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掉影渤波飞万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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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自得闻邹菱娃等秘议之事后,即与秦真日夜兼程,一路舟车劳顿,疾向西行.两人自那日江边柳荫一席言语,却是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虽说秦真后来仍不掩其戏谑尖酸之言,但阿萱却是安之若素,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她虽向来不甚计较,但秦真自知她心思机变灵动,自己武功虽高,若当真用起心机,只怕还是栽在她手上的时候居多.况且他先前被何家强行逼服的化功散,虽被阿萱以药化去,但对内力损伤不小.难得阿萱一路上不厌其烦,以各类汤药调停他的内力,他也不得不呈她这个人情.故此虽然有时略显放肆了些,但阿萱只是一眼扫过来,他即刻便噤若寒蝉,再说不上一个字来.比如此时,阿萱坐在这归州客栈饭厅的桌边,只是抄起炭笔,刷刷地写了张纸笺,丢给了他.他即刻便如接到命令的小狗,拿起纸笺便往药房里飞跑.他提起内息,风一般疾速地跑过陈旧的青石板街,心里却不由得颇为奇怪:虽说这张纸笺上写的是调理他内息的药方,但以自己以前的性子,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受到一个女子的驱使.然而如今……
他从小性情倔强,少时与家中聘请的西席争论一句诗词的出处,那西席先生明是错了,却不肯对着他这小小的学生认输,尤自哓哓不止.他自是不甘示弱,连严父鞭苔也执意不肯低头.成年后遭逢云昭华之变,旋即为亲族所逐,更是异常偏激执着,对于生趣实已无甚留恋.后来行走江湖鬻卖女子,也未尝没有得罪过黑道同行,加上所谓正道中人数次来剿,当真是敌阵如林.那些人中,虽也有武功强过他的,然而因他心头对人对己之生命都不甚爱惜,激斗中往往无所顾忌,下手绝不容情,倒让那些人不寒而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他的毒辣与冷蔑,终于为他获得了“毒手”之名.曾经以为,一生便会如此——杀掉所有挡在面前的人,不再爱上任何人.孤独冷漠地活着,默然无声地死去,有如他少时在西域荒漠中看见过的那匹孤狼:它亦是被同类所逐,模样狼狈.毛皮脱落斑驳,身躯瘦弱,前腿断了一截,然而眼中仍闪动着极亮的凶狠不羁的光芒.在那个幽暗的深夜,他看到它踽踽地行走在荒漠的沙石之中,偶尔抬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冷月,发出孤傲而愤慨的长啸.十年后他被仇敌追杀,曾再次投入过那片他所熟悉的荒漠.他无意中发现了它.它的躯体已为兀鹰所食,骨架半掩在漠漠的黄沙之中,眼窝中长出了一丛枯黄的沙棘.之所以认出它,是因为那熟悉的断了一截的前腿,此时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冥冥上苍是否正以这条孤狼的命运,来昭示着他的未来结局?
然而他不幸遇见了阿萱,这个清丽灵秀的少女,她仿佛天生便有一双慧眼,看得清他心中的一切.自见他的第一面起,她便从来没有惧怕过他,不管是他那淫秽邪恶的名声,还是他那毒辣无情的手段.反之她却似乎正在用极为狡黠而有效的方法,渐渐将他驯成了条温顺的小狗.他可不想成为她的一条小狗!他要有着孤狼一般的凶狠与威严.“啪”!
他愤愤地将抓回来的一包药丢在阿萱面前的桌上!这可恶的小女人!她的字写得异常的潦草,休道是龙飞凤舞,简直是鸡爪蛇行!药店里的伙计见识可谓广矣,偏是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为了不回来低声下气向她请教,硬仗着这些时与她“墨宝”的亲近程度,挨个辨认了出来!足足耗费了半顿饭的功夫!
