声音,对不对?原来学得那样象,瞧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只是奇味楼一向都是男子聚集之所,你一个闺阁弱女,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少女抿嘴一笑,道:“好教公子得知,我是去卖花的。”
少女猛然醒悟过来,叫道:“哟,趁他们还没爬出水来,咱们快去救人啊。”二人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眨眼之间,那只小船上躺着的两个女子竟都失了踪影!
少女惊疑交加,道:“他们已落入远处水中,哪有这么快的速度?这到底是何方高人所为?”
忽听一人冷冷道:“在下早来多时。只是方才姑娘学人说话,雅兴正浓,不曾看见在下罢了。”
声音尖利剌耳,有如铲刮铁锅一般。张谦转过身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魄不全!只见船头不知何时已立有一人,身材瘦削如竹,虽是夏日,却着一身黑衣,黑袖之中露出的一双手掌,也是瘦骨磷磷,如同鸡爪。陡然一看,其怪异丑陋,当真有如鬼怪一般。
不知是否为遮掩夏日炎阳,他的头上,低低地压着一顶竹笠,整张面庞都藏在竹笠的阴影里,只隐约看得见一双眸子精然生光。
少女站直身子,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啦。我倒真是不该管这闲事,要不是我耽误了时间,我对这太湖又极是熟悉,你可不一定赶得上我呢。那两个姑娘呢?是你救走了她们么?”
那黑衣人不理会她语中暗含的讥讽之意,冷冷道:“她们自然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倒不用操心啦。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做贼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偷到杨铮大人府中去!哼哼,我倒要看看,你现时往哪里逃跑。”
张谦一听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杨铮大人?是府尊杨大人么?尊驾你说这位姑娘潜入杨大人府中——偷盗?”
那黑衣人扫了他一眼,见他服色华贵,皮白肉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当下哼了一声,语气已大见缓和,听在人耳中,仍觉得冰冷惨人,道:“自然是府尊大人。这位公子,看你模样,是好人家儿女,似这等妖女,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张谦愕然道:“妖——妖女?”眼见得那少女明媚可人,怎么也不似是鸡鸣狗盗之辈,这黑衣人却以妖女称之,心中大不为然。
那黑衣人森然道:“嘿嘿,女夷教的人,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只听身边荷丛中蔌蔌做响,几只船儿从荷叶中露出头来,船上约莫有七八人,都是衙门差役打扮。一见那少女,大呼一声,手中铁尺铁链抖动,纷纷围了过来。
张谦一怔,问道:“女夷教?那是什么教派?”转头看向那少女,意存询问之意。
少女淡淡一笑,道:“莫名其妙。”
其中一个差役大声喝道:“你这妖女!好生大胆,偷走我们杨大人的优昙钵花不算,居然还狠心地害死了我家二夫人!连尸首都不放过,将她……毁成那般模样!”
说到最后,激愤之极,只欲前来将这小妖女碎石万段。
少女这才吃了一惊,问道:“碧玉夫人死了?”
那差役怒道:“自然是死了!给你一剑剌在颈上,还能不死么?你这妖女,定然是杨大人将优昙钵花放于碧玉夫人房中,你前去偷盗之时,被夫人发觉。你一不作二不休,便将夫人害死。现夫人房中,还遗有你女夷邪教的腰牌一块!”
少女面上显现犹疑之色,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么?”
张谦见那群差役之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略一思忖,便已认出他是姓周名荣,平日里跟张府也有些往来,招呼道:“周二哥!此事可是当真么?”
那周荣随众役前来,一见阿萱,忌惮她是女夷教中之人,神经紧张,哪里留意到张谦身上?此时方才认出,忙笑道:“是张公子啊,张公子赶快站过来些,怎可与那女魔头隔得如此之近?”
张谦看了一眼那少女,怎看出不过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跟女魔头这三个字委实沾不上边儿,道:“周二哥,莫是弄错了罢?这小姑娘,怎会是个魔头?况且杨大人府中戒备森严,她又如何盗花杀人?”
那周荣见他执迷不悟,急道:“公子,这女魔头闻听杨府尊府上有自异域买来的奇花,名优昙钵花,一向是放在府尊最宠爱的碧玉夫人房中。这些时日以来,处心积虑,已是扰了好几趟。只是府上防范得紧,不曾得手。今日凌晨四更时分,下人突然发现碧玉夫人房门大开,夫人满脸是血,已死在房中,手中紧紧握着一枚腰牌,那花却不知去向。”
他越说越气,胆气略壮,当下抢先一步,一把拉开那少女足边那盆鲜花上所蒙薄布,叫道:“这可不是优昙钵花,又是何物?人赃俱获,你这妖女,还有何话可说!”
