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湖边又见采莲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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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镇恶失声叫道:“春十一娘!原来她便是春十一娘!春十一娘!春十一娘!”张谦回过头来,想要问问自己一向敬重的先生,这春十一娘究竟系是何方神圣。但甫看过去,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杨鸿简仰起头来,定定望着春十一娘逸走的方向,五根手指却紧紧地握住了手中长剑的剑柄。他用力是如此之重,以至于指节微微发白,竟似要嵌入剑鞘中去。他是侧光而站,因之半边脸庞都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唯见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阴暗的影子里,闪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那种异乎寻常的光芒,让张谦竟然不敢再问下去。
杨鸿简叹了口气,突然之间,这风度飘逸的中年文士,仿佛苍老了许多一般。良久,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张谦的肩头,说道:“谦儿,为师已下定决心,三日之后,便要返回故里金陵。”
越镇恶果不食言,不但放了阿萱,还向杨府尊说情,将那优昙钵花让她带了回去。其实杨府尊得知爱妾之死的真相之后,觉得大失颜面,况且又害死了腹中的孩子,当下又气又怒,根本就不愿再见她任何遗物,这盆她生前最爱之花,自然也在列中。此时见捕神索要,自然乐得卖个人情。
张谦虽是不舍阿萱,便也只得随了顾琮杨鸿简二人回府,已是将近午夜时分了。张父张母出来迎接,众人落座后谈起,不免又是嗟叹一番。顾怜怜因将张谦推入湖中,才致使表兄平白遭此公门之祸,已受过姑父姑母责备,此时父亲回来,自然也免不了挨上一顿斥骂。当下眼睛红红的,也不肯理会张谦。
张谦不以为意,问起那两个安置在张府的年轻女子,方知下午她们亲人便已闻讯赶到,将她们都已接回蜀中了。
夜已深沉,顾家父女自去歇了。张谦一日劳累,只想快些上床歇息。然而张谦之父张原西与母顾氏却一反常态,留了下来,没说上两句,便委婉提到了顾怜怜许嫁张谦之事。
此亲事两家虽一直在议,但以前张谦不以为意,也是无可无不可。此时听闻,不知为何,却如亟雷击一般,打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是不肯答言。
张母见儿子今日居然卷入一桩命案之中,虽终有惊无险,到底心中不安。想到他已长大**,还是早日完结婚事,有妻室管束较为妥当。(她可没有想过若儿子娶了怜怜,只怕更为危险),加上一直颇为喜欢这个侄女,且又是姑舅之亲,自然是大力促成。想着既是喜事,便要知会这宝贝儿子一声,本以为他会大喜过望,谁知儿子却是面有难色,竟似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当下连声追问。
张谦支吾了几句,实则自己心中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竟是万分地不愿与这表妹成亲。被母亲追问得极了,突然想起杨鸿简回乡之事,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正色道:“父亲母亲,生当男儿,自然以建功立业为人生头等大事。如今孩儿寸尺功名全无,又怎谈得上婚姻之事?
儿正要禀报爹娘,刚才杨先生来向孩儿辞馆,说是思乡情切,要回金陵老家去,并邀孩儿一同前往。孩儿心想,古人云,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孩儿自幼便在家中读书,难得见到外面的世面,想来金陵六朝之都,天子脚下,去走上一走,倒可以增长许多见识,因此就答应了。还望爹娘能成全儿子一片苦心。”
张父张母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但见他立意甚决,又是堂皇正大的道理,只索罢了。张谦见逃过一劫,唯恐父母问过杨鸿简,谎话穿了帮皮,连忙告退,便飞也似地奔到后院杨鸿简住处而来。也顾不得夜色已深,硬是敲开门去,一五一十,便与杨鸿简说了此事,并表明自己愿随往金陵之意。
杨鸿简早已睡下,此时只披着一件单衣,前来开门,脸上神色还有些疲惫。他闻言有些吃惊,失笑道:“你这孩子,自己不愿,倒会拿我来做垛儿。也罢,你愿随我去便去罢。况且表小姐那样的女孩子,只怕是镇狱明王方才有胆娶她呢!”