阿萱喜孜孜地跳起身来,举起药包,凑到鼻子上深深一嗅,笑逐颜开道:“嘻嘻!不错,不错,我老人家今天记性不好,本来是顺手勾勒的一幅画嘛,怎么当作药方给你了呢?难得你懂得我的心思,从画上也能看出药名儿来!倒还真是没抓错药呢!”秦真闻言,回想起自己在药房辨字时的无奈与痛苦,只觉得须眉贲张,火往上涌,鼻腔又干又燥,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大吼出声,却听得楼上“咣啷啷”一阵乱响,伴随着数声惨叫,却是几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人南瓜般地滚下了楼梯.一个华服公子仓皇地向后退去,喝道:“你们这些饭桶,真是丢尽了本公子的脸面!”这家客栈的饭堂内本已是食客颇多,刹那间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满满地挤成一堆看热闹.阿萱腾身而起,双眼发亮,秦真也不由得随之望去.只见那几个家仆狼狈地爬起身来,其中一个犹自强作威势,向楼上叫骂道:“你奶奶的!不就是一盆破花么?可不要不识抬举!惹恼了我家公子,只消将帖子往县尊那一送,可叫你走不出这归州城!”阿萱已拉过一个看热闹的店小二,悄声问道:“小二哥,这是为何呀?”店小二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道:“这事我们可见得多啦!年年龙舟竞渡,咱归州的客栈无一例外爆满.何况是时逢十七年一次的龙舟竞渡?据说这次十条龙舟之中,还有长青门和排教的两条龙舟呢!这两派一直铆着劲儿比试,这次各自撑舵的都是派中高手,准又有好戏看!听说排教为了打造那条大红龙舟,花了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别说是四里八乡罢,便连邻近府郡的人都涌了来,客栈哪里容得下这些人?”阿萱脸色一变,喃喃道:“长青门?”他指了指楼上,洋洋道:“楼上那位爷,也是财大气粗,竟然花了二十五两一个的大元宝,独自包下了楼上的两间上房!只是一间房竟然没人住,里面只放着盆兰花!当真是有钱人的古怪!”他啧啧两声,说道:“这位华公子据说是县太爷的远房亲戚,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呢!现下他夺房不成,反倒手下人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
忽听楼上门扇轻响,一人怒道:“一盆兰花,却碍着你们何事?”但闻声音清和,吐辞文雅,说的是一口地道的西北官话.显然并非寻常的贩夫走卒,末了的话尾之中,隐隐**几分川蜀之音.楼上身影闪动,出来一个身着灰衫的中年男子,两道疲惫而愤怒的眼神,如划过天际的冷电,蓦然扫了众人一眼!
楼下正自嘁嘁嚓嚓的人群不知为何,竟都不禁一窒.连那正在叫嚣不已的华府公子及家仆都不由得住了嘴.先前阿萱听闻他出手阔绰,行止古怪,本以为会是个脑满肠肥的商贾.不料这人装束倒也平常,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身材高且瘦削,鬓发微苍,眉宇清朗,却略带有几分抑郁风霜之色.
那华公子缓过神来,又叫道:“本公子誓不与你罢休!有种你可莫要避走!”灰衣人更无多言,但闻“啪”地一声,却是他手起掌落,力道雄浑,正击在楼边栏干之上!那栏杆受此一击,阿萱本以为会碎末四溅,孰料那栏杆竟完好如初,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那华公子倒是吓了一跳,抱头叫道:“杀人啦!行凶啦!”众家仆更是顾不得主子,都紧紧缩成一团,显见得先前在那灰衣人手下吃亏不小,犹自心有余悸.灰衣人蔑然一笑,手掌陡挥!阿萱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掌风所到之处,那看似完整如旧的一截栏干,宛如变魔术也似,顿时化作一股飞灰,瞬间无影无踪!寻常内功虽能碎石裂瓦,却远不及他这一掌之中所展现来的刚柔并济之妙,堪已达炉火纯青地步!