只听一人缓声说道:“周大爷莫要生气,还是让顾某来对他说罢。”
只见众人身后走上前一个人来,却是个相貌文雅的中年文士。张谦一见之下,脱口叫道:“姑父,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那人便是顾怜怜之父顾琮,看他装束极是儒雅,便如普通读书人一般,哪里看得出是武功高明的江湖豪强?
顾琮温言道:“姑父与这位……这位穿黑衣的官爷也是故交,前几日他来到盛泽,便遣人传信给我,约我前来府中相见。我原是打算今日来接怜怜回家,故此昨日便先到了杨府。此件凶杀案件始末,我也是从头到尾,都是亲身经历。这小姑娘灵秀可爱,也难怪你不肯相信。孰不知她小小年纪,却有一门绝世奇技。也罢,我便将昨日她盗花之事说与你听,且看姑父有没有打过妄言。”
张谦忍不住问道:“什么绝世奇技?”
顾琮不答,说道:“昨日方到府中,便听说这几日府宅不宁,有一贼子头一夜前来盗花,亏得事不凑巧,被一家人走来看见,未曾得手。因那盆优昙钵花极是珍贵,一年只有三日花期,那晚只是第一夜,只恐此后两夜还要来盗。我这位兄台虽是官府中人,却是多年不管这样小案,是我一时兴起,想着要与那盗花贼个惊喜,便偏要拉着我这位兄台和我一起守着那花。
杨大人的正室夫人前年因病逝了,也一直没有续弦,眼下府中家事都是二夫人碧玉夫人打理,所以那盆花也正是放在碧玉夫人房中。
当时夫人避嫌,躲入内室之中,只余我二人坐在外房喝茶,那盆优昙钵花放在正中桌上,已打了一个花苞儿。我因怕那人再来偷花,一边喝茶,心中却是非常在意。”张谦暗忖道:“舅父向来做事精细,武功又高,他既十分在意,那贼子如何偷得花去?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法?”
顾琮说道:“茶刚饮了半盏,忽听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来,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大门外叫门,门吱地开了,那些敲门人却与家人门吵了起来,双方吵吵嚷嚷,还听见有人拔出刀子,我虽觉惊讶,但想家丁众多,总不至在自家门口吃亏,倒也没去理会。谁知吵了一会,那伙人竟冲了进来,只听他们踢翻桌椅,四下叫嚷,婢女们吓得尖叫,我这才发现来者不善,正思量是什么对头,忽听人声鼎沸之中,有男子声音大声哭叫,似乎是府尊杨大人的叫声,又夹杂皮鞭抽打的噼啪之声,还有人刀剑出鞘,威胁要将他砍死。我这才心中发急------”
张谦心中犯疑,出口问道:“片刻之间,她从哪儿请了那么多帮手?莫非叫他们埋伏在府外?”却听黑衣人叹息一声,冷冷道:“这都是假的,听你姑父讲下去罢。”顾琮拈着长须,缓缓道:“我一听大人遇险,哪里还记得住那盆花儿?忙同我这位兄台一起冲出门去。远远听得分明,前院嘈杂声中有人喝令给杨大人绑上麻绳,堵住嘴巴放在马上带走。然后那伙人刀剑齐砍,一起冲出府去。马蹄声渐渐向东南去了。”
张谦一听这群贼子居然公然洗劫官衙,不由得张大嘴巴,几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若说此话的不是自己姑父,只怕当场就要大叫起来。顾琮接着道:“我们两人冲到前院,以为所见一切定然惨不忍睹,谁知前院整洁如旧,不要说打斗痕迹,连箱子桌椅都整整齐齐,只廊下站了一大群佣人,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谦惊讶道:“难道那些------那些强人走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没这样讲理的强人罢?”顾琮道:“还有更奇的呢,我问过守门的家丁,他们说自始至终,既没别人出门,也无人进门,更不用说什么强人之流的了,我便知上当,赶回书房一看,只见门窗洞开,果然优昙钵花不见了!”
张谦陡然醒悟过来,叫道:“口技!是口技!”顾琮眼中有赞许之意,道:“谦儿,你果然聪明。”
口技本属一门杂技,乃是运用口腔发声模仿虫、鸟、走兽、器械的声音和人活动的声音,到明清之时最为流行,其时在民间流传已久。但寻常之人,仅能蓦仿最简单的声音,高明者或可表演简单的情节,如救火、赛会之类。如这般同时发出诸多声音,且都惟妙惟肖者,真是斯乎神技了。
忽听黑衣人感叹道:“我少年之时,曾去过南汉国中,听著名艺人魏无伦用口技蓦仿市集上买卖之声,以为只应天上才有,不想今日这位异人之技,竟然几可与魏无伦并驾齐驱。”
顾琮点头道:“其实杨府占地极广,即是真有强人从大门攻入,后院只隐隐听见,绝不至清晰如斯。只是那人发声太过真切,哭叫声、喝斥声、桌椅翻倒声、刀剑交击声等数声齐发,撼人心魄,令人来不及细想便奔了出去,恰恰正中其计。”
张谦不由得问道:“但不知此口技如此神乎其神,究竟是出自哪位异人之口?”