这镇狱明王本是守候镇妖塔的天神,相貌狞恶,样子高大威猛。张谦虽是满腹愁绪,但也不禁笑出声来,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这样一来,倒负了爹爹妈妈一片苦心,想来心中总是不安。”
杨鸿简骂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然是要脚跨江山怀抱美人,方慰平生大愿。岂能泥古拘今,被区区孝名所缚?若不能爱已所爱,大展作为一番,即老死于山野家中、锦绣堆里,便与豕兔雀虫何异?”
其时正当五代乱世,盛唐虽逝,风气尚存。礼教虽不如后世那般严明,但婚姻大事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杨鸿简这般公开怂恿学生拒婚的先生,虽说不上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了。但张谦与他相处已久,早已习惯了这位先生古怪放诞的作风。当下把心一横,忖道:“我虽是欺瞒父母,但并不是想出去胡作非为。况且建功立业,乃是男子本分,若真有个成就,也是祖宗同有荣光。”
第二日绝早起来,便命人收拾行装,打点出门诸物。他从小娇养,从未出过远门,心中虽然不舍,但也有几分莫名的喜悦。杨鸿简本待要第三日出发的,因着张谦准备不曾妥当,况且还有许多亲友前来送行,倒又多拖了两天。
忙乱数日之后,杨鸿简与张谦收拾妥当,于第七日凌晨方才出发。辞别之前,合府送出门来,尤其是顾氏泪眼婆娑,百般不舍。还怕儿子一路衣着住行无人照料,要带一个丫头去。杨鸿简在一旁笑道:“我前些日去雇船之时,已找了个丫头。她原是没钱去金陵,央我顺船把她带去。一路可帮我们洗洗涮涮,到了金陵各自走路,岂不便利?我已告诉她今日起程,想必此时她定在城外等候。夫人不用担心。”
顾怜怜收拾起了刁蛮的脾气,难得乖巧地躲在众人身后,一双眼睛只放在张谦身上。毕竟曾议婚约,有些面薄,并不敢上前与张谦说话。只瞅个机会,悄声说了句:“我等你罢。”脸上顿时飞红,艳如桃花。
张谦离家虽以游历为主,说到底也是为了躲她,只恨不得说一句:“不要等我,悉随尊便罢了。”但抬头看见少女含情脉脉的眼神,如何说得出口?
出得盛泽城来,但闻车声辘辘,行不到一枝香工夫,已驶近太湖。
杨鸿简吩咐车夫道:“再走前一些,若看见路上有个小姑娘就停下来。”车夫应声道:“先生,前面就有个小姑娘站在那儿,要不要停一下?”
张谦闻声掀起车帘,不禁呆了:
只见湖边浓绿的长草之中,站有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正在往这边张望。
她也只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梳着乌黑的双鬟,鬟上系有两根长长的淡紫色丝带。
她的怀中,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粗蓝布印花包袱,衣袖稍稍褪下一截,露出圆润光洁的手腕来。那腕上笼一双江南少女中流行的嵌丝掐花的银镯子,镯子样式甚为古拙,银子光泽又有些偏暗,愈显得皓腕如雪,不盈一握。
一阵湖风吹来,她的月白色的衫角向后轻轻飘起,便似一朵清丽的白荷花,在风中舒展开了那长长的花瓣。
那少女正是阿萱。
杨鸿简招呼道:“小谢,你来了?”张谦讶然道:“师傅,你们认识?她姓谢么?”杨鸿简笑道:“为师不是早说会有个丫头会随我们一路去金陵么?就是她呀。”
阿萱芙蓉般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轻声道:“张公子,原来你也去金陵么?那可热闹得很呢。”
张谦望着她,虽然不善言辞,但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欢喜。