灰衣人冷冷道:“栏干修缮之费,自我房费当中支给.”他目如冷电,只扫了众人一眼,更无多言.但见灰色衣衫陡然飘动,却是他已转身径入房中,空留楼上一截残破栏干,楼下一群鸦雀无声的看客.
“咣”!“咣”!“咣”!
街上远远传来三声洪亮的锣响,有人拉长嗓子喊道:“开渡罗!开渡罗!十七年一遇的特大龙舟竞渡!”哄!客栈里的人拖儿携妇,争先恐后向外涌去.
归州又名秭归,古称丹阳,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子熊鬻开国之地,楚人屈原、汉明妃昭君俱诞于此,端的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传说当初三闾大夫屈原为朝臣所谗,流放于汩罗江畔.后楚国都城郢都为秦人所攻陷,他深感报国无门,便投江中自尽.屈原死后,有汩罗江中神鱼,护送屈原尸身千里还归故里.然而屈原魂魄不忍见故乡历经战难之状,甘愿随神鱼长眠水底.神鱼于归州城前一处滩沱上,留下屈氏衣冠而去.楚地百姓敬重屈原,便将此沱命名为屈原沱,于沱上建冢为念.每逢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地百姓自发在沱前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盛会,来悼念这位狷介疏狂,然而品性却是异常高洁得令人起敬的古人.据《隋书?地理志》载:“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
这南郡便是当今的归州之地.江边沙滩之上,已是挤满人群.便连两岸青山缓坡之上,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四乡八里的百姓.俱是盛装丽服,笑容满面;孩童腕系彩线,手中还提有五色彩线系好的咸蛋粽子,头上戴有蒲草艾叶编就的草圈,取其避邪驱瘴之意.阿萱立于江边,终于低下头来,轻轻掀起左袖一角,露出腕上一缕同样系法的五色彩线,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楚的懦慕之意.每年的端午,母亲都会在她腕上系上这一缕五色彩线,说是有避邪妙用.唯有今年的端午……彩线尤在,而那个每年为她更换腕上彩线的人……却……
归州,这便是母亲谢蕙娘的故里啊!方才她甫入城中,便强行按下心头思绪,一心只想快些吃饭打尖,旋即远远离开.虽说她是想快些赶赴巫山报讯,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近乡情怯?然而在听到“长青门”三个字时,她便再也不能绝然离去,不为有它,只因她谢萱,正是谢蕙娘亲生的唯一女儿.归州武林世家长青门,据说是谢家先祖一手所建.当初谢蕙娘为凌飞艳所说服,以掌门之尊,携带门人投入女夷教效力,长青门自然也被划归于女夷教下管辖.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时候,阿萱从来没有听母亲谈起过家人,更没听她谈起过任何兄弟姐妹.这么多年来,谢蕙娘抛家离教,洗净铅华,隐居于盛泽荒野.如今的归州长青门中,究竟又为何人所执掌呢?
而这样喧闹而隆重的龙舟竞渡场面,是否也经常浮现在母亲离乡的梦境之中?