顾琮叹道:“这位异人么,便是我们眼前这位娇怯怯的穿着青衣的小姑娘了。”张谦大为震惊,眼望着那少女,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琮接下去道:“我们心中甚是沮丧,便赶回后园。但想花已被盗走,再坐在夫人房中十分不妥。当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夫人房门紧闭,也没人答话,当时我们只道她有些害羞,却不曾想她早着了毒手!我们只是离开片刻,府中也并无旁人来过,则这杀人凶手,自然也是这位盗花的小姑娘了!定是当时她只当将我们全都骗了出去,却没想过碧玉夫人因羞于与我们见面,独自守在房中。她为取昙花,又恐碧玉夫人叫嚷起来,当下便起了凶心,竟然将夫人杀死!只没承想小小年纪,又有如斯神技,却偏偏心肠歹毒,当真叫人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惋惜!”
说到这最后几句话时,确实神情中大有叹惜之色。
那少女也不分辩,只道:“优昙钵花,确为我所盗走。只是碧玉夫人……”她叹息一声,明眸流转,眸光移到张谦身上,柔声叫道:“张公子!”
张谦见她竟然主动承认,一时惊骇莫名,头脑里一片空白,半晌方醒悟过来,应道:“什么?”
少女嫣然一笑,道:“纵然我真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魔头,总算也从令表妹手下,救了公子你一条性命。”
张谦脸上一红,点头道:“不错。”
顾琮却失声叫道:“什么?从怜怜手下救了你一条性命?”
少女不理会顾琮之言,又道:“那我便与你讨个人情,行不行呢?”
张谦见她笑语嫣然,眸光盈盈,心中莫名一阵慌乱,道:“姑娘请讲。”
周荣见势不妙,忙插进来大声道:“这等邪教妖女,还有什么好意?公子切莫听从她妖邪惑人之语!”
少女闻言,娇嗔地横了他一眼,但神色中只有调皮之意,殊无怒色。周荣本来一直义愤填膺,但一见她这副神情,心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犹疑:“她……她倒是镇定得很,难道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只听少女说道:“我阿萱向来自负聪明,这等不白之冤,自然不能轻易背上。所以我既不反抗,亦不逃走。但若要治我死罪,总得让我死得瞑目。张公子,我便请你代我向几位差爷讨个人情,允许我先到碧玉夫人被害之地,细细察勘,或许能寻得蛛丝马迹,竟获得真正的凶手,这才能为碧玉夫人报得夺命之仇啊。”
张谦听她自称阿萱,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她的名字这样好听。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她倒是名若其人,笑靥可人,真是一朵忘忧花啊!”
忽听那黑衣人冷冷道:“谁知你是不是先使缓兵之计,然后乘我们不备,便自行溜走?”
阿萱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纤指一点张谦,道:“所以,我才要请张公子来做个保人啊。”
黑衣人目光转到张谦身上,狐疑道:“我又凭什么来相信他?”
阿萱笑道:“这是城中张原西张老爷府上的公子,你手下这位周爷可是认得的。张老爷是诗书世家,又是城中高门大户,与杨府尊向来也是颇为交好。有他的公子做保,这位爷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张谦失声叫道:“你!原来你认得我?”
阿萱笑道:“令表妹美貌无双,成日里又威势赫赫,城中谁人不识?我虽不认得公子,但听她叫你表哥,方才这位周爷叫你张公子,你却叫这位顾爷姑父,细细想来,咱们这盛泽城中,原也没有多少大户,除了张原西张老爷的公子,可还有第二个人么?这位顾爷,想必便是令表妹之父,红藕山庄的顾琮吧?”
张谦听她说到“威势赫赫”四字时,嘴角上扬,颇有忍俊不禁之意,不禁脸上一红。知道自己表妹娇蛮名声,在城中早已大大有名。
但不知为何,他与这名叫阿萱的少女只是初见,却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只见她如水般的两道眸光凝视着自己,眸光中满是信赖和期盼,心中一阵激荡,忖道:“阿萱姑娘这样可爱的女子,在途中对我这陌生之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方才又以智计救那两个女子,怎会是那样大奸巨恶之人?她竟如此信赖于我,不要说只是为她担保,便是……便是……”
便是怎样,他一时想不出来,只是隐隐有一种知遇之情,觉得为这名叫阿萱的少女,总是什么都肯去做。当下急忙说道:“不错,在下愿为阿萱姑娘做保。若是阿萱姑娘有什么事情,总是由在下一力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众差役都是面面相觑,那周荣却是急了,但张谦话已出口,他也拦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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