正待上车之时,张谦忽然想起一事,悄悄向阿萱问道:“你娘的病,好些了么?”阿萱眼圈一红,低下头来,淡淡道:“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了。四天之前,我娘……已经过世了。”张谦先前虽见她身着素服,但未曾留心。此时她一低头,张谦方看清她鬓边掖了一朵白花,那花乃是白纱所制,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薄得似乎瞬息将凋一般。心头没来由地一疼,歉然道:“阿萱,对不起啊。”
阿萱抬起头来,秋水般的明眸里满是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低声道:“不要紧。人活百年,谁能无死?”言语间十分豁达。杨鸿简听在耳中,不意这村女竟有些不俗,倒多看了她两眼。
众人一路马不停蹄,三日后已到达宿松,在一个名平河渡的地方下车,令那车夫自回张府之后,这才弃车登船。
当时江上并无客船,只有豪富之家才有私人船只,寻常商旅大多搭乘货船往来。杨鸿简只花七两银子,便让船老大答允捎三人去金陵。这艘货船主要运的是些丝绸布匹,也有苇席瓷器,货物甚多,乃是一只大船。
船上除他们五人外,只捎带了三两个客人,所以空处甚大。他们三人便有两个小舱,分男女住下。自已采办菜蔬粮食。阿萱亲自烹调,味道尚佳,日常事物倒也在行。
杨鸿简因先前之事,不免对阿萱略具戒心。日子久了,见她做事井井有条,也就渐渐松弛下来。阿萱并无异状,只是沉默了许多,平常言谈甚少,更是只字不提当日之事。
水途漫长,船行数日,众人终日枯坐在船中,不免都有些倦怠无聊。这日深夜,张谦在舱内辗转难眠,听见同舱的杨鸿简倒睡得极熟,鼾息平静,又不好叫醒他说话。当下便悄悄起来,摸上甲板去吹风。
远远见船头一个人影,孤单单地伫立不动。听见脚步声响,那人转过头来,淡淡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是阿萱。
她一见张谦,微微一怔,但随即笑着问道:“舱里很热,是不是?”张谦走近她身旁,见她头发披散,显然是刚刚洗过,带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想起荷花丛中与她初次相见,不禁心中怦然而动,便点了点头。
阿萱弯下腰肢,吹去一块木板上的浮灰,坐了下来,又道:“公子请坐。”张谦便在她身边坐下了,一时之间,手足都有些无措起来。
半晌,阿萱轻声道:“这几日人多事杂,故此一直没有机会向公子致谢,那日多谢公子为我担保。”
张谦听她终于提起旧事,忙道:“没什么,那花……你------你娘喜欢么?”阿萱轻声道:“她……她很喜欢。只是后来她告诉我,说她想看的芙蓉,并不是指这个。她说,她吟的是不过是两句诗,叫作‘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张谦脱口而出道:“是古诗十九首!”
阿萱吃了一惊,偏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也听过这首诗?”张谦道:“是啊。这些诗自汉朝便一直流传下来,韵律优美,多是在咏怀诗人自身的悲欢离合,共计十九首。因为年长月久,那些作者的姓名都遗失了,所以后人将其编辑起来,合称为古诗十九首。你娘知道这个,那她该是看过很多书了。”
阿萱淡淡道:“她说这两句诗中,隐着我没有出生之前的名字,听说我以前的名字,是叫做采芙的。唉,我天天在她身边,她想看我,看便是了,又为何老是流泪?”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船外两岸沉默的群山,幽幽道:“从小她只肯叫我阿萱,以前也没提过我另有他名。我爹很早就去世了,是我娘带大我的。我在想,难道那个名字是爹在世时取的,她恐怕会触景生情么?”