秦真这一次难得的没有来聒噪她,反倒是双手负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江面.锣鼓声中,已有数十条龙舟缓缓划桨驶来,在屈原沱江边一字排开.那些龙舟皆具龙形,长可三、五丈,狭长如苇,舱窄仅容二人对坐,底尖。周身涂漆,赤青黄绿色彩各异.然而船身均刻画龙头龙尾,鬣须贲张,其怒奋之态当真宛若游龙出水一般.舟中搭有结绸彩棚,前后罗列旗幢、绣伞,用色绚丽夺目,陈设各有讲究.每条船两侧坐着二十条壮汉,归州人俗称“桡片手”的,手中各持大木划桨,远望整条龙舟如同生出百足一般.这些桡片手个个腱肌暴出,肤色黝黑发亮,显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出的健硕壮汉.阿萱幼时也曾听母亲偶然讲起过龙舟,知道除了桡片手外,船尾有一人执梢,指挥全舟进退;船上另有三人,一执旗,一击鼓,一敲锣,以助赛威。据说赛前还有屈原祠祭龙头的仪式,现在这些龙舟缓缓向屈原祠下江边靠拢,亦标志着祭礼仪式即将开始.早有眼尖的人叫了起来:“看看!那便是排教的大红龙!”众人齐声哄叫,声震山野.阿萱凝神看去,果见一条通体赤红的龙舟,正自远处划近江边.阿萱听闻这龙舟足足花了五百两白银,果然是非同凡响,舟身比其他龙舟足足长出数尺,那龙头龙尾也是格外的神气逼真.更奇的是龙尾上竟然还悬有一只翠绿的大竹篮,篮上覆以柳枝编成的凉蓬.篮中绣花布褥之上,有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正自甜甜酣睡.江风吹来,舟身前行,那竹篮轻轻摇晃,孩童自是浑然不觉.但远远望去,可见他身下便是滔滔东去的江水,望之令人不禁得心惊胆战.秦真也吃了一惊,失声道:“怎的将这个孩子置如此凶险之地?这舟上人也忒过大胆了!”旁边一商人模样的看客转过头来,得意地说道:“这两位客可是外地来的?不太懂得咱们归州龙舟竞渡的规矩!咱们这里龙舟竞渡,不仅是为三闾大夫招魂驱蛟,还要图个惊危剌激.往年常有年青后生在龙头上双足倒竖,做出种种杂耍动作哩!他们和这小娃儿都称之为江祭者,为的是热闹一番,讨得江龙王的欢心,再能更加善待咱们三闾大夫啊!
不知为何,这十六年中龙舟竞渡没再用上江祭者,今日倒是我们有眼福,大红龙上竟又显摆了出来!
不过这小娃儿挂在篮上,也是大红龙上的人在宣扬了——他们对头名势在必得,但如果竞渡时有别的龙舟上人抢得那只竹篮,且使那娃儿毫发无损,他们便自动退出位次.这可就不仅是竞渡,还算得上是一竞身手啦!看排教大红龙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必然是想要夺个头名了!”阿萱凝神篮中酣睡的孩童,恍惚间心头似有略略一动.再看那竹篮摇晃不定,不禁有些担忧,不由得问道:“这小娃儿是谁家孩子?挂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他家里父母可不心疼煞么?等会他醒了之后,若是乱蹦乱跳,岂不危险?”那看客摇头道:“过得去生活的人家哪肯让自家娃儿冒这个险?这必是谁家穷得急了,要不便是那些犯事被抄的官员后人,是官府发卖,这才将娃儿送到舟上罢?这江祭者贵得紧,一个小小娃儿,市价不过四五两银子,卖作江祭者,就值上二十两银子哩!要说危险,这娃儿事先已被喂过药了,睡得沉沉的,寻常倒也没什么要紧.舟上桡片手们个个身手敏捷,任是如何快疾,整条龙舟仍是又平又稳.”旁边一年长老者闻言插嘴道:“你们年轻,知道些什么?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竞渡上,一个挂在长青门龙舟上的小女娃儿,比这娃儿小得多啦,只怕是出生未及满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卖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来拼命抢夺.若不是当年长青门中谢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儿险些儿便葬身江中!谁知今日又会怎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总不过是看这娃儿的命罢咧!”阿萱听到母亲名头,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耳边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呼道:“长青门!长青门的大青龙也过来啦!”