张谦抑不住心中怜爱,柔声道:“这两个名字都很美啊。你本来就象荷花一样美丽,又象萱草一样令人忘忧。”一语未了,惊觉自己对一个妙龄女子这样说话,似是稍嫌轻薄,与礼教不合。脸上顿时一热,隐隐有些发烧,心下却是忐忑不安,唯恐阿萱会红颜大怒。
阿萱神色怔忡,似乎并不在意,淡淡道:“这是公子谬赞了。”
张谦见她神情萧索,眉含轻愁,以前那些娇俏可人之处,已是消失不见。想必母丧之事对她打击甚大。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过了片刻,只听阿萱道:“枯坐无趣,阿萱自幼习得箫技,不如为公子吹奏一曲,如何?”张谦想她乡野村女,能吹得甚么好曲,无非俚词小调之类。但不忍拂她之兴,便道:“如此良夜,得闻清箫佳曲,也是人生乐事。在下洗耳恭听。”
阿萱自袖中取出一管短箫来,张谦不禁“咦”的一声,颇为惊异。
只见那箫只有寻常竹箫一半长短,粗如拇指。通体晶莹剔透,竟是白玉雕成,吹孔处更有天生一块淡红玉晕,形如莲花。箫身在月光下发出淡淡莹光,显见珍异无比,迥非寻常富家所有。
阿萱见他满面惊异,便解释道:“这是先父遗物,名宝莲,娘临终之前,把它给了我。”说到亡母,已是黯然神伤。张谦见她难过,忙岔开道:“这支箫如此珍贵,想必吹起曲子来要比寻常竹箫好听得多呢。”
阿萱将双唇贴上吹孔,吐气入孔,轻轻吹了两声,乐音极是清幽,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好听。张谦衷心赞道:”果然不同,寻常洞箫哪有如此柔和清雅?”阿萱微微一笑,发声吐气,吹了起来。
其时正当六月天气,皓月当空,清辉如银。月光下但见江面上碎银闪动,一江碧水缓缓向东流去,隐隐听得见后面舟子摇橹”矣乃”之声。两岸黑逡逡的树木不住退后,清越的箫声渐渐揉和在野花的清香里。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张谦听得分明,心中却大为惊诧。不意这少女阿萱,吹奏的居然是一阙李德润的《渔歌子》!
李德润当世奇才,其作一向都带着几分啸傲山林的气概,为时世所传颂不绝。这一曲经阿萱吹来,更是明快淡雅,清幽至极。听者仿佛身处山中,与隐士对月吟酒,临风当歌,忘却万般烦恼,尽享人间清欢。
可是,笼在淡淡月色中的那个少女,虽然能吹奏出如此动人的曲子,却是那样的孤单和哀伤。
两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见夜风吹过船头,桅杆上的白帆猎猎作响。
张谦道:“阿萱,你的曲子,吹得真好。”
清凉的夜风中,阿萱的声音轻轻传来:“是么?这是娘教的。我娘她……她不但生得极美,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极精通的……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兴致很好,说要吹一曲《百鸟朝凤》。结果箫声引来了好多飞鸟,齐齐栖息在我家院中的那棵老梧桐上,都是静静的,没有一只鸟儿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张谦遥想百鸟朝凤的蔚然奇观,不觉有些悠然神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娘她会武功么?”
阿萱摇摇头,道:“她从来没有显露过武功,只是,我想她应该是会的罢。”想了一想,又道:“盛泽武风颇盛,我家左邻右舍的孩子,大多只有三四岁,便被大人送去习武健身。我娘虽是不允我去,但我自四岁开始,便偷偷去磨村里的赵叔,七八年下来,倒也学了些拳脚。赵叔是个镖师,听说以前走镖时,到过好多地方,结果在山东时被仇家打伤了一条腿,后来一直就在村里住着没有出去。”
张谦想起杨鸿简经常讲起的一些江湖典故,惊讶道:“既然是镖师,想必武功必是好的了。”
阿萱道:“那是自然,当日有乡里的地痞惹恼了赵叔,他赤手空拳的,一个人就打倒了四五个呢。”她思忆当日情形,脸上浮起愉快的微笑,说道:“我虽然小,可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跌跌撞撞地跑到他家里去,非要拜他为师。他被磨得没法,只好教我一些入门功夫。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在院里比比划划。开始怕娘知道后骂我,总是偷着去。只是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后来慢慢也就露出些行迹。幸得我娘见了,只顾忙她的家务事,也不说话。”
张谦忍不住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会武功呢?”