另一名年岁略长的看客向同伴叹道:“十七年前,谢姑娘突然现身归州江面,长青门人士气大涨,一举夺得龙头之标!从此便取得了控制江上船运之权.当时她那纤纤身影往那青龙舟一站,当真是惊为天人!只是龙舟赛后没多久便失去了踪迹.这十七年来,排教势力渐入归州,长青门的日子可就难过得很了!门中又没有什么高手,哪次龙舟竞渡不是输给了排教?这次长青门远赴河南,请回了当年追随谢姑娘的屈虎,屈虎倒是条汉子,自家的镖局生意也不管了,径直赶了回来.今年这场龙舟赛,定然是争夺异常激烈!”那同伴愤然道:“这排教也当真难缠!当初长青门管咱们水运码头之时,不过年岁贡例而已,寻常纠纷也还肯出头相助;也不象他们,竟是论船征费,不同的货物还要加银子,若遇纷争,还是看的银子多少!哪里是什么护着咱们船运的水上帮派,分明便是另一个狗衙门!”那年长的看客想必有些怕事,一把拉住同伴,低声道:“噤声!噤声!若教排教的人听去,你活是不活呀?”秦真恍若未闻,负手看景,只是嘴角微微一动.阿萱听在耳中,心中一惊:“看来这排教与长青门,确是因利益纷争水火不容.母亲是十八年前于寿州遇上他……他啊,十七年前……那时母亲定然已经生下了我,否则决不致是纤纤身影.可是她这惊鸿一现之后,为何不留在长青门中,或是回归女夷教,却要带着我远走盛泽?女夷教中女子虽大多未婚,却也并无严禁教中人结婚生子的强令啊!”想到此处,记忆中母亲那静美淡然的面容,又在眼前隐隐浮现出来.阿萱虽与她共同生活了十七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慈爱照拂;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她有如云山雾罩,带有一种难言明的深远神秘与忧伤.锣鼓喧天,声惊耳侧.她猛然抬起头来,远远但见江面之上,有一条极大的青色龙舟迎波斩浪,飞快地向这边驶了过来.阿萱眼中酸热,但见那青色龙舟之上,似乎幻出一名布衣荆钗,然而容色绝世的女子;百舸争流,乱棹击水之中,依稀可闻她举旗喧喝,豪气满江。
母亲!母亲!
人群已是喧闹起来,齐声喝道:“长青门!长青门!”
那青龙舟缓缓游近,与其余五彩缤纷的各色龙舟一齐靠拢两山雄峙、一江飞泻的屈原沱,岸上顿时鞭炮齐鸣,彩红飘舞,场面壮阔激昂。
鼓声突然高昂起来,只听无数人喝道:“祭龙头哪——祭龙头哪————”首先过来一队头扎白头巾,身穿白衣白裤的汉子,由扛龙头的“头桡”和捧着放了香烛、鞭炮、供品的舵手领着,擎着船旗,打着锣鼓,扛着桡桨,直奔屈原沱上的屈原祠而去。
仿佛是得到了无声的招唤,屈原祠周边江滩上的百姓们眼睛发亮,当即发一声喊,拖儿带女地齐向祠边奔去!