阿萱嫣然一笑,道:“你别急呀,在我十岁那年,乡里有名的大户钱三爷带人找到我家里来,说是官府下了檄文,说我娘一个外地女子,带着女儿不明不白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也没个亲人往来,定然是非奸即盗,他奉官府所派,要押送我们前去见官。”
张谦急道:“朝廷哪里有这样的律令,定然是他们狐假虎威。”
阿萱道:“那是自然。其实我隐约听村里大娘说过,钱三爷听人说我娘生得美,托人说要娶她续弦,被拒绝后,方才故意找碴的。”
她脸上闪过一道怒色,道:“他随身还带着几个护院,据说功夫不错,出自于江南剑派门下,号称是江中六虎。哼,这个江南剑派,虽然声势不小,可惜里面尽是些鸡毛狗碎,也太过良莠不齐。”
张谦虽非武林中人,但也听过江南剑派的名头,知道这是江浙一带最大的帮派,立派已有百年,现有帮众万余,势力极大。为首的称为宗主,名叫沈尉,据说剑术极深,为人也并不算坏。只是帮派太大,他武功虽好,却少经营之才,所以剑派弟子在外惹事生非者众,名声也有所损坏。
阿萱又道:“赵叔看不过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过来理论,结果动起手来却不是他们对手,当即被打倒在地,以他拳打脚踢。我哭喊着叫他们住手,他们哪里肯听?”
张谦忙道:“那后来怎样?这帮人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阿萱冷笑道:“穷人哪里受过王法的好处?更何况是弱质女流,他们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张谦默然,心道:“若是我在,决计不会让你受到这般苦楚-----”
阿萱没有留意他神色,道:“我娘一向洁身自爱,虽然是穷门僻户,却从不轻易与外人见面。纵然是平时做些绣品售卖,也是托的村里大娘带去集市。候我大了,能在外行走,她更是足不出户。可是村里毕竟有女人见过我娘,她的美貌名声才传了出去。
当时我正在哭喊,突然看见娘竟一反常态,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帮人本是在对赵叔拳打脚踢,但一见我娘,竟然是目瞪口呆,不由得停下手来。连赵叔都忘了从地上爬起身来,似乎是看得呆了。”她想起母亲当日风华,微微一笑,道:“娘一手将我拉到身边,这才对赵叔说,‘你武功底子本来不错,只是输在腿部有疾。如今你双腿长短不一,身子左右失衡,跟人动手自然是不够灵活。然而武学一道,在于灵动机变,因势而导,何必拘泥于旧时尺度?你为何不将所习招式向左再移三分,下沉一分?如此一来,方才适用于你现在的身法腾挪。’”
张谦讶然道:“她对武学的见解,可是高明得很啊。”
阿萱傲然道:“那是自然。”
张谦紧跟着问道:“那后来呢?那帮人怎肯善罢干休?”
阿萱笑道:“赵叔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话来。那钱三爷一见我娘,模样更是不堪。只是慑于我娘的美丽,不敢太过无礼。我娘突然弯下腰去,从我头上解下一根系发的丝带,站直身子,扫了他们一眼。她神色平和,但眼神寒彻入骨。钱三爷却不由得退后几步,结结巴巴道:‘我-----你------’那六虎慌忙挡在他前面,有一个竟然惊慌得拔出刀来。
娘微微一笑,道:‘看好了。’她手腕轻轻一抬,我只听到刷地一声轻响,只听六虎中有人大叫一声‘我的刀’!原来是我娘竟然用我系发的那根丝带,将那人手中的大刀卷了过来!
她手腕挥动,丝带舒卷,那大刀被抛得直飞出去,“当”地一声,插在院里一株两三人合抱的老粗树干上!刀身竟然有一大半都没入树干之中,尤自摇晃。娘随手夺过另一虎手中的大刀,他尚未反应过来,却不知为何刀已脱手而出,到了我娘手中。
娘挥手一掷,那刀也直飞出去,刀尖正击中前一把刀的刀柄之处,当地一声,两柄刀一起没入树中,只留后一把刀的刀柄在外!”