阿萱本是站在江滩边上,此时也身不由已,被人流涌推入屈原祠中.脚下俱是滩上乱石,她不惯行走,颇有不便,幸得有秦真一路扶持,才不至于被挤倒在地.两人一入祠中,顾不得观顾这祭礼三闾大夫屈原之地,便慌忙抱紧一块立于廊下的青石碑刻,这才没有被涌动的人流挤到祠堂深处.此时阿萱听周围的人一阵叽叽喳喳,便已弄清这些白衣桡手都是那邻村白龙舟上的。但见他们走到祠中两人多高的屈原青铜像前,首先将手中用香樟木雕制、白垩涂漆的龙头摆在供桌上,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朝屈原神像叩头礼拜。
拜祭之礼庄重肃穆,围观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唯闻得一两粒未曾燃尽的鞭炮,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主祭人据说是归州德高望重的屈姓老人,须发皆白,看样子已有**十岁的年纪,精神尚佳.其所着的长袍高冠,佩剑玉饰,却极为精雅古朴,看样子是在模仿屈原的装束.他接过白龙舟上“头桡”手中一条崭新的红绸布,将其绕了几绕,系于龙头之上.“头桡”施礼站起,扛起龙头,退到祠外守候.随后,“赤龙”、“青龙”、“金龙”……各舟一一进祠,向屈老人献上木雕龙头,屈老人也依次为之绕上红绸。
不知谁叫了一声:“长青门!青龙来啦!”群情激奋,小孩子们更是乐得蹦了起来.阿萱看在眼里,暗忖道:“看来还是长青门更得人心一些.”但闻脚步腾腾,一队青衣桡手大步走入祠来.那头桡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健壮,相貌便是那种朴实的峡中山民模样;只额上一道极长的刀疤,横眉直划到颊,微微泛白,平添了几分狰狞之感.他扑通一声跪倒屈原像前,奉上一条红绸,昂首向那屈老人说道:“屈大爹,屈虎恭送青龙在此!求屈大爹禀明三闾大夫,保佑我长青门此次竞渡旗开得胜,再树雄风!”那屈老人将红绸绕于龙头之上,正待开口,却听门口一人怪笑道:“只怕三闾大夫无暇,便是有空,却也不会去保佑你们这脓包门派!”门外施施然步入一队红衣桡手,说话者正是当前那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秦真却在阿萱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是排教中人.”屈虎不理不睬,带领桡手们向屈原像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向那人愤然道:“我长青门世居归州,当初归于神女峰时,凌教主亦不曾收去我等自治之权。你们排教居于川滇,与咱们素不往来,近年来却为何频频入我归州之地,夺取我门地盘,伤我门下弟子?此时更直指我门为脓包门派,也未免欺人太甚!”
那人斜睨谢虎一眼,哈哈笑道:“屈虎,本香主亦知你当初曾追随谢堂主,见过一些世面.你当今日还是从前么?你们的谢堂主早不知去向,神女峰上可还有谁人能为你们做主?归州土产肥美,你们长青门何德何能?一个二三流的小帮派,却独占此地数十年!咱们夏堂邹堂主说得分明,如今这归州地盘,自要教有势者居之!这归州香主的名号,更早就是封给大爷我啦!”
屈虎忍无可忍,喝道:“孙猴儿!邹堂主本是出身你们排教,谁人不知?她自然是偏着你们罢了。只不信咱们春教主也如此偏心!龙舟赛毕,咱们便去找春教主她老人家讨个公道!”
围观人听他叫那人孙猴儿,但见他相貌猥琐,身形瘦小,果如一只小小猴儿一般,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孙猴儿恼羞成怒,喝道:“春教主?咱们邹堂主入教之时,她却还不知在哪里耍泥巴!如今春教主这位子坐得牢不牢,还在未知之数哩!当初凌教主便立下规矩,每年龙舟竞渡,便是教职归州香主的争夺之役.谢蕙娘不知去向这十七年间,哪一年你们长青门门主当过这归州香主?今年龙舟赛毕,候大爷我当了香主,你们这些败军之将,便得乖乖归于我排教麾下!”
阿萱心中一动:“这孙猴儿好生大胆,竟敢当众抵毁新任教主!他又是邹菱娃一派,莫非邹菱娃已是有恃无恐了么?”
心中焦急万分,只盼能马上飞越巫山,直抵神女峰下向春十一娘示警.秦真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悄声道:“别急,咱们若助长青门拿下这香主之位,对春十一娘也是一样有益.”阿萱转头看他一眼,心头微惊:“他倒跟我是一样心思!只是我武功低微,只怕还要借重他的力量呢.听他口气,倒似是不容推辞一般,如此我倒也有些心安了.”屈虎沉下脸来,喝道:“胜负与否,尚在未知之数!你们不是在舟尾挂了个小娃子么?且让我们长青门夺来给你们瞧瞧!”孙猴儿眼中凶光一闪,狞笑道:“那也得你有这个命!那娃儿有这个命!”屈虎咬牙不答,两队桡手更不接言,只是目光交集之处,似要崩出狠狠的火星电光来.一时各龙舟祭毕,还是屈老人引领至江边,只见桡头为首,手捧龙头,缓缓走至江边.阿萱正在奇怪,却听“扑通”一声,却是一个桡头已率先跳进江中!她大吃一惊,耳边却是“扑通”“扑通”之声不绝,却是其他桡手也跟着跃入江中!