阿萱讲到此处,不由得轻声一笑,道:“那钱三爷哪里还敢多说,掉头就跑。六虎也变成六犬了,跑得比他还要快呢。只有赵叔还是说不出话,直到我扶他回去,一路上他的嘴巴,还是张得老大老大,半晌都合拢不得。”
张谦也张大了嘴巴,赞道:“你娘这样了不起,你爹爹一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言毕不由得往阿萱头上望了一眼,阿萱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她此时头发未梳发鬟,正系有一根指头宽许的丝带,当下伸手摸摸发带,抿嘴笑道:“跟这根发带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你说的或许没错,只是我爹在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娘定是十分伤心。她从不许我问爹的事,也不教我那些奇技,更不用说教我武功。闲来教我的,除了认字就是箫技一道。”
张谦倍感惊奇,问道:“怪不得你谈吐不似寻常女子呢,只是你娘为何不肯倾囊而授?”
阿萱道:“娘说,世人重男轻女,当今之世也只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学问渊博,能治国安邦,成为济世良才。女子学问深了,却嫌太过聪明,非但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许多烦恼。不如一个乡村愚妇,一字不识,反而一生快快乐乐。之所以要我认得几个字,不过是不当睁眼瞎罢啦。”
张谦饱读圣贤书,也常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从未听说过如阿萱母亲这般说法,但细细回味,却觉那几句话虽是平淡,却大有深意。
阿萱收起宝莲箫,说道:“至于教习吹箫一技,我却不太明白啦。不过我想,会不会是她早料到自己会及早过世?她要我去投奔的亲戚,也并没有见过我,不过娘说,我唯有凭借她教我的箫曲,方能与那人相认。”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幽幽道:“唉,我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跟谁去说。现在跟你讲出来,心里才轻松了许多。只是,我不懂得,据娘说他富甲天下,却为什么不早带我去投奔他,反而和我留在那个偏僻的山乡之地,一呆就是十几年?”
忽听一旁江中有人叹道:“红颜薄命,自然是千古一辙。”
二人不防,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突然眼前一花,只见一叶扁舟从货船边掠过,舟上立着两名妙龄女子,自执舟楫,向这边含笑望来。想必此舟随大船行驶已久,阿萱二人又是立于船头交谈,所谈言语,尽随江风吹入她二人耳中去了。
但见她们一着青衣,一着蓝衣,鬓发之上都戴有一枚金环,在夜色中灿然生光。那衣衫也不知是何布料裁成,临风飞舞,极其轻盈飘逸。只在点划之间,那船却是快行如飞,不多时已远出货船一大截。两名女子向二人挥挥手,脸上带笑,已去得远了,也不知说话的是她们其中的哪一个。
张谦已瞧得呆了,喃喃道:“怎么走得这样快?莫非她们是江中的神仙?”阿萱蹙眉道:“看她们身手,定然是极擅驾船之术,但也未免走得太快了一点。”只听一人道:“她们岂止是只擅驾船之术?显然内力深厚,也有相当不错的武功底子,不然江水如此湍急,何以驾船会那样轻松?瞧她们衣饰打扮,多半是……多半是……”
二人闻声转过头来,只见杨鸿简立在十步开外,双手负在背后,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凝神思索之间,似有厌恶之色,又似有说不出的害怕。张谦有些奇怪,便问道:“先生,她们是什么人?”
杨鸿简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低声咒骂道:“她们是魔鬼,是巫山上来的魔鬼!”阿萱仰起脸看着他,满脸迷惑之色。张谦却陡然想起前事,悄声问道:“她们……就是女夷教的么?”杨鸿简微微出神,并不答言,却喃喃自语道:“她们一向在巴蜀一带活动,如何到江南来了?叫人好生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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