那些桡手们在江边浅水中尽情嬉戏呼叫,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屈老人注视着戏水的桡手们,干枯的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阿萱听见他口中喃喃诵道:“以彼江水兮,濯我首足;以彼神灵兮,涤我心性!峡江的英雄们,愿三闾大夫的英灵保佑你们罢!”他年老而清灵的目光,在屈虎等红衣桡手身上停驻良久,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桡手们足足在水中戏耍了一柱香的功夫,洗濯干净之后,这才爬上岸来,擦干身上水珠,连衣衫也不更换,便先奔到自家龙舟前面,端端正正地把龙头安于舟头,随坐于舟中.阿萱皱眉不解,那屈老人虽然年老,眼光却极尖利,突然开言问道:“姑娘是外乡人吧?这这祭龙头仪式,乃是龙舟开赛前的准备.候得祭过屈原,又给龙头洗了澡,龙舟竞渡便能平平安安了。而那洗过‘端午澡’的桡手们,也可托屈原大夫的福,消灾怯病。”阿萱有些羞赦地一笑,低首道:“多谢屈爷爷.小女子自外地而来,果真是不太懂得风俗.”她突然看到那红龙尾上挂着的竹篮,脸色不由得一变.屈老人何等敏锐,当即也看了一望,却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老夫主持这龙舟竞渡已有二十多年啦!这江祭者之礼,确然有违人伦.近十多年来已然废除,今日红龙上挂了出来,也不过是示威罢啦.只可怜了那个娃儿,也不知有没有十七年前那个女娃儿的好命?”
此时各条龙舟已是一字排开,在江面徐徐游划。在一嗓音洪亮的汉子歌手带领下,齐声高唱《游江歌》: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东方。东方有魔鬼高数丈,人到那里必受伤。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西方。西方有流沙千万里,流沙滚滚人遭殃。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南方,南方有蛇和大蟒,虎豹豺狼把人伤。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不可向北方。北方有冰雪盖大地,草木不生万物衰。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千万千万回故乡。故乡儿女怀念你,乡人盼归盼断肠。
歌声悠扬哀伤,在江上久久回荡.唱毕,龙舟上的桡手一边挥舞手中划桨,向两岸观众欢呼致意,一边向江中抛洒粽子祭江,据说这为的是让水中鱼鳖不食屈原的尸体;一时间但见粽落如雨,纷纷掉入江水中去,江中岸上一片欢腾,许多江边的百姓也将手中所提粽子抛入江中。
祭龙头仪式已毕,但闻江边皮鼓一击,声彻峡江。数十条龙舟闻令,犹如离弦之箭,自屈原祠下直向九龙奔江处的上游疾驰而去。
九龙奔江,其实不过是九条突兀于江面的石梁。据称古时有九龙过江探母,孰料未曾涉过江去,一声鸡鸣,天下将白,那九龙顿时化为九道石梁横亘江中。江水涨时露出江面一线,枯水季节更是宛若小岛.岸边皮鼓声急,舟上鼓声相和,伴以哦吁号子之声.人们团簇岸上,隔江眺望,远望江波汹涌,群龙争进,有时船入旋涡中,只见全船健儿一齐用力疾转,船身盘绕而出,真是奇观妙绝。一时间棹歌乱响,喧振水陆.阿萱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秦真却曼声吟道:“唐人张建树诗云:‘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飞跃出水来。棹影渤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好诗啊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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